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兹尔最后一次睡着时,曾决心要早点醒来,以防马克罗里可能会闯进来。但当他睁开眼睛时,便意识到自己失败了。天色仍然尚早:事实上,淡淡的月光仍然斑斑点点地洒在屋里。那为什么又恐惧得寒心?他用床单盖住自己的下身,好像他的父母正站在他的床边一样。
多萝茜醒来时,被压得像散了架似的。不是承受着一个重物吗?不过,她对巴兹尔笑了笑。
笑容还荡漾在脸上,多萝茜又闭上了眼睛。她不必着急,因为这张床算是她的,她可以在上面再睡一会儿。
她完全醒过来时,也条件反射地感到恐惧。当她一把抓住床单盖住她的胸脯时,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电话!”不知是哪个喊出这两个字,喊声在另一个人心里产生了恐惧的回响;铃声响着,响彻这座死一般的房子,响着。
铃声戛然而止,搞不清到底是对方搁下不打了呢,还是有人接了电话。
为了逃离这张使人恋恋不舍的床,巴兹尔用了很大的力气,扯得他那两只圆家伙十分疼痛。他差不多是仓皇逃进了另一间房里,风吹过他光裸的身子使他很气恼。谁也不能说没有责任;然而,他也许本能地会把责任归咎于多萝茜。
或者因为精疲力竭,或者因为欲望得到了满足,多萝茜的反应要来得慢些。在把邪恶的念头永远遮掩在习俗之中以前,她也许长期沉溺在自己的更为肮脏的思想中。她躺在那里,紧紧抱住那堆在晨光熹微中显得灰不溜秋的床单和羊毛毡。当那因为电话而引起的恐惧感慢慢消退以后,她才把它们丢开。她顺着鼻子尖看了一眼自己暴露在外、隐约可辨的四肢。这些肢体变成了休伯特更为模糊的声音:你如此疯狂地保护自己的身子,同时又委身于别人。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倏地翻身下床。先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冷峻的光线越来越亮,她无法遮掩面颊上令人伤心的压痕。在拖鞋声音到达她的房门以前,她还来得及用衣服严严地遮盖住她全身的鸡皮疙瘩和抖动的肌肉。
“进来呀!”公爵夫人用一种很自然的语调喊道。她突然低头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头发乱得不成样子;她觉得人们可以看到她的心在裹得很紧的睡衣下面怦怦地跳动。
马克罗里太太真可以成为传递噩耗的妙手:态度直率,语言精确(夹着一些苏格兰腔),正直诚恳,以确保与这位她即将使之受惊吓又将加以安慰的听者之间建立一种令人崇敬的关系。可是,这位信使未能抛弃她满嘴的秽语;她应有的感情被客观的理智抑制着,以致她的眼睛像患甲亢病般地鼓了出来。
“他们打电话来!”她开始说,但话头马上又卡住了。
于事无补的是,巴兹尔爵士又从穿衣室走了进来,边走边整理他匆忙披上的那件睡衣上的带子,用手掌抚平因睡觉而弄乱了的头发。在做这些无关轻重的事情时,这位大演员过人的注意力仍然没有受到妨碍;他不想被人指责企图夺取别人的发言权。
“他们打电话来!”那位报信人重新说起,“威勃德先生打电话来。”她自己改口说。
“你想跟我们说什么呢,亲爱的安妮?”
如果她没有第二种文字的修养,拉萨贝娜夫人可能也会模仿起她朋友悲痛的语气来。她怜惜地握着后者的两只手,安抚着说:“喂,好啦,别害怕。”公爵夫人非常指望巴兹尔爵士给她翻译一下,却看出他不肯帮忙。而其实,他如果肯的话,对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个这都没有多大关系。
对安妮·马克罗里来说,就更没有多大关系了:对于灾难她已完全麻木了。“亨特太太,你的母亲——死了,”她说,“昨天晚上。”报信人说得如此笨拙,而又肯定,讲到后面口水都飞到公爵夫人身上来了。
巴兹尔爵士的眼睛湿润了,但不是忧伤,而是怀疑。(多萝茜认为她弟弟的表情显得有点傻)“她怎么死的?”他问得也够傻乎乎的。
“我不知道。”马克罗里太太啜泣着答道。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皱了皱眉头,低垂下眼睑,责备她兄弟的不老练;同时她自己脸上摆出一副悲哀相。“她也许在睡眠中安安静静地死去的,我想老年人都这样死的。”
她无法阻止烦恼在心中升腾,她把它化作了喘气。烦恼也罢,喘气也罢,反正已激起了她朋友的悲痛。
“你们多悲伤啊!”马克罗里太太哭着说。
为了遮掩自己因在母亲之死中插有一手而产生的羞愧,也为了庆贺自己在别人心目中,也只有在别人心中而留下的清白无罪的印象,多萝茜拥抱了这位可怜的妇人。“你心肠太好了!对你的同情我非常感激。”事实上,安妮·马克罗里的纯真足以使人感激得痛哭流涕。
多萝茜的虚伪也激起了巴兹尔的蔑视(难道一个妄自尊大的女人,能仅靠基督教义的信仰而克服其虚伪吗?),无论怎样说,他有他自己的更重要的角色要扮演:做儿子的角色。
于是,巴兹尔爵士紧了紧小腿,开始大步走了起来,边走边跺脚(在寒冷的早晨,这样做是可以原谅的),把双手更深地插进睡衣的口袋。自从他们来到“库杰里”以来,他偶然发现,这睡衣和体面的安妮·马克罗里自己穿着的那件外衣一样质地非常单薄。但这对他并没有任何妨碍:他扬了扬眉毛,脸侧对着窗口(窗子朝东,此刻太阳正从群山后面升起来),他开始发表他等待已久的演说。
“我想,每一个人都会同意,母亲一生得到了她所期望的一切:美貌、财富、各方面的成功、忠诚的朋友,及其——朋友。我们如果要哀悼她,那就错啦,对吗?我感到,她在享尽天年以后,是不会因为死而后悔的,(如果他用了‘过世’这样的字眼,那一定会令人震惊不已的;而若不是多萝茜,他可能也已经倒下了。)即使她当时已经意识到自己要死了。一个过惯享乐生活的人,到最后一刻会变得害怕起来,我想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但我希望母亲不会那样。”他看了一眼多萝茜,无论欣赏与否,她一直待在那里听他讲话。
她的悲哀已经干涸了:也许拉萨贝娜夫人预先已做了这件她或许并不赞同的事情,或者说,因为马克罗里太太在替他们哭泣。
安妮看来真的被感动了。“无论怎么说,这对孩子们来说是太可怕了!”这时,她自己的六个孩子大多已经陆陆续续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她背后稀稀拉拉地站成一排。
这种场面让多萝茜意识到,丧失亲人有时也会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她捏了她朋友一把,表示她本人对此决不欣赏。
巴兹尔爵士皱了皱眉;他还没有讲完话呢。“嗯,没有人,甚至她最热忱的崇拜者也不例外,能否认母亲是个讲究享受的人。要否定这点是徒劳的。我怎么会忘记——我到达的那个夜晚——丁香花仙女。”笑声恢复了他为之闻名的金嗓子,传出一种与其说是辛酸的,还不如说是慷慨激昂的感情。
“可怜的妈妈,”多萝茜开始用短促而尖细的笑声或是咳嗽声,哧哧地说,“孑然一人在那幢房子里同那些女人在一起!她们会如何欺骗她啊!幸亏她还能够看到乐观的一面。母亲性格外露,很可能就因为这一点,她才能挨过了那么些年。但她的孤独是令人可怜的。”
马克罗里太太在衣袋中找出一块揉得很皱的紫红色薄绢,擦了擦鼻涕。“我不了解她。”她说。她也许还想在心目中保持亨特太太在“库杰里”的台阶前下车时那种令人目眩的形象。
巴兹尔爵士字斟句酌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尽管她有不少过错,她仍不失为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他不想看多萝茜:“作为她的儿子,我感到很幸运。”
多萝茜也不愿看巴兹尔。此时,小牧场冷冷地散发着雾气。她搓了搓自己的手背,瞥了一眼她那只旅行钟。“我们得把东西收拾起来了,”她对着房间里的人说,“不早点赶到那里对不住威勃德先生。我能想象出他的悲痛:我的父母是他的挚友,只是碰巧又是他的委托人。”
由于她竟把他排除在亲属之外,巴兹尔大为光火:“对任何过了一定年龄的律师来说,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形式而已。我不会替威勃德担忧;他草拟的遗嘱实在太多了。”
马克罗里太太突然回到现实之中,想起来说:“我该去给你们准备早餐了。”
巴兹尔压低嗓门恳求说:“在这样的早晨,就不必多费心了。”他望着她,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
虽然安妮·马克罗里是个事事认真的人,但她此时已沉浸在忧郁的回顾和愿望之中了。“没有你,真不知道姑娘们要怎么办!还有那缝纫课!”
多萝茜开始仔细地整理她那鳄鱼皮箱:这是从爸妈那儿得来的礼物。“至少,每个人的夏衣都已做完了,我们不是还可以通信吗?”当安妮后面跟着一帮孩子离去时,多萝茜含含糊糊地提议。
时间取舍了他们的话题以及其他多余的装腔作势。
巴兹尔爵士被气氛的急转直下弄得心灰意冷。他走进穿衣室,把自己的东西丢进他的箱子里。“多萝茜,你不认为上路前应当吃一块排骨吗?”
这句话太刻薄了,她不愿回答。今天她必须专注于她的朋友在她身上发现的美德,她发现自己确实也具备了一部分这些美德,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愿为她弟弟的肮脏行为分担罪责。
那个令人憎恶的,实际上吓人的胖女孩子莫格出现在她身旁。“便桶是什么,多萝茜?”女孩站在台阶上,边嚼边发问。
被剥夺了头衔和清静心境的公爵夫人厉声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她颤抖起来了。
“他说她死在便桶上。”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到那位先生——律师——这样告诉妈妈的。”莫格嘴里继续嚼着,眼睛望着多萝茜。
简直无法不抗议:滚!给我滚!让我一个人在这儿!但公爵夫人没有这么说,却挤出一丝微笑来,以遮掩自己的冷淡。“你不认为应该帮忙准备早餐吗?”
莫格说不,没有必要。但没过多久,想看的看够了,就自己走开了。
“可怜的老阿诺德·威勃德,”多萝茜冲着邻室说道,“他现在一定十分不安——以谨慎著称的他变得如此不谨慎:竟然会就一只便桶——对一个陌生人——在电话里唠唠叨叨!”
巴兹尔已经到了门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无法相信他的话:他耷拉着脑袋,那模样显得十分卑下,像在哀求什么。
“难道你没听到?母亲是死在便桶上的?”她希望他能跟她一起暗自庆贺,她自己已经大笑起来了。
但她发现巴兹尔仍然一脸严肃的表情。“多萝茜,”他向她走来,“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秘密。这使我们彼此依靠,是这样吗?看在仁慈的上帝分上。”
她把他的话挡开了:“我想,会有许多人更老练地对你施以仁慈。”
“是的。”他说,“只是因为他们对我不如你我之间那么了解。”
他本想和多萝茜交交心,结果却不成,或者说,除了让人感到闪闪烁烁的恐惧以外,什么也没得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巴兹尔!”
“昨晚的事儿似乎不难理解。”
“不要再提起昨晚的事了!永远不要再提了,我要——啊,忘记这件事!”要是她能锁上门,把钥匙丢了,永远不再开门,那该多好啊!
事实上,他已经听到她把他锁在门外了。
就这样,他们继续各自收拾东西,中间安全地隔着一道墙。
马克罗里太太在吃早饭时提到,她丈夫给汽车加足了汽油,保证他们可以开到戈岗。她说,罗里感到十分抱歉:他已去他们庄园远处修理一扇昨晚被他撞破的大门了。
他们将见不到马克罗里了。像动物和孩子一样,他每逢碰到丧事总是避开。马克罗里家的孩子们,除了那胖胖的莫格和婴孩之外,都在丧失亲人的亨特姐弟面前低垂下了眼睑。
莫格对着茶杯哧哧地笑了起来:“在便桶上!”
他们离开餐桌时,巴兹尔爵士想起得给他们分发些角币。
孩子们高兴起来了,而做母亲的则变得眼泪汪汪。“能认识你们俩是多么美的事啊,就好像——差不多——一个人第一次来到世上一般。”
想起心地淳朴的人绝对不会斗胆一试的冒险,以及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欺诈,拉萨贝娜公爵夫人的眼睛湿润了。
她寻找她的手提包,但发现不在身边,于是提醒了她弟弟一句,也算在安慰自己:“巴兹尔,你肯定你没有忘掉什么东西?例如你的睡衣。休伯特,”她说漏了嘴,可已无法挽救了,“就常常把他的睡衣扔在枕头下面。”
巴兹尔咕哝着说:“不用穿它们了。”
莫格扑哧一声笑了,将一口奶茶喷回那只她一直在摆弄着的杯子里。
在吻别和答应互通音讯之后,亨特姐弟就要走了,马克罗里家的人站在院子里哆嗦着送别。拉萨贝娜夫人巧妙地用舌头尖舔了舔重新涂了唇膏的嘴,看看上面是否沾上了那个婴孩脸上的麦片粥。
巴兹尔和公爵夫人坐在车里透过车窗望着车外。
巴兹尔身子靠前,倚在他姐姐的身上,多萝茜斜侧着身子,变得更为僵直,这样一来,就可能使巴兹尔显得更为突出。大家都迫使自己相信事情确已发生,而事实上,尽管脸上挂着梦幻一般的微笑,亨特姐弟是最不相信人的人。
巴兹尔爵士踩动油门,车子很不体面地冲向前。这时公爵夫人伸出手臂久久地挥动着。初升的阳光照在她在“库杰里”一直不曾戴过的戒指上,非常刺眼。
他们坐着车子走了。
晚上余下的时间,她不停地翻滚,这边翻到那边,膝盖简直碰到她的下巴。一会儿又平躺着,两条腿不自然地在黑暗中僵直地伸着。对此,她早有准备,开始数自己从这边转到那边的次数,不过开始数得太晚了。有一段时间肯定没有睡着(永不睡着是她毕生所求的),压折了一只耳朵上的软骨(像亨特太太一样),她感到这软骨再也挺不起来了。(需要我替你按摩一下吗 亲爱的?不 谢谢 护士 过会儿就会好的。)
伊丽莎白·亨特……的孀妇(威勃德先生会把这消息登在《先驱报》上的)。明天不行,现在太晚了,后天。那些名字里某些真有其人的名字会成为你早餐桌上的笑料——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只有当死亡发生在你所不了解的人身上,发生在某些人,某些你几乎不了解或者完全不了解的父母身上时,才会被相信是确有其事。病人中死亡的比例相当大,因为幸运的是,病人尽管真实,归根到底,毕竟是你所不了解的。一直到伊丽莎白·亨特……在她家里……安详地……
她伸手摸着把灯扭亮。可要是那家伙头重脚轻翻倒实在不合算。她把手缩了回来,又翻了个身。必须小心地用药棉擦巴杰莉拿来的口罩 吃了炒蛋后去叫出租车 可能会影响你的运气 喂对 是找医生 吉德利大夫吗?(除了那个胖胖的、只会讨好恭维的吉德利以外还会是谁?)我是曼胡德护士 大夫 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的病人——亨特太太死啦。
他说他马上就来。(吉德利平时喜欢说美语,只是在亨特太太面前,他才变得更像个英国人。)他的声音很激动。看来他对一位富有的老妇人的死亡很关心。
啊呀——这只压折了的耳朵:完全清醒了。弗洛拉·曼胡德为软骨做了按摩。没有别人做的。
她把枕头从停放在床上的尸体下扔了出来,把死尸的两条腿尽量放直,合起那双曾经是亨特太太的眼睛。当她去拿药棉时,家具被震得摆晃起来,差不多要碰到天花板了。她准备好了羊毛小拭子,用水浸湿,以便使它们能稳稳地放在盖子上。(倘若贝蒂·亨特还活着,那她也许会因此而大发脾气,去掉“许多不必要的废物”。)对必定要来的圣玛丽来说,这些东西是否放得够整齐了?
弗洛拉渴望着德桑蒂护士能快点来。她此刻最希望得到的是一种持续感。亨特太太不在,这种持续感也许能由德桑蒂来恢复。她会用那双大眼睛看着你:宽恕你。伊丽莎白·亨特则从来不宽恕人。
曼胡德护士在等待吉德利或德桑蒂来到时,不住地看表,其间想起应该通知李普曼太太一声。尽管这样做有些令人不快,但终究也算是一桩使命。于是,她沿着走廊走到曾经是用人住的地方,门缝里露出的光亮映出管家房门的轮廓。
“李普曼太太在吗?”她一本正经地敲着门,一下,两下;用人的房门是用一些比较薄、比较便宜的木料做成的,而主人的则是用那种极其坚硬的雪松制成的。
过了一会儿,李普曼太太答道:“我不能见你,弗洛拉。”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说罢,她推开了门。
“你不必告诉我。整幢屋子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洛蒂·李普曼正坐在那狭小的房间的地板上,头抵着胸,对着门口用德语说,“我们所有的一切都被剥夺了。”
由于跳舞,李普曼太太的头发松散蓬乱,现在辫子仍然松散地垂在脑后;脸色是灰白的、阴沉沉的,只有眼睑和嘴唇例外,天生显得更暗一些,像褐色的无花果;脸颊上带有黄色的伤痕,其间还带有一些猩红色。
“如果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曼胡德护士的注意力逐渐消失了;至少,惊讶理顺了她的神经,使她警觉地在门口站定了。
管家一会儿侧过这边脸,一会儿侧过另一边脸,紧紧地贴着身后的衣橱抽屉,想远远地避开——如果可能的话——在她赤身裸体时闯进来的人。管家挂在东歪西倒的衣橱镜上的一条毛巾也随之摇晃起来,连抽屉上的拉手也颤颤悠悠地抖着。
这时,弗洛拉摆出一副专横的护士的架子是不合适的,她现在想和气一些。“啧啧,你把衣服撕烂了。”看见如此明显的事她只得说点什么。
这衣服能幸存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时间和近来的狂舞使它处于即将完全支离破碎的状态;但这并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要故意疯狂地把衣服从抵肩处往下撕开的原因。这件继承来的衣服的毁坏使李普曼太太的胸脯完全裸露在外。
她的脸一直这么转过来转过去,但她发出的声音就好像牛群在夜幕中被运上海岸送去市场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要是在平时,弗洛拉一定会因此而高兴起来,或者说,会让自己想遮盖的内心情感流露出来。但现在时间太紧,责任太重大了;前门的铃声已经响了起来,如果是吉德利,那他一定早在那里坐等亨特太太死去,否则,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所以,她也轻快地说:“我劝你从地板上爬起来。洛蒂,这样下去,你的关节会僵硬,你会后悔的。”她为自己维护了体面而得意,又说了一句:“等会儿我给你点擦脸的药。”话说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
土灰色脸上的伤痕,毛孔张启着,看起来像块去污石一般,但这是一块正在呼吸,又呼吸不畅的去污石。犹太管家的头继续抵着衣橱的抽屉,摆晃着,抽屉上的锡拉手也不住地抖动着。若不是要去为吉德利开门,你肯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这儿还有个讨厌的医生:无论巴杰莉如何花言巧语,也无法掩盖这么一个事实,即这身戴假胸、头插联锁梳的女人,抵挡不住医生、茶园主和演员们的诱惑。
自从她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之后,曼胡德护士已经捞到了一些似乎很可靠的证据。现在,她在大厅镜子里的影像十分令人信服,也很漂亮。她从头巾下猛地扯出几绺头发,披散在额前——不是为了吉德利,而是为了上帝!为了自己的士气,她应该具备她所希望具备的信心。
这个肥胖而丑陋的医生在灯光下站在门廊里。在开门以前,曼胡德打开了电灯。他一如往常,带来了他的医疗袋,除了双眼闪闪发光外,丝毫没有异常的表情。可能是想表现出对这既悲痛又隆重的场合的尊重,他显出一副充满内疚的样子。
吉德利医生以其胖男人的声音说道:“你真走运能找到我,我和我的妻子去赴了一次无聊的鸡尾酒会,刚刚回到家里。”
(“我的妻子”一定是个被糟蹋了的花一般的人。)
“她静静地死去了——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曼胡德护士十分高兴自己出口这样顺当。
“我想她是不会后悔的。”他的声音有点浑浊而笨拙,然后他发现肚子里的酒给他壮了胆。“八十四岁了,是吗?”
“……六。”由于能纠正医生的错误,护士感到虽不能支配医生,但信心更足了。“今晚她精神最好,又是化妆,又是开玩笑,管家还为她跳过舞。”医生的下嘴唇不能接受这一点。“后来,她想解手,”护士边说边走上扶梯,“当我去帮她离开便桶时,发现她已经死了。”
“在她的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犯了疏忽的错误。”护士似乎并不欣赏这句话。
亨特太太这一观念比老妇人本身更使她感到比人略胜一筹。
他们走进屋子,来到难以置信地躺在亨特太太床上的尸体旁边。潮湿的小拭子妨碍你看到下面的东西,是人的眼睑呢抑或是彩色面具上的割缝。由于护士在它下巴上捆了条绑带,取走了假牙,使得其面颊上的绿色阴影更显突出。嘴唇边缘的线条已经消失,黯然的猩红色翻了出来,使得嘴巴看上去像条缝口,也因此增强了面具的效果。
医生低声笑了起来。“你们俩在玩什么古怪的游戏!”他抓住尸体的一只手腕,翻了翻眼皮,冷漠地舞弄了一阵听筒,然后用食指弹了一两下躺在床上的物体。“现在,伊丽莎白·亨特寿终正寝了。”
曼胡德护士一阵恶心。不,她早就死了!她不是亨特太太本人,而是她所代表的某种东西吗?生命,也许是。像月经开始来潮一样,你感到生命在鞭策你向前。暖融融黏糊糊的,这时,爱与生命恢复了。弗洛拉·曼胡德恨吉德利医生,因为,现在看来,他恨过亨特太太。
当他坐在那张最舒适的椅子上写死亡证明书时,她开始忙她自己的事情了。她要给尸体洗洗身子,并希望自己一个人干这事儿。当她取来了盆子时,医生似乎还要继续坐下去。
“我得洗一下我的病人,医生。”她提醒说。
“为什么不呢,护士?”他对伊丽莎白·亨特身体的一分一寸不是都了如指掌吗?
她可以用背部把床遮掩住的。
“但愿你能因此而大发洋财。你的名字不是叫‘弗洛拉’吗?”
“我可一件东西也不想要。”如果这个龌龊的男人强迫她谈论德行,那么,这一次,她感到自己说的不是假话。
“富人中哪怕是最吝啬的,也会记得在遗嘱里提到他们的护士。如果他们自己没这样做,律师也会提醒他们的,同时也会提醒他们提到医生,这是合乎逻辑的,不是吗?不过,他们差不多总是来不及这么做。自然,有时候病人会爱上医生。可那是另一码事。”他非常愚蠢地笑了起来。
吉德利大夫(“格雷厄姆”)有位年轻(有钱)的妻子,两个孩子已经上了正正规规的学堂,自己的开业地点又十分理想,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他不仅是歌剧院和交响音乐会的常客,还是全澳赛马总会的会员。弗洛拉·曼胡德却十分憎恶他。
当她面对她第一次接触的真正的死尸时,她应当能够表现得温柔些。虽然,她还得学着做。当她擦洗着这些萎缩得十分厉害的四肢、瘪皮囊一般的乳房时,一种怜爱之情沿着她用劲的手臂一阵阵地喷射出来,而不是缓缓地流出来。伊丽莎白·亨特生前惯于拒绝别人对她施加慈爱,但这种天性恐怕很难说明她真正的心境。至少,这样费劲地洗她的尸体可以帮助护士忍受身旁这讨厌的医生。
“他们说,她是个非常有感情的女人。嗯,你一定知道。”
正在忙碌的曼胡德身子俯得更低了:她得保护亨特太太;她得首先用海绵擦去她自己在亨特脸上留下的邪恶的痕迹。想象中,这面具似乎确实带有一种纯真的表情。擦完以后,伊丽莎白·亨特的美,尽管只是一种观念,便翱翔于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头颅之上了。
当她最后用法兰绒抹完嘴时,从呼吸声她发觉吉德利医生紧靠着她站在身后。噢,不,靠得还要近:他正用自己的身子,肥胖的男人的身子,擦着她的屁股。
“弗洛拉,嗯?”同时淫荡地用下身戳了她一下。
“吉德利大夫,”她盯着他说,因为现在她已经转过身来无法避开他身子的任何部位:既不能避开从脸颊上伸出来的淡红色的胡子,也不能避开威胁着要在床上将她压在身下的腹部。“如果你已经忘了你的妻子,我可没有忘记我的病人,我要尊重她。”
医生猛地叹了口气,喷出一股威士忌酒味,恢复了几乎为护士摧垮的镇定。“情操真是高尚,就像教科书上要求的一样。可你难道不知道,教科书上说的全都是假话?”
简直是放屁!倘若不是德桑蒂护士出现,她可能会把他撵出去。德桑蒂穿着她出门穿的衣服。瞧她那眼睛!
由于来了夜班护士这样的专职人员,医生马上恢复了自己的职业姿态。“你就会看到,护士,”他说,“这儿死了个人。”说罢,他大笑起来,也许为了他自己,也为小曼胡德。
德桑蒂护士走到床边,摸了摸死人的双脚,便走出去换她的护士服。
现在,吉德利医生可以自由离开了。他歪着头,眨了一下眼睛,究竟是对这漂亮的护士呢,还是对已死去的病人,抑或是对她自己在镜子里的身影,这就很难说了;不过,最大的可能是镜子里的身影,他嘴唇湿润,四肢鼓鼓胀胀的,几簇时髦的头发卷曲在脸颊两旁,这是他内心最得意的肖像。而留给曼胡德护士的印象却只是两条赤裸的小腿,或者说,两团巨大而又白皙的、快要胀裂的球状肌肉,它们从地毯上开拔走了。
当玛丽·德桑蒂回来时,曼胡德已经把死人的尸体洗好了。而擦干死尸上的水迹,堵上尸体上的口子(感谢上帝!),缚住膝盖的则是德桑蒂。
两个护士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两人说的都是很实际的安慰话。曼胡德护士拿来一张新洗过的床单盖住尸体。她们把床单打开,把皱缩在尸体隆起和突出部位的地方拉平,然后,曼胡德开始给尸体修剪指甲,德桑蒂把手帕盖在尸体的脸上。在干这些事时,她们的手不住地相碰,身子也不时地相撞,或擦肩而过。每当这时,曼胡德就感到差不多要把自己羞于对伊丽莎白·亨特表达的爱情表达出来。
最后,德桑蒂护士问道:“你不知道你下班的时间早过了吗?”
“嗯,知道,我就走,而且再也不回来了,甚至再也不穿这该死的护士服了。”她说她不想再当护士了:这是她刚刚才意识到的。
“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弗洛拉。”
“这关你什么事!”
如果圣玛丽不用她的教名称呼她的话,这一决定会使她更有理由感到高兴的。她板着脸走了出去,以避免脆弱的心灵受到损伤——她竟变得如此脆弱,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换下护士服,但没有马上回到寝室去。如果她还能记起如何拼写单词和如何组织句子,她就要给德桑蒂写封信,感谢她道义上的支持;至于亨特太太,她不想再看她一眼,不想再看那张蒙着手帕的脸。
现在你在狭小和像棺材似的黑屋子的硬床上辗转反侧 这棺材不可能比失眠更狭窄 对了 你应该有能力去更换那些多少是属于你的东西或至少应该建议这么干 唯一想躺倒受罪的是李普曼 她死命地抵着那些锡拉手 以致拉手都嵌入了肉里 啊 上帝啊 现在仍然是在同一个夜晚。
弗洛拉·曼胡德又一次差点想把灯拧亮,但她不敢正视眼前发生的事情,不敢正视那些油漆过的轮廓分明的墙角和一堆洗过的陶器。一切都是过去的好,尽管有些细节比较阴暗,想起来让人害臊。
所以说 在伊丽莎白·亨特死去的这个晚上 你仍在歪歪曲曲的小径上奔跑 并没有感到树枝鞭打切割着你的面颊 亨特的死仍然萦绕在你的脑际 就像那条你出于敬爱而替她缚上而实际并不需要的软麻布绷带一样 嗅到那上面有胶棉的味道 很感激 是的 你 心中充满感激之情。
弗洛拉·曼胡德拉上大门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洛蒂太疯疯癫癫了,门是从来不闩的。阿诺德·威勃德差不多老昏了,护士们则喜欢无端抱怨。波塔尼路一带的炼铁高炉啦,炼油厂啦,看上去真吓人,有时候,当你透过纱窗看着它们时,跟前就会出现一只燃烧着的十字架。好了,你不再需要去看这可怕的情景了,再不会通过莫里顿大道的纱窗去看这可怕的情景了。
弗——洛——拉 这样一字一字拼出使你感到更为真实 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终于自由了 如果你喜欢的话 你可以漫步在公园之中 或者躺在草地上休息 晚上不行 单独在外的人会被人杀害 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时候太阳的重量就是它的温暖那正是你所渴求的。
此刻,天上没有太阳,她开始轻快地朝街上走去,它不依靠太阳,就像不依靠任何男人一样。亨特太太死了,你永远不会回来了,也不会再穿护士服了。不会再看见塑料袋,也不会看见只有在今天下午才打开的羽纱盒子了。
为了不再想她那只美丽的袋子,她加快了脚步。凉气透过她的衣服,虽没有穿过她的肋骨,但吹在她的肋骨之上,使她哆嗦了一下。她忘了现在正是冬天。
她一直这么走着,为了走而走着,走过安扎克,走向金斯福德。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她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牙子走着,然后走进格拉迪斯街。但在到达维德勒家门前的车道之前,又沿着对面的人行道返了回去。她不能忍受向维迪和维德谈话。她快步走过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名字的街道:坚堡、特兰特、德里兰、科雷利亚、坎伯朗、多博。在重新穿过广场之前,她差不多跑了起来,接着又避开了一种仍然喷射在凸嵌的电线杆上的蓝光。重新走进广场时,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以便在狂奔以后喘过气来。
如果你那时聪明些,你一定会和洛蒂一起为亨特太太跳舞。
在贝尔维外面,两盏奶油色球形灯罩照耀的地方,有一个人影;第三盏灯罩,或长圆的萝卜,或一张疲惫不堪的女人的脸,这张脸上带着五光十色的记忆和逐渐消失的怒气,一双眼睛呆呆地瞪着。
“认识我吗,弗洛拉?”声音是从一张满是自我怜悯的活像橡皮洞似的嘴中挣扎着发出来的,“我能轻而易举地知道是谁向我走来了,这点别人谁也不知道。”
这个人无法支撑自身的重量,倒在地上:手腕不住地拍打着摔肿的膝盖,脑袋在紧缩的僵硬脖子上晃动,身子已经差不多滚到了路旁的水沟里。一辆车子从她身边驶过,在车前灯的照耀下,她的眼睑显得更为苍白,嘴更像是潮湿、滑顺的橡皮。
“是你——斯诺?”今晚就数现在最倒霉了。“你怎么啦?”
“啊,上帝,弗洛拉!我还以为是夜游神呢。你没有看见我被石头打得浑身发青?”
“可是在沟里?”
“要是你出不来又有什么办法?”斯诺的头现在更加软绵绵地贴在地上。
弗洛拉朝这个她唯一活着的亲戚弯下腰去,背后吹来的风把她的短裙掀起,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笨拙和无能。按理说,她应该跪下身去,可她又不想弄脏自己的长筒袜。其实这也并非真正的原因:她本可以拉住她表姐的手,猛地将她从她躺着的地方拉起来。可她没有这么干。
“你还一个人过,斯诺?”
“一个人过。”
“你的朋友呢?”
“哪个朋友?卡拉吗?”
“我碰到过的那个,是叫阿力克斯吧?”
“是有个阿力克斯,走了。”
“那么,卡拉呢?”
“不是卡拉,卡拉也自己走了。倒有个叫凯的,把我扔了,今天晚上。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喝得这么醉的。”
斯诺·滕克斯开始,不是哭,而是一点点地滴起酒或是眼泪来。她用一只手猛地一把抹去她嘴角或者鼻子上挂下来摇晃不定的银帘。
“你等着,斯诺,我去找个人来,”护士由于经常弯腰抱病人,腰都受了损伤,“来帮你起来。”
“我自己能起来——只要我愿意。”
“那么叫一辆出租汽车——送你回家。”
“我不要,我不想单独一个人待着。弗洛拉?”斯诺·滕克斯伸出一只手,但只抓住了黑暗:弗洛拉·曼胡德已经退后了。
事实是:你无法忍受她碰到你;斯诺也许会永远粘在你身上的。
“出租汽车最快,亲爱的。酒吧间里一定有电话,我可以用。打到红十字会。”太高,太亮,脚跟匆匆沿着人行道奔去。
斯诺坐在马路牙子上吃力地呼喊道:“你可得回来噢,弗洛拉,你应该到这儿来。早在香蕉镇待的时候我就感到,我们俩最好是同居在一起。”
“好的,斯诺。你等着。”
酒吧的门要使劲才推得开:一定是屋里的恶浊空气将它粘住了。男人们发出一阵阵充满啤酒味的笑声,仿佛要把冰镇过的玻璃酒杯贴在每个人,尤其是这个挤进来的女人脸上。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吗,弗洛拉?”斯诺仍在马路牙子上叫着,“你同我一起度过余生。”
“好的,好的。”
弗洛拉(曼胡德护士!)用力把门推开。屋子的一端,男人们站在那儿盯着这个侵入他们领地的不速之客。这些男人,无论是勾起指头,指着大啤酒杯想建立微妙关系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大胖子,还是善于奉承、显得更知道用酒来提精神的瘦个子,都是性欲极强的家伙。谁说你能没有女人?至少女人能成为永久的财产:在烤架上烤牛排,熨衣服,拾掇屋子。做妻子的往往很会精打细算;不过,这是另一码事儿。瞧门口这个姑娘,搔首弄姿,那么风骚,就是把她按倒在小车后座上做爱也不会引起多少责骂。
也算弗洛拉·曼胡德运气,贝尔维酒店就在拐角上,她可以径直走到那儿去。她一边走,一边叽叽咕咕地向撞到的人道歉。她穿过对面的门,来到另一条街上。这时,她的双手拼命在衣裙上擦,仿佛要擦开她的愧窘,甚至羞耻:那些臭男人,那个喝醉酒的表姐,更糟糕的是她自己给自己带来的愧窘。
她又来到了疯狂的霓虹灯光下。自从亨特太太死了以后,这样的夜景成了她的生活。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吗,弗洛拉?见鬼!如果斯诺已把这想法植进你的大脑,那么她所能抱怨的,不会比你所能解释的要多。
远处,一辆警车放慢了速度,车里有人朝这个方向望来。没法和这位狗警察解释 说你不过是个刚从酒醉的表姐那儿脱身的人不是他们所希望的马路天使 你甚至已不再可以辨认出是个护士 你不过是个毫无能力毫无希望 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女人而已。
但是,警车驶过去了。
还没走到小街,你就开始往回跑了起来,脚踝没在沙土里,没命地逃脱这个死胡同。整条街都是沙子,真碍事!当你咯吱咯吱地走着时,就像被砂纸擦着一般难受。
弗洛拉·曼胡德感到自己似乎永远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街旁的木栅、十字路口的沙土都在阻止她。以前,她曾在一次赶公共汽车时把一只鞋给弄丢了,现在,要是警车能把斯诺带走,那她倒情愿再丢一只鞋。事实上,你也许会使每个你所想得起的人都失望的。
躺在这张狭小的床上 分得清何时是春天何时不是春天 就像分得清能人和蠢蛋 粮食和草皮 漏斗和隧道 分得清你自己的抱怨一样 如果你发现警车停下了你又该怎么办 贝尔维边上开着门 哦 不是门 只是进进出出的过道 和所有人一样 斯诺已经死了 你是个唯一幸存的人 还有伊丽莎白·亨特 她从手帕和被单下放出一股褐色的气流 和周围的暝色混合在一起你真傻 因为亨特太太躺得好好的 根本没在棉花毯上蹬破一个洞 棉毛织物不会破。
又经过广场,这可能已经是第十五次了,弗洛拉·曼胡德听到了汽车往来的尖叫声。即使决心排除一切障碍的伊丽莎白·亨特也不可能阻止交通,何况自己。弗洛拉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碰在商店的橱窗上,橱窗先弯了一下,随后顶着她挤扁的鼻子震动几下平静下来。亨特太太得势时,手指常会发抖;而如果失势时,手指则会僵硬得像动物的脚爪。即使在夜晚睡梦中也不会去想这个死去的女人,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什么影响之类的事。
今晚,药店的橱窗一分为二,一边摆着特许专卖的润肤药,一边是“全民灭蝇运动”所需的灭蝇剂。店主人一直都没把橱窗布置搞起来。他没有空闲考虑这种事,而是放手让贝弗·西尔斯去干。西尔斯是个蠢蛋,而店主人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一点。现在已经很晚了,药房当然已关门了,所以她沿着路边,走上楼梯来到店主的住处。在褐色石墙的裂缝中,垂下一簇差不多也是褐色的芦笋蕨。当店主打开门时,飘出一股煤气和煎焦了的排骨味。
他说:“我正在煎几块排骨。”
她擦过他身边,径自朝厨房里走去。拿出烤肉一看:猪油都快烧起来了,肉上冒出的烟熏得她两眼生疼。
“快煎好了。”他说,仿佛他所想干的事件件都很顺手似的。
肉烤成这个样子,她也没有多少办法了,她只得关掉煤气。
她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需要坐下来休息休息。
科尔问:“我该为你做些什么?”
“亨特太太死了,今晚上去的。我想她是我最后一个病人了。”
“讲这些干吗!这个亨特太太有些什么财产?”
“我不知道。我想,她已经享尽了天年。噢,你以为你这么长时间地装神弄鬼就能得到你所想得到的一切?”
“她在遗嘱上提到你了吗?”他一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自上次事故以来还一直没有复原似的。曼胡德最讨厌他这个表情,因为每当这以后,他们俩就会互相对骂起来。
“不知道。”她说。说得很缓和,却感到了不可救药的愚昧。
桌上的碗碟之间,熏肉皮丢在厚厚的猪油层之上,莴苣叶被醋浸得枯萎不堪;科尔的一本书也丢在那里:《琐罗亚斯德言论集》。他究竟要为谁占卜是很明显的,但此刻她是那么的愚昧无知,也许,这样的状态一直会持续下去。
“如果你是来这儿寻求解答的,那你知道你将得到唯一的答案。”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她说。
从烧焦的排骨上发出来的气味,使她的眼睛更加难受:眼泪流了下来。
在摇晃不定的另一端,科尔依然不停地说着:“从你所告诉我的来看,你一直恨那个老太婆。”
“是的!”她喊了起来,“不——我不恨她!她比谁都更了解我,我只是不喜欢她追究我的心思罢了。”
“我了解你,弗洛拉。”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知道你是怎么一个人,你是这样的。”
“我什么都不是!”
他在吻她的大腿,吻她大腿之间的地方,而她,这个正在大出血的傻瓜,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腹部。她感到实在难以开口告诉科尔,自己裤裆里已满是血污,什么事也干不了。
他替她去拿了些给她睡觉的东西,又为她的“创伤”,也就是面颊上被树枝划破的地方,拿来了一块敷料。
当血液开始从她大腿间流出来时,她愿意和他一起分享曾经享受过的快感,但不想把唯有自己一人知道的事情告诉他。除非亨特太太已经猜出来了。巴兹尔·亨特爵士那个她误认为怀上,又不复存在了的孩子将永远不为他所知:不正经的接触有时也是需要的,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害处。
不眠可能成为某种美德 自从他在你身边以来 他还不曾盘算过床笫的存货 尽管睡在隔壁的一张长沙发上 可能从来没有听见他睡在这张双人床上的声音 在这张新婚之床上挤得紧紧的她用她的蓝宝石戒指敲着床板 这戒指是你的 这不是棺材吗护士在那边 在播种她的最后一颗种子 我看见那种子在你身上生长发芽 像只剥了皮的小兔子 啊 亨特太太 你怎么这么不仁慈(傻笑)为什么老是恨助产士 难道你不是肉长的 亨特太太 我的希望 我的孩子都是活生生的人 但愿神圣的蓝宝石显灵。
海加思小姐把茶放在他的临时记录册旁。“我让他们早做准备。晚了,你就可能没有时间享受了。”
她老在他身旁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又往往站得很近,以显得十分体贴,而这,却使他十分恼火。更使他受不了的是,她近来说话变得含含糊糊。
“你说什么?”他只得再问一遍。
“……在他们到来之前享受一下。”海加思小姐解释说,即使这次,也有半句话听不清楚。
她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我要替公爵夫人和巴兹尔爵士准备茶点吗?”问题的重要性使她把话说得很响。
威勃德先生眼睛向上一翻,目光越过他的眼镜,盯着海加思说:“到他们来的时候,你可以为他们准备午餐了。”
尽管她雇主前额上的皱纹表示出一种严肃的神情,海加思知道他不过是在开玩笑。为此,她大笑了起来。她那圆圆的无边眼镜和齿龈也为此显出一种不适当的感激之情。
阿诺德·威勃德没有笑。由于在丧礼上待的时间过长,他感到寒气已经沁进了他的右半侧身子和右腿。
亨特太太曾坚持说她不认识什么北郊的居民,可谁都知道,她是在北郊火葬场被焚化的。她生前拥有这个火葬场的股票。河那边的送葬者坐在长而黑的出租客车里,赶来哀悼。在接近教堂时,汽车放慢了速度,然后,以似乎是超自然的原动力,缓缓地经过修剪得很齐整的灌木丛,驶完剩下的路程。头顶上,火葬场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像羽毛一般轻盈飘荡。这时,恰到好处地从悉尼方向吹来一股黑风。
在葬礼之前,阿诺德·威勃德站在那里接受朝他递过来的微笑,即使在这时,他也怀疑那股黑风贬低了他的身价:他感到腰部阵阵酸痛。来送葬的人不多。年岁和健康迫使亨特太太早就脱离了周围世界,她的朋友大多已离她而去——或者死了。在任何情况下,来参加葬礼的不是朋友,而是新近结识的熟人,就像你乘船出发时的送行情况一样。不过,今天来的也确实有那么几个是朋友:几个老态龙钟、穿着长呢大衣或皮毛衣服的老人。他们步履蹒跚地走着,笨拙地脱下那些过时的衣服,带着一种非常好笑的不信任神情,混浊的眼睛看着前方。
一直等到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律师才走进教堂。他经过稀稀拉拉坐着人的几排长凳,走到他与死者的关系所决定应该坐的那排,坐了下来。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坐着亨特太太的清洁工和一对男女青年,可能是清洁工的女儿和女婿。(他发现,库什家的人属于最虔诚的送葬者之列。)还有巴杰莉护士。她不穿护士服也总是显得像个护士的样子。这时,她冲他微微一笑,像是对着一个病人。
在这令人心碎的环境和他自己之间,不时地穿插着疼痛的信息,阿诺德·威勃德为此十分高兴。他老在座位上挪动身子,看看是否在需要时能产生疼痛。附近什么地方有一股樟脑丸的气味,还有支气管炎咳嗽的声音,一双戴着黑羊皮手套的手正费劲地在一只很小的罐头里取咳嗽药。
亨特太太生前不曾资助过这位牧师(所有漂亮的牧师都已去世了)。但这位穿着狗毛领大衣的牧师在演说时却非常虔诚和认真。他以一种给人以安慰的温情,叙说着死者的仁慈、美貌和天赋,谈到她与人为善的丈夫、卓越的子女,还极为谨慎地介绍了她富裕的经济情况。顿时,一股明白无误的天国仙气,在圣洁的人们心中唤起了对伊丽莎白·亨特的形象的回忆。但阿诺德·威勃德心中的形象却有它的污点:一定是亨特太太平时对他的责骂部分唤起了他的回忆。
他很快地朝四周看了看,或者是想在右屁股上产生出疼痛,或者是想迫使自己清楚地看见亨特太太的形象,或者是想责备那些姗姗来迟者。不管怎么说,反正他皱了皱眉。他发现德桑蒂护士来迟了。她穿着那件好像是平时常穿的深蓝色外套,外加一顶糟糕透顶的极为难看的橘黄色帽子。
德桑蒂在走廊后排座位上坐了下来。她一定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看过那具棺材,然而,从她的眼睛可以看出,此刻,她既不望着棺材又不望着别的。如果她不把脸蒙起来的话,她头上的大洋葱头般的帽子也许什么也遮掩不住。他承认她办事精明,但总觉得这顶帽子选得不合时宜。回去时,他必须叫她搭自己的车子走,他要和她一起谈谈亨特太太。谈话本身就将是一种慰藉,因为就像往常一样,德桑蒂护士可能会提起不少亨特太太的轶事。究竟会是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他从不以为别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那个好心的拉尔肯定没有,甚至已故的亨特太太也不可能。所以,当德桑蒂在葬礼后打开她锁着的橱柜——她蒙着的脸,从中显出神秘的智慧时,他一定会惊得瑟瑟发抖。
阿诺德·威勃德突然感到羞愧难当。他猛地转过身去,看着牧师、棺材,以及那些非到火化时不会移动的打皱的布幔。由于起先不时地蠕动身子,他现在整个身子的右侧都在隐隐作痛。(拉尔会因此而担心死的;他将不告诉她,尽管他的行动最终会暴露自己的痛苦。)
由于这天火葬场很忙,葬礼也就匆匆地结束了,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其间没有什么人爆发出悲恸之声,只有在零零落落的地方,有那么一点悲伤的意思。伊丽莎白·亨特本人的作风并不鼓励过度的感情流露。
后来,在他们等候着机器把棺材放下来时,传来了一阵金属碰撞声,还有药水洒在贴砖上的声音。一会儿,那只漆得锃亮的大盒子动了起来。它先是抖了抖,然后歪歪斜斜地朝布幔分开的地方移去。尽管他毫无军人气质,可律师觉得应该挺直身子摆好架势站好:也许这正是他身后的人希望他做的。他并没有在看,可这别人无法觉察。声音却是他无法避免的:声音盖过他的耳背和在吱吱嘎嘎的体内怦怦的心跳声强行钻进他的耳膜。事实上,他最终还是聆听起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布幔已经合上了。若不是想起她遗嘱上的第十一款,他的心绪一定会一落千丈。“……我的律师和朋友阿诺德·威勃德在他方便的那天,将我的骨灰撒在我曾经住过的房子对面那座公园的湖里……”这时,他腰上的疼痛便不期而至,使他大为高兴。
他又站在露天里,在和一张张抑制着感情的脸(有的他竟认不出来)互致悼念之辞时,他的腰一阵阵作痛。那些对死者例行完了职责的人漫步在花圈之中,一一察看花圈挽联上的名片,也许是想发现谁和他们想象的一样吝啬,谁又和想象的一般无聊。
阿诺德·威勃德竭力想记起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噢,对了!顺便载德桑蒂回家去。他开始寻找那顶橘黄色的帽子,目光沿着两条火葬场的出口通道搜寻而去,通道的两边分别是死人的纪念碑和修剪得过于平整,以致显得很不自然的灌木丛。两条都没有那橘黄的标记。最后,他倒为此感到很轻松。是啊,他们在回家去的漫长的路上能有那么多话要说吗?在所有人中他只选择德桑蒂护士,这他又怎么向拉尔解释呢?
回家以后,他对妻子说:“你幸好没有去。”
“你知道,如果你要我去,我就会去的。可你没那个意思。”她又补充了一句,“也许她并不想要我去。”
他注意到拉尔正戴着亨特太太叫他转送给她的那条项链。她的脖子发红而皱缩,项链上的绿宝石点缀着脖子上的斑点。
“开得成功吗?”她说罢脸唰的一下红了,也许是想到自己用词不当。“嗯,你知道,只要稍一怠慢,她就会狂躁起来。真不知道如果她晓得自己的葬礼开得不成功会气得怎么个样子。”
阿诺德·威勃德感到屁股一阵剧痛,她一定从他脸上看了出来。
“噢,亲爱的,怎么啦?”
“没什么,”他说,“稍有点坐骨神经痛。”
“哟——”她呻吟起来。
他感到很得意。
“我为什么不快去药剂师那儿弄张膏药来?”她这么说,想得到丈夫的允许。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做了个鬼脸。
他不是个自虐狂,但希望摆脱拉尔这种善意的干扰,独自一人忍受这剧烈的疼痛。他朝她苦笑了一下,借以表示他欣赏她的同情,同时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这是几乎半个世纪以来他们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
阿诺德太太小心翼翼地等到丈夫吃第二块大马哈鱼时,才又开口问道:“有我认识的人吗?”
“有护士、清洁工,除此以外,都是些似熟非熟的面孔,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参加俱乐部的原因。”阿诺德继续嚼着他的大马哈鱼。
拉尔呷了口水,润润嗓子。“孩子们呢?”
阿诺德一边往下咽鱼,一边摇起头,显得很烦躁。“我告诉过你不是吗?多萝茜得了偏头痛。”当他把餐具放回盘子时,刀叉从他的手指间滑脱,掉在粉红色的油灰地面上,铿锵有声,同时落下的,还有两三块白白的鱼骨头。
拉尔双眼瞪得圆圆的,沉重地喘着气,她一定以为那是一种叛逆行为。
“巴兹尔去了,”他不得不说了出来,因为他最终还是会被他妻子逼出来的,“但没有露面。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去事务所——这是大家事先说好的——去审阅那份遗嘱。”
事实上,尽管律师这次去得比平时要早,可多萝茜在他之前就已经到了事务所。
“你一定无法想象头痛病对我有多大的影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只要出现一次,就不堪忍受。”
痛苦,无论是特殊的还是一般的,使多萝茜睁大了双眼,痛苦之情几乎要从眼眶里满溢而出。眼前的这位多萝茜,比阿诺德记忆中的要漂亮得多。
公爵夫人一定看出了他的心思,因而她的笑容中也露出几分悲戚。她早已忘了轻易成功的滋味。刚才,她从穿衣镜中已经发现,自己很有魅力:这是疲乏加宽慰的结果。有一套衣服她穿了格外迷人。这衣服有些陈旧,可又不致显得褴褛而失其奢侈,就像她的那件波斯皮袄一样,黑貂皮的领子上别一枚饰针——一颗巨大的水痘珍珠,下衬一块大钻石,这是她那不幸的婚姻带给她的绝无仅有的珍宝中的一件。如果说她已被“库杰里”的不适,甚至震撼弄得精疲力竭的话,那么,她如今所以还能支撑,原因就在于她知道母亲摆脱了她和巴兹尔设下的死胡同,替自己选择了一条合情合理的道路,知道自己斯文的,噢,对——堂皇的贫困生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毫无疑问,肯定有不少恶毒的小人会从另外的角度看待过这一事情,他们会嫉妒她即将享受的清闲;那些一贯贫穷的人一点不了解名义上的富人所处的贫困,他们的态度往往使多萝茜大为光火。事情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举例来说,那枚饰针其实不过是几乎不存在的事物的象征。)
公爵夫人提起精神,注意起眼前这位体面的老头,他正一面专心谈论天气,一面暗暗地欣赏她的姿色。她得想出一些格外动听的话,来应酬这位头脑简单的家伙,使他永远也猜不出她没有出席母亲葬礼的真正原因。
于是,她捏了捏椅子上的皮扶手,面颊侧着贴在貂皮领上,对他说:“当然,我很同情你。像你这样明白事理的人肯定会感到十分痛苦。昨天,你和我弟弟在一起,吃了苦,我很感激。至于巴兹尔,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对演员来说,葬礼是练习技艺的好机会。”
阿诺德·威勃德决定不泄露这么一个事实:她弟弟使他们大失所望,没有露面。他担心她也许会从中获得意外的好处。
而这时,多萝茜心里想的却是倘若她坐得离阿诺德似乎更近些,她会不会用力捏他一把。事实上,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可以使这种动作显得很有戏剧性,甚至具有运动员的架势,无论如何,她没有这种欲望,真奇怪,母亲的死似乎断绝了她所有的欲念,首先是渴望有位父亲的欲念。有一刹那,她又被那个梦吓着了:律师滑溜溜的睾丸拖过她的大腿。
她瞥了一眼手表说:“我看我弟弟又会像往常一样迟到。”说完这句并不值得一笑的话,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立即引来了巴兹尔·亨特爵士。
他戴了一顶粗花呢帽子,歪戴着盖住了一只眼睛。她觉得他有些气喘。她发现自打上次分手以来他脸上新添了一股蛮气,或者是他在扮演一个粗野的角色,或者是因为他内心的粗鄙浮上了脸面。
尽管如此,巴兹尔显然是想扮演一个清醒的角色。“早上好,多萝茜,威勃德。”他在那张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拳头对拳头地抵住胸脯,好像别人真的会相信他不知如何处置它们似的。
如此表演以后,他按次看了自己的两个同伴,然后才开口说:“有些最使人悲伤的东西,意志薄弱者是无法体会的。”
多萝茜本能地意识到,这十有八九是莎士比亚的话,因此,对巴兹尔的自命不凡十分反感。
可威勃德却喃喃道:“不错。”还笑了笑,同时低头看了桌上的文件。
巴兹尔把律师的宽容看作对自己的感情,不过,他敢肯定也会得到多萝茜的仁慈吗?多萝茜不露声色,她甚至看都不肯看他一眼,就好像她情愿相信地板,也不愿相信在他们之间发生的姐弟之情。
“正如大家所知,”律师开口了,“还是亨特太太遗嘱的事。”
多萝茜看上去很痛苦。从巴兹尔歪着脑袋的模样,她看出他正在考虑着什么。“是啊,”他有些气急地说,“还是遗嘱。”
她想起了眼睫毛睁开闭拢的声音。“你真的能听见这种声音吗?也许,这只是一种触觉,不是吗?”
自从离开“库杰里”以来,她已经成功地把一些想法逐出了自己的脑海。让它们重新归来,她可受不了。
拉萨贝娜夫人打开手提包,拿出手帕,紧紧地捂住嘴。
决心不让悲恸在事务所爆发的律师忙插进来说:“当然,我们都熟悉你们父亲遗嘱上的规定:遗孀在世时,财产归其所有;遗孀过世后,财产平分给孩子们。”
巴兹尔至少是真的被感动了;使他感动的是从头到尾都适用的两个字——孩子。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多萝茜恢复了镇定:金钱具有巨大的安定力。她只是有点儿吃惊——她往往是这个样子——惊异父亲竟要“平分”他的财产。作为女的,她本以为将受到亏待。
“所以,”律师继续说道,“你们各得到一份相等的遗产。但对你们母亲的遗嘱,我们得加以特别的考虑。我想,她的遗嘱是够明白无误的了。”他把副本交给两人,“不过,亨特太太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
有人笑了起来。
“你不同意,多萝茜?”
“噢,我想,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那么回事。”至于这“某种”以外的,她则闭上眼,缄口不谈。
阿诺德·威勃德脸红了。“至少,我希望你们能发现她的遗嘱是十分确切的:除了一两件小小的遗产外,其余的你们还是一人一半。”
巴兹尔和多萝茜的脸阴了下来,可又阴得恰如其分。
“这些要给她的用人——有的已经死了;这份,”他咳了一下,“五千元是给我妻子的——惊人的——动人的——慷慨。”
多萝茜回忆起雀斑和夏日的气息。“多美的——母性。我一直很爱她。”对自己的宽宏大量她颇感得意。
“恐怕亨特太太的过错在于没有提到她垂暮之年所依靠的那些人。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在遗嘱中别忘了她的护士和管家李普曼太太,可当时,尽管她年事已经很高,她竟不相信她自己会倒下去。后来,我就不为此事打扰她了,因为,我认为这问题她过世后我们之间可以很容易地加以解决。”
“当然,得分些给护士,”巴兹尔·亨特爵士同意了,“这也是一种惯例,对吗?”
多萝茜长时间地凝视她的一只鞋尖;有些事她宁肯让男人们去决定,除非他们被天真无知引入歧途,否则不加评论。
“你建议给她们多少,阿诺德?”巴兹尔仿佛在排练中,扯着嗓子大声向坐在戏院大厅前排座位暗处的导演请教。他并不怕,而是尊重他的女主角,除非需要进行客观的判断。
阿诺德·威勃德板着脸,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相信,德桑蒂护士、巴杰莉护士和曼胡德护士会认为五百元是可以接受的一种表示。”他重新开口时说。
“每人五百元?够了!”这时的巴兹尔爵士即使不戴那顶粗呢帽也显得十分洋洋自得。
多萝茜梦幻般地笑了笑——不是冲着巴兹尔。然后,点点头,咳了一下,让律师知道自己是同意的。
“那管家李普曼太太呢?”
“上帝啊,怎么把她给忘了!”巴兹尔对此很惊愕。
“也给五百吧?”威勃德先生问,“你们的母亲很看得起她,尽管她很少让她看出这一点。”
“一个挺不错的厨师。”巴兹尔想起来了,如果你喜欢这个中欧佬的话。
两个男人都拿眼看着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她半晌才边笑边回答说:“我想李普曼太太的确还不错。”
“那么,就给五百啦?”
“噢,我才不那么吝啬呢!”公爵夫人喜形于色地抗议说。
“我还想提议,”律师低着头好像在跟他的图章戒指说话,“提,提议给那个清洁女工——库什太太一笔小小的赏金。”
“给她五百元!”巴兹尔爵士拍了一下巴掌:厌烦心理在迅速地消耗他库存的忍耐。
“清洁女工?”公爵夫人抬起头来,满脸惊讶,“就是那个从雷德芬用出租车接来的人吗?”
“库什太太的确住在雷德芬,”律师证实说,“她还有个患癫痫症的丈夫。”
“还有静脉曲张症呢!”公爵夫人沉下脸说,“我们三个人都不应当对癫痫和静脉曲张感情用事。我一眼就看出那个清洁工是个工作效率最低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给她多于一百元的赏钱。”
沉默。沉默也许使多萝茜·亨特——如果不说是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害臊了:只有具有理性头脑的女人才能使男人免于感情冲动。
“如果你真的那么以为,那就算了。”威勃德先生喃喃细语。
“干吗要说什么真的假的,关键是要面对现实!”公爵夫人异常激动,不得不把手按在大腿上的手提包上,以支撑自己。
“给清洁工一百元。”巴兹尔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介入以缩短对此事的争论。
多萝茜让步了,同时明确表示:微不足道的让步并不会使她放松思想警惕。
“最后,”律师说;不过真的最后一项吗?“还有亨特太太个人所有的一些东西——她的家具——房子。”
巴兹尔哼了一声;多萝茜叹了口气。
“假如你们不想保留什么,”律师认真建议说,“最好全部拍卖处理掉。当然还有些——具有感情价值的物件——例如珠宝等。”他转向多萝茜说。
“还剩有些珠宝吗?”拉萨贝娜夫人沉思着突然问道,“护士们个个都捞了一把。”
“还有电工和冰箱修理工。”
亨特家的后代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直到突然瞥见了站在一旁的老头子,多萝茜才明白自己其实经常遭到生活的打击。“也许我还想要那些珠宝。”她语气缓和了一些,摆出一副很有教养的怒容,以表明自己并不那么急于想要那些珠宝:无论如何,母亲的珠宝谈不上漂亮,只能说是奇异。
威勃德先生点点头:“那就只剩下屋子啦。”
“啊,拍卖,拍卖掉。多萝茜?”
她本不想赞同,却又不得不应和,因为这是最切合实际的办法。她打开了手提包。今天早上令人不愉快的紧张气氛竟使她感到心口一阵灼痛。
“还有一点。”律师提出说。
啊,天哪!巴兹尔站起身来,从衣服的前襟上掸去想象中的面包屑。
“遗产在清理期间要防范莫里顿大道的土匪小偷。我已经询问过德桑蒂护士和李普曼太太,估计她们会出于对亨特太太的忠心,留下来当看守人的。”
对这项安排,亨特姐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尽管巴兹尔预料这两个看守人很可能会使他们伤透脑筋。而多萝茜则恰恰相反,认为处在合适地位的女人会变得意气沮丧,养成节俭的习惯的。
“很抱歉,这场讨论从某些意义上说使你们受到了折磨。”律师向他的当事人这么说,而从他的脸上看,遭受磨难的正是他自己。
多萝茜朝他笑了笑。“事情都办完了。”她温柔地说。她还能表示出温柔,至少对那些绝对不威胁她平静的人能这样。“或者说,我的事情已办完了。你得留下来拍卖。”
“你还没有打算离开我们,是吗?”
“我已订了票。明晚就飞巴黎。”
巴兹尔终于迫使多萝茜把目光转向他了:他发出一种很不成体统的难听声音:“溜得也真够快的,难道不是?肮脏——无论如何,狡猾,典型的狡猾!”他那脸刚来时的得意劲——很可能是酒精所致——这时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脸皱纹,他仿佛站在悬崖的边缘,身子倾斜得太厉害了,或者说,他是站在空中?
“有什么理由要留下来?”她急忙说道,生怕巴兹尔提出个理由来,“干吗要待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国家里?除非确有必要,否则我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
“你说得不错。是该走了。我只是想,我们可以亲亲密密地一块儿走。”
“我可记不起我们有谁依靠谁的时候——在任何程度上——在任何问题上!”
这么说了一通之后,她的目光又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流血了,但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经裂开了一个伤口。阿诺德·威勃德送他们到电梯旁。其间,他非常合乎时宜地提出要在第二天晚上送多萝茜去机场。她也希望他能这么做,因为她觉得这么一位不动感情的庸人,可以缓和一下她在机场的紧张情绪。电梯来了,亨特姐弟很快地走了进去。电梯里的人朝里挤了挤,给他们腾出个位置。不知怎么的,这些陌生人脸上一副惊恐的目光。
心里害怕的是多萝茜:假如她甩不掉巴兹尔怎么办?如果他像那些缠绕在她脑际、想忘又忘不掉的恶魔一样,从地球的这边跟到地球的那边,那又怎么办?他们一起沿着马路大步走着,步履合拍,默默地走着。他们的个头一般高低,所以巴兹尔走近她,搂住她时,他俩的眼睛都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两人只好停了下来。
“你的力量,多萝茜,也许正是你最大的弱点。”
她的力量?就她这么个动摇不定、胆小、丑陋、无助的人!(但愿城堡会坍下来,把你碾进砾石路面:把这个戴着趾高气扬的帽子、豁着嘴唇的巴兹尔也一起砸进去,埋在钢筋混凝土之下;两人埋在一起。)
“我该走了。”拉萨贝娜夫人尽可能优雅和漫不经心地用声音拉了个弧形。
他脸上马上堆出那种职业魔术师的笑容:“肯定又是搭法航,对吗?”
“还需要你问?我到曼谷再换法国飞机。”
两人大笑起来,笑声同繁忙的街道上传过来的乱哄哄的声音在一起,散落在他俩身边,仿佛依稀可辨。
这时,多萝茜猛扑在一大堆蛇身上——他想象这些蛇正在她体内蠕动。啊,不是“想象”,而是真的。它们难道不是他放出并加以玩弄的吗?他感到它们还在他的皮肤上滑行。
但多萝茜已钻进了一条她选择好的街道。
巴兹尔·亨特爵士把帽子戴得更歪些,(在任何情况下,你从不让自己受玻璃橱窗的蒙骗而去观望。)他咯吱咯吱地朝前走着:一则因为他那双罗圈腿,二则因为年纪大了。他准备要一杯双料苏格兰威士忌,或者两杯——或者一整瓶,就像葬礼那天一样,啊,葬礼。(记住你已经继承了一笔财产,可以买回你逝去的青春,重操艺术,重新获得——差不多所有人的爱戴。)
一扇旋转门把巴兹尔爵士推进另一个世界:异乎寻常的微弱灯光或坐在黑色玻璃隔间里的几对男女突然发出的笑声打乱了他的步伐:他面带微笑咕哝着在门口站了很久,结果他一边耳朵被仍在旋转的一块隔板打了一下,将他的帽子撞得飞转。坐在玻璃隔间的人们的笑声倾泻在这位不知名的丑角身上(或者他们是否认出了这位被派错了角色的名演员?),至少,还有个侍者跑上前来,迎接这位戴着帽子的演员。戴这样的帽子,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显得是个错误。
巴兹尔爵士大步走到柜台,要了一杯双料苏格兰威士忌,只是一杯。他需要镇定心中的鬼魂。(地狱的边境传来声音:不要看!坐在酒吧另一端,正热情又拘谨地扬起眉毛的是女演员西拉·斯特奇斯,巴兹尔·亨特的妻子。他们说是他逼迫她嫁给他的。)
在曼谷,拉萨贝娜夫人重新进入了她的世界。
“想吃点什么吗,夫人?”
“不,谢谢。”这话倒确实是真的。
法国班机上的空中小姐的问话这么没有人情味,以致有些人(譬如澳大利亚人,澳大利亚人特别强调“热情”)会认为是傲慢的表示。多萝茜和空中小姐微笑着对视了一阵,她们彼此更为了解了。
这以后,多萝茜·拉萨贝娜便背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也许在她的整个一生中,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轻松过。现在她不必按别人设想的、完全不合她自己的性格的方式去行事。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她相信可以达到的超人的境地:免除了一切骚扰,向理所应当的归宿走去,摆脱了一切欲望(啊,上帝!对了——摆脱那些讨厌的身子,东摸西抓的手)。
有那么一两次,她甚至宽慰得啜泣起来,在椅背的套子上摇晃着脑袋,直到想起自己的发型才停了下来。她马上重新调整自己的姿势。这回更实际了,心也定了下来。她斜坐在那儿,两条小腿压住她那只放珠宝的箱子。
当她得到那些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珠宝时,她考虑将它们重新镶好,尽管它们中间有许多可能已无法佩戴了。她将它们视为情感的纪念物而加以保存,因为世上即使最坏的母亲也不一定就会破坏感人的母爱。(如果命运之神送给你一个孩子,你将成为怎么样的一个母亲呢?拉萨贝娜夫人感到欣慰的是自己新近变得超然物外,并不需要就此做出答复。)
现在的问题是,她该如何在这精神(也包括经济)解放的境地中行事。她想,首先得搜遍所有的橱柜和抽屉,彻彻底底地搜寻。她要好好地清点一回。只把那些质地最佳的必需的服装保留下来,最好是黑色的,尽管她穿绿的最好看:杏黄和碧绿,我喜欢后者,而不喜欢前者。还有鞋子:她也许会沉溺于——不是酒宴,而是屈从于自己的弱点,以优雅的方法掩盖丑中之最。她看见她平常经常穿的鞋子(这鞋子比那些时髦货要经久耐用得多),有条不紊地排放在她的衣柜底下的黄铜横条上,其中有她最珍爱的那双熟牛皮鞋。长期以来,她尽力擦拭,使它们亮得像盛放着圣餐的金属盘。
多萝茜·拉萨贝娜满心得意,她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她了。然而,那些专司他们安全幸福的严厉天使们所控制的灯光,逼使其他乘客程度不同地进入了休眠状态。靠在她身边的那个巴基斯坦人脸色都泛黄了。公爵夫人移步来到过道。
对了,还有书。图书馆比任何别的地方都更需要清点:那卷帕斯卡著的《给一个外省人的信》之所以吸引人,有人怀疑不是因其论据,而在更大程度上是因其封面。公爵夫人已经培养成了对法国名著、对她自己在它们中度过的愉快岁月的崇敬心理。(剔除掉这类书:布尔热的、巴塔耶的——带这些书简直就是错误。莫洛亚?待定。)
还有男人。因为一切业已完结,所以,并不是说某个年长的名著鉴赏家就不想偶尔提出分享分享下列精品:司汤达及奥迪隆·雷东的名作,黑蘑菇馅鸡,一瓶两个人共享的美酒。
公爵夫人在对人世间的享乐重新估价时,突然想到该改革一下自己精神上的训导。她仿佛看见一只陌生的手,虽然是男人的但却相当敏感,在那仿佛是由她的权力所变幻的、刚洗净的白色床单上写着什么。她被自己虔诚的抱负所陶醉,也不顾椅背套子是如何的肮脏,就将头向后靠去。救救我吧,我的上帝,她坚持要求说,让我重新生活。然后又非常谨慎地说:圣母马利亚,现在并且在我们临终之时,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
这时飞机开始晃动,那个巴基斯坦人在裹着的毛毯里呻吟起来。多萝茜尽可能地不理睬这种说明人类脆弱的证据,其间,不由得后悔当初她飞往母亲病榻途中没认真地听那个和她同机的、经历过风暴眼的荷兰人的叙述。
刚才袭击他们的几乎算不了风暴,只比有人用胳膊肘推了一下稍强一点。假定这摩擦着这脆弱机壁的敌对自然力注定要带来灾难,那么死亡也是非常不可能的。她所惧怕的是灵魂出窍的那一刻,看不到天主温和的气球自动地轻拍而去,而只是一只皱巴巴的皮背包(她看见她原先那个新教灵魂就是这个样子),皮背包里塞满了怀疑、自尊和残忍。无论天主教士们如何干练,也还是无法把这些从她身上去掉。
如果眼下坐在旁边的不是这个黑人,而是那个荷兰人,她相信她会有勇气抓住他的膝头,要求经历过风暴眼的他谈一下对风暴眼公正的评价。如果风暴眼并没有保留在这位目击者眼中的话,怎么办?
至于母亲:母亲能就她在布龙比岛上的经历说些什么呢?能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可以使伊丽莎白·亨特这么一个淫荡、虚伪、势利、浅薄的灵魂放出光芒吗?(可怜的妈妈!诅咒死人是罪过的:圣母马利亚,现在并且在我们临终之时,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阿门。)
你走在一条无名的街道上 四周相当静寂 这些光亮得给人以希望的鞋子都是你的 新巴黎世家牌的习惯 你一直在这教堂里搜寻一捆捆排列整齐的浅绿色细条实心面 圣水坛的黑水从不接触梅毒水 用空气签上你的名字 我的膝盖衰老了 冷冰冰的可还能以信仰的名义捐献十五个第纳尔 顽固的宗教多么可怕穿袜子的律师 啊不 这是新教的说法 这种说法绵羊山羊不分 这些黄皮肤的手提供的不是干净的圣饼 而是装在圣餐杯里的 我父给了我的什么东西 它满了出来 可污水不溢出来 在那无法形容的容器中摩擦着扩散着啊。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的头懒洋洋地晃着,她的呻吟声同那巴基斯坦人的呻吟声混成一片。
逃啊逃 逃脱那个荷兰人的诅咒 难道你看不出 是我,我的父 我的上帝了解我 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我的灵魂既不是天主教的气球 也不是新教的背包 我就是这只飞行的鞋盒 祷文从中喃喃有词 感谢上帝,我们七点零五分在奥利机场着陆。
巴兹尔·亨特爵士拒绝食用似是而非的晚餐,即使给他真正的晚餐,他也未必会有胃口。他告诉空中小姐说,他还要一小瓶苏格兰威士忌,他用手指比画着,使那酒瓶显得更为细小。
空中小姐是个丰满的女人:如果丰满正是你一贯的追求的话。他自己并不丰满。返程的飞行没有使他感到自己已经苍老,只是对着盥洗室里的镜子他对此才多少有点感觉。
是不是因为妈妈死了,原先藏匿在她小儿子体内的苍老浮上了表面?当然这纯粹是胡扯。今晚他满脑子怪念头:是苏格兰威士忌造成的。无论如何,他可从来不曾关心过——嗯,倒是喜欢过她,时断时续的——从地球的另一个半球把这作为安全的寄托。她在那儿,通常只是作为一种抽象的物体,有时则被当作专断的发号施令者。
或者是肉体:尽管隔着一定距离,可她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出于对肉欲的尊重,或者,出于演员的习惯,她犹豫不定地,可显然是故意地站在楼梯的尽头。(所有漂亮的女人在进入社会之前都经过一番周密的安排和准备,或直觉地,更可能是她们在其感到妙龄少女第一次青春萌动之际反复排练之后,方才行动。)然后,她走下楼梯。至此,她仍未显露她的全副媚容,而是把它遮盖在虚假的谦逊之内,至少她的鼻尖是如此。因为当她偷看自己的双腿时(那么近视——这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的双唇已经微微地窃笑过了。当她走到第四层楼梯时,从里面射出来照在她身上的灯光灭了。这可是你千载难逢的良机,尽管你有决心看一下花瓣飘零的奇迹,可从来未能如愿;而这正是她往下走时发生的奇迹。这女人春心荡漾,需要和站在下面的人共度良辰。下面那些人个个憋住气,控制住脉搏和不够老练的举止,等待着。她把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她裙子的沙沙声、她扔下去的珠宝,使他们从渴望中解脱了出来,从“是的,亨特太太;不,亨特太太;您看上去气色很好”这类恭维中解脱了出来。在最后一刻,他们并没得到慰藉,而是被弄得醉醺醺的。
她的笑就是芳香。巴兹尔!你不是在床上吗?这是我的“母亲”。
巴兹尔·亨特爵士看了看其他的乘客,想威吓他们一下。可没人在注意他。那张从盥洗室镜子里带回来的脸也没有出汗:这只微微腐烂了的水果——她的儿子。
如果松一松领带,解开衣领,他也许会好过些。如果自始至终不忘:肉体和晚香玉不过是个假象,死亡才是真实,那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那老女人涂满油腻的唇膏,披着紫色的假发,斜眼送着秋波。你干吗要让我等啊,亲爱的?而事实上,一切都以恶魔般的速度向你冲击。
从他们在,哈哈,“库杰里”的几周探险回到翁斯洛旅馆后,巴兹尔发现有封米蒂·杰克寄来的信。(不必费事将它转寄去戈岗了:该彻底休息了。)这时,他又从口袋里掏出这封皱巴巴、被汗水浸湿的信,选了几节,大声读了起来——他总是这个样子。
“……那以后,巴兹尔·亨特,你就杳无音信了。你不会打退堂鼓了吧?……我的一切和你的利益是一致的……我的想法正在具体化……我一直寄希望于你。难道这不是思想的相通吗?不只是我们思想相通,说到底,是和全体观众相通的。这也就是剧院的功能之所在!”(不错,米蒂:不仅在现在这种锣鼓喧天的戏中是如此,远在上演道德剧时也是如此。)“我的触角告诉我:我所渴求于你的——也就是说我们的事情——已经确实发生了,你很快就会把那些将使我们的计划切实可行的细节告诉我的。我已经使阿伦森激动起来,而且非常激动。他说我们可以演《屠宰场》这出戏。他出钱,这我无须告诉你……我非常急于,这你可以想象,听到……写得差不多了,我只能引用一下阿伦森的原话:‘对话剧来说,如果有一个像巴兹尔爵士那么能干的人,对公众以自己的方法解释真理,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噢,是吗?把你的身子亮给他们看看,管它是个什么样子。)
巴兹尔·亨特爵士笑了;他觉得笑声很不爽脆。不过,这有什么!他有的是钱,而钱是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又要了一小瓶苏格兰威士忌,站在那儿等着,双手交叉放在大肚子上。(每次演出之前,他的肚子就会瘪下去,就好像当你有了自制力时,就会把掺水烈酒丢掉一样。)
啊,假如他重新粉墨登场,再演一次李尔,那一定会使所有人,杰克和阿伦森以及戏剧界的那些轻狂后生大为惊惶失措。在演技完全离开他之前,他还要挖掘出足够的凭直觉而能看见、闻见和知晓的感觉。有时他会想,在灵魂无可挽回地枯竭之前,还是有机会回首,抓住那逐渐消失的露珠中的光亮。这是不是太过分啦?可别忘了,他吃过苦头,难道不是?这只可怜的头上长着锐角的动物!不过,他现在至少已经摆脱了那个年迈濒危的母亲和姐姐兼同谋——多萝茜,可以展望自己成熟的岁月了。
在这架不适意的飞机里,他尽量压低嗓子说话,将声音送进口腔,让它在其中滚动,然后从中挑出最为动听的。这样做的结果使他感到很满意。不错,他是成熟了。
哟 什么气味 是密封的顶架上烂苹果的气味 如果你把它们从架上碰下来 新鲜的苹果就会满地乱滚乱撞 而烂苹果则会在机舱上堆成一座座赤褐污秽的坟墓 这些苹果是妈妈的 亲爱的 是我故意把它们放在这儿的 究竟为了什么你不需询问 因为每个人都有一半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我的苹果 亲爱的 你演你的戏 是吗 我可不想来打扰 真见鬼 她会把她的声音从皱巴巴的裹尸布下面拖出来 那戏名是什么 但我觉得她的小儿子并不想告诉别人 尤其不想告诉自己的母亲 因为这是个和所有人包括我的(我的还是“我们的”?)生殖器有关的问题 巴兹尔·亨特 米蒂·杰克 阿伦森和佩武·奥迪安斯 年复一年地演李尔 老太婆只是笑 她在她紫色的假发下收藏着什么 你号召去探查 探查那假发 那用彩色黏土制成的不合规格的王冠 这王冠在去多佛的路上将遭受更大磨难 丑儿女们能将它捶打得像样些 希斯特尔和莫恩 我们已派伊尼德和西拉去赋予它更大的意义 但愿你能很清楚 米蒂 我是个需要静心养神不容干扰的演员 除非在演出前 把它高高地系在树上 只有一个观众对它顶礼膜拜 乞求那落下来时就会腐烂的部分能给剧院带来福音 我可不是大傻瓜 最后号召一下 巴兹尔 吹两遍哨子再吹第三遍 然后才开始行动 你也许永远无法尝到另一半时间的滋味 巴兹尔爵士 那是伊尼德的事 伊尼德浑身是病 有一只瘦削的手肘 到哪儿都可以认出来 巴兹尔爵士进入大门的唯一计划 就是把所有说过在伺候法国的贵族以及勃艮第和葛罗斯特的同时 表达出我们自己的较为阴暗的用心 朝臣们嘲笑那些不戴护身 头上留着刘海的男人 东摇西晃的曼谷使演员表中的每个人都心灰意懒 如果他们不照顾葛罗斯特的婴儿 那么一场真正赚钱的演出就会很快把你搞垮 今天他们就喜欢亮出睾丸发出孩子般响亮的笑声 引得所有的观众发笑 等待那只垂吊胸前的乳房击中了她自己的眼睛 这没什么可笑的 多萝茜·康华尔 难道我不是合法的姐姐 杰克挥得皮鞭作响 是的是的 每个人都在其中 每个人都是每个人 这很荒谬 是吗 生活就是比圣诞节的童话剧还要圣诞节的童话剧 多萝茜坚持说 这是真正的童话剧里的姐弟 啊 胡说 我的胡子上满是小鸟 观众喜欢这个 年轻的侏儒和那些可液化的占卜人排在一起 组成这么个凹坑 这肯定不是临时编加的 进来一个嘴上没毛的国王 戴着真正的花冠 童话剧的道具 披着紫色的假发 身上有可怕的伤口 让真正的国王下马 朝臣们用身子组成了楼梯 天哪 这是埃斯米·贝伦格 要不就是朱迪思·萨默萨奇 是出来埋葬一位领导人 小希尔利·阿尔巴内西抱怨说 盖在她手上的泥太多了 出场的侄女们也太多了 不过 你难道看不出 这完全是只单帆航船 披紫色假发的国王叉开了她的双腿 向外挤 巴兹尔 用劲 除非是在话剧中 否则挣脱子宫的羁绊就是你自然而然的目标 嗯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不是吗 他们把你从紫色的阴毛下拉了出来 侍从们扭动着身子 有的快活地享用鲜美的水果 如果你有时间 如果不是有人的脚后跟挡住了你的眼睛 如果你没在别人的身上窒息 那么 至少你会降生下来 穿黑紧身裤的米蒂·杰克说 他天生是我们国王中的国王(谎话)巴兹尔走上前来说 嗯 乡亲们 我来了 我的真正角色就是充当你们的弄臣(这时铃声轻轻地响了几下) 观众挺喜欢这个 那个老国王打了个哈欠 她不感兴趣 她只想从下面钻出来爬进棺材里去当弄臣一人大演特演时 侄女们真想大笑却又忍住不笑 那个长胡子的国王(一个秘密的兄弟) 问 那个狗杂种在哪儿 每个人 包括多萝茜都是自由人 可以在紧要关头捏断她所喜欢的家系 弄臣独摘胜利果实 我将和我的姐姐中午时一起去睡觉 多萝茜会因此而杀了你 更不要说伊尼德 希斯特尔 希尔利 莫恩 及所有其他人了 唯有那个考狄利娅会宽恕你 她这个人至关重要 也许能帮帮你 可她又不在 她老是缺席 无论谁扮演她的角色都只得取消 米蒂
啊 演出的间歇 油彩的海洋 漆皮丛林 玻璃山 白色的机场 流线型的耐波他药丸 观众如往常一样很快又回到了剧场里汗水还没有干 发现了动机 你没看出他还是他自己 因为他患小动脉硬化症 这我已经看出来了 今天每个人都很聪明
幕拉启了 或者说 如果有幕布的话这时该拉启了
如此说来 干吗不把考狄利娅这个角色取消 米蒂 噢 将来会取消的 戴紫色假发的国王(打着哈欠微笑着)说 所有这些女儿都很无趣 她们的一生就是长长的绝经期 我挑选我那做弄臣的儿子和我一起躺在我的棺材里 那口气就好像多萝茜·康华尔会答应似的 我就是要杀死我们那位弄臣——兄弟——儿子——国王 观众哑然 接着弄臣说啊 多萝茜 你的心是仁慈的 仁慈用便帽换王冠 噢 对了 请你帮我解开纽扣 观众发出一阵雷霆般的喊声 多萝茜·康华尔说 哈哈纽扣是淫秽的(她一把拉出阴茎 众人骇然) 戴黏土王冠的国王说 如果你把我的舌头也许小舌也拔掉 那我就自由了 准确地说那时我就不再是演员啦 观众拥向走廊 去会见全体演员 半路上 演唱与观众混合在一起 这以后 演员们回来把国王装进棺材。
那个戴紫色的假发的人在耀眼的阳光下死去。
“巴兹尔·亨特爵士!”
“嗯,什么事?”
“再过十五分钟我们就要降落啦。”
“谢天谢地,在哪儿降落?”
“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像所有的空中小姐一样,她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这位有病的、在这里又显得十分讨厌的老头。
“不错,一次很短的航程!”说话的依然是弄臣。
他必须系好领带,扣好衣服,如果那里的纽扣还在的话。问题是他已把那该死的纽扣扯掉了。
如果他的舌头还能发出能表达意思的声音,就给杰克打个电话。(弄臣:你不会捉弄我这般年纪的人,是吗?弄臣的姐姐:别傻了!谁都知道,年轻人是会那么做的。)
如果梦境是真的,那你就可能不会去杀人,不会和你姐姐睡觉,不会冥思苦想职业自杀的方法。(米蒂·杰克:现在你总该清楚了吧——如果你还有些创造力的话——创造性的艺术总是存在着伟大的自杀风险。)
梦境 啊 双腿之间是温乎乎的。
说服那个随军女贩发发慈悲,再给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阿诺德·威勃德几乎从不晚于五点半离开他的事务所。除非因交通特别和他的时间表作对,否则,他可以指望六点钟打开自家的前门。当他把他的帽子挂在头重脚轻的桃花木衣架上以后,便开始对着大厅里祖父留下来的钟核对时间。在事务所里的比尔·亨特的这口时钟和他自己那蓝色珐琅质数字的一只金表的时间总是一致的。他不仅要使自己的表与时间一致,而且要时间与表一致,这样,就给他一种安全感。可今晚,他在核对时间时发现差了五分钟。
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当激动或做错事时,总要发出一种轻轻的啧啧声。此刻他又在发出这种声音。
拉尔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是你吗?阿诺德?”她总是这么发问,而回答她的从来没有别的哪个。
她戴着眼镜,一副对她的脸盘来说显得太大太重的眼镜。做女儿的常把她们自己儿女的袜子拿来让她缝补。此刻,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只正在缝补的袜子。
“你会把眼睛弄坏的。”他警告说,尽管两人早就知道,夫妻的关系是不可能有所改善了。
他打开电灯。她对自己缝补的东西非常得意:它不使你想起织景画吗?她就喜欢把这拿出当证据。灯光下,她正冲着那只缝补球笑着。
他弯下身,吻了下她那瘦骨嶙峋的前额,避免碰到她薄薄抹了一层粉的面颊:这时候吻她面颊未免太过于亲热了。
“我想我该休息了。”他告诉她。
“啊,亲爱的,你感冒了吗?”
“没有,我刚从事务所回来。”
她没有再说话,叹了口气。这样的话她以前也听到过。
他替自己倒了杯临睡前喝的威士忌,比平时要多得多,接着一饮而尽,生怕被拉尔看到。倒不是怕她反对:他是自己最严厉的法官。而在今天,不断浮现在脑海里的思绪使他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对象。更糟的是,他从拉尔紧皱的眉头和她噘得老高的嘴看出,她想安慰安慰他。
“下个星期四,”他告诉她说,“拍卖商将在莫里顿大道办理拍卖事宜。房子本身也要拍卖。”
“要拖这么久?”是长久还是短暂,威勃德太太也搞不清楚。她只知道他们的生活不会再被命令和琐事搞得混乱不堪。(“她是在威吓你,这你得承认。”她曾这么斗胆说过,可过后不久就希望自己没有说。)
律师上楼,到他们所谓的书房里去了。至少,这儿有他的几本法律方面的书,还能在星期天下午坐在这儿回复几封他妻子根本无法对付的书信。除此之外,这屋没多大用处,他离开事务所后总想在这儿坐上一会儿,避开骚扰,如果有人问他的话,他一定会这么解释。再说,书房里也有一口钟,需要他照看。
今晚,对着金表核对了时钟以后,阿诺德·威勃德走到书架旁,取出霍尔斯伯里的第十五卷。他举止僵硬(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骨头的碎裂声),然而又是那么不慌不忙,每个看见他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诚实举动。
事实上,这确实是不诚实的:他记得的两次不诚实行为中的一次。
当他在书后面的空间找到了自己所要找的东西以后,便在写字桌旁坐了下来,身旁是一盏他舅公留下来的带有绿色灯罩的台灯。
他抚摸起手上的珠宝,回忆着往事,不但感到同样的内疚,而且更深地陷入不诚实之中而不能自拔。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蓝宝石戒指上,祈求隐匿其中的星形宝石保护自己。
他把闪光的戒指戴在左手的小手指上,戴在那枚从二十一岁以来一直戴着的扁平的蓝色图章戒指之上。蓝宝石痛苦地闪着光。
他平时黯淡、含蓄的双眸,这时放射出了光芒。围困在肋骨之中的他(唯有一次他从中解脱了出来)感到呼吸也成了一种折磨。更使他遭受折磨的是这蓝宝石戒指的眼睛。它闪烁着呈直线或十字形的光芒,催人深思反省。
他简直不堪忍受,闭上了眼睛。他宁可通过记忆去重温自己被别人灌醉酒的情景。那时,人轻飘飘的,肉体仿佛化为乌有,奶头有一种想象不到的橡皮味,湿漉漉的。也许,在别人眼里这就是“诗意”,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无法从中看出其诗意来。
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他大吃了一惊。他扔下戒指,它滚到哪儿去了?在写字桌下?还是在其他地方?
“阿诺德吗?”
是他亲爱的妻子;他一时花了眼睛,无法面对她。
“你不在考虑问题吧?”她问。
“在!”
她像被烫了似的退了出去。
他跪下身,找到那枚戒指后,重新将它放进书架,用那本霍尔斯伯里的书填住空位。他的珠宝将在那儿继续暗暗地发出光芒。
巴杰莉护士来了,李普曼太太正在餐室里给大伙儿上午餐。
巴杰莉在吃鸡肉时腾出口来说:“一切照旧,是吗?唯有她,”她咽了一口鸡肉,“和弗洛拉·曼胡德例外。”
也不知什么原因,其他人都不愿谈论此事。“小弗洛拉怎么啦?”不问也不自然。
德桑蒂表示不知道。李普曼太太也不想答话,她的脸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蜡黄过。有的犹太人的脸色近似于黑色。
巴杰莉护士说:“也许她已经认定他是她命中注定的丈夫。好吧,祝她好运!”她叹了口气,笑了起来,同时,又叉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她得为这些东西付账:进口的奶油酱汁有股异味,就像女人酸臭的内衣——对此,她思想上却不想承认。)
“你们去参加拍卖吗?”巴杰莉护士问。在座的人太沉默寡言了,她想使她们高兴起来。
德桑蒂和李普曼太太实在激不起对拍卖的热情。
巴杰莉护士也许是随口说说:“我自己可要买些纪念品。如果我有钱的话,我就把一切都买下来——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她露出牙齿笑了笑,嘴里的一口鸡肉又掉回她的盘子里。“也许,还要替我的朋友赫克特波护士找件礼物。”
“哪个护士?”李普曼太太问道。
“温弗雷德·赫克特波,新西兰奥克兰人。前年她和我一起去过豪勋爵岛,你不记得了?”
在场的人似乎都奇怪地无动于衷。巴杰莉护士歪着头,耷拉着一只肩膀,开始用面包蘸剩下的酱汁。她们两人都明白她知道她俩不了解的东西;可我们大家不是朋友吗?
“你肯定想得起来,是吗,护士?”巴杰莉的嘴角没能盛住一滴灰色的、气味陈旧的酱汁。“温·赫克特波——一个高大的姑娘,脸红彤彤的。嗯,她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如果说和过去有什么区别,那就是脸更红了。我们不是曾在一起当过产科护士吗?”
德桑蒂护士只得承认,自己想不起曾和一个红脸膛的温弗雷德·赫克特波一起当过产科护士。
“有些人,一些恶毒的人,”巴杰莉护士屈起一个指头,轻轻地把面前的那滴酱汁弹掉了,“有许多人极其恶毒,不是吗?他们说温·赫克特波到了中年后变得像甜菜根一样红。如果果真如此,那一切都将无济于事。我和她从不谈及她的苦恼。此外还有些同样损人的家伙说,她所以脸这么红,是因为饮酒所致。我敢担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倒不是说她不喝白兰地,在社交场合上她也喝些,可从来不喝太多。”
如果不是李普曼太太开始清理盘子了,巴杰莉护士肯定还会津津有味地再蘸一蘸盘里的酱汁。除了忘掉自己以外,对此你毫无办法。
“赫克特波和我已商定要乘火车周游新西兰,游遍南岛北岛。”她控制住没放屁后——又是那酱汁所致——巴杰莉这样告诉她们。
德桑蒂抬起头来,朝着墙壁露出鼓励的微笑。
玛丽·德桑蒂近来体重不断增加。“这全靠亨特太太——她的礼物,”巴杰莉护士声音相当响,“那五百元钱。”她用一只手指勾起那只尚未用过的调羹。“你认为——说真的,护士,你认为这里头没人作假?我本以为能从亨特太太那里得到更多些,她是那么慷慨,那么可爱的一位妇人。我的意思是说,这也许并非出于她自己的愿望,可能有人从中作梗,指使她这么做的。”
德桑蒂护士可能一直在听,也可能一直没听。
“你不会认为我这个人太不知好歹吧?”巴杰莉护士坚持说,“多亏了亨特太太,我才能和温·赫克特波一起去新西兰走一趟。如果这笔遗产稍微多点——温发了很大一笔横财——我们说不定可以去游日本。”
早餐室里静得可怕。大家还得坐在那儿,完成亨特太太过去常说的,而巴杰莉护士现在所指的“午餐”。
巴杰莉护士突然哼着鼻子说道:“看起来我真有点旅游热似的!”这句自白使她咯咯笑了起来。“这你会明白的,李普曼太太。”她转向管家说道,后者这时给她们端来了“蛋糕”。
“啊,我跑的地方不少,可我并不喜欢跑。”
这德国人的命运也真够惨的。
管家把布丁分到碟子里时,巴杰莉护士注意到她手上裹着绷带。
“你受伤了,是吗,亲爱的?”
“没什么。手指给切了一下。一把新的菜刀,我以为没那么锋利。”
巴杰莉护士啜了啜牙。“伤点皮毛是不会使你残废的。”尽了她的职责后,她可以转向较为严肃的话题了。“但你这次倒是可能的,”她说,“如果你不觉得我啰唆的话,威勃德先生尽管心眼很好,可是总过于软弱。巴兹尔·亨特爵士是个十足的君子,这你们可以看得出。我对演员毫不熟悉,但好人还是可以认出来的。”不知什么东西迫使巴杰莉顿了顿,“倒是多萝茜公爵夫人——我觉得她是可能会在遗嘱上插一手的。”
德桑蒂护士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李普曼太太的目光看得很远:也许正盯着自己到过的地方。
“那颗蓝宝石戒指找到了没有?”
“就我所知,还没找到。”德桑蒂回答说,“当家具卖完、地毯掀开后,一切都会明白的。”
“也许。但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可能吧。”
“我有一种——直觉。”巴杰莉对此十分得意,“事实上,假如我不是护士——可我不会放弃护士工作——我常想我可以当警察。我的直觉总是正确的。”一阵大笑,几乎暴露了她所有苍白的齿龈,接着嘴猛地合住了。在同行面前因为精神的力量而放肆大笑,也许是有点太过分了。
“你也准备一个人外出走走吗,护士?”
“啊,不。我不能去!在这儿坐了这么几个月后,我不能去。”一想起自己近来的无所事事,德桑蒂似乎就会火冒三丈。她在椅子上沉重地挪了一下。
巴杰莉一向认为,德桑蒂这个人无可指摘,是个坚强的人。同时,她也钦佩这位同行那副特有的端庄仪容。而今天,脱了护士服的德桑蒂把端庄也脱去了。机智是机智,可在整个午餐过程中,德桑蒂竟一点也不发表意见,甚至连她的脸也不例外。你不能说她和那个犹太女人一样显得很忧郁,倒应该说她平静:她脸上带着那种心地纯真的修女所特有的安详、圣洁的神情。
这时,德桑蒂提高了嗓音,面前的桌布都惊呆了。“事实上,我已接受了一位病人,明天就要走了。既然拍卖商就要占据这幢房子,离开早就是无疑的了。”
“当然,我们有我们的职业义务。”巴杰莉对此十分坚定。“病人难对付吗,护士?”
“一个双腿瘫痪的姑娘。”
巴杰莉护士摇了摇头,怜悯之情彷徨于想象中的这位小姑娘和管家放在她面前的那片蛋糕之间。“温·赫克特波私自接受了一个病人——一个靠人工肺呼吸的男孩,她最终为他垮了下来。”这时,巴杰莉护士觉得吃点儿奶油也许不会有失体面。
“奶油呢,李普曼太太?我说吧,这蛋糕看上去挺不错的。你的布丁总是很好吃。”
可李普曼太太和德桑蒂都无心去碰那蛋糕。
也许德桑蒂护士的心早就不在这儿了。她微微笑着,可这是超然物外的笑,当她闭上眼睛时,这微笑仍同她的思想在一起,留在她的唇际。
事实上,她此刻又来到了那间她曾去过的屋子,坐到了那个姑娘的床边。
“你叫什么名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破沉寂在询问。
“艾琳娜。”
“你真幸运,有个这么美的名字。”
“是吗?”
“我觉得很美。”
“我恨它!”
时间大约十一点啦,可艾琳娜还直直地躺在床上用针在扎着一张卡片。她那一头毫无光泽的头发顺着她脸颊两侧,垂过肩头,一直披到虽然很小,却显然已经发育成熟的胸脯上。那件套衫上印有黄绿色的图案,那盖住她双腿的裙子,皱褶过于死板,有如石头一般。德桑蒂想起她在一座坟里看见的死人。
姑娘还在扎着那张卡片。
“你是不是坐到椅子上好些?”护士问道。
“啊,我会坐到椅子上的:我会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的。今天和明天,嗯,明天。”她狠狠地把针扎进卡片。
“你喜欢读书吗?”
姑娘摇摇头,把这个建议完全否定了。“我看电视——如果有精彩节目的话。”
“你对什么最感兴趣?”
姑娘扔下卡片。“我喜欢看野兽发怒,尤其喜欢看它们互相残杀。”她自顾自大笑起来,然后斜眼看了看这个墨守成规的护士。“你认为你会喜欢我吗?”
“只要我慢慢地真正了解了你,也许会的。”
“啊,我这个人很坏——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坏!”她的手一阵痉挛,将那长长的绿色裙子揉成一团,拉过她的脚和瘫痪的双腿。
护士起身抚平裙子。由于这个陌生人提到了自己不愿提及的话题,姑娘的敌对情绪明显增加了。
德桑蒂护士发现弓形窗户的窗台上有一碗银莲花。屋外的花园曲径通幽,果实累累,闪烁着光亮。
“这银莲花是你花园里长的吗?”她问道,想说点别的。
“我不知道。嗯,我想它们是的。”姑娘似乎不愿意考虑任何超出她内向的思维以外的东西。
“我上一个病人很爱花。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喜欢闻花的香味,喜欢抚摸花。她最喜欢玫瑰花,我总是清晨剪来玫瑰,把还沾着露水的玫瑰花插在她的屋里。”
你几乎可以听见那姑娘在倾听,睫毛不时闪动着。“服侍病人,”她说,“一定很讨厌!我宁愿周围老是有一批漂亮健全的好人。即使他们冷漠、残酷也没有什么。我不想与需要我怜悯的人待在一起。可怜别人——这是世上最最惹人恶心的行动。”
“亨特太太不是病人,”德桑蒂护士说,“她只是老了。她年轻时很美——很成功。当需要时,她也会变得冷漠和残酷的。”
“她幸福吗?”艾琳娜问。
“不完全幸福,她也是个人。最后,我感到,年龄迫使她认识到她所经历的远比她当时自以为要经历的多得多。”
艾琳娜依靠双肘,两手笨拙地抓着床沿,将身子往枕上移高了些。长期以来,她的双肩和胳膊已经发育得格外有力。护士注意到了这一点,因此不打算帮她。
“那很好嘛。可我将经历些什么呢?”姑娘问道。
“我说你得有意志——你有吗?拿出意志来。”
她没有回答。她又开始用针扎起卡片来。
“这是什么?”德桑蒂护士问,“你在刺图案吗?”
“图案?什么也不是。”艾琳娜突然侧过身子,用针刺向那只伸出的手。
她从疼痛和惊愕中清醒过来,德桑蒂护士——她们两人双双注视着已经泛上皮肤表面的血珠。
护士问:“你干吗要这么干,艾琳娜?”
姑娘的嘴唇、眼睑都变厚了。“以后你不会来了。”她喃喃道。
“如果你想要我来,我还会来的。”
床上,姑娘又滑回到较低的位置。护士又一次想起了坟墓里的死人。所不同的是,这张脸上现出了斑痕,泪水从颤抖的眼睑里涌了出来,更突出了,如果说不是照亮了,人的丑陋。
当德桑蒂发现艾琳娜似乎不会再说什么时,便离开了。
姑娘的母亲正在外面等着护士。“现在你知道你所面临的任务了吧?”弗莱彻太太开始大声说了起来,声音在这贴砖的厅堂里回荡,更显得冷冰冰的。“我不想和你一起进屋去,因为艾琳娜把一切她认为不好的东西统统归罪于我。”姑娘母亲那张满是皱纹的漂亮脸蛋竭力想把情况说得有趣些。如果没有女儿的拖累,她也许是尽可以享乐一番的。
“如果你认为合适,”德桑蒂护士告诉她,“我星期四再来。”
“感谢上帝!”弗莱彻太太用一种职业的悠闲喊出这个字眼,她如此有劲,以致杜松子酒味都喷了出来,弥散在她们周围。她们站在那儿,商定护理的时间以及不可不谈的报酬问题。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住进来。”德桑蒂对弗莱彻太太说。
“要是你没有别的事要照顾就来吧!”由于感激和惊讶,弗莱彻太太更为紧张不安起来。接着,她说:“事实上,前一位护士就是被她折磨走的。这点我若不提醒你也许是不公平的。她很古怪,只相信罪恶的东西。”姑娘的母亲笑了。
护士再次说她将在星期四去她们那儿。
现在玛丽·德桑蒂一边注视着巴杰莉护士狼吞虎咽地吃蛋糕,一边在考虑一旦弗莱彻太太问起自己的生活经历自己如何回答。自从亨特太太去世以后,有关她父母亲的记忆已经淡忘了:如果他们会以肉体的形式再现的话,那他们的脸一定是那种因天长日久而变得黯淡无光的木佛像似的脸。她自己穿的衣服就是一种习惯。她捧着书坐着的时间远比她读书的时间要长。(但丁临死的时候发出了早已遗忘了的她父亲的声音。)还有欲望。在翁斯洛旅馆的花园里,她曾令人难以置信地盯着巴兹尔·亨特爵士在地上打着拍子消磨时光的光滑的足踝。在她的个人生活中,肉欲的消失也许是最为痛苦的,因为它导致了一个最为令人羞耻的奇特的念头——死亡。如果她已经答应了未来的雇主,她还会戴着那顶帽子去参加葬礼吗?她对亨特太太的第二次背叛由于巴兹尔·亨特爵士的缺席而变得无足轻重。
巴杰莉护士舀起最后一匙可爱的奶油,拿起最后一片杏仁布丁。
德桑蒂护士已把那顶橘黄色的帽子扔掉了。她可以毫不虚假地对艾琳娜母亲说:她已经完全自由了。
“那家姓什么?”对巴杰莉护士来说,姓名相当重要。
“弗莱彻。”
“哪家弗莱彻,嗯?”
德桑蒂护士实在不知道。
“嗯,有家做面粉生意的弗莱彻。那家里也有珠宝吗?廉价的珠宝,不过便宜的最终往往成了最好的。我看你交了好运了,护士。”
巴杰莉既然吃完就应该走了:到一个先前的病人,如今的朋友那儿去。“替我向李普曼太太道别,亲爱的。看得出来,今天是她最难受的一天。”
天本身也是阴郁的。巴杰莉护士庆幸自己带了伞。她打开伞时,大滴大滴的冰凉的雨点已经从紫色的云层中洒落下来。
“啊呀!”她一边嘚嗒嘚嗒地沿小路走,一边大声嚷嚷,“我怎么走得回去啊?”
无论如何,她不会在这失去主人的屋子里待下去的。这也令人不可思议。她想到自己将同朋友温·赫克特波在车厢里热情地交谈。窗外,新西兰的风光飞快地向后倒去:同沉默一样,这景色使巴杰莉护士感到意气消沉。
德桑蒂站在小路上观看了一会儿闪电。巨大的冷冰冰的雨点砸在她的脸上,就好像这是它们选定的目标似的。白色的闪电也冲她而来,虽然并不带有恶意。
下午五点以后,风暴过去了。李普曼太太给她们煮了咖啡。中午看着巴杰莉护士吃完一顿饭以后,两个女人都无法引起食欲来。
坐在厨房里静静地呷着咖啡的德桑蒂羞愧地意识到,在热烈期待之中,尽管自己对管家怀有一颗热爱之心,却忘了问一下李普曼太太明天的打算。
“你觉得你将做些什么?”德桑蒂护士问道,她希望自己的语气能传达她强烈的兴趣和重新燃起的热情。
“我将和朋友们在一起。”李普曼太太用一种她惯有的低沉的声音答道,接着,用她通常对亨特太太说话时用的那种沙哑的高音说,“或者,”她装了个怪相,“带上我的东西去中央铁路候车室,坐上一会儿,集中集中我的思想。”她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则闪烁着自嘲的光芒。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德桑蒂护士一眼瞥见了李普曼腋窝下抖动着的针织帽、皱巴巴的蝴蝶结以及那杆装有圆头的手杖。
不一会儿,护士站起身,去收拾自己的行装。已经打好包裹的李普曼太太走进另一间屋子。她的东西一直在这儿等着她来打包。这屋子实际上可以当作一间罕见的候车室。所不同的是,在梳妆台上,靠着镜子,在绣着花边(这一定是某个已死去的女仆的杰作)的狭长桌布上,竖着一幅深褐色的图片,尽管已经褪色,尽管手指印已经蚀进他们的体内,可画面上的情侣仍然在空荡荡的音乐台前拥抱着。
李普曼太太脱了衣服,走进浴室。起先,那永远有股煤气和火焰味的热水器在铜管里隆隆作响,使她吓得要命,但她对这类微小的影响已习惯了。仆人浴室的窗外,天色火红。从亚历山大和滑铁卢家的烟囱里冒出股股浓烟夹带着火苗。狭小的浴室令人窒息,可李普曼太太没想到要打开窗子。
躺在蒸气腾腾的浴缸里,李普曼太太看着自己的头发——与其说头发,倒不如说是蕨类或水生植物的根须——漂浮在肩膀周围,散落在这个仍然结实得出奇的身子的胸前,接着她伸出手顺着脑袋后面的架子摸到那把新近才买的很好用的菜刀。她手腕上的脉搏在向她眨着眼睛:此时此刻,她的命运全集中到了她的手腕上。她小心翼翼地切开了两只手的血管。
她闭上眼睛,随着死去的亲人,以及那两个融为一体的情侣一起飘去。这时,如果她有心看一下的话,她就会看见一片红玫瑰,又逐渐变成紫红。接着,还在眨巴的眼睑变得枯涸,眼神飘移不定。如果她笑一笑,或者沉下去的话,那她就能啜饮自己奉献给周围那些更令人窒息的人的玫瑰。
德桑蒂想睡一觉,却又老睡不着。自知无法入眠,她索性起身,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将窗推开。她的血管、她的心随着生命在剧烈跳动。家具发出呻吟的裂碎的声音,有的似乎快要倒塌了。有时她意识到自己手脚太笨拙,弄得响声太大,手脚放得更轻了,免得吵醒了管家。
亨特太太的屋子不明不暗、朦朦胧胧,屋里到处都是空花瓶:水晶质筒形的和银质喇叭形的一排排地摆着。那张大床犹如梦幻的水在不停地波动着。床上的银太阳(她是这么以为的)把银光洒在玫瑰木的床头上;银光下,这大床更像一只怀疑它自己影子被入侵的、趴在那儿的大蟹。
德桑蒂护士呆呆地望着这间即将随家具的搬空而失去感情和联系的屋子,心里思忖自己将如何向躺在床上的姑娘——她未来的病人表达她亲眼目睹的这屋子里的美,以及她所理解的爱。她又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粗劣的修女。也许她是老了。但在她笨拙的肉体内,心还在跳动。
眼见晓色渐开,她走下楼去。她在睡衣外加了一件外套,拎起那只她总是装满了鸟食的锈铁罐子。花园中,还只听见头一批醒来的鸟儿的叫声,而她自己则是株会走动的树木。
睡衣的下摆很快被露水湿透,沉甸甸的,变得像她自己的肉体一样沉重。她给鸟儿的食盘里盛满吃食。当她把手伸上去时,越来越亮的晨光给她的手臂罩上了一层光环。
街道上,一个过路的早班工人看出她是在履行一种仪式,目光又从她身上移开。
低洼处,冒出单独一枝深红色的玫瑰花苞,也许它将在天亮后开放。
当她在那儿履行自己神圣的职责时,晨光洒满了公园。鸟儿追逐着她,拍打着空气。她的手颤悠悠地把过多的鸟食撒下去。她走到哪里,鸟儿就停栖在哪里的草地上。
当阳光升上来时,她开始步履艰难地往回走,沿着小路(这儿至少有两个人摔断过腿)拖着那湿透了的睡衣,喉咙肿胀起来。小勺子碰在生锈的铁罐上,叮当作响。
她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时,突然想到应该把第一朵也是最后一朵玫瑰花带给艾琳娜·弗莱彻。在离开之前,她要回来剪下花朵:那时,花将开得更美。
她将剩下的鸟食统统倒进坡上的盘子里。鸟儿早已抓住了那赤褐色盘子的边缘,当她姗姗走近时,便四处散开,然后又飞回来,或升腾,或俯冲,或迂回,或直接冲撞,摇曳着光的流苏,以及从盘中溢出来的鸟食。她感到鸟爪在她头发上寻找可攀持的地方。
她迅速低下头,以躲避露水和光的折射,躲避翅膀的骚动以及自己难以抵制的快乐。有一次,她举手抹去一根蓝色的楔形的鸽子毛。可光是无法抹去的:现在,光变得如此强烈,无所不在,她已被光所俘获。
不一会儿,她走进屋子。在大厅里,她低下头,为在伊丽莎白·亨特的穿衣镜中看见的东西而惊奇,但一点也不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