“来,乾杯!今晚大家尽情地喝吧。”
邻座不绝于耳地传来哥哥大声劝酒的声音。放着丰盛菜肴的食案摆在各人眼前,四周将近三十多个男人,发出嘈杂的叫嚷声和汗臭味。
哥哥既已成为修缮石墙的奉行,便立刻将石工工头及木下组的主要成员请来家中,大开酒宴。在开始工作之前摆设酒宴,也是哥哥惯用的伎俩。
“五天能完成工作,就发十天的工资。真是太好了。”
一个年届半百的工头说。
“还不只这样呢。最快完工的小组可以得到三草袋的米当额外奖励呢。不好好干怎么行?”
留着大胡子的男子随即也说。
“对呀。前五名有一草袋米,前十名有一百文钱,而且其中一半算是我们的奖赏呢。”
“这可真是慷慨。咱们以前从来没碰过这种事呢。”
“没错,没错,就是这么慷慨。织田家的仓库多的是米,有的是钱,今晚大家尽情吃喝,明天再开始努力工作。来,别客气,乾杯!酒要多少有多少。”
哥哥扯直喉咙说完,立刻又击掌叫道:
“快,上酒来。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哥哥话声刚落,便见三、四个女人,里面竟然还包括哥哥去年才娶进门的新媳妇宁宁,手捧放着酒盅的平盘走进来。宁宁虽然身为酒宴的女主人,但从来不会摆架子,总是不辞辛劳地关照足轻或小厮们,是个好妻子。
“哎哟,是宁宁啊。各位,这可是我们家高贵美丽的夫人亲自招待的哟,请大家一定要用心品尝……”
哥哥说完,便自顾自地放声大笑,在座的人见状,也受到感染似地欢声爆笑。哥哥很擅长带动这种场合的气氛。
不过,小一郎并没有笑。他虽然勉强摆出笑脸,内心却十分忧虑。想到明天起一连串昏天黑地般的忙碌,和无法料想的风险,他就忍不住胆战心惊,喘不过气来。
小一郎的脑海中,浮现哥哥上一次担任薪柴奉行时的经验。当时哥哥的构想,也和这次的分组施工差不多。
今年年初,哥哥也是自己主动争取成为薪柴奉行。当时他自告奋勇地对信长说:
“只要您让我阿猿当薪柴奉行,我一定在三个月之内让柴钱减少一半给您看。”
就这样他得到了这份差事。
城内使用的薪柴全由公家供应,因此煮饭烧水的小厮或下女一向不知节省,不用火的时候也照样加柴,水开了还一直煮。而且点着的柴火,即使东西煮好了,也不肯熄火,就算浇熄了柴,之后也不愿再用,因为浇过水的柴难点燃,用新的柴当然比较轻松,结果造成大量的浪费。哥哥自己当过小厮,很清楚这种情况,因此估计一半的量其实就已经够用了。
所以哥哥当上薪柴奉行之后,便分配给每个烧柴的地点一个熄火用的水壶,要求大家东西烧煮完以后立刻把火熄灭,然后早晚巡视城内,监督大家浇熄不用的火,不任意丢弃还能用的薪柴。
这项措施的确减少了薪柴的用量,但距哥哥向信长主公承诺的减半,还有一大段距离。
同时,这种锱铢必较的琐碎做法,也招致小厮及下女们的反感,不时传出水不够烫或饭没煮熟的情况。这是小厮及下女为了报复锱铢必较的薪柴奉行,故意演出的怠工把戏。
不过,后来哥哥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第二个月,哥哥开始推行“节约薪柴竞赛”,每十天计算一次,只要用量比上一次少,就发钱或赏酒以资奖励,同时也附上罚则,只要水不热、饭不熟,奖赏就立刻取消。结果,管炉火的人竞相熄灭不用的火,并且逐渐开始使用烧剩的柴,不仅解决了怠工问题,也改掉了浪费的恶习。
到了第四个月,薪柴的用量已大幅减少,即使加上发给小厮或下女的赏金,织田家的薪柴支出也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了。
表面阔气,实际上经济头脑比谁都好的信长,见状极为欣喜,哥哥也因此露了脸。
不过,背地里,这次的工作还有一些其他麻烦。那就是掌管炉火的人经常因为薪柴被偷而起冲突,处理起来十分棘手,于是哥哥又把这个烂摊子推给小一郎收拾。
“小一郎,万一小厮或下女有争执,就交给你排解喽。”
小一郎也不知怎么做才好。最后虽然靠着在薪柴上用炭或朱红做记号,解决了这件事,但彼此之间还是留下了芥蒂。
所幸这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并未持续很久,因为哥哥很快就辞了这件差事。他对信长主公说:
“阿猿如约将薪柴节省了一半,眼前已经没有我的事了,请容阿猿在别的地方继续为您效命。”
就这样他很委婉地顺利脱身。可见哥哥不但擅长讨差事,对如何脱身也很有一套。
“继哥哥之后担任薪柴奉行的人可糟糕了。”
小一郎曾语带嘲讽地如此说,但哥哥只笑着回答:
“人哪,总是有好运、歹运嘛。”
(这次的工程,大概也会用同样的做法吧。)
小一郎看着这群黄汤下肚、精神倍增的石工工头,心里这样想。
石墙坍塌的部分总长约三十间,划分为二十组,每组大约负责一间半左右的长度。最快完成的组分给十天工资,第一到第十组再发给额外的奖赏,这样自然会鼓动人们的贪欲和好胜心,拚命努力工作。这和过去那种派人监督,不断鞭打和责骂的做法,效果几乎有天壤之别。
不过,这种做法也有缺点。因为各组各自为政,彼此之间协调不够,很容易产生纠纷。尤其是像修缮石墙这种连续性的工程,情况更是加倍严重。
分组施工是很普遍的做法,并不是藤吉郎首创的,上一任奉行之所以未采用这种做法,一定也是因为有这层顾虑。
(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想到这一点,小一郎不但笑不出来,连酒也无法下咽。看着哥哥毫不担心地开怀畅饮,他既羡慕又觉得不可思议。
“喂,来,大家好好听着!”
哥哥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嚷道。
“这次我们虽然是分组施工,不过要盖的可是连在一块儿的城墙哟,所以各组的交会处非常重要,非常重要。……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如果交接的地方做不好,我一定会要大家重做。分配施工范围的时候,各组之间会有一尺的重叠,施工迅速的小组,要做到外侧的线为止。听到了吗?大家要把分配的范围算做十尺,而不是九尺。”
(原来如此……)
小一郎闻言,不由暗自点头。哥哥不但想到分组施工,连实际进行时可能遭遇的问题都考虑过了。八成是收买了在座的哪一个工头,几天前就开始研商了。
“石材和土木,明天就会分配下去。大家记得要带石工、土工来挑选材料,千万别少拿。木下组会负责各位的食膳,饭菜汤汁样样俱全,一定会让大家吃得饱饱的。你们不必操心别的事,只要专心地堆砌土石,千万别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别的地方。”
“那太好了……”
席间四处传来如此的低语声。进行修缮工程时,工人经常耗费许多时间在炊事上,还有人以此为藉口故意偷懒。哥哥为了避免这种弊端,特地设置了食膳组。换言之,也就是建立起彻底分工的体系。
(好主意。)
小一郎心想。不过,哥哥接下来的话,果然应验了他不祥的预感。
“打架争执,当然是明令禁止的。如果发生这种事,我一定会两边都罚,大家千万不要轻易尝试。若有甚么不满或争议,一定要向小一郎大人申诉,不准任意起冲突。大家一定要服从小一郎大人的裁决,否则说不定会陪上小命哟。”
霎时,满座静寂无声,二十名石工工头全部转向小一郎。唉,哥哥果然还是把收拾残局的工作推给了他。
哥哥结束了简短的训话,重新落座之后,探头到小一郎跟前,低声问他:
“小一郎,你有甚么意见吗?”
(事到如今才问我,有甚么用?)
小一郎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也不想抱怨甚么。他知道,面面俱到地做好这些工作本来就是幕僚应尽的义务。一年前,当他未能拒绝哥哥在足轻长屋中双掌拄地的含泪请托时,胜负就已经分晓了。
“不,没有甚么特别的……”
小一郎说到一半,硬是把这句话吞了回去,改口道:
“只有一个。”
“一个?……哟,甚么意见啊?”
哥哥轻笑着反问他。
“此次若能顺利完成工作,哥哥打算把功劳完全归给自己吗?”
小一郎压低声音询问道。
“当然不是,这是木下组全体的……”
哥哥还没说完,小一郎便打断他的话,凑近他耳边说:
“光是木下组吗?这样一定会遭嫉的。”
“嗯……”
哥哥低声沉吟,然后毫不忌惮地在众人面前深深低下头,眼珠向上翻起,瞪着小一郎,表情非常严肃认真。
“最好找一个职位高的人在上面替你背书、撑腰,随便用一个甚么总奉行之类的名义……”
“嗯,说得也是。”
哥哥以严峻的眼神睨着小一郎说。不过,片刻之间他便已了悟一切,迅速地研判情势,并计算得失。
“真有你的,小一郎大人。我明白了,多谢你的提醒。”
当他这样说时,又已恢复一贯爽朗的笑脸。
之后,哥哥便立刻展开了行动。这种研判情势后立刻做决定,下决定后行动绝不迟疑的能力,小一郎实在望尘莫及。
“小一郎,这儿就交给你了。”
哥哥交代完以后,就转身离去。一个小时之后当他回来时,心情似乎比先前还要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