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你来当我的家来好不好?”
矮小的哥哥突然压低声音对他说。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中村的家,正在前往清洲城的途中。
今天仍然是个晴朗无云的炎热夏天,日正当中,晒得人皮肤发痛。地势平坦的尾张水田地带,树荫很少,暑热难耐,他们兄弟牵着老马,全身大汗淋漓。
“嗯……”
小竹不置可否地应道。他不太明白哥哥的意思,因为这个要求实在十分唐突,又有点异想天开。
哥哥阿猿回到中村的家,不过是昨天傍晚的事,前后还不到一天。他的脑海里对这个睽违十年后突然返家的哥哥,只存有一点模糊的记忆,感觉很陌生。与其说他是哥哥,不如说是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
当然,现在小竹慢慢开始和他熟稔起来了。一方面是因为过去经常听母亲和村里的人说起他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母亲努力地拉拢他们的感情,多少产生了一些作用。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哥哥本身的魅力。他始终说个不停,对小竹表现得很亲昵,而且一直天真开朗地笑着。
哥哥的确非常多话,昨晚几乎讲到深夜,一大早起来又继续说个不停,而且表情丰富,声音宏亮,说起话来比手划脚的,动作非常夸张,但是反应很快。不但如此,他也很善解人意,一大早就起来帮妈妈挑水,然后喂饱了他的马和小竹的牛,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礼物。他送给母亲一件旧的麻布衣,送给妹妹一双有红色夹带的雪履,小竹得到的礼物则是一百枚串起来的永乐钱。在当时的足轻或农夫眼里,这可是了不得的厚礼。
哥哥似乎想拿出他所有的东西,来弥补这十年的亏欠。而且他这样做,并没有让他们觉得讨厌或不舒服。小竹觉得哥哥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会让人自然地想亲近他。
就算这样,小竹对哥哥的事知道得还是太少了。十年的经历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交代清楚,武士社会和农耕生活的差距,也不是一宿之间便能够填补得过来的。
哥哥虽然对成为组头感到骄傲,也一再称许织田家的风气,说只要努力就能出头,但听在小竹耳里,却觉得很空洞。他也搞不清楚哥哥最想当的大将武士到底有多了不起。
“大将武士的俸禄,可有一百贯哟。”
哥哥焦急不耐地解释道。小竹立刻在脑里计算,得到的结论是:
(那大概相当于我收成的十倍多。)
按照当时的物价水准,一贯钱可以买三俵米。他这才了解到当大将武士的确挺不错的。
但他认为庄屋源兵卫更好,至少庄屋有田地可以传给子孙,大将武士有甚么呢?那种拥有一城一郡的豪族武士,的确有广阔的领地和馆邸,但仰主公鼻息,支取固定俸禄的受薪武士究竟有甚么呢?小竹身为一介农夫,实在搞不太清楚。因为当时才刚出现这种和农地或农事无关的专业武士,而这正是织田家的年轻领主信长定出来的奇怪制度。
不管怎么说,母亲为此欢喜极了。先夫是足轻,之后迎入的赘婿是同朋众,所以大将武士这个职位在母亲阿仲眼里,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尊贵高尚。
“是吗?阿猿已经当上组头了啊?甚么?说不定能成为大将武士?……不管有没有当上,光听你这么说,妈妈就很欣慰了。”
四十五岁的阿仲那口缺了牙的嘴,笑得几乎合不拢,小竹看了心里也很高兴。
总而言之,哥哥天花乱坠地说了那么多,让小竹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那就是这个和他颇为生疏的兄长,在另一个世界混得不错,但也因此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更加遥远。
小竹由衷希望哥哥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武士,如果可能,也愿意为他略尽棉薄之力,但这种事毕竟不是一个耕种五反田的寻常农夫能帮得上甚么忙的。
不过,他可以替哥哥做一件事,就是接受哥哥的请求,以家人的身分出席七天后马上要举行的婚礼。
哥哥年届二十五,以当时来说,算是晚婚的,而且既然已经当上组头,总是有些必备的排场。这一点小竹虽然不谙武家的规矩,却也可以想见。况且新娘是弓组头浅野长胜的养女,又请了和领主同姓的织田因幡守当媒人,仪式恐怕会相当盛大而隆重吧。
(我就待个十天左右,帮忙打理打理吧。)
这是小竹今晨离开家时心里的想法。
田地要荒废十天之久,他多少有些担心;不能去参加邻村的筑路工程,赚取工资,也让他很心疼。但他实在没理由放弃这个帮助哥哥的难得机会,说不定这会是他这辈子唯一能替哥哥尽点力的时候。
这是现在正朝清洲城方向前进的小竹,对身旁的兄长怀抱的想法和感觉。而到前一刻为止,哥哥也并未表现出甚么额外的期待。
难怪当哥哥说“小竹,你来当我的家来好不好?”时,这个聪明伶俐的年轻农夫,会对这句唐突的问话感到疑惑不解了。
但是,哥哥对他不置可否的态度所做出的反应,让他再度吃了一惊。
“是吗?你答应了吗,小竹?”
哥哥大声地如此叫道。
“我升上了组头,身边没有一两个自己人,总觉得不够体面,也不好办事。小竹愿意的话,我真是求之不得。我太高兴了。武士这一行啊,就是讲究血浓于水,血肉之亲比甚么都重要。”
哥哥说完,似乎真的喜不自胜,不停地在老马眼前手舞足蹈,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我太高兴了”、“太好了”。
看到这番光景,小竹这才慌张起来。原来所谓当哥哥的家来,似乎表示放弃务农,改行去当武士。这可是个完全不同的生涯规画,是他们全家人的大问题,怎么可能在行路之间仓促决定呢?
“哥哥,你是叫我别再做农夫了吗?”
小竹发现事关重大,表情严肃地反问道。
“农夫?”
哥哥回过头来看了小竹一眼,凹陷的眼底刹那间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但立刻又变回原先坦率开朗的笑容。
“当农夫也不错,可是当武士更棒哟。我们两兄弟并肩努力的话,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别说组头,很快就会升上大将武士的。”
哥哥几乎有些得意忘形,还在一个劲地编织梦想。
(我上当了!)
小竹心中如此暗忖。奇怪的是,他并不气愤,也未因此对哥哥心生警戒。
“哥哥,你真的认为我可以当武士吗?”
小竹用这种方式探询道。他没有过人的体力,身材不算高大,臂力也很寻常。和村中年轻人打架时,往往是输多赢少,怎么看都不像上战场挥枪杀敌的料,因此才故意这样问。
但哥哥只是回答:“没问题、没问题!”便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武士不是靠身材或蛮力,战场上致胜的关键全在有没有胆量。当敌军发出震耳吼声,成群迎面冲来,你虽然怕得全身发抖,骨头喀喀作响,仍然能硬着头皮前进,不退缩、不逃脱,这就是胆量。有胆量的人自然就会打胜仗,一步一步往上爬。
哥哥反问他:
“怎么样,你够胆吗?”
“嗯,胆量倒是有。”
小竹点头道。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战争场面,但他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没问题。
“我说吧,因为你是我弟弟嘛。”
哥哥又愉快地笑了起来,然后立刻接着说:
“不过,当武士,战场固然重要,平常的表现更要紧。一要忠勤,二要目明,三要耳聪,信长主公尤其注重这些。”
忠勤就是了解主公的个性,在主公还没开口前就先料到他想做的事,然后不分昼夜地行动,让他满意。
目明就是随时注意观察家中大小事情,发现问题就尽快解决。
耳聪就是要去蒐集领地内的各村落,以及邻国,甚至全国各地的大小传闻,只要是有用的资讯,都要钜细靡遗地传到主公耳中。哥哥如此说明之后,就举了一个实例。
去年在桶狭间,织田家奇迹式地打了一场胜仗,致胜的关键在迅雷不及掩耳地取下了敌军统帅今川治部大辅义元的首级。但是,信长在论功行赏时,认为首功人员不是率先捅了义元一枪的服部小平太,或是割取义元首级的毛利新助,而是向织田家通报今川的主力军队正朝桶狭间前进的梁田正纲,除了加俸三千贯之外,还将沓挂城赏给他。
“看这个例子就知道,信长主公重视耳聪,更胜于舞刀弄枪使蛮力。”
哥哥用这句话为这段传诵后世的事迹做结论。他大概是想告诉小竹,即使他臂力不足,仍有很多方法可以出人头地。
“没错,没错。”
哥哥高明的话术,深深吸引了小竹,他默默颔首,不知不觉间冒出一种念头。
(当武士或许也很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