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人向外奔逃时,只听见大门外的锁咔嚓一声,一位年轻女子正想跨进客厅。两人都打了个趔趄,弄不清到底谁有权先通过大门。当然,拉萨贝娜夫人知道自己的权利是无可非议的,而一想到竟会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怒容就爬上了她瘦长的面孔。接着,愤慨和礼教观念一齐都烟消云散了:那姑娘太年轻,太容光焕发了,公爵夫人感到不能剥夺她的权利,何况她温柔的嘴唇还洋溢着微笑。她唇若夭桃,鲜明悦目,好像涂的不是口红而是油膏;她的塑料玻璃耳环呈漩涡形,精巧可爱;那身衣裙上,巨大的太阳图案红紫争艳,令人目眩,尤以双乳中间部分为甚。一瞬间,青春的光辉射得这位年岁较长的女人眼花缭乱,顾不上道歉。她受到感染,露出一丝笑容,也使她想起刚才忘了重新化妆一下嘴唇:刚才绞尽脑汁、耗尽心血,竟没有心思再涂些红红的唇膏。
于是两人微笑着,嗫嚅着,擦身而过。她们都在猜测对方的身份,又都不想加以证实。公爵夫人双脚留神,移步走下大理石台阶,小心翼翼地绕过小路的急弯。小路最后通向大门和那辆她没有预定的出租汽车:能逃出屋子就谢天谢地了。此间,舒了口气的护士始终驻足门口注视着,快活地领略公爵夫人离去的最后情景。拉萨贝娜夫人没有回眸观望:那样有失端庄,她想起忘了的行李(阿诺德·威勃德带去了吗),但还是没有停步。她一边一步步留神地保护脚下那双典雅的皮鞋,一边仰起法兰西鼻孔,嗅了嗅澳大利亚桉叶的浓郁的香气,喟然叹息了一声。其间,护士叉开双腿站立着,炫目的超短裙下,两条大腿散发出晶莹的光辉和青春的活力。若非训练有素,善于在病人面前克制自己的憎恶感,她难保不砰的一声使劲地关上大门。
曼胡德护士甩着橘黄色的塑料提包,穿过客厅,走进李普曼太太正在准备中饭的厨房。虽然白纸黑字写明巴杰莉护士吃过中午饭之后下班,但曼胡德护士应按时赶来用膳却是大家默认的。这正如弗洛拉·曼胡德的看法,纯属理所当然。
“哎哟!我们还以为你要迟到了呢,弗洛拉朵拉!”管家讲话时的文理不通,与她那一本正经的猴子脸很不相称。这常遭到杰西·巴杰莉的嘲笑——对一切外国人的嘲笑。但弗洛拉·曼胡德却至少有些时候有点无政府主义。
现在,她凑近管家那什么都听得进的耳朵悄悄说:“我终于见到她了——所有俄罗斯人的母亲玛莉·安托万内特,拉萨贝娜公爵夫人。”
管家尖叫一声,愈加使劲地刮起锅子。她猛地背过身去,如同被一条从黑暗中飞射出来、掠夺空荡荡的地板的长长的闪光羽毛撩拨了一下。
“假如母亲骑马去。”李普曼太太唱道,用铁匙打着节拍。
“你们在高兴些什么啊?”巴杰莉护士在早餐室里唤道。那是李普曼太太让护士们用餐的地方,她已经在那里坐下了。
当食物被送进嘴唇时,巴杰莉护士的叉子都包含着轻蔑的态度,她偶尔还摇晃一下戴得端端正正的头巾,以强调她的不满。可是使人惊奇的是,她的食欲竟然十分旺盛。可她无法掩盖的是那件僵硬的制服下面小西瓜般的肚子和她对她同事的看法。后者穿着出门穿的衣服,坐在桌旁,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滑溜溜的、奶油太多的熏火腿炒蛋。
此外,还有酸奶油浸黄瓜,上面漂亮地撒有几丝莳萝;迈森出的瓷盆中有一块巧克力蛋糕,衬纸已被油浸透。“啊,好极了,好极了!”弗洛拉·曼胡德两眼盯住蛋糕,扬声尖叫,“你今天不抽烟了,洛蒂!”
“不抽烟,”李普曼太太从可以塞一支雪茄的地方嘟嘟哝哝地发出声音,“只有情绪最消沉的时候才抽。我今天情绪蛮好,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感到消沉。”如果这时在抽雪茄,那她鼻孔中一定会冒出两股可怕的浓烟。
曼胡德护士瞧了瞧大拇指,见沾着一滴酸奶油,便慢慢地把它舐掉了。“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老待在这儿,给我们和楼上的那位搅酒棒老太婆烧饭。”
“可怜的亨特太太!乱起什么名字呀!”巴杰莉护士抗议道,“天晓得,为什么叫‘搅酒棒’?”
“因为她相信现在还有一个忠心不渝的男子,在什么地方用鞋子喝香槟酒,为她的健康干杯。”
洛蒂·李普曼咯咯大笑。“那就是我待在这儿给搅酒棒老太太烧饭的原因啊!我懂得爱情是什么玩意儿!”
“可你的事业,洛蒂——你怎么能够满足于当一个厨师呢?”曼胡德护士尽量说得严肃而有礼貌,可惜嘴巴正含着一叉子蛋糕,破坏了她的努力。
李普曼太太嘶声嚷着,回答说:“个人事业!我的艺术微不足道,是个嘲讽——对事物真谛的一切探索都是可笑的——只要仔细观察一下,你就会发现一切事物都荒诞不经。”她干涩地大笑起来。你可以看见她那宽大发紫的舌头;看见洛蒂·李普曼在拉礼帽的帽檐,把手杖塞进腋窝。“我的艺术是招灾惹祸的——很快就完蛋了——戳刺!完蛋!与所有被刺的事物同归于尽——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奇怪!你们懂吗,女士们?”厨师在自我剖白的重负下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巴杰莉护士根本不喜欢管家这么激动而愚蠢地喋喋不休;而另一方面,曼胡德护士却双肘撑在桌上,两手捧着面孔,以为自己在体验生活。
“不,情况当然并不完全如此。”李普曼太太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的事业断送在煤气炉上,断送在焚化犹太人的浓烟中。”她那烟熏火燎的脸上和皱纹中仿佛填满了死人的骨灰。
“啊,别说了,洛蒂!”弗洛拉·曼胡德差点哭了。她也许为了一切哭,但主要是哭自己。
这时,巴杰莉护士正在考虑如何溜出去剔出卡在假牙下的黄瓜籽。
“所以我现在当厨师了。这也是一门艺术——我自认为是一门创造性的艺术——不过,我应该在某一群犹太人中从事这门艺术,一起忍受痛苦,一起追忆德国焚尸炉中的浓烟。”
李普曼太太轻轻地笑了;曼胡德护士却突然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你太疲劳了,护士。我看得出。”巴杰莉护士说,“你没有睡足。”
“不是那个原因。”曼胡德护士抹了一把眼泪斑斑的面颊。“不过也是,我想——当你被什么人缠住——不知道自己陷得多深时……”
巴杰莉护士同情地,或者不以为然地吸着牙齿,终于吸出了几粒尖尖的黄瓜籽。在获得了这项成功和用完了美味的午餐之后,她劝解说:“我们都各有各的烦恼。”然后吞下吸出的黄瓜籽。
李普曼太太建议说:“我给你煮一杯特别浓的咖啡吧,弗洛拉朵拉。”
正在这时,她们听到上空传来丁零丁零的响声。她们坐着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可能还会继续坐着再听一听:那么微弱的小手铃的丁零声,既像悲鸣哀求又像是强迫命令。三个人无不感到惭愧。
曼胡德护士仔细看了看表,说:“我得去看看那位老女孩,我肯定她一定尿床了,也许还要糟糕。”
巴杰莉护士皱皱眉头,向后畏缩着,一把拉下披在她脱落殆尽的灰发上的头巾。
“我们可怜的小宝贝啊!”李普曼太太叹了口气,用手抹掉桌子上的面包屑。
“如果没有什么急事,亲爱的,请稍等一会儿。”曼胡德向着亨特太太的房门里面喊道;这训练有素的护士的声音,除了极其多疑的人,谁都会信服的。
亨特太太以为现在是她最可怜的时刻之一,十分温顺地接受了这项协议。
“没有急事。”她打着颤音回答,“只是他们把我抛下好几个小时了,我觉得应该得到一点常人的照顾了。”
到底有谁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那些自我怜悯和老年高龄所产生的虚幻想象,对此,病人和护士,双方都不愿劳神费事地推究。然而,在另一些场合,两分钟竟然超过了浑浑噩噩的千百万年,这也是确乎存在的事实:这种事件,对于那些以钟表计算时间的人们,你就无法解释清楚了。
事实上,曼胡德护士更换护士服的速度很快,因为杰西会因为她换衣服拖延时间,不得不去赶汽车而大为光火。巴杰莉坚持更衣的绝对私密:甚至戴着胸罩也不能让人瞥见,这也不足为奇。于是弗洛拉·曼胡德只得按捺住欣赏自己身体的诱惑,整了整头巾后,把双唇涂成较深的桃红色——无论给谁看,反正肯定不是贝蒂·亨特——然后吸着腮帮,勉强打扮了一下面部。
“行了,我们做伴了!您上午很兴奋吧,亨特太太?”曼胡德护士以自己不熟悉的轻快的声调询问。
“我女儿不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孩子。”
“不过一定很愉快,对吗?阔别这么多年了嘛。”
护士该整理床铺了:这是她的职责;她动起手来。
“大概很愉快。”当亨特太太被左右移动时,她说,“可你永远闹不清别人——别人喜欢什么。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小的时候——我知道他们明明喜欢这个,可他们总是坚持说喜欢那个。”
“是吗?”
弗洛拉·曼胡德毫不介意,她自己喜欢什么有时也不甚了解:精美的食物?睡觉和化妆品?调情做爱,抑或是不调情做爱?
她想起什么,问道:“给您擦擦背好吗?或者,您不愿让我打扰?”
“不,请擦一擦。”亨特太太欣然回答。
只要是小曼胡德,那无论捶打触摸,轻的重的,甚至大发脾气,亨特太太都乐于接受:身体愈是萎缩进皱皮枯骨,心灵就愈渴望充沛的活力。
曼胡德护士倒希望病人拒绝擦背,亨特太太曾经赐过她这样的幸运,但这次却落空了。
有一次,在曼胡德护士擦背时,亨特太太举起手碰到后者的脖子。她决心要摸一摸。好长一会儿,她双手箍住这个长着健康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的脖子,在这脖子里似乎整个生命都在剧跳。曼胡德护士假装困窘,可是瞒骗不了她。
现在,护士拿来酒精瓶,使老太婆侧身躺着,像把半开的小刀或被风吹倒的折叠躺椅似的。这时,她也想起了那次亨特太太抱住她脖子时的情景:竟然屈服于这样一个孱弱的躯壳。但它也受制于她。她心里暗自好笑;现在,谁占上风该是毫无异议的。
我多么无能为力啊,亨特太太想道,嘴里的唾液开始发苦,但她还是认识到:当我的心力足以和他们一群人相比的时候——在我的心力比较充沛的日子,我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这个想法像曼胡德护士令人舒畅的手一样使她得到同样的安慰。
护士一面擦一面嗡嗡低语:“李普曼太太为您的午餐准备了好吃的呢,亨特太太。您会喜欢得发疯的,真是好吃极了。”
“别说,不然就不出奇了。”接着,她闭上眼睛问道,“什么颜色的?”
“不告诉您。”曼胡德护士呵呵地笑。她根本不知道洛蒂为这老太婆准备了什么。这是她们常玩的把戏之一。
她擦着擦着,心里突然一阵痉挛,富有青春活力的金色的手臂几乎麻痹了。啊,上帝,我的生命在流失!酒精的气味熏进她的鼻孔,扩散到她的肌体,激起她的思潮。这气味令她作呕,虽然可憎程度比不上那病态的褐黄色条纹纵横其间的背脊,那脆弱的振动着的肋骨以及那漏斗似的流向肛门的深褐色的沟罅。
我活着为了什么?护士紧蹙前额。背后狠狠一击就可以结束这家伙的老命。然后她将逃走,再也不看这幢房屋一眼,再也不见科尔,不见斯诺,不见任何人,径直逃到一片长长的空旷的海滩上,再一直跑下去,直到神奇般地一丝不挂,扑进浪花飞溅的浅滩,让泡沫嘶嘶地灌进一切入口,镇定一切肉体和精神的伤痛。
然而,她纵然逃奔,他(或者别人)也会穷追不舍,挥舞大棒把她打倒,使她生儿育女,永受家庭的奴役。所以进退维谷,无处逃遁:一面是流涕的鼻子、尿布和迫使你的身体更加疲惫地承受男子的体重;另一面是擦背(把你的手指关节上的皮肤出乎意料地磨得像棉纸一般薄),揩病人或者老人的屁股。她真希望自己是一株没有灵性的草木。
亨特太太以满不在乎的腔调说:“我经常在想,为什么照看老人的人不多谋杀些老人。许多老人被谋杀了,但通常下手的都是他们的亲属——那叫‘仁慈杀人’。”
“看您想些什么啊!”曼胡德护士简直要咬下自己的舌头;但泄露她秘密的却是她的思想。
“我想尽量客观一点。”这可是亨特太太的难处。
对于曼胡德来说,她不懂“客观”是什么意思:科尔曾经使用过这个词语。
“要是客观一点,那就应该使您精神起来。”她说着把睡衣拉到亨特太太萎缩的臀部。
弗洛拉·曼胡德感到震惊:这个老妖婆竟如此洞悉她的思想;同时也为科尔所称的“你的智力缺陷”而垂头丧气。她从来不奢望,也从来不需要聪明颖悟,她仅仅要生活,要满足——如果能够发现什么是满足的话。
当护士把酒精瓶放在梳妆台上时——你可以听到这只瓶子在推搡着你的所有珍贵的东西——亨特太太说:“我想你又跟那位年轻人在一起了。”
“年轻人,哪个年轻人?”
亨特太太可以从重浊的声音中听出护士的嘴唇一定肿胀着。“那个——金斯福特药房的药剂师——我们打电话要药时都亲自送来的那个。”
曼胡德护士十分恼火,拒不回答。她翻转亨特太太的身体,让它碰撞被单上的枕头。开始医务训练时,她时时提醒自己,病人仍然是人。(可是“人”却变得叫你伤心,更有甚者,竟存心对你报复。)
亨特太太说:“我记得听到过一种说法:女人和男人待在一起之后,就像母鹿和公鹿交配过一样,你就能从她身上嗅出来。”
曼胡德护士愈加怒不可遏。“我看那完全是个下流的说法。”她把花边被单盖在亨特太太的下巴下,但从来都不盖紧:你学到的一切知识到时候总是不能运用。
那老太婆哈哈大笑。“很有道理——而且很自然,我从来不跟色鬼来往,但也见识过几个,知道我们能够互相理解。”
曼胡德护士将一把梳子碰在酒精瓶上,手很重,以致梳子脱手落地。“我对男人不感兴趣。”她说,“至少对科尔·帕多没有兴趣。任何人——无论科尔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能对我发号施令。我已经看清楚了。说真的,我表姐斯诺·滕克斯已邀我与她同住——”
“斯诺·滕克斯?”
“对,我唯一活着的亲戚。那么多人就剩我们两个还活着,当然使人感到亲切了。”
“斯诺是干——干什么的?”
“公共汽车售票员。”
亨特太太难以置信地翕动着嘴唇,犹如嘴里原来一块美味的蛋白糖霜却变成一个发霉的面包。在这种情况下,她最后只能答应一声“嗯”。
曼胡德护士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她所致力培养的冷静越来越不敷使用。
幸而这时管家托着盘子推门进来。“好味道唷!”李普曼太太喊道。
一个难听而可笑的词语,但亨特太太喜欢听;她喜欢吃的。她如果记得曾经吃过些什么,那么躺着等候时就会花更多的时间去加以琢磨。
“你让我吃什么啊?”她一边问,一边用鼻子嗅,想抢在管家告诉她之前知道。
“鲜美的清蒸鳕鱼——还有调味汁,咳,多馋人的调味汁!”
“但愿不是从瓶子里倒出来的吧。”
“咳,亨特太太,您对我说些什么啊!可真的,我们总得说点笑话。”
“什么颜色的?”亨特太太低声问道。她一生中最最记挂的也许就是颜色。
“滋味鲜美——颜色嘛,”李普曼太太歪着脑袋,搜索着各种可能的名称,过了一会儿才说,“肉色的——我想。”
“肉色太多了。”亨特太太发出一声叹息。
不知怎的,曼胡德护士今天下午听着这一套觉得十分恶心。她俯身拾起梳子,然后一把抓住酒精瓶。不错,肉色大有差异:从她自己的平滑光洁的金黄色到芸芸众生的奴役者和被奴役者怒气冲冲的红色,你总不能说它们属于同一颜色吧。
“曼胡德护士。”护士正要溜走时,亨特太太叫道。一定有什么要事,因为这老太婆居然放着“午宴”没有先品尝一口。“我想让你为我做件事——过一会儿——我午休后坐在椅子上时,”亨特太太顿了顿,换上另一种声调,温柔亲切得足以使一切了解她的人都充满恐惧,“有件事只有你能做,护士,为了我的儿子的到来,我想请你给我化一下妆。”
曼胡德护士虽没有拒绝,但是,她离开房间时发出的一切声音都蕴含着故意装出来的笨拙和别扭。
亨特太太没有受骗:她知道如何奉承小曼胡德。可忠心耿耿的李普曼则不免稍有不快,因为她的杀手锏被人偷了,不能一条条地夸耀自己的烹调艺术了。
现在,她只淡淡地说:“还有萨赫蛋糕呢。”亨特太太猜想她的嘴唇一定绷得紧紧的。
这又给你一个先出牌的机会。“我对布丁从来不感什么兴趣。”从第一天起,李普曼就表明自己最大的期望就是永远去体验最大的伤心。
其实,亨特太太不喜欢布丁是真话:艾尔弗雷德不喜欢布丁。总的说来男人都不喜欢。一餐中最大的享受往往是在最后,那是当你瞧着男人们叉着薄饼,骑在马上或者别的什么上面,心满意足地咂着油腻腻的嘴唇,滔滔不绝地诉说他们的业绩和抱负的时候。这时,从镜子中可以看出,你双肩雪白,胸口在一瞥之中神秘莫测:只有在这时,你才极大地感觉到了自己的魅力。
“就这么回事!”
管家帮助亨特太太把一叉鳕鱼——管它肉色不肉色——蘸上调味汁,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她的这种作用于别人的力量,譬如影响伍尔夫的爱情或感染观众的力量,与她自己受人约束的力量相比,始终是第二位的;而现在,她所有的偶像,或者差不多所有的偶像,都变得极其残忍了,都化为乌有了,还有什么地方她可以让人羁绊自己的手脚呢?
于是李普曼太太嘀嘀咕咕地说:“当心!当心,亨特太太!我看见一根大鱼刺,我刚才没注意,滑进您嘴巴了。要很小心地咀嚼,请用舌头把鱼刺舐出来,让我接住。”
亨特太太醒着,打着鼾声。虽然她不愿向管家承认,但她的午餐——不管是什么,是童子鸡?却惊人地鲜美清淡,她甚至能再吃上一份。还有调味汁:她记得那个。李普曼太太还提到肉色的。扯到人的身上去了,太妙了。它吃起来有一股橘子香味。
亨特太太肚子里咕噜噜地响了一阵,打了个饱嗝,可是并没因此发现刚才享受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很贪吃,历来如此,不过年纪较轻时她十分注意体态,因而没有引起人们猜疑。相反,他们指责她吃人。噢,既然别人实际上把头伸进了你的嘴巴,你当然忍不住啰!其实对于人肉,她并没有嗜好,或者,没有持久的胃口,可是对那些关系过分亲密的人,却有另一种吞咽的欲望。
管家的故事说些什么?与一个雅利安情人的风流韵事。她被抓住时他们不是计划私奔——到英国去?那小伙子的家庭答应把她安全地送抵瑞士——单独一人——李普曼太太为情人着想,接受了他们的建议。
又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抱着现实的态度。而你呢,你的理想主义在宴会、珠宝和情人的遮掩之下,太抽象、太虚妄。那些情人,有的属实,更多的却往往不过是猜测而已;不然,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敏感得可以,总是猜测着自己的某种神秘的——不是虔诚的和明智的——精神上的抱负,对于这些,倘若你不能从物质上——不是精神上——来对待他们,那他们就给你贴上“欺诈”的标签。
为了让李普曼太太高兴,你总算咽了一口蛋糕,可惜没有达到目的:吃了一口更加糟糕。但这正合李普曼太太的心意。你倘若身心健康,精力旺盛,可以为晚会订购一个巨大的炸弹冰激凌,并在将要上桌时抽刀切开,那李普曼太太可真要跌落到她那地狱般的天国深渊中去了。
再也见不到炸弹冰激凌了。再也见不到往日雷德福家冗长的宴会了。在那些宴会上,总有点什么在火上烤着,八音盒在里面放着音乐,而且总有一位格拉迪斯心目中的重要客人。贝蒂——这可是个突然袭击——明天晚上——我要邀请阿索尔·施里夫——我需要一个女人——我的意思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西德尼暗示说施里夫先生会在今后两届选举中当选总理——所以,你知道,亲爱的,你们的会见将具有历史意义呢。格拉迪斯也许是对所有其他人都试了之后才打电话给你的。你认为我参加你们的晚会合适吗,亲爱的?你知道我对政治毫无兴趣——我差不多已经答应普里切特他们了——今天下午偏头痛又犯了——我觉得吃不消呢——而且阿索尔·施里夫不是——现在大家不大喜欢用这个词了——他不是很“平常”吗?格拉迪斯铃铛似的笑声。她是那种又短又粗、厚木板似的女人,她们以造作的尖细的嗓音,以漂亮的足踝和善于跳舞的双脚见长。他有一种粗野的魅力啊,贝蒂。你根本不喜欢格拉迪斯,但这些年来你们一直都是朋友,女人们的优越性之一乃是:你们恰恰可以这么相处。有时,一次冲突之后,男人就彼此不开口了,可真正的女人却能忍耐彼此的邪恶歹毒。究其原因,那一定是因为女人被摒除在一切真诚的友谊以及共济会之外的缘故。
照片上的阿索尔·施里夫头发粗直,皮肤粗糙,孩提时大概得过痤疮。你不能屈尊服从——不立即——雷德福夫妇的临时邀请;很显然,你这是权宜之计。
西德尼·雷德福继承了煤矿产权之后,威风凛凛地坐在办公室中,业务由别人经管。格拉迪斯自己有钱,是从——从饼干中得来的?还是从那些一罐罐净是焙焦的果子和沙粒的糕点和布丁中得来的?无论如何,以这两笔进账,再加上经营意大利雕塑和镶嵌工艺品啦,法国挂毯啦——据说是巴黎高布林厂商的产品——以及法国的奥比松地毯等的收入,雷德福夫妇自然大可炫耀一番。他们的晚会都是宴会,有的有音乐。西德尼·雷德福拉小提琴很有名气,但一下就声名狼藉了。他们雇请了莫伊斯考斯基,要那个俄国钢琴家与西德尼一起演奏奏鸣曲,可莫伊森斯坦站起来就走。钢琴家不肯退回支票,西德尼和格拉迪斯也不好意思要回。
这个阿索尔·施里夫。格拉迪斯最后仍歇斯底里地继续缠住你。
你也许是个势利小人:也许是由于出身贫寒,或由于父亲的教育和自杀造成的。父亲很脆弱。到头来亲爱的高尚的艾尔弗雷德也同样脆弱。你发现这个相同的气质时已经为时过晚,只能笨拙地试图加以矫正。
格拉迪斯·雷德福是个坐不住的人:这样一个精力充沛的——一个依靠自己获得成功的人物……阿索尔·施里夫当过报童而终于获得名誉地位,而报童发迹纯属老生常谈。这样的人不是太多了吗?电话听不清,格拉迪斯不明白,不断地敲击听筒。太多什么?格拉迪斯的火气上升了;这听起来真有趣。
施里夫这个工会主义者背弃了工人运动,成了民族主义者的赞助人。他参加雷德福宴会的资格已经具备了。
格拉迪斯——我不是什么热情的可人儿。这时电话中只有几声噼啦声。嗯,如果不是……格拉迪斯的铃铛声变成重浊的钟声。除非是假期——那不是你所喜欢的——多萝茜到布利文特家去了——巴兹尔到“库杰里”他爸爸那里去了,我待在这儿,每隔一天晚上听一群爱尔兰姑娘争论她们不同的宗教信仰。所以,我要来,亲爱的——除非……
格拉迪斯觉得好极了,为了达到目的,她差点把喉咙都说哑了。她不等你改变主意就搁了电话。
亨特太太接连解释性地干咳了一阵。她希望自己不会,或者在贵宾巴兹尔爵士到达之前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不会发烧。当这一切都结束时,当黑夜和玛丽·德桑蒂占领这幢房屋时,她将会感到高兴。当然,巴兹尔不会比多萝茜停留更久。在那些仍然能够进行他们认为是积极行为的不断运动——其实只是一种虚幻的美事——来逃避过去的人看来,老人算不上人。诚然,你如果不能动弹,那当然只是物体而不是人:你把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尤其与你孩子的生命放在一起,描绘了一帧图案,在其中你只是无足轻重的一部分;现在,人们,尤其是你的孩子,着手考虑如何改进这帧图案了,结果就想抹去多余的细枝末节。你过去亲眼目睹过这种例子,在多萝茜和巴兹尔的书信中也曾谈到过,最近的来信说得极其清楚:决定前来商谈怎样使你能生活得最好。这里的“你”可以解释为“我们”。
是的,这两位客人走了就好了,你就可以细听楼下房间中暝色四合的声音,李普曼太太撞在家具上和叹息犹太人的声音,还有外面公园中飞禽和水鸟的啼鸣。只有你自己和德桑蒂是真实的有形存在,只有德桑蒂才知道思想的碎片组成完整的思想。有时在夜晚,你的真知灼见闪闪发光,连德桑蒂也看不到,只有你自己;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自己是一次较大的思想分裂中的裂片。
这两位客人走了——在雷德福家,客人们在刚到时或即将离开时几乎总站在宽阔的紫红楼梯上。格拉迪斯和西德尼花了那么多的钱从葡萄牙进口大理石,不可能,更不愿意不叫人们稍作停留;而且格拉迪斯喜欢显示她的双脚和足踝:据说这就是她一定要在楼上设一个客厅的原因,因为客人们在注意到她的厚木板似的身体和又圆又粗的脖子之前,一到楼梯口就能首先看到她的双脚。
宴请阿索尔·施里夫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一如往常地站在楼梯上。当有人在客厅外的楼梯平台上向你介绍施里夫时,你既没有注视他,也没有瞥他一眼。毫无疑问,他从来不曾见过楼上的客厅:这不是有点奇怪吗?她决定给人一个漫不经心的印象。有何不可呢?她诘问道,从报纸上看来,你自己不是也不平常吗?施里夫这时仿佛一分为二:作为一个依靠选民支持的、信奉民主的澳大利亚人,他对此不以为然,可又因为被抹上她所暗示的不拘礼节的色彩,而欣欣然地受宠若惊。当旁人将她挤撞到一盆千日莲上时,她朝镜子望了一眼,看见自己的嘴唇完全画坏了,上面的弧形根本不对称。她向来一丝不苟,这次她的手一定失慎了。也许,这倒可以给人以她所希望的漫不经心的感觉。
她一身素净,这似乎使他感到有些愧怍。他开始对她说,我小时候……后来在餐桌上又说,我小时候……格拉迪斯让他们比肩而坐,所以她无论怎样也逃不脱阿索尔·施里夫的“小时候”和那副最后使她恣意贪恋的相貌。上第二道菜前,任何人,无论是他或者是她自己,都无法引起她对那副尊容的兴趣。
即使在第二道菜上桌时,她也仅仅是匆匆地瞟了几眼他那坑坑洼洼的皮肤,粗大的双手,专注的眼睛以及浓密坚硬、不用触摸也明白手感如何的头发。
他谈他对法律的研究(不胜冗长),很少涉及政治;如果说他对格拉迪斯·雷德福对他的预言有信心的话,那么谈话中却丝毫不曾显露出要表现这种信心的迹象。总的说来,他使她厌倦,大概反之亦然,尽管一般说来,只要女人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感到厌倦的。
所以,当一道道菜肴,一盘盘盛在金制器皿中的食物上桌时,她觉得有理由不理睬他的轶事趣闻而考虑自己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居然同意与阿索尔·施里夫挤在一起。到现在为止,她认为他身上不但没有值得赞赏的素质,竟连讨人喜欢的因素也没有。
……千万不要聘用和信任不具备一双工人的手的人。
他的讥诮惹起了她的讥诮。她嘿嘿一笑,却见他露出诧异的神色,他大概连自己话中的讽刺意味都未意识到。他继续执拗地切割一条煮得太老的鸡腿。她注意到,他背叛了自己所属的那方,但这并没有改变他自己的一双工人手。
他会怎样看待艾尔弗雷德呢?艾尔弗雷德那双十分敏感的手,由于奉行自己的原则而参加体力劳动,布满了疤痕。
她高兴地想道:我的丈夫——这个单调的词语并不包含什么神秘的权利,却是一种尊重和柔情的表示。艾尔弗雷德是否尊重她,那不得而知,但他爱她。
你有家室吗,施里夫先生?问话在极大的决心和咳嗽声中说完。她呷了一口酒,遮掩自己湿润的眼眶。
事实并非完全如她所希望的:阿索尔·施里夫也是一个尽责善感、溺爱病妻的丈夫。
与此同时,她发觉他的大腿移到她的旁边,岂止移到了旁边:贴着她了。他自己是否有所觉察,他并没有表示,只继续谈他在伦敦攻读经济学的女儿(名叫多丽丝)。一谈起教育,他特别严肃认真、一本正经,因而又造成了一种嘲讽的气氛。只有那双手才是真诚的;抛开他政治上变节的历史,它们起码在形状和肌理上是真诚的。
那么,她自己对艾尔弗雷德的不忠又该如何解释呢?可她并没有背叛他,或者只有一次,那不过是一个下午的失检,绝无永久的意义。没有破坏他们在她对艾尔弗雷德的尊重和情愫以及艾尔弗雷德对她的一片(蒙受屈辱的)忠诚的基础上建立理想关系的可能性。但愿她能在某种程度上设想和理解这种大概超乎常人的关系。但她做不到。
无论如何,这与阿索尔·施里夫这个变节政客和驯良的社交公牛不可相提并论。他醉了,所以他那粗壮的大腿的热度一直烧进她那清凉的、没有反应的大腿。她自己差点醉了。格拉迪斯和西德尼为了表明自己有钱请客,酒款待得太多了。
她坐在桌旁,身子前倾,俯在甜食上,叉着双手托住前额,希望借以止住头痛。这自然不行。杯子中、头脑里,酒沫继续在翻腾着、涌动着、戳刺着她。她睁开眼睛,对面有个容貌平常的女人在向你微笑。一个向你介绍过的女人,当你能够完全把握自己的时候,她并不值得注意。你最逗人时,经常有些容貌平常的女人满心感激地向你微笑;但那可能仅仅因为你服饰优雅,或者有某种——某种灵气。灵气是臆想出来的——并不真实。
所以你对那女人的亲切关心,不能或者只能勉强地报以微笑,以示感谢。
阿索尔·施里夫是真实的。这个粗鄙的男人。冒牌的家伙:真正的东西往往是冒牌货。你一直没有认清自己的色欲究竟有多么厉害,因为你没有经常受它的侵扰,然而它是存在的——同时还存在着其他无法满足的欲望。
唉,结了婚的男人!
阿索尔·施里夫说:奇怪的是他们过去竟从没见过。你很想回答,毫不奇怪。只是你的回答不再可能切中问题的要害。
雷德福家的德露卡桃子里有一只蛀虫。
伊丽莎白·亨特最恐怖的噩梦全都发生在中午。她磨着牙齿,捏紧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指,竭力抗拒着,不肯越来越深地被吸进午睡的混沌中去:那法兰绒的隧道把她吓坏了。她最后被一个人拖了出来。那个人是花钱雇来拖她的:这就是为什么护士们,尤其是小曼胡德始终那么镇静的原因。
那个男人,那个政客。她的嘴唇翕动着,但不能从心上撕下他的名字。
宴会后接踵而至的是闲谈和装模作样的音乐:两个高个子年轻人弹着钢琴伴奏;雇用他们是当时的时兴。你想溜走,但身不由己,甚至又接受了一杯序拉索酒。格拉迪斯那么殷勤好客,还有西德尼,他想请你欣赏一些他买来的日本印花布;他总是要买点什么。
不知阿索尔·施里夫到哪里去了?现在,她感到不能离开他;正是因为他,她才告诉伦农晚会后不必驱车回来接。他是可怕的、真实的,可她不由得决定冒险一试;她纵然错误地估计了自己色欲的爆炸性的力量,但那天傍晚用唇膏涂坏嘴唇时却也感觉到它的第一阵骚动。晚会上,她有一会儿还跑到衣帽间去为艾尔弗雷德啜泣。你的另一点可怕之处是,你竟能够诚挚地爱恋自己所背叛的人儿。她又把原先涂得漫不经心的嘴唇重重涂了一次。
后来,大家都走了。一对与她住在同一个方向的夫妇有点蹊跷:碰巧就是那个餐桌对面的容貌平常、举止娴静的女人,以及她的丈夫——她的男性复制品。阿索尔·施里夫知道你希望他邀请你搭车,可你既希望又不希望。身上的皮衣使你发抖:今天晚上它们太不中用了。
车子一路颠簸,最后才勉强停下,坐在后座上的那对夫妇千恩万谢地下了车。他们站在家门口的人行道上屈身道别。那男的系着饰边领带,上面绣着花押字母,女的扁平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一只窄小的手提包。他们在微笑着,天晓得笑些什么。当然不是笑你。他们很厚道,不会笑你。
阿索尔·施里夫继续驾车。对于他这样一个投机钻营的家伙,这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轿车;不过,也许普通更能掩饰凶残。或者也许是出于不谙世故的疏忽,抑或是出于方便。总之,他们在车中颠来撞去,你磕我碰。路上的一个深坑直把他们抛到空中,使她的头撞到车顶。
“好像我在玩命似的!”(你一切最险恶的噩梦中,都好像有真的人在说话,不过很像传声筒。)“送伊丽莎白·亨特回家,闹哄哄的晚会之后,两人都醉醺醺的,”他那重浊的传声筒说,“不太雅观吧,啊?”
话音中有一股乐呵呵的味道,你不禁怀疑男人之所以会陷于欺诈,不是因为他们潜在的邪恶本性,而在于他们多虑的大脑。女人的自知之明使她意识到自己的罪愆。
车子在莫里顿大道戛然停住。“到了,是吗?”
口中虽然这么说,但丝毫没有调头离开的意思。他在挤出车门。车小门窄,他的个子太大了。
一盏灯火发出强烈的光亮,照着你坚固而诡黠的房子。
“在这级台阶——小路从这里转弯:曾经有两个人在这里摔断了腿。”她内心烈焰腾腾,声音却显得很冷漠。
她没有听他说笑,只在提包中摸索一只金丝网袋。这是艾尔弗雷德母亲赠送的结婚礼物,里面放着她现在住的这幢房子的钥匙。
亨特太太双腿痉挛,连声哼哼。倘若在夜里,她会让德桑蒂给她一片吉德利配给她的药片,但中饭后不是服安眠药的时候。睁开眼睛吧,却又睁不开。在她眼睑的黑银幕上,电影在继续放映。
“蒙你一番盛情,送我回家,我想该请你喝一杯才是。”晚会后一个傻乎乎的漂亮的贱女人。
他看出了这一点。“我认为我们已经够互相了解了。”
他们猛地碰在一起,发出两块坚硬的骨头或橡胶相碰的撞击声,可谁都不因此感到惊奇,仿佛以前就这么碰撞过似的。
“别往那边走,女仆都睡了,你不当心会把她们惊醒的。”她又明白地警告说,“她们可能以为有人破门而入,要伤害和谋杀我,因而打电话报警。”她相信,任何不了解她的人都以为她纯洁无瑕;任何人,甚至阿索尔·施里夫都不了解她;只有她自己才了解自己。
“报警——你可以对警察否认女仆的话,对吗?”
她笑而不答,因为不到非回答不可的时候她是不知如何回答的。
怀疑其中有诈的戒心似乎驱使他决心吞噬奸诈的根源:她的脖子和乳房。
“如果你不当心——我的衣服,那可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他注视着她做准备。他们互相注视着。在他弯腰松带,接着拉下裤子时,他前额上的一条青筋胀鼓鼓地勃然隆起。
她讨厌他的身体,他那到处乱摸的双手以及锉刀似的头发,可这些并未减少她的肉欲。暴烈的欲望在焦急地等待着:因为在婚姻生活的死水之中、在奸情淫心的火山口上、在最后对自己的野心的厌恶之下,存在着她知道自己一直企望达到的境地。
他的声音雷鸣般地灌进她的耳鼓,“老天,贝蒂,我们一起睡觉,真够快活的,是吗?”然后,心情骤变,彼此嫌憎,便倏地分开了。
你不但希望离开情夫,而且希望离开自己的躯体。
衣服穿了一半时他开始咕咕哝哝,最后大声地耳语说:“怎么了?没哪儿不舒服,是吗?”
哪儿都不舒服,可怎么说呢?
她未尝不肯永远那么躺着休息,什么都不去考虑,但终于强打精神。“你妻子关心政治吗?”这个问题加快了他扣扣子的速度。
“不大关心。现在不关心了。身体太差,引不起兴趣。你问这干什么?”
不仅男人,就是男人的妻子也开始搅扰她了:一个神情紧张、面色苍白的更年期女性,姿容平平。
他重新全身披挂之后,又走过来坐在床沿上,仿佛又想回头拨弄拨弄自以为已经用过的晚餐。
他伸出手时,她提醒说:“我丈夫可能从戈岗不期而至。”
阿索尔·施里夫这个身材高大的政客竟会惊慌失措起来。“我还以为戈岗来的火车要早晨才到悉尼哩。”
“是的。可还有一班白天的慢车,有时艾尔弗雷德搭这列车来,因为他喜欢欣赏农村风光。”
有那么几秒钟,她沉溺在盼死的心愿中。
“最好送我出去,行吗?这样比较像社交访问——如果什么人——女仆……”在这最后的要求下,她穿上原来的衣裙,甚至还涂了涂嘴唇,但眼睛却没什么可化妆的。
在大门口,他狂热地摸弄着、亲吻着她的敏感部位。“再见,再见,亲爱的人儿,真太谢谢今天的晚会了,下一次我们就能更好地彼此了解了。”
她终于把他的声音关出门外了,这倒不是说门锁的声音使人相信了这一点。
第二天早晨(仿佛就在今天),诺拉向她报告,那副神气完全是诺拉这部原作的完整无缺的复印本。“亨特先生来了,夫人。他希望你不要惊慌——巴兹尔少爷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手臂。”
“天啊,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坐夜车来的。”
艾尔弗雷德痛苦的面孔。巴兹尔系着一条吊腕带,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阴郁。
“啊,亲爱的!”她悲痛得欲哭无泪。如果她一声号啕,艾尔弗雷德就会眼泪涟涟。
巴兹尔则只为父母感到羞愧。“手臂没断,是扭伤或者骨裂。”
艾尔弗雷德心乱如麻,急于追踪寻找莫伊斯大夫,约他会诊,以证实巴兹尔的手臂在当地的治疗是否适当。此前,艾尔弗雷德把其他一切事情都置于脑后。
他后来想起了贝蒂。“可怜的贝蒂,这对你也许是个晴天霹雳。”
她只能注视丈夫:敏感的鬓角、和蔼的嘴巴,以及那远比她温和的眼睛。
疑神疑鬼的是巴兹尔,但不可能起什么特别的疑心,只是一般地抽象地猜疑母亲罢了。
她常说:“你为什么那么多秘密,亲爱的?我们有什么要互相瞒骗啊?你对别人——对威勃德太太——都那么亲切。”
他还记得这些话吗?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孩提时代就能整幕整幕地背诵莎士比亚。有时她担任女角,两人一起诵读。
现在,他们在楼梯上表演下面一幕戏剧。
“无论如何,系一根吊腕带对你很合适——使你英姿焕发:有如从战场上凯旋的英雄。”
“我都发臭了!摔伤后都没脱过衣服,臭得像一堆死烂的蚂蚁。”他鼻孔中厌恶地喷了一声,那厌恶同时也是针对她的。
“没关系。等医生来了,我们问问怎么让你洗一洗。”
她看得出来,他连这个主意都准备拒绝,更不必说接受她的帮助。
第二天,多萝茜从布利文特家回来了。如果说巴兹尔有所猜疑,那么多萝茜不露表情的小脸蛋,则是专门设计出来收藏指责和非难的。如果她让它们发泄出来,她的感情就会淹没言辞,不过有时她也把它们积蓄起来,用在更适当的场合。现在,她正裁决一件她不可能猜测到的事情——除非她目光更加尖利,沉默更加凛然。
她在床头桌下发现了线索。“这是什么?”
“哎呀,什么啊?袖扣!”
“谁的?”
“是我——我父亲——你索尔克尔德外公的。”
多萝茜现出极其嫌恶的表情,但没有要求看看和它配对的另一只袖扣。“真难看!”
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把纽扣递给你,而你则必须先想个地方收藏一下,然后才能扔到什么地方——公园的草丛中去。只要多萝茜不再发现它,你就可以把整个事情一股脑儿地抛到九霄云外了。
只有艾尔弗雷德信而不疑:他那态度,仿佛受伤的不是巴兹尔,而是你似的。“我想待几天,伊丽莎白——陪陪你——帮助你恢复精神。”
第二天,他提议一起到公园散步。他的手臂贴着她的手臂,她的手握住他的手,他们以显然为夫妻特有的姿态在平整的草地上徜徉。他饱经风霜的面孔和灰色的眼睛在鼓励她从一种忧伤的无以名状的疾病中恢复健康。其实,当巴兹尔“摔断”手臂时,他的表情暗暗表明,这种疾病正是他们所共有的。在她乳白色的宽边太阳帽下,他们夫妻情长,伉俪意浓。
“你喜欢吃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因为他已经劝她和他一起恢复健康,她叹了口气,问道。
他紧握一下她无力的手。“随便什么简单的,大家喜欢就行啦。”
她应该抛弃这里的一切,卖掉房子,把孩子送进寄宿学校,与艾尔弗雷德相偕回“库杰里”吗?
不。她不能永远戴上艾尔弗雷德希望罩在她头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除了那一次不可避免的事件,她也不是一只阿索尔·施里夫曾经与之交配的发淫的母猪。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地打开包藏着全部期望的箱子,但由于开箱无计(除了在一次美梦中,她看见一小块无色水晶无遮无盖,莫名其妙地躺在一只精雕细镂的小箱衬里上),她只得在箱子外面,在那等待她的凄凄冷冷的偶然机会中寻求答案。
这时,艾尔弗雷德凝视着她,脸上的表情与坐在雷德福餐桌对面的那位容貌平常的女人极相类似:想象你是某种了不起的人物而感恩戴德。
但愿你能够直言剖白:我既不是贤惠的妻子,也不是母猪,也不是水晶,在我最后定型——或者更可能的是,最后粉身碎骨——之前,还必须经过许多变化。然而,你无法剖白。他们不肯把你看作死不回头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孤独和绝望与他们心目中的漂亮的脸蛋及荣华富贵的生活乃是水火不容的。
多年来的一些书信:最亲爱的伊丽莎白,我认识到我们在婚姻上的尝试并没有使我们趋向成功。从你上次来“库杰里”和我上次到莫里顿大道的经验中,我觉得我们扮演的角色乃是过于沉重的负担,并觉得应该主动提出让你离婚。在婚姻方面,我不复存有任何奢望;而你虽然不愿承认,但在还来得及建立一个更加令人满意的关系时,也许愿意环顾四周而加以物色。这个建议,如果我过去没有提出,那是由于孩子的缘故。现在,他们开始独立思考了,可能不会生气,甚至原谅双亲的怪诞行为……啊 苦啊 你自己无能 那被一心向善的人们视作自私的无能 以某种标准来衡量 你是自私的 但你没有以工巧的心计或甘心受虐的行为蒙骗你的天良当然 与艾尔弗雷德罕见的无私相比 确实自私无疑 圣徒们总是在看来比较容易的时候猎取赞美 多萝茜所需要的正是一位圣徒 但如果不能如愿 那只能怪自己 根本不该指责圣人 你母亲 以及任何容貌美丽坚强有力的人 要获得羡慕赞赏和崇拜都是比较容易的 也就为这些 你贪婪地企求越来越多的崇拜者 这不是真实 不是 你比你的孩子更了解自己的缺点 不错 你求的是赞赏 但那是对某种你无法达到的内在美德的赞赏 亲爱的艾尔弗雷德,亲爱的,你使我感到多么内疚啊,如果要谈什么“自由”,那么诚惶诚恐地提出建议的应该是我。作出决定的应是你,我将接受你的任何选择。就个人而言,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比我们现在所知道、所“享有”的具有更大的自由——至少在生活中并不存在……可是,你多么向往那种更大的自由啊!
一团比朦胧的梦幻明亮的银辉在房间中飘忽;下午的轻风爽快地抚弄着你热气腾腾的头发,但你热血沸腾的皮肤却感到寒冷和惊恐。这是房屋凉爽的一面:西头的房间一定被笼罩在斜阳的烤晒之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至少不会死去,过去的岁月业已证明了这一点。巴兹尔大概要傍晚才到(在人造光下,你可能显出较好的气色),来惟妙惟肖地表演一幕。当然,一定是一幕滑稽戏,但你在谴责其中的虚伪奸巧时,又不得不肯定其表演艺术。
在黏糊糊的黄昏中,一缕莫名其妙的蒸气向左上方冉冉升腾,使你咳嗽起来。也许是你,而不是艾尔弗雷德,只有你一个人应该对多萝茜的支气管炎和巴兹尔的极端自私——巴兹尔把这装得像是他的伟大之处——负责。当个放牛娃或者银行出纳员都比当演员好。是的,你曾经这样说过:当了演员,于那些想爱自己的人有什么益处呢?我们绝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一种人;我们不是单一性格的人,而是具有多重性格的人。父亲期待女儿照常给他朗诵布朗宁的诗章,而女儿却在小时候沉没过洋娃娃的河边闲荡,编着草叶,听着小桥上有没有牲口的蹄声。晚上,父亲用枪口对准嘴巴自杀了。李普曼太太把他的死法称作“放血法”。然而,当天的情景,甚至到现在还留下一点小小的喜悦。
一个声音从那缕莫名其妙的蒸气中问道:“亨特太太,休息得好吗?现在要用海绵擦身吗?”说话的是曼胡德护士,端着一只干下脚活用的细瓷盆。
“我做了些很可怕的梦。”
“我还以为您没有睡着呢。”
“唔,你会做梦,会吗?——没睡着的时候?”
“不知道。”护士开始执行一项受雇从事的任务;即便谈不上小心谨慎,至少也算内行地用海绵擦洗一位老年病人。
亨特太太笑了。她愿意等待着。她知道她可以在弗洛拉·曼胡德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就范的情况下戏弄她;同时,海绵的擦洗使你感觉舒服多了。
护士简直是在削一只水果:那么超然,看起来那么有力,而发挥力量的则是软绵绵、暖洋洋的海绵。它缓缓地擦过身上的罅隙,舒展思想上的皱纹。物体,包括人的器官,往往比人们力量更大。
“不管怎样,”曼胡德护士说,“今天的黄昏真美,亨特太太。”
“是吗?”
你不但可以听到,而且可以感觉到悉尼的生活在你周围奔腾而过,从工厂里、从办公室中倾泻出来。此刻,阿索尔·施里夫之类的男人一定在酒吧间里借着酒兴,更加自命不凡;救护车正在向灾难,向一堆堆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钢铁和玻璃疾驰而去;在那些遮掩不严的房子里,母亲揣着空空如也的钱包,开始擦洗婴儿,而大姑娘则在镜中拍打着脸上的雀斑,在用乳脂洁润皮肤,梦想着萦念已久但未必真有其人的小伙子。
孩子们:谢天谢地,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全能的——但那个愚蠢的公爵夫人是个例外,那个著名的破产的演员,从他的书信来看也是例外。但多萝茜和巴兹尔的沉默,比伊丽莎白和艾尔弗雷德·亨特具有更大的破坏力,尽管后者有钱有势,有生活经验,有可行的但最后却一无成效的劝告。父母是孩子身边的一缕轻烟,而孩子也会被冗繁的生活耗尽心血。当父母的抑或会恢复坦诚的性格和洞察力,但几乎为时太晚,已经变成会思想的物体了。
要不是艾尔弗雷德去世太早,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你们会学着用一种仿佛天启的语言交谈,从中发现意想不到的含义。
“我把您擦痛了吗?”曼胡德护士问。
“我梦见的是艾尔弗雷德。你知道我丈夫死于癌症吗?”
“啊,真可怕!”这话不能使人相信:不应当过于突然地要一个正在履行自己职责的护士突然变成一个常人。
“是我看护他的,你不知道吧?”亨特太太说着笑了。
“不知道。”同时也不相信:难怪你未说先笑了。
“如果他长期卧病,你又没有护理经验,怎么行呢?”
“唔,是长期的——不过没有几年,甚至还没有几个月。我行,靠意志。这你大概不会相信,护士。我想,同时也靠本能。人们为什么会写诗——或者做爱?这一点你总该知道——至少有所了解。”
曼胡德护士完成了擦洗工作。这样一件把你逼得走投无路的事情:有时你从同情变为喜欢,或者更进一步,几乎在你们两人和一块海绵之间产生爱情,这个老妖婆却开始结结巴巴地大放厥词,使你又想起自己其实是憎恨她的。
“曼胡德护士,你让睡衣扎得我全身不舒服。”
让它扎吧。“大概睡衣的质量差。”
“你没生我的气吧?”
……
“护士?”
……
“我说什么叫你生气了呢?归根到底——爱难道不是我们的本能——是愿望?当然,这个你不会不懂吧?是本能!”
“我不知道。”你真正懂得的事情根本没有,所以他们——科尔·帕多和该死的老浑蛋贝蒂·亨特——就定期告诉你。你不是任人凌辱的肉体,也不是供伐木男工(或者女工)砍伐的树木。
“你到哪儿去,曼胡德护士?”
“去倒脏水。”你巴不得能把那老婴儿也一起倒掉。
“你不会忘记答应过的事情,不会吧?”
……
“护士?”
……
“你答应的事情啊!”
见鬼,你才不会呢,一分钟也忘不了,人家绝对不允许你忘掉你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曼胡德护士把水泼进浴盆;她有时往便盆中泼,但今天傍晚需要一个较大的地方,所以就轮到浴盆了。这个宽敞的、铺着地毯的鬼浴室,有别人的整套公寓那么大。里面有张光滑的红木椅,伊丽莎白·亨特该死的肥肉屁股,天晓得什么时候起就没有坐过了;这里有许多瓶密封的浴盐、一盆褐黄色的积满灰尘的熏香,这一切都是伊丽莎白久未使用这间浴室的最好证明。有一天,弗洛拉·曼胡德乖戾地决定要脱掉衣服,使用一下这该死的浴盆,在光滑的红木架上不慌不忙地坐上一会儿,然后滑下洁白的、倾斜的盆壁,浸进平静的水中。
今天傍晚,房子西头窗外夕阳似火:这浴室成了弗洛拉·曼胡德的熔炉。她心跳气喘,踉踉跄跄地从浴室跑进一间比较清凉、被杰西·巴杰莉称为“护士隐退室”的屋子。(我问你:你能让近在咫尺的亨特太太一起隐退吗?)她在那里擦了点金缕梅香水。
这是科尔最喜欢的香水:说是不浓不淡,讨人喜欢的自然的芬芳,正是我希望从你身上得到的啊,弗洛。嗯,是吗?我也许还算举止自然,但没有人会说我讨人喜欢。对于别人,你难辨其真伪,当然不会表现得讨人喜欢;别人是决不会直言相告的,那么只能怪你自己愚蠢了。你的烦恼,弗洛,在于你在这种事情上对自己缺乏正确的认识。谁也弄不清他自己究竟是怎么一个人。不对,亨特太太认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怎样的人,护士。所以事情往往如此:你受到两头夹攻。
公园边缘的松树阴影渐渐变浓。银辉中,草色泛白,湖水素装,但倘若走近去看却是一片污泥的颜色,散发出污泥、看不见的死鱼和丑陋的长脚水鸟的粪便的秽气。科尔说那种鸟叫大鷭鸟。
总是科尔!要不就是贝蒂·亨特太太!如果你说想要辞职而那老太婆不放你走呢?伊·亨特可比你记得的任何男人都有力量,连斯诺也望尘莫及。亨特太太一定是在长期的生活中获得了束缚别人的绳索。她从一切被自己杀死的人——如那位丈夫——身上吮吸生活的阳光,或者从半死的人们身上吮吸:你一眼就看出,公爵夫人多萝茜差点被囫囵吞下。可真正的证据却是她今晚要来的儿子,不知他是否比他母亲活得长而终于成了非凡的演员呢,还是将开始扮演她驯服的还魂尸的角色。
不过,弗洛拉,得公平一点:这老太婆不是常常唠叨吗?这小伙子,护士,你跟他往来的。我能从你的触摸中感到,从他送——其实没有必要,他们不是有骑自行车送药的伙计吗——送我们打电话要的药来时的说话声中听出,他正是你所中意的小伙子。听听,就好像是她的事情似的。嗬,是吗,亨特太太?(老大不敬,嘲讽的暗笑)真叫你觉得自己是个傻瓜。然而,问题在于,她并不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死死缠你,因而你并没有指责她的真正的理由——除了那妖婆式的旁敲侧击,可她年纪老了,啊,上帝,沉痼缠身,心力交瘁啊。
所以就没有人保护你,把你从科尔·帕多手上救出来了。
除非斯诺。
公园周围,衰草渐稀。那位演员到达时,天肯定要黑了。斯诺患着白化病,却声称自己的肤色是天然的灰黄。后来,特别是在灼热的公共汽车上工作和在太阳下坐在车站的长凳上,一边等候交班一边同男工友抽烟时,她患上了皮肤癌。斯诺身上发出一股白种女人的气味:更像男人;还有收进找出的硬币味、汗淋淋的皮夹子味以及许多香烟的气味。但你们都是科夫港人:我的表姐——我唯一活在世上的亲戚。
亨特太太继续唠叨着,那个小伙子,护士,你上个休息日和他一块——到诺默拉什么地方去呢——告诉我这件事——我是说告诉我他的情况!好像你知道该从何说起。你身上是什么化妆品的香气啊?嘿!(鼻子一吸)是金缕梅,我经常在猜呢。猜她洒了金缕梅香水后会发出什么气味:大概是那些与她交往的色鬼的臊气吧。
不错,那天他们是到诺默拉去了。
“为什么去诺默拉啊,科尔?荒凉透顶的地方!”
“荒凉才去呢,叫恶棍嗅也嗅不到,至少一时找不到地方,我今天正需要这样。”
科尔驾驶一辆梅赛德斯SSK(鬼知道是什么意思)旧车。他把那辆勇士卖了,重新装修了这辆旧轿车。只要肯专心,他干什么都很聪明,可是他说他希望心境宁静,好像你——你们大家都不希望心境宁静似的。可什么叫心境宁静,又怎么能心境宁静啊?
“诺默拉!谁肯住在那个地方,置身在那些荒芜果园中?”
“至少,在橘子落地的噗噗声中,你可以自由自在。”
“不大开化吧,我赞成开化。”
“你可以当市长候选人了,弗洛。”
要是在别的场合,她就可能要生气了,但暖洋洋的天气、公路上的喧闹声以及路旁整整齐齐的灌木丛使她陶醉。她微微一笑,整个人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科尔抽着铝柄烟斗,烟锅底的烟叶发出吱吱的声音。沙石岗上,阳光明亮耀眼:透过敞开的车窗,热风一个劲地吹进来,像砂纸一样擦着皮肤。
郊外的景象仍然在向后流去,她有心想尝尝乘坐梅赛德斯兜风的滋味,但你根本尝不到:这辆式样古老的车子——要是夹在亮锃锃的新型轿车中间,谁也不会羡慕。幸好现在车子不多,只有一两辆出故障的装运水果或蔬菜的卡车,偶或还有一辆家庭旅行车,所以你们的外表如何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算幸福吗?她想,如果是,那么任何人,科尔,甚至莫里顿大道的老妖婆都不能从她嘴唇里逼出一句承认的话来,她用舌尖舔舔没涂唇膏的嘴唇,发现它们开启着,像是白痴的嘴唇。
“这个亨特太太,因为年纪大了,尽说些荒唐透顶的胡言乱语,还以为没有关系。”
“举个例子说说?”
“唔,我不能对你说。”
“不能说又为什么要说呢?”
“我想找话说。”
“这不是找话说,是找不痛快。”
“那,好吧。”
她闭上了嘴巴。有时她喜欢和科尔相处,现在就是“有时”中的一次。她既想看他一眼,又怕暴露自己,这一点你是了解得最清楚的;但对于讨厌的亨特太太来说,你这样做就不行了,她发明了关于气味的理论,对嗓音也像精灵一样灵敏。这老家伙,无论清楚不清楚,多少还能记得双目失明前看见过的东西吗?譬如说男人的手、男人坚硬的喉结:男人是靠喉结蠕动向你表示思想的,至少科尔是如此。她得看上那么一眼。
“你在看什么?”
“还以为看到一根路标呢,原来不是。上帝,这种灌木一旦开始就没有尽头。”
也许要到诺默拉才有尽头。
他们终于平稳地驶进另一种苍翠的绿荫,驶进小丘,突兀的围场和枝叶纷乱缠结、树干疤痕累累的果园。他们驶过一个布满浮垢、绿得发黑的死水坑。这里房屋疏朗,都装着褪了色的或者未经油漆的檐板,十分破旧,只有加油站和广告牌是新的。居民们似乎都很苍老,风吹日晒,皮肤粗厚,结婚戒指深深地嵌进厚皮里。一条几乎被女贞树遮封的走廊上,一对老年夫妇正坐着用白杯子饮茶,同时咀嚼着什么,大概是烤饼。一个小字辈的女人身穿棉布长上衣,痴痴地坐着,直愣愣地瞪着公路,旁边是她的呆头呆脑的兄弟。当然,他们比那对长辈年轻,但也显得老态龙钟的。
围绕着大多数小屋的女贞树渐渐压迫着你,使你喘不过气来。调头他顾吧,目力所及,湿漉漉的暑气蒸腾激荡:总是死气沉沉的绿色,千篇一律,偶尔有几块橘树的污斑和苍白的幽花。
科尔想散散步,于是他们踏上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路旁,一个孩子——一个小姑娘蹲在果园边,不断地拨弄着一只玻璃罐中的什么东西。
“什么啊?”她俯身询问小女孩。后者开始不肯回答,只顾埋着脸,脸红得像一个发紫的杏子那么逗人。
“你在玩什么啊?”你又问,固执地不肯罢休。
“蜥蜴。”
是一条蜥蜴,已经没有尾巴了。
“你不会残忍地对待它,对吗?”对小孩子说这样的话,真傻。“如果是我,我就放它走。”
女孩圆睁着双眼,嘴唇发亮,狠狠地看了蜥蜴一眼。“他是我的小宝贝。”她说。
“那也一样,要是我就放了它。”
你会吗?假使换了你穿着沾满污泥的上衣和破烂的短裤蹲在路旁,会不会放恐怕难说。
当他们信步向前走时,科尔说:“我们一转弯,她就一定会扯下它的头。想不到吧,换上你也会,弗洛。”
“你怎么知道。”她觉得怒气一直涌上脖子。
“我不知道,”他说,“但能猜到。”
空气令人昏昏欲睡,无法进行长时间的思考。
“将来我的孩子不会,”她说,“我一定不让他们这样做。不论我怎么样,我一定要让他们受到更好的教育。”
他摇摇她的手,哈哈大笑。
“为什么不能?”她气愤得连话也说不清楚,“我要尽力使他们超过我。”
他们穿过一个绿草如茵、布满海绵状小丘的围场,这围场仿佛覆盖着一条宽大的棉被,脚一踩上去就往下陷。
“如果我脾气不好,”她说,“那请原谅。我知道自己嘴硬,要争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倒是娶个坏脾气的姑娘好。如果你要选个性情温柔的,而结果她很暴躁,那就大失所望了。”
“我一点也不温柔,而且根本不想结婚,我是说,你如果非得克服重重障碍才能出来游玩一天,那太可怜了。”
他们吃力地走在柔软的围场上,在也许休耕了多年,也许休耕了整整一世的土地上吃力地走着。
“如果我会操持家务,大概会切上几块三明治带来。”
“我不抱幻想,弗洛。”他顺着她的手臂做出咬啃的样子,仿佛那是一根玉米棒。
“别这样!”这样真傻。
可是,也许并不傻。他们停下来面对面地站着,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沉寂之中。一群小虫在一束阳光中飞舞。一面是弯弯扭扭、歪歪斜斜的橡树,另一面是朦朦胧胧的橘树;积满污垢的丫杈和蒙着树脂的枝条,挣扎着想从七缠八卷的树丛中脱出身来。如果她确实曾经挣脱过,那么从周围的寂静中,她认识到自己又被捉住了。科尔开始站得较远,这时渐渐向她逼近,活像一个梦游人本能地返回早些时候在梦中离开的房间。那些疲惫而热心的树丛在帮助他。
她却不在梦中。“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她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人,而且已经在对方的怀抱中。“科尔?”如果她的声音有些尖厉,那是因为她的嘴唇在压迫之下。
他没有回答,继续以嘴唇猛冲猛撞她迁就的唇沟:这无法阻挡的,归属于他的地方。
她成了他一手巧妙制定的计划的一部分,而后,这个计划成了他们共同的。他仅仅扯落他短裤的一个纽扣。
在海滩上,他们从来不为赤身露体感到不安,因为那是习以为常的事。但这里,在茂盛的青草之上,赤裸的肌肤却白得耀眼,她浑身裸露,开始时还感到羞耻,但后来就管不得许多了。
她随口咕哝了一句:“有人来怎么办?”
“呣?”
“那个玩蜥蜴的女孩子——我们会害她一辈子的。”
小女孩无关他们的计划,很快就被抛开了。
“管她呢——一个残忍的孩子。”弗洛拉一边想,一边喘息。
当她被深深地压进刺人的青草时,她就开始咕哝别的了。
他高高地坐在她身上。她贪爱他那胸脯分开的样子,直到目光向下集中在另一个地方。若非必须面对伊丽莎白·亨特的龇牙咧嘴和那双洞悉一切的瞎眼,她真要一口吞下这暴君般高踞在上的情人。
他一许可,她就让自己柔软的身体从半知半觉的酥麻和肉欲中解脱出来;倘若愿意,她原本可以继续沉湎其中的。
“你屁股上,弗洛拉,印满了十字——一些枝条弄的,还沾了些草绿色。”
“你对我做了些什么呀?”她咕哝说,一边调头看自己的花屁股。
“难道不应该?”他反问,“这不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科尔对她咧嘴笑笑。
“会让人看见的。”她又提起这个。
才穿好一半衣服,他们又抱成一团了。这时,他好像是他们生的孩子。她的大孩子在撞击着她的乳房,她无论怎样爱他也不满足。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穿着整齐后,她说。
“这是我们都知道得很清楚的,只是你不肯承认。”他平静地回答。
在停车处附近的公路旁,他们见到一间房屋上面挂着“按顾客要求供应鸡鸭快餐和茶水”的招牌。屋中一位穿着四季常宜的长棉布上衣的女人说,只要他们喜欢,可以给他们煎几只鸡蛋。她给他们端来一盆整个的卵形小马铃薯,又用一只棕褐色的搪瓷壶为他们倒茶,茶杯是白色的,很厚。
他们吃饭时,这位身材颀长的女人一直在他们身边走动。她也许想聊天。寒暄了几句以后,她扯起最近发生的一桩谋杀案。但你的嘴塞得满满的,顾不上应酬。
“唉,亲爱的,”女人叹息一声,“你们趁着年轻,自己开着车子到处遛遛,够快活的。”她说。
空空的盘子上只剩下一点点凝结着油的蛋屑。
“还没孩子吧?”
科尔差点囫囵吞下最后一个卵形马铃薯。
因为他嘴巴不空,而且,不管怎样,这总是个女人常问的问题,所以你只得尽量心平气和地回答:“还没有成家,只是一次朋友间的出游。”
女人自知失言,立刻开始在他们的手上寻找结婚戒指。她的细长脖子和厚皮下巴一下子羞红了。“我常想,”她说,“有的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她已经由于自己的错误而垂头弯腰地走开了,在胶底布鞋声中,传来她的喃喃自语:“有了孩子就一切不同了。”
他们坐进车子时,科尔极其兴高采烈。“快乐的一天,诺默拉之游!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她当然不知道。
他注视着她。“丈夫和妻子。”
“我不相信你的话。”
其实,她相信,科尔无所不知;而自己则是从北海岸香蕉园出来的无知姑娘,以当护士为手段,想勾引一个丈夫,可到手后又不肯要了。
他们开动车子。有一阵,他把一只手搁在她的大腿之间,好像表示她是他的。如果她没有把它抛开,那是由于她又被乘车旅行搞得昏昏沉沉了。
“星期四有音乐会。”他提醒说。
她转过头,对着窗外的灌木和岩石说话。“你为什么要把我扯进音乐会?”
“因为喜欢让你和我在一起啊。”
“可我不懂得怎样欣赏音乐。尽是那个马勒的曲子!放音乐时我只能想点别的。”
他似乎以为不妨如此。“那很好,那就继续去想点别的吧,弗洛,总有些曲子会抹掉你心上的想法的。”
他使她感到空虚:那些平装书、那些唱片,以及他对诺默拉之行意义的领悟。除了自己的身体和未诞生的孩子,她能向科尔提供什么呢?上帝啊,若不理智一点,一个个孩子就会像豌豆似的从体内噼噼啪啪地爆出来。
她心里充满着阳光,充满着煎鸡蛋,充满着科尔,该感到心满意足了。倘不是感到有孩子在她大腿上爬着 乳房上抓着 用睫毛搔着她的脖子使她绽开满脸微笑 她真要蒙眬入睡了 她多么想用牙齿咬住孩子们金色的面颊 以表示自己的挚爱啊 但她竭力克制着 不露声色。
“睡了个好觉?”他问。
“你认为我睡着啦?我没睡。”她回答说,俨然是亨特太太的口吻。
“一直到霍恩斯比,你大部分时间都像一只没装满的麻袋似的倒来晃去。”说着,他捏了一把她的膝盖,惹得她生气了。
弗洛拉·曼胡德将手肘抵在窗台上,双手托住面颊,本可以这样度过整个黄昏。在这空荡溟蒙的公园和过往车辆的喧闹之上,面对地平线上修道院的清晰轮廓,她本可以从祈祷的样子转入梦境而不知不觉地度过这段时间。她无论如何没有当修女的意念。最好什么也不是,仅仅是缥缥缈缈,或者是一场梦。在梦中让头发披散在黄昏的怀抱里,就像科尔对她说过的那个歌剧一般,让情人把自己的秀发拴在树上,从而被他引诱上钩。可是,哪个情人呢?一个陌生人在淡淡的暮色中走出公园,最后变得几乎不复存在。她不会被诱惑上钩吗?不,相反,太经常了!
那老家伙床边的手铃丁零丁零地响着,此刻,护士正因为自己的思想被引进这么一个不可逃避的陷阱而满心懊恼,因此,她巴不得去和病人干点儿什么。她像当年护士长所希望的那样一丝不苟地正了正头巾,顺着走廊朝仍然讨厌地鸣响着的召唤铃声走去。
曼胡德护士几乎是旋转着脚跟走进房间的。“我们把您忘了,是吗?亨特太太?现在我们弥补一下吧。”
那么兴高采烈:你连门把手在什么地方都闹不清了。亨特太太却没料到她这样愉快,弄不清她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想我不能要你永远守着,但我们花了钱,不是让你把我们丢下不管的——护士。”
曼胡德护士不理会这么一点小小的刺激。“我听你吩咐,亨特太太,你吩咐什么都行。”她舔舔刚涂上的唇膏,知道虽然这老家伙视而无睹,但她一定显得很漂亮。
“我要你把我扶到椅子上。”
“你觉得今天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我必须坐在椅子上——等——等他。”
护士把轮椅——一台铬钢和皮革制成的实用而灵巧的机械——推过那一大堆奢华的红木家具和银质器皿。
“先穿礼服。”亨特太太提醒说。只有她能够精确无误地记住全部程序。
护士取来那件绣着玫瑰花的锦缎礼服。它满是褶皱,已经失去了鲜艳的色泽,袖子的镶边——弗洛拉·曼胡德断定是真正的貂皮——一定在什么时候受到过蛀虫的光顾。但是,它今天破旧的模样并不影响曼胡德对其当年光彩的尊重。
“请当心我的手臂。”亨特太太警告说,“受过训练的护士并不一定了解人体组织是怎么活动的。”
礼服穿好了,轮椅推到床边,护士把这捆嘎嘎作响的骨骼和怒气冲冲的肌肉收拾起来,弄成坐姿。
“多么健康,”亨特太太吸了一口护士动来动去时掀起的风,一口青春的芬芳的暖流,喃喃地说,“多么强壮。”
“哎,亲爱的,您舒服吗?”弗洛拉·曼胡德突然满怀同情;这虽然不是专门为亨特太太产生的,但总得落实到某个人的身上,何况她还看见了那睡衣下面,那一朵朵玫瑰花锦缎和虫蛀过的真貂皮之间,伸着两条灰色的细通心面一般粗细的瘦腿。
护士跪着把拖鞋套在病人冰冷透明的脚上。
亨特太太听起来几乎哭了。“你的手真叫人感到亲切,护士。希望你别忘了给我化妆的诺言。”
曼胡德护士不胜惭愧:她愿意以任何代价换取天性的温柔、恬静和慈爱。这种天性不是唾手可得的,也许一辈子也学不会。
“没有,没有忘记。”她一边克制脆弱的感情,防止它的进一步发展,一边立起身来。
“我希望不会使你厌烦。”
“不会的,不会使我厌烦的。”其实,给亨特太太梳妆打扮才是她真正喜欢的工作;这她们两人都明白。
亨特太太“嗯”了一声,她终于高兴了。
曼胡德护士端出亨特太太的化妆盒,一个与亨特太太不属一个时代的产物,光滑的蓝色皮面上配着银饰,这和亨特太太花梨木床架上一个歌女躺在闪闪发光的巨大的银太阳下一样,显得很不协调。
亨特太太很高兴,深深地吸着化妆盒打开时散发出来的脂粉香气。
曼胡德护士开始给她梳妆,那副崇敬的样子叫你简直不敢说是妖娆;而她的化妆对象则自豪地凑上自己的面颊。当曼胡德护士把粉底润进亨特太太干枯的皱纹时,就是德桑蒂护士也会不由得敬重起这种明显专门为迎客而进行的精心化妆。当然不是敬重化妆技术:有的地方做得确实过于妖娆。
在化妆的第一个阶段,伊丽莎白·亨特变成一个荧荧发光的幽灵。她觉得自己的面颊丰满了,觉得穿上过去常穿的洁白衣裙了;她一走下楼梯,人们就会立即鸦雀无声。
“把灯打开,护士。”
“现在天还亮得很呢,亨特太太。真的,我能看得很清楚。”
“打开——请把灯打开。我喜欢感到周围亮堂堂的,这样暖和得多。”
曼胡德护士把不悦化成一声轻叹,开关也粘上了粉底。“我刚才是考虑节省——这么早就开电灯。”这想法至少不错。
“我一向奢侈。”亨特太太说时莞尔一笑。
我肯定你是这样的——但那是关系到你自己的时候。曼胡德护士没说出自己的思想。
这时,似乎什么事情使亨特太太感到不快。“艾尔弗雷德——我的丈夫,认为任何人都是要到不得不付钱时才学会关电灯和水龙头的。在大多数情况下,这话不错。但从来没有谁想到艾尔弗雷德。”
曼胡德护士在梳妆箱内的瓶子和管子中翻寻着。她嘴里哼着什么,这时,几乎已经唱开了,意思是:“我也许能跳个通宵。”
“我丈夫在哪里?”亨特太太问道,脸上的焦虑之情使这位侍者的辛劳大部分付诸东流。
护士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半天才说:“我想他有事耽搁了,不过一定会来的。”
“是的,会来的。”
弗洛拉·曼胡德用手背擦掉那块男人该长胡子的地方的汗珠,“今天晚上你喜欢什么色彩?”她以最愉快、最文雅的声音问。
“面颊上‘深玫瑰色’,嘴唇上‘深肉红色’。”亨特太太自信地回答。
“呣?我想嘴唇上还是紫红色的吧。当然要你喜欢才行。”
“‘深肉红色’。”
亨特太太的面色顿时阴沉了。她闭上眼睛,梳妆箱光滑的蓝皮面上发出的芳香,大概使她厌恶。
曼胡德护士心里很不舒服地草草擦完亨特太太的双颊。她是在珍惜自己化妆嘴唇的技艺,或者说化妆嘴唇的才能的较为精巧的部分。
她自己的双唇在祈祷着“深红色”,但只吁了一口气,没有出声。
“你忘了牙齿了,护士,牙齿!不装上牙齿就无法化妆我的嘴唇,懂吗?”
曼胡德护士听从指教,取来一副昂贵的、天然黄的假牙。再次看到它,都不免一阵战栗。举起假牙的固然是亨特太太,但你得把它推进去,一直闹到两人都卷进一场像是半自杀半谋杀的漩涡中去。
那老家伙吸吸假牙,咂了一声之后就精疲力竭了。她往后一仰,说:“牙齿,讨厌的牙齿!”
然而,忠心耿耿的年轻女人并不介意。这一系列仪式的对象也仅仅只是一时有些沮丧。她屏息闭目,把注意力分散到必要的程度。
曼胡德护士,这位穿着白衣裙的虔诚修女,从镀金管套中射出唇膏,习惯而神秘地在空中挥了两下,开始把深肉红色抹上赤裸皱缩的嘴唇,把自己掌握的全部艺术技巧,学到的全部风骚妖娆都化在那两片属于别人的嘴唇上。如果说她过去没有达到过无私的境界,那么,现在她成功了,通过臆想,自己进入了一个华丽的天地。
可是,这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无私,她的行为成了一种热望。那沉思的鼓鼓的嘴唇简直要呼号呐喊。大概只有现在,她才会谦卑地接受他可能施加于她的任何甜蜜的侮辱。
“呣呣!”亨特太太出其不意地突然用力拉扁双唇,几乎毁坏了曼胡德护士的艺术品,从而也遏止了后者向心醉神迷的境界发展。“我不是一件物品,对不对?”或者,你即使是物品,也不愿别人用行为来加以证明。
“啊,您就会——您已经——很漂亮了!”曼胡德的声音那么粗重,一定是发自内心的。
“是吗?”亨特太太低声细气地问。
“‘我能一直跳个通宵’。”曼胡德护士清楚地唱了一句,接着小声问道,“我们画眼皮吧?”
亨特太太精神一振。“稍微画一下。”她满脸得意,宛如一个为自己的大胆而感到兴奋的小姑娘。
“蓝色?”
“蓝色。”她表示同意。“不!”幸好想起来,“翠雀银。”
弗洛拉·曼胡德知道该怎么办:她往伊丽莎白·亨特的眼皮描上很淡很淡的,似月光下蜗牛爬过的痕迹的颜色。伊丽莎白·亨特的面容差不多一点没变,可她却暖洋洋地沉浸在翠雀银的幸福之中。
后来她想起另一件事。“艾尔弗雷德一点都不赞同化妆,你知道吗?”
“是吗?”
“连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他还是不赞成。”
共同的弱点使护士和病人互相亲近了。有时她们痛苦相通,有时则是欢乐与共。
曼胡德护士撩开一根落在刚刚化妆好的嘴唇上的头发,后退了一步。“你在考虑假发吗,亲爱的?”
“紫丁香色的假发。”亨特太太说得很肯定。
“怎么戴法?”
“披散。”
“重大节日那样?”修女一直准备在节日时奉献全部才艺。
“对,散开。我一定要显得十分自然。”
“我不是劝你放弃自己的意见,但我考虑是否略微束一束。”
与曼胡德地位相当的其他人,如德桑蒂护士和巴杰莉护士,以及凡俗姐妹李普曼太太和库什太太都知道,是曼胡德护士恢复了涂脂抹粉的全套仪式。但他们并不知道,亨特太太曾付钱让弗洛拉学习保存假发的课程。这是她们俩之间的秘密,不过曼胡德护士喜欢把这秘传密授的知识藏匿在假痴假呆的外壳之中,喜欢弯起手指扭着屁股去充当假发的卫士。
她捧来淡紫色假发,毕恭毕敬地罩在那尚有几绺烦躁不安、很不自然的真发的柔顺的头皮上。这个淡紫色的顶峰引起一种宗教感觉,这种感觉弗洛拉·曼胡德认为她早就抛弃在故乡香蕉园那条路下面的那座装着护墙板的教堂外了。她曾盼望着奇迹,但奇迹始终没有出现;也许,那会在帮助伊丽莎白·亨特复活的时候出现。
现在,她用脚跟探索着在家具丛中后退,伸直的双手在激情和空气的压力下颤抖着,一直退到最适合审视的距离,而审视的对象,从一定意义上说,仅仅是一个野蛮的偶像,那头上的假发丝呈紫色、红色、淡紫色、银白色,光怪陆离;身上是一件旧而不破、绣着金线玫瑰花的长袍,鸟爪般的手指套在珠宝中,搁在肚脐上,显然在等待着进一步的移动,以便最终停息到那裹着锦缎的膝盖上面。
如果这淡银色的眼皮张开时,露出的不是伊丽莎白·亨特那更为混浊和没有表情的蓝眼睛的凝视,那么无论这位年轻女人崇拜的欲望有多强,也一定会吓得毛骨悚然的。刹那间,一道稀有的闪光,掩埋在眼白之下的昔日的蓝宝石光彩,诱使你抛弃了自己的怨恨、惰性、冷漠、愤懑,忘记了一位老太婆的残忍、贪婪和自私。至少在这一瞬间,这个可怕的偶像幻化成一个隐匿在其中的女神,生活的女神,你渴望而又不敢拥抱的生活女神;美丽的女神,你向往而尚未夺得的美丽女神(你痛苦地想:科尔此刻也该正在那没完没了的激动人心的音乐深处和某个美丽女神搅在一起)。最后,死亡的女神,它一直与你无关,除非是作为某种必须收拾掉的东西出现。至今为止,你还只看到死神的幻象。
死亡的幽灵使他们两人都心神骤变。亨特太太突然浑身一抽,打了个冷战,曼胡德护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气色——正吗?”紫色的嘴唇颤动着,急需肯定的答案。
纵使护士能够找到满意的回答,她也魂不守舍,顾不上说了。因为这时客厅中响起了洛蒂·李普曼极为兴奋的说话声,这绝非一般的应酬;还有男人的谈话声,上楼的脚步声;接着又是男人的谈话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越来越响。
伊丽莎白·亨特的手指落到膝上,继而升到当年乳峰隆起的部位,随即一双手垂落了下来。“他来了,是吗?他来了!”
曼胡德护士答不出话来。她们各人都受到迫在眉睫的灾难的威胁。不过伊丽莎白·亨特更为害怕:搽好粉底的面孔都惊恐得要裂开了。
“你看他会记得我吗?”
你无法安慰这位可怜的老娃娃,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比你安慰自己更好些。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威勃德先生,身着律师服,脸上一本正经,经过这多事的一天的折腾,衣服已经皱巴巴的了,脸上显得精疲力竭。为了摆出适当的样子和表情,找到比平常更煞费苦心的精确的言辞,律师的手指哆嗦得几乎要一齐脱臼,而他的模样,完全像是被炙烤过的。
他嘟嘟哝哝地走过那位不再需要的护士,提高了嗓门——虽然本该知道这样要引起委托人的不快(我耳朵一点不聋,阿诺德!还有什么)——好不容易说出:“亨特太太——他来了!巴兹尔爵士——哈哈!”
这笑声真可怕:那么尖厉刺耳,虽然不是他有意的。紧张——岂止紧张——恐慌,使律师变老了,这点护士看得出来。他几乎支持不住了。当他站着旋动蓝宝石印章戒指时,你觉得他差点连尿也撒在肥大的裤筒里了。
对于一切人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巴兹尔·亨特爵士跨进了房间。
他母亲的极度痛苦看得出来。他呢?除了杂志上刊登的有关他的生平故事的图片外,护士对他素昧平生,所以无从猜测。现在面对真人,这位大演员迷人的风采和他的衣着更使她眼花缭乱。
当巴兹尔爵士瞥见轮椅上的人时,迟疑了那么一秒钟,犹如发现那本该是女主角站的地方站着一个替角,随即(要紧的是演出,剧终幕落后再去咒骂这种安排)继续以他特有的姿势跛着走过地毯。他这种走路姿势,也许患轻微风湿症以前就养成了,但这丝毫没有削弱他的进攻能力。他一只肩膀比另一只前倾一点,所以,实际上是侧身向着这两位观众的,尽管这并不令人不快。他一只手伸在定制的袖口外面,那袖口在务求臻善臻美的衣袖末端,足有两英寸长。
他说话了,护士被他浑厚圆润的嗓音深深打动:“亲爱的——回家一趟真不容易!”
而这位先前的女神,这回却变成了哆哆嗦嗦的凡女了。这时她也恢复了自己的技艺,伸出戴戒指的手去抓她的亲人,要是够得到,一俟他走到身边就要抓住他的肩膀。“我盼得好苦啊,最亲爱的!我相信你比我更急。”
巴兹尔爵士又迟疑了一下,但仍驱使自己接近替角。
伊丽莎白·亨特提起精神。“啊——巴兹尔?巴兹尔?在曼谷到底出了什么事?”
巴兹尔爵士从胸袋中掏出一块绣着巨大的花押字母、非常华丽的大手帕,抹掉他不曾考虑到的东西:不是从替角身上来的。
“叫人扯住了,母亲。后来碰到一点——也不完全是什么变化——不过需要休息几个小时。就是这个原因,亲爱的。”
她注视着他。“你一向不会——我不该说骗人,巴兹尔——可你经常叫人失望。”
他自有搪塞她的高论。“当我们把嘴巴凑到母亲你的奶头上时,感到的难道不是失望吗?”
接着他们扭成一团;戏在演着,花梨木床架不断地弹回他们“亲爱的”“亲爱的”的叫声。
“我不是,”伊丽莎白·亨特在亲吻中气喘喘地说,“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所当然的母亲。正如我一定对你说过的——好像说过——我尽管吃了许多没烤熟的牛排——但偏偏没奶喂你。可是,你看——亲爱的——那并没有使你营养不良啊。”
他在她身旁双膝跪下,仍然露出相当一部分侧影;她把一行行戒指插进他的头发,企图重新缝合已经破裂的母子关系。这时,也许他们都仅仅在形式上注意到他们的观众:当舞台上的所有演员在两旁脚灯的映照中配合默契、浑然一体时,往往会出现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