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一只手,握着一把刀。
刀柄由乌骨制成,打磨得锃亮。刀刃比任何剃刀都来得精致锋利,倘若划过你的皮肤,你甚至不会知晓自己被划伤了,起码无法立刻发觉。
这把刀已近乎完成被带到这间屋来的所有使命,刀刃和刀柄都已经被鲜血染湿。
临街的门依然开着,只开了一道缝,刀和持刀的男人就是从这道缝溜进来的,随之而入的还有一缕缕在夜间蜿蜒缭绕的雾气。
杰克之一在楼梯平台上停下脚步,左手从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拉出一块白色大手帕,将刀和戴着手套握着刀的右手擦拭干净,再把手帕收好。猎杀即将告终。他将女人的尸体留在床上,男人的尸体留在卧室地板上,大一点的孩子的尸体留在她色彩鲜艳的卧室里,周围是她的玩具和一些模型的半成品。还剩下小的那个,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解决掉这一个,他就大功告成了。
杰克之一活动了下指关节。毕竟他是专业的,或者说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在工作完成前,他不允许自己露出笑容。
他的头发是黑的,眼睛是黑的,由纤薄的羔羊皮做成的手套也是黑的。
小孩的房间在顶楼。杰克之一走上楼梯,落在地毯上的脚步无声无息。他推开阁楼的门,走了进去。他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闪耀得如同黑色的镜子,映照出小小的弦月。
真正的月亮透过平开窗照了进来。月光弥散在雾气中,并不明亮,不过杰克之一也不需要太多光亮,这样的月光就够了,足够了。
他依稀看到婴儿床上孩子的轮廓:头、四肢和躯干。
婴儿床四周竖着高高的围挡,以防孩子掉下去。杰克之一向前倾身,右手举起刀,瞄准孩子的胸膛…………他又把手放了下来。婴儿床上的人形是只泰迪熊。孩子不在这儿。
杰克之一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暗淡的月光,因此他无意打开电灯。光线其实无关紧要,因为他有别的本事。
杰克之一嗅了嗅空气,忽略那些由自己带进房间的气味,不理会那些可以放心不管的气味,而是聚精会神地寻找猎物的气息。他闻到了那个孩子的味道:巧克力饼干似的奶味、潮湿的一次性夜用尿布的酸臭味、孩子头发上散发出的儿童洗发水的气味。他还闻到了一个橡胶做的小东西——一个玩具,他心想,不,是个用来吮吸的东西——那个小孩一直含着它。
孩子曾在这儿,可现在不在了。杰克之一循着气味走下楼梯,在这栋高而窄的房屋里穿行。他一一查看浴室、厨房、通风橱柜,最后来到楼下的走廊。走廊里看不见别的,只有这家人的几辆自行车、一堆空的购物袋、一块掉在地上的尿布,还有透过紧邻马路的前门缓缓飘入走廊的袅袅雾气。
杰克之一轻哼一声,哼声中既有沮丧,又有满足。他把刀插回长外套内袋里的刀鞘,走到路上。路上有月光,也有路灯,可雾气扼住了一切,削弱了光线,压抑了声音,让夜色变得阴森幽暗,暗藏杀机。他看向山下几家打烊的店铺透出的灯光,又抬头看了看马路,几栋高楼依山而建,盘山而上,通往黑暗中的那片老坟场。
杰克之一嗅了嗅空气,不紧不慢地朝山上走去。
自从这个孩子学会走路以来,他的父母既为之高兴又为之苦恼,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孩子这么喜欢爬来爬去、爬上爬下、钻进钻出。
那天夜里,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掉到地板上,吵醒了他。醒来后没多久,他感到很无聊,便开始想办法从婴儿床里爬出去。床四周有高高的围挡,就和楼下的幼儿玩耍围栏一样,但他坚信自己能翻过去。他只需要一个垫脚的东西……
他把大大的金色泰迪熊拖到婴儿床的角落,小手抓住床的围挡,一只脚踩在熊的大腿上,另一只脚踩在熊的脑袋上,用力支起身子,半爬半滚地翻过了婴儿床的围挡。
一声闷响,他落在一小堆毛茸茸的玩具上。这些玩具中,有些是他一岁生日时亲戚朋友所送的礼物——这还是不到半年前的事,还有一些是他姐姐曾经的玩具。落地时,他吃了一惊,但没有大声哭叫——如果你哭的话,他们会过来把你放回婴儿床。
他爬出了房间。
上楼梯很需要技巧,他还没有掌握好,但他发现下楼梯相当容易。他在楼梯顶端坐下,用包得严严实实的屁股一级一级地往下弹,就这么滑了下去。
他吮吸着橡胶奶嘴,不过他妈妈刚对他说过,他这个年龄已经不再适合吸奶嘴了。
他一路用屁股坐着下楼梯,尿布渐渐松了。当他滑到底站起来时,尿布滑落下来。他迈过尿布,身上只剩下一件儿童睡衣。通往他房间和家人卧室的楼梯很陡,而面对马路的门恰好开着,正对他发出邀请……
孩子有些犹豫地走出房子。雾气缠绕上他的身子,像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一开始,他心里还有些没底,但走了几步后,他越来越有信心,走得越来越快,摇摇晃晃地上了山。
越接近山顶,雾气越稀薄。
半轮月亮当空,月光皎洁,虽绝对比不上白天亮堂,但也足以让人看得清坟场。
瞧。
你能望见废弃的墓地教堂、挂锁的铁门、缠绕教堂塔尖的常春藤,还有顶部排水沟里长出的一棵小树。
你能望见石头、墓穴和墓碑。时而会有一只小动物从灌木丛中蹿出来,在路上一阵猛冲或小步疾跑,或是兔子,或是田鼠,或是黄鼠狼。
如果那一晚你在这里,这番月光之下的景象将映入你的眼帘。
也许你还没看见一个面色苍白、体态丰润的女子走在坟场大门边的小路上。如果你看见了她,只需定睛一看,便能察觉她不过是月光、雾和阴影罢了。
不过,那个苍白而丰润的女人的确在那儿。她沿着小路穿行过东倒西歪的墓碑,走向大门。
大门上了锁,冬日通常下午四点上锁,夏日则是晚上八点。
带尖刺的铁篱笆包住了部分坟场,其余部分由高高的砖墙围住。大门上的栏杆缝隙很窄:别说是成年人了,十岁小孩都钻不过去。
“欧文斯!”面色苍白的女人大喊,声音听来如同瑟瑟微风吹过高高的草地。
“欧文斯!你快过来看!”
女人蹲下身,凝视着地上的某个东西。她的身旁移来一片阴影,盖住了月光,原来是个头发灰白、四十来岁的男子。男子低头看了看妻子,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挠了挠头。
“欧文斯太太?”男人用语恭敬,因为他生时的年代比我们更讲究礼节,“这就是你叫我过来看的东西?”
这一刻,男人打量的东西吸引了欧文斯太太全部的注意力。小东西张开嘴,橡胶奶嘴落在地上。他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像是想拼命抓住欧文斯太太苍白的手指。
“我没看错吧?”欧文斯先生说,“这是个小孩吗?”
“那还用说?”欧文斯太太说,“问题在于,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不归我们管。因为这个小孩无疑还活着,也就是说他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和我们毫无干系。”
“你看,他笑了!他笑得多甜啊。”欧文斯太太用虚幻的手摸了摸小男孩稀疏的金发。小男孩开心地咯咯直笑。
一阵寒凉的微风吹过坟场,吹散了低坡上的雾气(坟场占据整个山头,坟场里外的路顺着山势蜿蜒曲折)。哐啷!坟场大门那儿有人在拉着门使劲摇晃,让老旧的大门、沉重的挂锁和锁链哐啷作响。
见欧文斯太太仍用虚幻的双臂抱着小男孩,轻柔地安抚他,欧文斯先生说:“来了,这孩子的家人来了,要把他接回母亲温暖的怀抱。我们就把他放在这里吧。”
欧文斯太太说:“那人看上去不像他的家人。”来者是个黑衣男子,他已放弃摇晃大门,转而对小一些的侧门下手。侧门也锁得严严实实。去年坟场发生了几起破坏公物的案子,坟场理事会便采取了应对措施。
“快点啊,亲爱的,别管他了。”欧文斯先生说。这时他看到一个幽灵,吓得张大了嘴,脑子突然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也许你会想——如果你真这么想,你就猜对了:欧文斯先生不会因为见着个幽灵就大惊失色,毕竟他和欧文斯太太本身就是幽灵。已经差不多两百年了,他们全部的社会生活,或近乎全部,都是和死人一起度过的。可眼前的人影和坟场里的那帮家伙并不一样:闪烁不定,原始、瘆人且灰扑扑的,就像电视里的静电雪花。彻骨的惊慌和赤裸裸的情绪涌入欧文斯夫妇心中,令他们感同身受。三个人影,两大一小,可只有一人看得清模样,另外两人只有闪烁的模糊轮廓。那个相对清楚的人影喊道:我的孩子!他要害我的孩子!
哐啷!坟场外的男人使劲拖动一个沉重的金属垃圾桶,沿着小路走向环绕部分坟场的高耸砖墙。
请保护我的儿子!幽灵说。
欧文斯太太觉得这是个女人,毫无疑问,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他对你做了什么?”欧文斯太太问,但她不确定幽灵能否听到。刚去世不久的可怜人哪,安详地死去总是更轻松些:在被埋葬的地方适时地醒来,与死亡妥协,与同住的人们相识。而在这个女人心中,却只有因为担心孩子而产生的惊慌与恐惧。在欧文斯夫妇的感知中,女人的慌乱就像一声低沉的尖叫。这种慌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数个苍白的身形正从坟场各处赶来。
“你是谁?”凯厄斯·庞培问。他的墓碑饱受日晒雨淋,如今只余一块残破的石头。两千年前,他曾要求将自己葬在大理石圣殿边的山丘上,而非将遗体运回罗马。他是坟场里最德高望重的几个人之一,对自己肩负的责任尤为严肃。“你被葬在了这里吗?”
“当然不是!瞧她那样子,一看就是刚死不久。”
欧文斯太太搂住女人的肩,与她悄声说话,语气低沉、平静而理智。
小路边的高墙那儿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垃圾桶倒了。那个男人吃力地爬上围墙,在雾蒙蒙的街灯下映出一个灰暗的轮廓。他停了一会儿,从墙的另一侧爬下,手抓墙顶,双腿晃荡。离地不过几英尺,他手一松就落了下来。
“可是,亲爱的,”欧文斯太太对三个幽灵中唯一没消失的母亲说,“他是个活人,可我们不是,你能想象……”
小男孩正望着上方的两人,一脸困惑。他伸手够向其中一人,又够向另一人,触及的却只有空气。母亲的身形在飞速消散。
“我愿意。”欧文斯太太答应了什么事,但没人听见,“我们会尽己所能。”她转向身边的丈夫,问:“欧文斯,你怎么想?你愿意成为这个小不点的爸爸吗?”
“愿意什么?”欧文斯先生皱起眉头。
“我们从没有过孩子。”欧文斯太太说,“他的母亲希望我们保护好他,你愿意吗?”
黑衣男人被缠结的常春藤和残破的墓碑绊倒了。站起身后,他愈加小心翼翼地前行,但依然惊动了一只猫头鹰。猫头鹰无声地张开翅膀,飞上高空。黑衣男人看到了孩子,眼神中流露出胜利的喜悦。
一听妻子的语气,欧文斯先生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他们那跨越生死、持续二百五十多年的婚姻并不是摆设。
“你想好了?”他问,“真想好了?”
“百分之百想好了。”欧文斯太太说。
“那就这么办吧。如果你当了他的妈妈,那我就是他的爸爸了。”
“你听到了吗?”欧文斯太太对那个闪烁不定、只剩下轮廓的身影说。这身影就像夏日天际处一道形如女人的闪电。女人对欧文斯太太说了几句悄悄话,接着便消失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欧文斯太太说,“下次醒来时,她会在自己的坟场里,或在她前去的其他地方。”
欧文斯太太在孩子身边弯下腰,伸出双臂,温和地说:“来吧,宝贝,来妈妈怀里。”
至于杰克之一,他正沿着坟场的小径向他们走来,刀已握在手里。月光下,他看到小男孩仿佛被一团雾气萦绕,随即便消失了,只留下月光、潮湿的雾气和摇曳的草。
杰克之一眨了眨眼睛,嗅了嗅空气。有什么事发生了,可他完全没有头绪。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如同一头困兽,愤怒而懊恼。
“有人吗?”杰克之一大喊,心想那个孩子也许会从什么东西后面走出来。他的声音低沉粗糙,透着一种古怪的尖刻,如同惊讶或困惑于听到自己的说话声。
坟场会保守自己的秘密。
“有人吗?”他再次大喊,指望能听到一个孩子啼哭、咿呀或移动的声响。他万万没料到,他听到的是某个人丝滑的嗓音。
“你需要帮助吗?”
杰克之一很高,说话的男人也很高。杰克之一身穿深色衣服,男人的衣服颜色更深。杰克不喜欢办事时被人看见,而看见他的人往往会心神不安,浑身难受,或心生莫名其妙的恐惧。杰克看着这位陌生人,心神不安的反倒是他自己。
“我在找一个人。”杰克之一边说边把右手悄悄放进外套口袋。这样一来刀就藏了起来,但随时准备出鞘。
“大晚上的,在一片上了锁的坟场?”陌生人反问。
“我要找的是个小孩。我路过时碰巧听到孩子的哭声,就透过大门看见了他。你说其他人撞见这一幕会怎么做?”
“我为你的公德心鼓掌。”陌生人说,“可就算你找到了那个小孩,你打算怎么离开这儿?你没法带着一个孩子翻过高墙。”
“我会大声喊叫,直到有人来帮我们出去。”杰克之一说。
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丁零作响。“哦,那么那个人应该就是我了。请你跟着我离开这里。”陌生人从钥匙环上挑出一把大钥匙,“跟我来。”
杰克之一跟在陌生人后面,从口袋里拿出刀。“你是守墓人吧?”
“守墓人?不妨就这么说吧。”
他们向大门走去,杰克之一确定自己正离那个孩子越来越远。那个守墓人有钥匙,只需在黑暗中给他一刀,钥匙就到手了。接下来,他就能彻底搜查这片坟场,找寻那个孩子的下落。
他举起刀。
“如果真有个小孩,”陌生人说,“那也不可能在坟场里。你弄错了吧,毕竟一个孩子不可能进这儿来。你更有可能听到了一只夜鸟的叫声,看到了一只野猫或一只狐狸。你知道吗?他们宣称这儿是一片官方自然保护区,那是大约三十年前,举办最后一场葬礼的时候。现在你好好想想,再告诉我你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小孩。”
杰克之一想了想。
陌生人打开侧门的锁,说:“是只狐狸吧。狐狸会发出稀奇古怪的叫声,与人的哭声有几分相像。先生,你不该浪费时间来这片坟场,你找的孩子正在别的地方等你。”
等杰克之一把这个想法消化了一会儿后,陌生人优雅地打开门,说:“很高兴认识你。相信你在外面能找到你想要的一切。”
杰克之一站在坟场的侧门外。
陌生人站在侧门内,锁好门,收好钥匙。
“你要去哪儿?”杰克之一问。
“这里还有别的门。”陌生人说,“我的车在山的另一边,不必管我。你根本没必要记住这次谈话。”
“对,没必要。”杰克之一表示赞同,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晃荡到山上,发现自己所以为的孩子原来是只狐狸,一个好心的守墓人护送他回到路上。他让刀滑入内鞘,说:“就这样吧,晚安。”
“晚安。”被杰克之一当作守墓人的陌生人说。
杰克之一动身下山,继续寻找那个孩子。
身处阴影之中,陌生人望着杰克之一离去,直到望不见为止。随后他开始在夜色中移动,不断上行,来到山脊之下的一块平地。平地上立着一块方尖碑和一块平板石,用来纪念约西亚·沃辛顿——当地的啤酒酿造者、政治家,后来成了准男爵。大约三百年前,约西亚买下了老坟场和周围的土地,并永久地捐献给了城区。他为自己留下了山上最好的地方——一座能将整个城镇及更远的景致尽收眼底的天然环形剧场。他还作出承诺,让坟场永远保持现在的状态,这让坟场的居民感激不尽,尽管这感激从未达到约西亚所期许的程度。
据说坟场里有一万来个鬼魂,但大多数在沉眠,或对这地方日复一日发生的事失了兴趣。在月光下的环形剧场里,只有不到三百个鬼魂。
陌生人悄悄靠近他们,像雾气一样悄无声息。他站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地关注事态发展。
约西亚·沃辛顿说:“尊敬的夫人,您真是倔得可以……难道您不觉得这荒谬至极吗?”
“不,我不觉得。”欧文斯太太说。
她盘腿而坐,活人小男孩正睡在她的大腿上。她用苍白的手护住小男孩的头。
“请阁下原谅,欧文斯太太想说的是,”站在妻子旁边的欧文斯先生说,“她没往您说的那方面想,她认为这是她的责任。”
欧文斯先生在世时就见过约西亚·沃辛顿,还为他位于英格沙姆附近的庄园住宅打造了好几件精致的家具,并依然对他心怀敬意。
“她的责任?”准男爵约西亚攱沃辛顿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一根蛛丝。“夫人,您所要负责的,是这片坟场,还有这儿的一众人。脱离肉体的灵魂啦,亡灵啦,鬼魅之类的。因此,您的职责是尽快把这个生命送回他现实的家中,而不是把他留在这里。”
“他的母亲把他交给了我。”欧文斯太太说,仿佛她要说的仅此一句。
“我尊敬的夫人……”
“我不是你的什么尊敬的夫人。”欧文斯太太站起身,“说实话,我真想不明白,小不点马上就要饿醒了,我为什么还在跟你这个老糊涂胡搅蛮缠?在坟场这么个地方,我上哪儿给他找吃的去啊?”
“嗯,”凯厄斯·庞培毫不留情地说,“说到点上了。你喂他吃什么?你怎么照顾他?”
欧文斯太太怒目而视:“我能照顾他,和他的亲生母亲照顾得一样好。他的母亲已经将他托付给了我。瞧,我正抱着他是吧?
我正在抚摸他。”
“好啦,明理些。”屠杀之母说。她是个瘦小的老太太,戴着宽大的系带女帽,披着披肩。帽子和披肩她在世时穿过,下葬时也穿在身上。“你说他能在哪儿生活呢?”
“就这儿啊,”欧文斯太太说,“我们能给予他在坟场里自由行动的权利。”
屠杀之母的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但是,”她顿了顿,“我永远不会同意。”
“为什么啊?这又不是我们第一次将在坟场里自由行动的权利给一个外人。”
“话是这么说,”凯厄斯·庞培说,“可他又不是个活人。”
话说到这份上,陌生人意识到不论自己情愿与否,他已经卷入这场谈话。他无可奈何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如同从阴影中剥离出的一块黑斑。“没错,”他说,“我不是活人,但我赞成欧文斯太太的想法。”
约西亚·沃辛顿说:“赛拉斯,你真这么想?”
“没错。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出于恶意,我坚信是出于好意,欧文斯夫妇会保护这个孩子。不过要养大这个孩子仅仅靠一对好心肠的夫妇是不够的,这需要靠整片坟场一齐出力。”
“那食物怎么办?还有别的七七八八的事呢?”
“我可以自由出入坟场。我能给他带食物。”赛拉斯说。
“那真是太好了。”屠杀之母说,“可是你来无影去无踪的,如果你离开一个星期,孩子可能就饿死了。”
“您真是一位聪明的女士。”赛拉斯说,“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他们对您的评价那么高了。”他无法像改变活人的想法一样改变死人的想法,但他仍能使用奉承和劝服两大法宝,死人对此并不具备免疫力。
他作了个决定:“好,如果欧文斯夫妇要当他的父母,那我就当他的监护人吧。我会留在这里,如果有事要离开,我会找人接替我照顾孩子,给他带吃的。我们可以利用教堂的地下室。”
“可是,”约西亚有沃辛顿劝道,“可是,这是个人类孩子,活生生的孩子。我是说,我是说这里是一片坟场,不是一所托儿所,该死。”
“没错,”赛拉斯点点头,“您说得对极了,约西亚阁下。就算是我,也没法表达得更贴切。正因如此,在养大这个孩子的过程中,要尽量不让他破坏,请原谅我用词不当,不让他破坏坟场的生活。”他慢步走向欧文斯太太,低头看她怀里的小男孩,挑起一边眉毛,问,“欧文斯太太,他有名字吗?”
“他的母亲没有告诉我。”
“这样的话,”赛拉斯说,“反正他原来的名字也没什么用了,而且坟场外头还有人想伤害他,就由我们给他起个新名字吧。”
凯厄斯·庞培走过来,看了一眼孩子,提议道:“他看上去有点像我的地方总督马库斯,就叫他马库斯吧。”
约西亚·沃辛顿说:“他看上去更像我的园丁主管斯特宾。我不是说要给他起斯特宾这个名字。那家伙能把酒当水喝。”
“他看上去像我的外甥亨利。”屠杀之母说。
坟场的居民纷纷加入其中,将小男孩与某个许久未忆起的故人相比较,直到欧文斯太太打断了他们。
她坚定地说:“他长得不像任何人,只像他自己。”
“那就叫他诺伯蒂[1]吧。”赛拉斯拍板决定,“诺伯蒂·欧文斯。”
话音刚落,宛如在回应这个名字,小男孩睁大眼睛,完全醒转过来。他环视四周,看着一张张逝者的脸,看着蒙蒙雾气和皎皎明月。
随后他转向赛拉斯,目光毫不畏缩,反而有些深沉。
“诺伯蒂算得上个名字?”屠杀之母不敢苟同。
“诺伯蒂是他的名字,一个好名字。”赛拉斯对她说,“这有助于他平安长大。”
“我不想卷入麻烦。”约西亚·沃辛顿说。小男孩抬头看他,接着,也许是饿了或累了,也许是想念他的家、他的家人或他的世界,他小脸一皱,哭了起来。
“请你回避一下。”凯厄斯·庞培对欧文斯太太说,“我们还得再讨论讨论。”
欧文斯太太在墓地教堂外等候。四十多年前,这座带尖顶的小教堂被列入历史名胜建筑,但市议会觉得,这个位于杂草丛生的坟场中且设计早已过气的教堂翻新起来成本太高,就索性给它上了挂锁,等待它有朝一日自然坍塌,但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建得很结实,至少在这个世纪是不会坍塌的。
孩子已经在欧文斯太太的怀里睡着了。欧文斯太太轻轻摇动双臂,哼唱一首老歌。这首歌是在她还是个小宝宝时妈妈唱给她听的,那得回溯到欧洲贵族刚开始戴卷边假发的年代。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睡吧,我的小宝贝
一觉睡到自然醒
若我没有说错
长大后你就会看到世界
亲吻爱人
共舞一曲
找寻你的名字
和埋藏的宝藏……
欧文斯太太唱着唱着,却怎么也想不起结尾的歌词,最后一句似乎是“和长毛的培根”,可这好像又和另一首歌混了。她只好停下换了一首歌,讲一个月亮上的男人掉了下来。唱完后,她用温暖的乡音唱了一首时代更近的歌,讲一个伙计把大拇指放进嘴里,拔出来后变成了一颗李子。随后她又唱起一首长长的民谣,讲一位年轻的乡村绅士被女友无缘无故用一盘斑点鳗鱼给毒死了。她刚刚开始唱时,赛拉斯手拿一个硬纸盒,来到了教堂边。
“进来看看,欧文斯太太。”赛拉斯说,“这么多好东西,一个正一天天长大的男孩恰好用得着。咱们就把他放在地下室吧。”
他打开挂锁,拉开铁门。欧文斯太太走了进去,犹疑地看着里头的架子和靠墙的几张老旧的木质教堂长椅。一个墙角有几个发霉的箱子,装着教区的历史记录。另一个墙角有扇敞开的门,露出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抽水马桶和一个洗脸盆,洗脸盆只安装了一个冷水水龙头。
小男孩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切。
“食物可以存放在这里。”赛拉斯说,“这儿很凉爽,食物能保存得更久。”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根香蕉。
“这是个什么东西?”欧文斯太太狐疑地盯着这个黄褐色的东西。
“这是一根香蕉,一种热带水果,外皮可以剥下来,就像这样。”
小男孩诺伯蒂在欧文斯太太怀里扭来扭去,见此,欧文斯太太就把他放到了地上。只见他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向赛拉斯,抓住他的裤脚不肯放手。
赛拉斯把香蕉递给他。
欧文斯太太看着诺伯蒂吃香蕉。“香蕉?”她半信半疑,“从没听说过。什么味道?”
“我完全没概念。”赛拉斯说。他只吃一种食物,但不是香蕉。“你可以在这里给小男孩弄张床。”
“我不打算那么做,我和我先生在水仙花田边有座可爱的小坟墓,那儿空间很大,足够养育这个小家伙了。再说,”欧文斯太太担心自己拒绝赛拉斯的好意不太妥,便客气地说,“我不想让他给你添麻烦。”
“他不会的。”
小男孩吃完香蕉,弄得全身都是香蕉糊糊。他开心地笑了,脸颊红扑扑的。
“蕉蕉。”他高兴地说。
“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欧文斯太太不禁感叹,“不过破坏力也够强的!弄得这一团糟。唉,你这个小鬼头啊……”她拿掉男孩衣服和头发上的香蕉皮,问赛拉斯:“你说他们会怎么决定?”
“不知道。”
“我不能抛弃他,因为我向他母亲承诺过。”
“我一生中曾有过各种身份,”赛拉斯说,“但从未做过母亲,现在也没这打算。不过我可以离开这里……”
欧文斯太太当即打断:“我不会,我的尸骨在这里,欧文斯先生也是。我永远不会离开。”
“那一定很棒,能有一个归属之地,能有一个家。”赛拉斯的语气丝毫不带伤感,他的声音比沙漠还要干燥,听上去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容争辩的事。欧文斯太太没有辩驳。
“我们还要等很久吗?”
“不会太久。”赛拉斯说。但他错了。
山坡上的环形剧场里,大伙儿仍争论得热火朝天,主要原因是卷入这件荒唐事的是欧文斯夫妇,而不是一个轻虑浅谋、轻举妄动的新来者。欧文斯夫妇值得尊重,也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同时赛拉斯主动担当男孩的监护人也有所分量——坟场的人对赛拉斯心怀敬畏,因为他身处这个世界和活人世界的交界地带。可即便如此……
坟场通常没有明确的民主制度,但死亡是绝对民主的,每个死人都有发言权,都要就是否允许这个活人孩子留下来予以表态。这一夜,他们每个人都决心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眼下时值深秋,天亮得很晚。天色尤暗之时,山脚下就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活人们正驱车上班,行驶在薄暮中,穿行在薄雾里,而坟场的居民仍在讨论那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商量该拿他怎么办。三百个声音,三百种意见。来自坟场破落的西北面的诗人尼赫迈亚·特罗特正在发表自己的见解,尽管在场者都听得一头雾水。可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足以让每一张坚持己见的嘴闭上。这件事对坟场来说史无前例。
一匹高大的灰马[2]缓缓走上山坡。未看到它前,嗒嗒的马蹄声早已传来,夹杂着它一路走来的动静。它穿过矮树林和灌木丛,踏过长满荆棘、常春藤和金雀花的小山坡。这是一匹夏尔马,高达一米九,兴许还不止,完全能载着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冲锋陷阵,可它光秃秃的背上却骑着一个女人。女人从头到脚一身灰,身着仿佛由陈年蛛丝编织而成的长裙和披肩。
她的脸色平静而安详。
他们认识她,坟场的居民们都认识她。在生命告终之时,每个人都会见到这名骑着灰马的女子,从此再也不会忘记。
灰马在方尖碑边停下。东方天空渐渐发亮,黎明前珍珠般的微光让坟场的居民很不舒服,让他们想回到舒适的家中。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动身。他们望着灰马女子,半是兴奋,半是恐惧。死人通常不迷信,但此刻他们注视女子的样子正如同注视圣鸦群的古罗马占卜师,想借此寻得智慧,觅得线索。
她开口说话了。
“死者也要乐善好施。”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一百个小银铃一齐奏响,说完她微微一笑。
那匹刚扯起一丛浓密的草、心满意足地大口咀嚼的夏尔马停了下来。女子摸了摸马脖子。灰马掉转身,嗒嗒嗒地迈了几大步,从山坡上腾空而起,缓步跃过天穹。雷鸣般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化作远方蓄势待发的隆隆雷响。不一会儿,它就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至少,当晚亲身经历的坟场居民是这么描述的。争论就此告终,连个举手表决也没有就下了定论:那个叫诺伯蒂·欧文斯的孩子有权在坟场里自由行动。
屠杀之母和准男爵约西亚·沃辛顿陪同欧文斯先生来到老教堂的地下室,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欧文斯太太。
欧文斯太太似乎对这个奇迹毫不惊讶。“这就对了。”她说,“有些人一点儿都不懂情理。但她懂,她当然懂。”
这天早晨雷声隆隆,天色灰暗,太阳还未升起,孩子正在欧文斯太太精致的小坟墓里酣睡。(欧文斯先生死前是当地家具木匠协会的会长,木匠们希望他带着荣耀入土。)
日出之前,赛拉斯完成了最后一件事。他发现了山坡上那座高房子,检查了屋里的三具尸体,研究了刀口的形状,直到满意为止。他走出房子,步入黎明前的黑暗,为一些糟糕的可能性而心烦意乱。他回到坟场,上到教堂尖顶,一边睡觉,一边等待白昼过去,黑夜降临。
在山脚下的小城镇,杰克之一越想越生气。这一夜他期盼已久,几个月,乃至数年的准备都在此一举。昨夜的任务开展得那么顺利——三个人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干掉了。然后……
然后发生的事就完全脱离了掌控,让他抓狂。明明那孩子只可能下山,他为什么还要上山?等他从山上赶到山下,痕迹早已淡去。一定有人先找到了孩子,带走他并藏了起来。没有别的解释。
一声炸雷响在天边,震耳欲聋,如同炮弹出膛,紧接着大雨倾泻而下。杰克之一有条不紊地思索下一步计划——他得去跟镇上的几个人打声招呼,那几个人是他在镇上的眼线。
不必告诉组织他失手了。
早晨的雨如泪珠般洒下,杰克之一在一家店的屋檐下踱步,告诉自己:你没有失败,还有好几年呢,你有充裕的时间来了结这个未完成的任务,剪断最后一根线。
警笛响了起来,来了一辆警车,又来了辆救护车,接着一辆警笛高鸣但没有标记的警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向山上驶去。杰克之一只好拉高衣领,低下头,步入早晨的雨幕。他的刀放在口袋里的刀鞘中,安全而干燥,免受雨淋之苦。
[1] 诺伯蒂为Nobody的音译。上文欧文斯太太说“他长得不像任何人,只像他自己”(He looks like nobody but himself),因此赛拉斯为他取了这个名字。——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 “灰马”这一说法出自《新约·启示录》。白马象征纯洁和胜利;红马象征流血和战争;黑马象征灾难;灰马象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