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亡灵舞

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伯蒂很笃定,这种感觉潜藏在星星、风、黑暗和清新凉爽的冬日空气中,暗含在漫长的夜晚和飞逝的白天相互交替的节奏里。

欧文斯太太把伯蒂推出欧文斯一家的墓穴,说:“你一边玩去,我有事要忙。”

伯蒂看着自己的母亲,说:“可外头很冷。”

“冷就对了。现在是冬天,冬天就该是这样。”欧文斯太太接下来的话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伯蒂说的,“鞋子。瞧瞧裙子——裙边得缝一缝,还有蜘蛛网——全是蜘蛛网,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边去。”她再次赶伯蒂走,“我有很多事要忙,我不想你在一旁碍手碍脚的。”

接着她自顾自唱起歌来,两句押韵的歌词,伯蒂从没听过。

富人穷人齐齐聚,一起来跳亡灵舞。

“什么意思?”伯蒂问。可他不该问,因为欧文斯太太的脸阴了下来,趁她还没大动肝火,伯蒂赶紧跑出坟墓。

坟场里很冷,又冷又黑,群星已经浮现。伯蒂走在长满常春藤的埃及路上,从屠杀之母身边走过,她正眯眼看着冬日的绿意。

“小伙子,你年轻,眼神比我好。”屠杀之母说,“你看到花开了吗?”

“开花?在冬天?”

“别用那种表情看我,小伙子。花开花落自有其时节,发芽,开苞,盛放,凋零,一切顺其自然。”屠杀之母往自己的披肩和礼帽里缩了缩。

“工作时间,玩乐时间,现在到了亡灵舞时间。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伯蒂问,“什么是亡灵舞?”

可屠杀之母已经步入一丛常春藤,从伯蒂的视野里消失了。

“故弄玄虚。”伯蒂大声说。

他又去了向来热热闹闹的巴特比一家的陵墓,去寻找温暖和陪伴,可那一夜,七世同堂的巴特比一家根本没空搭理他。从最老的(1831年去世)到最年轻的(1690年去世)巴特比,每个人都在忙着大扫除。

波林格·巴特比向伯蒂道歉,他在十岁时去世。(他告诉伯蒂自己因“吞食”[1]而死,好几年来,伯蒂一直误以为他是被狮子或熊给吃了,在日后得知那个词的意思不是吞食而仅是一种疾病时,他大失所望。)

“我们没空和你玩,伯蒂先生,因为明晚马上要到了,非常难得。”

“哪里难得了?”伯蒂说,“每一天,明晚都会来临。”

“这次不一样。”福丁布拉斯说,“不是蓝月亮升起时的节日,也不是连着一个月都是礼拜日时的节日。”

“这不是篝火之夜。”伯蒂说,“也不是万圣节,不是圣诞也不是新年。”

福丁布拉斯笑了,灿烂的笑容堆满了他那张形如馅饼、布满雀斑的脸。

“那些全不是。这次的很特别。”

“那明晚的节日叫什么?明晚会发生什么事?”

“明晚是最棒的日子。”福丁布拉斯说。伯蒂正想听他说下去,可福丁布拉斯的祖母,路易莎·巴特比(她仅有二十岁)把他叫了过去,在他耳边厉声说了几句话。

“没什么。”福丁布拉斯对伯蒂说,“抱歉,我得去干活了。”他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自己那积满灰尘的棺木。“啦,啦,啦,吼!”他边擦边唱,“啦,啦,啦,吼!”每发出一声“吼”,他全身都会一阵狂抖。

“你不唱那首歌吗?”伯蒂问。

“什么歌?”

“每个人都唱的那首。”

“还没到时候。要到明天,明天唱才对。”

“没时间了。”在生双胞胎时去世的路易莎说,“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接着她用甜美、清亮的歌喉唱道:

富人穷人齐齐聚,一起来跳亡灵舞。

伯蒂向山下残破的小教堂走去。他灵巧地穿过墙面,进入地下室,坐在那里等赛拉斯回来。他感到冷,真挺冷的,可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坟场环绕着他,死人并不在意寒冷。

凌晨时分,他的监护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

“袋子里有什么?”

“衣服,给你的,穿上试试。”赛拉斯拿出一件与伯蒂身上的裹尸布同色的灰色汗衫、一条牛仔裤、一套内衣和一双淡绿色的运动鞋。

“这些有什么用?”

“你是问,除了穿以外有什么用?嗯,首先,我想你已经挺大了。你多大了?十岁了吧?一般来说,活人穿衣服比较讲究。既然你总有一天要像活人一样穿衣服,为什么不从现在起就养成习惯呢?而且这些衣服也可用作伪装。”

“什么是伪装?”

“让一样东西在别人看来是另一样东西。”

“哦,原来如此。”伯蒂穿上鞋,却被系鞋带难住了,赛拉斯只好教他。这对伯蒂来说似乎太过复杂,他反反复复系了好多遍才让赛拉斯满意。在这之后,他才敢向赛拉斯提问。

“赛拉斯,什么是亡灵舞?”

赛拉斯扬起眉毛,头歪向一侧:“你从哪里听来的?”

“坟场里的人都在说,我想这是明晚要发生的事。亡灵舞是什么呀?”

“一种舞蹈。”赛拉斯说。

“所有人要一起跳亡灵舞。”伯蒂边回忆边说,“你跳过吗?那是一种怎么样的舞?”

赛拉斯用黑色池水般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知道很多事,伯蒂,因为我长久以来夜行于这片大地,但我不知道跳亡灵舞是什么感受。要想跳这种舞,你必须是个活人,或是个死人——而我都不是。”

伯蒂颤了颤。他想拥抱赛拉斯,紧紧抱住,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弃他而去,可这种行为不可想象。他无法拥抱赛拉斯,就像他无法抓住月光,这并不是因为赛拉斯是虚幻的,而是因为这本身是错的。世上有你可以拥抱的人,其中也包括赛拉斯。

赛拉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伯蒂,看着这个换上新衣的男孩。“好了。”他说,“现在你看起来就像从来没在坟场生活过一样。”

伯蒂自豪地笑了笑,接着他收起笑容,又变得郁郁寡欢。“可是,赛拉斯,你会一直在这里吗?如果我不想离开,我也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一切自有其时节。”赛拉斯说。这一夜,他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伯蒂早早醒来,这时太阳还不过是挂在冬日灰色天空中的一枚银币。日照很短,一不留神就会睡过白天,让整个冬天变成长长的夜,一次也看不见太阳。因此,每晚睡觉前,伯蒂都会立誓要在太阳升起时醒来,离开欧文斯一家温暖的墓穴。

空气中飘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浓烈而芬芳。伯蒂循着香味上山,来到埃及路上。路边的常春藤在冬日仍密密匝匝,这不变的绿意掩映着仿埃及风格的墙壁、雕塑和象形文字。

这儿香味更浓。有那么一瞬,伯蒂以为不久前刚下过雪,因为常春藤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他凑近一丛常春藤,细细观看,原来那白色是一朵朵五片花瓣的小花。他把头凑过去,想近距离嗅一嗅花香,这时传来了上山的脚步声。

伯蒂潜入常春藤,向外窥探。来者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活人,他们沿着山路走上来,踏上埃及路。女人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华美的项链。

“是这个吗?”她问。

“没错,卡尔韦女士。”一个胖乎乎的白发男人气喘吁吁地说。和其他男人一样,他也挎着一个空空的大柳条筐。

女人看上去既茫然又困惑。“好吧,就听你的吧,虽然我没太懂。”她看向那些花,“现在我要做什么?”

个头最小的男人从柳条筐里拿出一把锈迹斑斑、失了光泽的银剪刀,对她说:“市长女士,剪刀。”

女市长接过剪刀,开始剪下一簇簇白花。三个男人把白花收入柳条筐。

“这呀,”过了一会儿,女市长说,“实在太荒谬了。”

“这是一项传统。”胖胖的男人说。

“荒谬至极。”卡尔韦女士嘴上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白花被一朵朵剪下来,放入柳条筐。当第一个柳条筐装满时,她问:“还不够吗?”

“我们得装满四筐,”小个子男人说,“给老城区的每个人都分一朵。”

“这是什么传统?我问了上任市长,他说他从没听说过这回事。”女市长接着说,“你们有没有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啊?”从未开过口的第三个男人说,他留着络腮胡,包着头巾,挎着两个柳条篮,“你是说鬼吗?我不信世上有鬼。”

“不是鬼,就是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伯蒂强忍住躲进常春藤深处的冲动。

“上任市长不知道这项传统并不奇怪。”胖乎乎的男人说,他的篮子几乎满了,“这是八十年来,白色的花第一次盛开。”

那个留胡子、戴头巾且不信鬼的男人正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

“老城区的每个人都会分到一朵花。”小个子男人说,“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他接下去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得知的事,“有人离去,有人留下,大家都跳起亡灵舞。”

卡尔韦女士嗤之以鼻。“一派胡言。”说罢她继续剪起白花来。

黄昏降临得很早,下午四点半时已夜色满天。伯蒂在坟场的小路上漫步,想找个聊天的伴儿,可一个人也没找到。他走到山下的陶工之地去找丽萨,也不见一个人影。他又回到欧文斯一家的坟墓,照样空无一人:欧文斯先生和欧文斯太太都不知去了哪儿。

恐慌忽然袭来,虽然只是轻微的恐慌。这是十年来第一次,伯蒂觉得这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家的地方抛弃了他。他跑向山下的老教堂,等候赛拉斯。

赛拉斯没有来。

“也许我和他错过了。”伯蒂这么想,却不相信。他登上山顶,极目远眺。星星悬挂在寒凉的夜空中,城镇的灯光如图画般在山下铺展开:街灯、车灯,还有不断移动的光点。他又慢慢走下山,来到坟场大门口,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乐声。

伯蒂听过各种各样的乐音:冰激凌车那甜甜的铃声、工人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还有克拉里蒂·吉克用他积满灰尘的小提琴拉出的过时曲调。可他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一连串涌动的深沉旋律,渐渐由弱变强,如同一节前奏,或一段序曲。

门上了锁,他从门缝钻出去,走下山,进入老城区。

他从站在拐角处的女市长旁路过。女市长正拿起一朵小白花,别到一个过路商人的上衣翻领上。

“我不做个人名义的慈善捐赠。”男人说,“这种事我通通交给办公室处理。”

“这不是为了慈善。”卡尔韦女士说,“这是当地的一项传统。”

“这样啊。”男人说着挺起胸膛,向世界展示胸前的小白花,神气十足地走远了。

下一个路过的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

“这是要干什么?”见女市长走近,她狐疑地问。

“一朵给你,一朵给小不点。”女市长将一朵花别在女人的冬衣上,将另一朵用胶带粘到宝宝的衣服上。

“可这是要干什么呢?”年轻女人问。

“这是老城区传下来的,”女市长含糊其词,“一种传统。”

伯蒂继续前行,他走到哪儿,都会见到别着白花的男女老少。在另外几个拐角,他见到了和女市长一起采花的几个男人,每人都提着一个篮子在分发白花。每个人谈不上,但大多数人都收下了。

音乐仍在耳边,不知从何处飘来,似有若无,庄重而奇异。伯蒂侧耳倾听,想找出音乐从哪儿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音乐就在空中,无处不在,在飘扬的旗子和抖动的遮阳棚里,在远处隆隆的车流里,在踩上干燥石板路时后跟的嗒嗒声里……

伯蒂还发觉了一件古怪的事:人们都踩着乐点在往家的方向走。

留胡子、戴头巾的男人差不多要把花分光了。伯蒂向他走去。

“不好意思。”

男人突然一惊,语气略带戒备:“我从没见过你。”

“抱歉。”伯蒂说,“你能给我一朵花吗?”

戴头巾的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你住在附近吗?”

“没错。”

男人递给伯蒂一朵白花。伯蒂接过。

“哎呀。”他的大拇指指根被扎到了。

“别到你的衣服上。”男人说,“小心别针。”

伯蒂的大拇指上沁出一滴血珠,他把血吮吸掉。男人一边把花别到他的毛衣上,一边说:“我从没见过你。”

“我的确住在这儿。”伯蒂说,“这些花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老城区的一种传统。”男人说,“在城镇扩展前就有了。当冬天来临,山上坟场里的花儿绽放时,他们就要把花剪下,分发给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

耳边的乐声变响了,也许是因为佩戴上了花吧。伯蒂能感受到节奏,如同遥远的鼓点。风笛般的乐音,悠扬婉转的旋律,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跟随音乐跃动起来。

伯蒂从未作为一个观光者四处走动过。他忘了不能离开坟场的规定,忘了今晚坟场里的死人都不见了,满脑子全是老城区。他一路小跑,来到老城区市政厅前的市政花园。老城区市政厅现在是个博物馆,兼旅客资讯中心。真正的市政厅已经搬到城市另一边更富丽堂皇、更现代也更无趣的地方了。

有人早已到来,他们在市政花园里信步漫游。隆冬已至,市政花园更像是一片大大的绿地,有几处台阶,一丛灌木和一座雕塑。

伯蒂听音乐听得入了神。越来越多的人如细流般汇入广场,或三两成群,或携家带口,或独自前来。伯蒂从没同时见过这么多活人。这儿想必有上百人,都在呼吸,都同他一样是活人,都戴着一朵白花。

这就是活人平常做的事吗?伯蒂心想,但又立即否决。这次不同,无论这是什么活动,它无疑很特别。

先前那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站在伯蒂边上,抱着婴儿,随着音乐轻轻晃头。

“音乐会放多长时间?”伯蒂问。可女人没回答,依然面带微笑,跟随音乐摇摆。伯蒂觉得她的笑容不太寻常,直到听到她说“哎呀,这就像圣诞节一样”,才明白女人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也许是因为他隐身了,也许是因为女人根本没在意他。

女人说话的样子仿佛沉浸在梦中,游离到体外,在外界看着自己。她用同样身处异处的语气说:“这让我想起了奶奶的姐姐克拉拉。在奶奶过世后,每年圣诞节前夜我们都会去看望她,她会弹奏她那架老旧的钢琴,有时还会唱歌。我们会吃巧克力和坚果。我已经忘记她唱过什么歌,可从这音乐中,我仿佛听到了她唱过的每一首歌。”

婴儿靠着她的肩膀,像是睡着了,可连小婴儿都在随着音乐轻轻晃动小脑袋。

随后音乐停下,一片寂静降临广场,镇住了天地,如同落雪时的肃静。一切声音被夜色吞没,广场上无人跺脚,无人躁动,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钟声响起,仿佛近在耳边,那是午夜的钟声。他们来了。

他们列队从山上缓缓走下,五人一排,步伐庄重整齐。伯蒂认识他们,或者说认识其中的大多数人。走在第一排的人中,他认出了屠杀之母,约西亚·沃辛顿,曾在十字军东征中负伤、回乡后死去的老伯爵,还有特里富西斯医生。每个人都庄严而肃穆。

广场上,有些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个人大喊:“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这是对我们的审判,对我们的审判!”而大多数人只是注视着来者,并不惊讶,仿佛在看一幕梦中的场景。

死人们继续向前走,一排又一排,来到广场上。

约西亚·沃辛顿走上台阶,来到女市长卡尔韦女士面前。

他伸出手,用响亮到能让整个广场的人听见的声音说:“敬爱的女士,我诚邀您做我的舞伴,与我共舞亡灵之舞。”

卡尔韦女士有些迟疑,她望向身旁的丈夫。卡尔韦先生穿着睡袍和拖鞋,睡袍上别着一朵白花。他微笑着向卡尔韦女士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卡尔韦女士伸出一只手,在她与约西亚·沃辛顿指尖相触的一刹那,音乐再次奏响。如果说之前是序曲的话,那现在就进入了主题乐章。所有人相聚此地,就是为了倾听这样的音乐,美妙的旋律弹拨着每一个人的脚步和指尖。

死人和活人牵起彼此的手,一同起舞。伯蒂看到屠杀之母在和那个缠着头巾的男人共舞,路易莎·巴特比在与那个商人共舞。欧文斯太太在执起年迈的卖报者的手时冲伯蒂笑了笑,而欧文斯先生则向一个小女孩伸出手,毫无居高临下之意,小女孩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此生都在等待与他共舞一曲。

伯蒂不再四下张望,因为有人牵住了他的手。亡灵舞正式开始。

丽萨冲他粲然一笑,两人踩着乐点迈开舞步。

“真好。”丽萨说。

随后她合着舞曲的旋律唱起歌来:

“踏步旋身复停驻,一起来跳亡灵舞。”

伯蒂的脑海中满是乐声,胸腔中满是狂喜。他的脚跟随音乐而动,仿佛早已知晓舞步。

当音乐的这一小节结束后,福丁布拉斯·巴特比接过他的手,成了他的新舞伴。两人一同越过了一排又一排舞者,人群自然开合,一丝不紊。

伯蒂看到,阿巴纳泽·博尔杰的舞伴是他曾经的老师伯萝丝小姐。一个活人对一个死人,执起彼此的手翩然起舞。

随后,双人舞变为齐舞,一排排人一同踏步,走动,踢腿(啦,啦,啦,轰!啦,啦,啦,轰!)。这是一支传承千年的古老舞蹈。

伯蒂的身边正巧是丽萨,他便问:“音乐是从哪儿来的?”

丽萨耸耸肩。

“是谁让这一切发生的?”

“这总会发生的。活人可能不记得,但我们记得……”丽萨话说到一半忽然兴奋地说,“瞧!”

伯蒂从未见过真正的马,他只在图画书中见过马长什么样,可伴随嗒嗒马蹄声沿路而来的灰马与他想象中的马全然不同。这匹马要大得多,马脸长而沉肃,光溜溜的马背上骑着一名女子。她身穿灰色长裙,垂坠的裙子在十二月的月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沾着露珠的蛛网。

到广场后,灰马停了下来。女子轻盈地滑下马背,站到地面上。

她行了一个屈膝礼,面对所有人——活人和死人。

所有人一同回以鞠躬或屈膝礼。

舞蹈再次开始。

“现在骑着灰马的女子要领舞了。”丽萨说。话音刚落,旋动的舞蹈便将她带离了伯蒂的身边。

大家随着音乐跺脚,踏步,旋转,踢腿。女子与大家一起热烈地踏步,旋转,踢腿。连白马也跟随旋律摇头晃脑,踏动马蹄。

舞曲的节奏逐渐加快,舞者的舞步也随之加速。伯蒂上气不接下气,可他无法想象这支舞会有终结的那一刻:亡灵舞,活人和死人的舞蹈,与死亡共舞。伯蒂在微笑,所有人都在微笑。

当随着音乐旋转踏步,游走于市政花园时,他时不时会看见那位灰裙女子。

每个人,他心想,每个人都在跳舞!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错了。在老市政厅洒下的阴影中,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他没有跳舞,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家。

伯蒂看不透赛拉斯脸上的表情,不知那是向往,是悲伤,还是别的情绪,可赛拉斯的表情永远叫人看不透。

他大声喊:“赛拉斯!”想让他加入他们,一起来跳舞,共享这份欢欣喜悦。可当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时,赛拉斯却退入阴影,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曲!”有人大喊。乐声陡然一转,变得庄重沉肃,进入终章。

每位舞者找到最后一位舞伴,活人和死人,一对一,面对面。伯蒂伸出手,发现手指所触、目光所及之人是那位身着蛛网般的灰裙的女子。

女子冲他温柔一笑:“你好,伯蒂。”

“你好。”伯蒂与她跳起舞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没有那么重要。”

“我喜欢你的马,它好高大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马。”

“它非常温和,温和到能用宽阔的背载起最威猛狂傲的你;它又非常强大,强大到能载起最低微渺小的你。”

“我可以骑它吗?”

“有朝一日。”女子的蛛网裙闪闪发亮,“有朝一日,每个人都能骑上它。”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约定立下,舞蹈落幕。伯蒂向女子深深鞠了一躬。下一刻,独独这一刻,他感到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仿佛他已一刻不停地跳了好几个小时,胸闷气短,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疼,以示抗议。

一座钟楼敲钟报时,伯蒂边听边数。十二声。他们到底是跳了十二个小时,还是二十四个小时,还是根本没有跳呢?他完全不知道。

他站起身,四下张望。死人已经离开,灰裙女子也已离开,广场上只剩下活人。他们纷纷动身回家——迷迷糊糊,步态僵直,如同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还未完全清醒。

广场上覆满了小白花,仿佛刚举办了一场婚礼。

第二天下午,伯蒂在欧文斯夫妇的坟墓里醒来,感觉自己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还干了一些了不得的事。他迫不及待地想说出来。

当欧文斯太太起床时,伯蒂说:“昨晚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欧文斯太太说:“哦,是吗?”

“我们跳舞了!所有人都跳了,就在老城区。”

“真的吗?”欧文斯太太轻声一哼,“跳舞了?你知道的,你不能离开这里去镇上。”

伯蒂知道当欧文斯太太处在这种心情状态时,还是不和她说话为妙。他识趣地溜出坟墓,来到渐渐暗沉的黄昏中。

他走上山坡,向着那个黑色方尖碑,向着约西亚·沃辛顿的墓碑,向着那个天然的环形剧场。在那里,他能将老城区和环绕老城区的城市灯火尽收眼底。

约西亚·沃辛顿站在他的身边。

伯蒂说:“是你领的舞,和那位女市长,你和她一起跳舞了。”

约西亚·沃辛顿看向伯蒂,一言不发。

“你的确和她跳舞了。”伯蒂说。

约西亚·沃辛顿说:“孩子,死人和活人没有交集。我们不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如果我们与他们跳了亡灵舞——死亡之舞,我们就再也不会说起这件事,对活人就更不会提了。”

“可我是你们的一分子啊。”

“现在还不是,孩子,在有生之年,你不是我们的一分子。”

伯蒂这才意识到,他是作为活人参与了这场集体舞,而不是从山上走下来的那群人中的一员。“我想……我明白了。”

他,一个十岁男孩,一路匆匆小跑下山。他跑得太急,差点被迪格比·普尔(1785—1860,我如此,你必如此)的墓碑绊倒。他努力稳住身子,冲向老教堂,生怕错过与赛拉斯的会面,担心赛拉斯在他赶到前就走了。

伯蒂坐在长凳上。

身边的空气无声地波动了一下,赛拉斯的声音响了起来:“晚上好,伯蒂。”

“你昨晚来了。”伯蒂说,“别说你没来,我看到你了。”

“没错。”

“我和那位骑着灰马的女士跳舞了。”

“真的?”

“你看到了!你看到我们俩了!活人和死人在一同跳舞!可为什么没人谈论这件事呢?”

“因为有些事是秘辛,因为有些事是人们谈论的禁忌,因为有些事他们不记得了。”

“可你不正在说这件事吗?我们正在谈论亡灵舞啊。”

“我没有跳舞。”赛拉斯说。

“可你看到了啊。”

“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和那位女士跳舞了,赛拉斯!”伯蒂大声说。看着赛拉斯深沉的样子,伯蒂忽然害怕了,如同一个孩子惊醒了睡觉的黑豹。

“这次谈话到此为止。”赛拉斯说。

伯蒂还有事想说,他肚子里有一百件事想说,可说出来不见得是明智的选择。思来想去之时,一个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沙沙沙,柔软温和。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脸颊,冰冰凉的,就像羽毛一样。

一切关于舞蹈的思绪随之淡忘,恐惧之情被喜悦和敬畏所替代。

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见到雪。“看,赛拉斯,下雪了!”他欢呼道,胸怀和脑海中满满的都是喜悦,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真的下雪了!”

[1] 原文为consumption,既有消耗、饮食之意,又指肺结核、痨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