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有一句诗,感人至深。她说,书本,比世界上的任何一艘船,更能带我游走各地。
塔纳湖,是埃塞俄比亚最高的湖泊,是一个由火山爆发后的熔岩阻塞河道后形成的高原湖泊。容我不科学地描述,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堰塞湖,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比较熟悉。不过此堰塞湖委实太大,湖面海拔1830米,最长处长75千米,最宽处宽70千米,面积大约在3000~3600平方千米。你可能要说,这个湖的面积也太没谱,怎么能相差600平方千米呢!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它受季节的影响很大,5月份旱季时水位最低,面积较小,9月份雨季时水位就变高,面积会猛然增大数百平方千米。我们抵达塔纳湖是11月,当地人说,这时候的水位算是中等。
它位于埃塞俄比亚西北部的阿姆哈拉州。从飞机上看下去,塔纳湖没有利落的湖岸,像一条巨大无比的鳄鱼,四仰八叉地仰卧在崇山峻岭之间,湖水浑黄。我问当地人,塔纳湖是否有清澈的时候?当地人说,没有。塔纳湖永远是这个颜色。恕我直言,之前看到有关资料说,塔纳湖是镶在东非高原上的一颗蔚蓝色宝石,不知他是否亲见这如黄泛区般的景象。就像我们去欧洲看到多瑙河,并不是蓝色的,因为溶有多种矿物质,多瑙河完全是灰褐色的。
上午10点下了飞机,等候的导游立刻将我们接上车,说是有几个岛屿上的修道院到了下午就不开放了,务必尽快登船。我们如狼狈逃窜一般,赶到湖边仓皇上船。这是一条五米左右的木船,船夫是个苍劲的黑人,满面皱褶,他赤脚站在船上,短打扮,胳膊腿都细长而坚硬,如同铁丝编就的一个人体模型。世界各地的渔夫都毫无赘肉,估计是打鱼这营生十分费力,全身各组肌肉都不得懈怠,终日锻炼。加之他们一定吃鱼较多,健康食品。
铁丝样的船夫把船发动起来,乘风破浪在湖中疾驶。虽然看不到打鱼的家伙事儿,但我觉得他一定很会打鱼。导游介绍说,有无数条溪涧从四面八方的山峦奔过来,在此汇聚成湖。入口虽多,但出口只有一个,那就是青尼罗河。我四处张望,看到成群的鹈鹕手脚敏捷地在水中捕鱼,锋利的大嘴上下翻飞,如同凝固的黄蜡。
看到一只极小的船,大约只有一米多长,几乎贴着水面在缓行。待离得更近些,我吃惊地发现那简直不能算是船,只是一把枯草扎起来的筏子,勉强容得一人半躺其上。
此处已远离湖岸,茫茫浑水中,那人赤裸上背,只穿一条短裤,卧缩草中,用一根简易木叉在捕鱼。草筏不堪负载,随着他的身姿扭动几度歪斜,似乎顷刻就会翻船。
我小心翼翼地说,这船太危险了。
我说这话时歪斜着脸,不敢正对小船,生怕喘气稍大一些,就成了翻船的肇事者。
这问题似乎事关人命,导游不知如何妥帖地回答,目光转向渔夫求援。铁丝一样的渔夫手把舵轮、目不斜视地说,它非常安全。
我觉得这近于睁着眼睛说瞎话。单薄的小草筏子如同黄纸折出来的。
铁丝渔夫瞥见了我的疑惑,说,那是用纸莎草的茎秆编成的船,浮力非常好,永远不会沉没。就算是船上的人不慎落水,只要抱住船身,就可以翻身上船,继续航行。
天哪,万能的纸莎草!不但能成为千年不朽的纸张记录历史,还给穷苦人颠扑不破的福利。此草真是上得天堂也入得地狱。不过我很遗憾,直到纸莎草船缩小为浑黄湖面上的一个褐点,也没看到驾驭它的赤背渔夫有所斩获。
我们的船速越发快起来,溅起的水雾扑到身上,如似轻雨。船头位置,有一个黑色的葫芦样物件,来回晃荡得几乎呈了水平位。
这是什么?我问。
阿拉巴斯。铁丝渔夫回答。
这等于没有回答。就算我知道了它叫阿拉巴斯,还是搞不清它是干什么用的。
我换了一个问法,为什么要把它挂在船头?
铁丝渔夫说,阿拉巴斯是船上的主人。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一个葫芦怎么成了主人?我说,这个船不是你的吗?
铁丝渔夫说,船是我的,但这是阿拉巴斯赐给我的。没有阿拉巴斯,我就不可能有好运气。
说到这儿,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儿——阿拉巴斯就是本船的船神喽。在世界逛走,见识到各地都有一些怪力乱神,身上都粘着流传久远的故事。你可以不信,却不可以轻慢。
估摸着现在我们的命运都在这位葫芦状的阿拉巴斯手上了。愿阿拉巴斯不要因为我刚才轻微的不敬而不肯赐福于此船。
湖中不断出现小岛,我随口问道:塔纳湖有多少个岛呢?
导游说,不知道。
我觉得这回答实有搪塞之嫌。作为当地导游,这湖里有多少个岛子,难道不是必须背下的数目吗?
导游可能察觉出我的不满,补充说明,主要是说不清。
我的不解更加深了。岛又不是动物,不会跑,怎么能说不清?
导游说,因为每年的雨量不同,湖泊的水位也不同,所以伸出水面的小岛数目就会不断改变。有人数过,说是有21个岛,可过了一段日子,有人又去数,就成了41个岛。
哦!这种地方,的确需要阿拉巴斯这样的神祇才能搞明白。
不过,有一件事儿是清楚的,就是其中19个岛上建有修道院或教堂。导游说。
我吓了一跳,说,咱们今天要把这19个修道院都参观完吗?
导游说,我们大约只能走6个岛。19个岛个个历史悠久,至少几百年前,就有修士在这些岛上修行了。
我说,预备去的这6个岛都叫什么名字呢?说着拿出笔,准备记下来。
导游说,现在没法定,要走着瞧。
真的要求助阿拉巴斯了。我看了一眼那个葫芦状的黑色神物,它被风浪颠得东摇西晃,完全没有指点迷津的迹象。我说,那咱们不是在湖里误打误撞吗?
导游说,这19个岛都是可以参观的,但是具体上哪一个,要看客人的意思。比如,有的岛上的修道院,女人是不可以进的。我们如果上了那个岛,您就要等在船上。如果你们决定不上这个岛了,咱们就用这个时间到别的岛上去。一些岛上有人做小生意,如果都不到他们那个岛上去,他们就会很失望。所以,我不能定,一切由客人定。
用这种近乎抽签的方法调配商业利益,岛子也要听天由命。我说,咱们先到最大的一座岛上吧。
导游说,最大的岛比较远,我建议咱们先从近处的岛参观,顺路走,不耽误时间。
我再瞄一眼阿拉巴斯,它在风中好像上下点头。
好吧。正好有一座岛就在船舷不远处,岛之旅就此开始。
岛不算高,杂树葱茏,道路崎岖。上到岛之顶点,看到一座如同非洲常见民居的圆顶房子,除了画着极大眼睛的圣像表明它身世不凡外,实在难以和在欧洲看到的那些富丽堂皇的教堂相比。
然而古朴本身自有力量。我看到在此苦修的僧侣,身材佝偻,面色黑黄,透出长期营养不良之态,内心升起崇敬之意。
他们是隐修士。导游说。
我问,什么是隐修士?
导游说,埃塞俄比亚奉行东正教,东正教会中,有以苦身修行为宗旨的修士,遁世独居于山林旷野,终身不婚,潜心默念祈祷,每天要祈祷七次,剩下的时间就是劳作,饮食简约,衣服粗朴,严格斋戒。他们认为以节欲为基础的修行方式,可达到“与圣灵神交默契”的境界。
那他们吃什么呢?我问。岛子上长满了野生的咖啡树,但显然咖啡再香醇,也不能顶饭吃啊。没见鸡鸭,更不要说猪羊等大型家畜了。缺乏优质蛋白质来源,隐修士们难怪会营养不良。
主食主要是英吉拉。导游告知我。
哦,英吉拉!它被称为埃塞俄比亚的国食。在飞往非洲的埃塞航空上,第一次见识到它。那时我对它一无所知,空姐问我午餐的食谱选什么?
我说,有什么可选呢?
回答是有两种。一种是西餐,一种是非洲的传统饮食。
我思忖非洲人制作的西餐,日后自有无数品尝的机会,现在不用急着入口。入境随俗,还是领略非洲的传统饮食。
俄顷,小姐端上来一盘粗粮煎饼似的褐色主食,还有一小碟面容模糊的蘸酱。我之所以说它面容模糊,因为单从外观上看,稀泥一摊,完全判断不出它是用什么原料烹制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是——因为我挑选了这餐谱,航空小姐就不配发刀叉了。
我本没奢望能有筷子用,但连刀叉也免了,让我如何摄入这传统食物呢?
我向美丽的小姐提出疑问——请问我怎么吃?
她微笑着伸出自己的纤纤素手(她是黑人,但手很美,手指修长清秀),给我做了个示范动作。原来是用右手把软饼撕下适宜的一块,然后铺盖在一小撮肉酱之上,再用手指将饼块夹住肉酱,之后把这小包袱似的食物,填到嘴里就大功告成。
比起用手捏住一小撮米饭往口中送的中国某些少数民族的吃饭法,这个英吉拉的摄入过程不算太难。但飞机不断颠簸,肉酱又比较稀滑,整个摄食险象环生。不是夹不上肉酱,只能干吃一口酸酸的面饼,就是矫枉过正,夹得肉酱太多,齁得够呛不说,衣服前襟也掺和着品尝了英吉拉。
我只好向空中小姐申请要一把勺子,将面酱涂抹在英吉拉表层,再分几口吞下,成功避免了与衣争食。
我后来知道了,英吉拉的原料是一种草结出的果实。草的大名叫“苔麸”。
我真佩服这个中文音译的名字之传神。据说植物苔麸个子很矮,只有十几厘米高,非常耐贫瘠,种子很小,但是数量很多。顾名思义,苔藓样的麸皮——真是卑微到了极点。除了这个写在植物志上的名字,它还有一些小名,让人充满联想。好听的叫“星星草”,不那么好听的叫“蚊子草”。从这些名字,你就可以想见它的植株和果实多么细碎了。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苔麸都是野草,但在埃塞俄比亚,这种近乎匍匐在地的小生命以更加渺小的种子,养活了埃塞俄比亚人成千上万年。苔麸穗结出的微颗粒果实比芝麻还小,每150颗苔麸籽的重量才相当于一颗小麦粒。埃塞俄比亚人把苔麸籽磨成粉,再加水和成面,放在芦苇编的大圆筐里摊开,盖上盖子捂上两三天,苔麸粗面就自然发酵了。下一个步骤是拿出来蒸,一层层摆放好,蒸出来就成为圆圆的、软软的、酸酸的、布满孔洞的大煎饼了。当然了,严格讲起来,它不是被煎熟的,是蒸熟的。
苔麸对于埃塞俄比亚人如此重要,为衣食父母。可惜它的产量非常低,亩产只有小麦的15%。这样一遇天灾,苔麸歉收,就会造成大饥荒,饿殍遍地。科学家试图提高苔麸的产量,但徒劳无功,苔麸至今保持着倔强的野生状态,不肯被驯化。
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埃塞俄比亚到处都是珍禽异鸟,有很多欧美游客来过埃塞俄比亚很多次,目的就是来观鸟。有些人想把鸟养在家里观赏,预备离开埃塞俄比亚的时候,把鸟带走。当地人听闻,赶紧劝外来客打消这个念头。埃塞俄比亚的鸟只吃苔麸,其他再好的鸟食一律不吃。所以,埃塞俄比亚的鸟一旦离开故土,不久就会饿死。
苔麸在此地带有了气节的象征性。
我到底没搞清楚做一张常规大小的英吉拉饼,需要多少苔麸粉,而一斤苔麸粉又需要多少株苔麸穗才能磨出。埃塞俄比亚很多地方至今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水平上,沿途常见人工拉着木犁耕地。一张英吉拉上凝聚的汗水和时光,是惊人的。
英吉拉没有什么异味,只是酸。我吃过若干次英吉拉,同样是酸。由于女主人手法不同,酸的风格也大有差别。基本上酸得恰到好处,并不难吃。也有个别酸得近乎馊,酸得好像故意卖弄风情。英吉拉立场不坚定,柔软细滑,软绵绵的,放到嘴里缺乏筋骨感和韧度,粘在舌头上,有一点点儿耍赖的顽皮。
英吉拉面饼的忠实伴侣是酱汁。飞机餐上的酱汁无法和飞行的高度相媲美(这条航线凌越青藏高原时,高度在一万米之上),手艺一般。倒是后来我在埃塞俄比亚的街边小店,吃到过鸡肉、牛肉、鸡蛋等熬制的酱料,辣和酸的风味俱全,味道上佳。这时候的英吉拉,好像拉郎配中的小媳妇,碰上什么样的酱夫婿,就嫁做它的味道了。
扯远了,回到塔纳湖上吧。
埃塞俄比亚人很以英吉拉这种食物为荣,经常有人告诉我,英吉拉是世界上营养最丰富的食物。但据研究资料称,苔麸除了含铁量高于一般食物外,其他方面并无特殊之处。起码塔纳湖上的隐修士只吃英吉拉,看起来很不壮硕。
我们从山上下来,又坐上铁丝渔夫的船,继续向下一个岛进发。我瞥了一眼阿拉巴斯,它困倦地低垂着,好像累了。我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它,它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坚硬,而是柔软的皮革。下面垂着贝壳的穗子,如同一串项链。我几乎怀疑它是个女性神祇。
阿拉巴斯陪伴航行……靠岛……攀登……返回渔船,看到阿拉巴斯……阿拉巴斯再陪伴航行……
修道院基本上大同小异,很快让人失却新奇感(我真为自己的喜新厌旧惭愧)。在某个岛离港时,下起了雨,小小的港口顷刻在每一个凹陷处积满了水,我的鞋陷进淤泥中。铁丝渔夫稳稳地赤脚站在溜滑的泥泞中,好不容易拉我上了船。
雨倒是很快止歇了,但我的鞋沾满了泥巴和草棍,鞋底比原来长大了将近一倍。我苦笑着看着巨履,对导游说,咱们已经去了几个岛?
导游说,还不到六个。
我说,还剩哪一个比较有特色?
导游说,有特色的基本上都看过了。
我说,那咱们可否返航?
导游说,好。
于是我们掉转船头,开始归程。当小船在湖中心平稳行驶的时候,铁丝渔夫示意导游帮他掌舵,然后安静地走拢来,对我说,请您把鞋子脱下来。
我知道他是嫌我的鞋底太脏了,在船上活动时,把船舱也踩得满是污泥浊水,就乖乖把鞋脱下来。好在塔纳湖水的温度现在不是很凉,赤脚走在船上虽不舒服,但并非不可忍受。
没想到铁丝渔夫拿起我的鞋,走到船边,蹲下来,就着流动的湖水,开始为我洗鞋。
他并没有什么工具,所谓清理,就是用手指把我的鞋上的一块块烂胶泥撕扯下来,摘下鞋底缝隙中的草叶,抠除运动鞋边缘的污物……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一时惊呆了。我的鞋子,除了小时候妈妈帮我洗过,这么多年以来,总有50年了,都是我自己洗刷。印象中,连自家先生也不曾为我洗过鞋。此刻,在异国他乡,在流动的水中,一个黑人男子为我洗鞋,真不知如何是好。我诧异地惊叫起来。
铁丝渔夫看了我一眼,对翻译说了几句。
翻译说,你不必害怕。他知道你是害怕他把你的鞋掉到湖里去。放心吧,他说自己会很小心,你的鞋很快就会冲刷干净,回到你的手里。
我并不是担心鞋子丢失,而是深刻地感到消受不起。或许出身劳动人民,只要自己尚可动弹,从骨子里就受不了别人的服侍。说时迟那时快,还未容我在明白之后表示拒绝,我的两只旅游鞋已经被洗刷一净,递回到我手上。
真不知如何是好,好长一段时间不知所措。只好不去看那洁净的两只鞋,以求自己安心。为了让气氛活跃些,我问起了阿拉巴斯。
它是什么做的呢?
葫芦。它原本是一个熟透了的葫芦。铁丝渔夫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用葫芦呢?我问。这多少有一点儿没话找话。走了很多地方,我知道一些圆形的物件,会比较容易成为各地人民的吉祥物。或许是因为它们的长相比较像太阳吧。
葫芦会带给人好运气。铁丝渔夫回答。
我不由得想起中国的神仙们,也是酷爱葫芦这种物件的,谐音“禄”。
葫芦通常都是绿色或黄色的,阿拉巴斯为什么是黑色的呢?我问。
那是在葫芦外面又缝上了一层牛皮,这样它在船上才不怕风吹雨打。铁丝渔夫回答。
想想也是,室外的工作环境不比室内,葫芦的确要抗摔打才好。神仙也需要劳动保护啊。
我说,这个阿拉巴斯是您缝制的吗?
铁丝渔夫说,不是,是我的祖母缝制的。阿拉巴斯必得由我们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缝制。第一步是挑葫芦。葫芦摞在一起的上下两个圆,大小要合乎比例,大的不能太大,小的不能太小,要让人看着就欣喜。能选作阿拉巴斯的葫芦,一定要圆得饱满好看,不能有坑坑洼洼的瑕疵。葫芦的全身都不能有一点儿杂斑,也不能磕碰过。特别是葫芦底部的葫芦脐,要正好长在葫芦的正中央。牛皮呢,要选小公牛的皮,不能有鞭痕和伤疤。由有福气的老人在葫芦上缝好牛皮后,阿拉巴斯看起来完成了,但其实并没有完成。
这把我搞糊涂了。什么叫完成?
铁丝渔夫说,要对缝制好的阿拉巴斯施以咒语,这样才会灵验。
我点点头,先想起了一个俗词——葫芦选美。觉得不敬,马上换成一个庄严的词儿——开光。记得我问过一位宗教界人士,宗教物品为何要“开光”?他说,不“开光”,那物件再精美,也不过是一件手工艺品。只有经过高僧大德的降福,普通之物才具有了灵气。想来这阿拉巴斯也是一样,用小牛皮将一个美貌周正的葫芦包裹起来并不难,难得的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和神秘咒语。
我说,这个阿拉巴斯在你的船上悬挂了多少年?我敬畏地看了一眼阿拉巴斯,由于此刻塔纳湖上风平浪静,它显得很悠闲,几乎一动不动。
铁丝渔夫笑笑说,您的说法要纠正一下。这不是我的船,是阿拉巴斯的船。从这条船建造好,它就住在这里。已经十几年了。
哦!我对悬挂在船头的阿拉巴斯顿生仰视。不仅因为它的神圣出处,也尊崇这漫长的时光。
所有的归程都比去程要快吧?我们回到了塔纳湖边的码头。这里似乎也下过一场匆匆的雨,到处泥泞不堪。我下了船,付了加倍的小费,和铁丝渔夫挥手告别。就在游船驶离码头的那一瞬间,渔夫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对着导游用当地土话说着什么。
我看出导游的迟疑。他们的目光不由得往我这边瞟了瞟,依我的直觉,导游似乎在劝说铁丝渔夫打消主意。
我想,是不是铁丝渔夫嫌小费少了,让导游管我多要一些呢?我想,为了他替我刷了鞋子,如果他张嘴多要小费,我会再给他。
看来劝说无效,导游走过来对我说,渔夫说他有一个想法,想问问您。
我说,请讲。
导游说,塔纳湖的这位渔夫说,他觉得您对阿拉巴斯很感兴趣,他想送给您。
我大吃一惊,说,这不是他船上的宝物吗?
导游说,我已经劝过他了,但渔夫说他们民族的风俗,是可以把圣物转送给自己喜爱的人的。现在,请您收下吧。
我赶快拿出一张美元大钞,说,那我就和渔夫交换吧。
导游把我的话告诉了铁丝渔夫,渔夫说,不。阿拉巴斯是不卖的。他真心实意要送给您。
我答应了。铁丝渔夫从船头细心地解开拴着阿拉巴斯的牛皮绳子,每一个绳环都结得很死,凝满了经年的风尘。好不容易解下来,他用铁钩般的指掌充满感情地摩挲着穿牛皮外套的葫芦,双手递给了我。说,愿塔纳湖上的阿拉巴斯神为您赐福。
我接过来,很轻。它的本质是包裹起来的空心葫芦。很重,因为这份情谊。
我还是把大钞留给了他。
过了两天,我们从塔纳湖向下一站进发。在飞机场,我看到一位东方女性架着单拐在踯躅行进。身边的男子看来是她的丈夫,一个人推着两个行李箱,还得不时照料女子,有点儿艰难。我赶紧到远处推了辆行李车,送到他们面前。
那男子半信半疑地说,您这是让我们用的吗?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我说,是啊。我看你们有点儿不方便。
他连连感谢,说,这都怪她的腿脚有伤。
我说,真够佩服你们的,带伤出游。为什么不带辆轮椅呢?
拄拐的女子大约50多岁,面容清癯干练。说,出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会想到轮椅呢!
我说,我以为您是身残志不残,拄着拐杖来旅行,不想您是新伤。
那女子说,我来塔纳湖的时候还是轻手利脚的,谁知在这里变残疾人了。
我说,您是哪一天到的塔纳湖?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了时间,没想到竟是和我们同一天到达,旅程安排也差不多。
那是怎么受的伤呢?我很奇怪。这里服务设施不错,天气也无大碍。
女子说,那天我们去游塔纳湖,路上下了一点儿雨。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的确曾有短时间的小雨。
女子说,我的鞋上沾了泥巴,没想到这泥特别滑,当我们游览结束,回到塔纳湖边上岸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我跌倒在泥泞中。当时就剧痛不已,马上往医院赶。此地有一家日本诊所,大夫技术不错,给我做了检查,说是有骨折。问了我的情况,给我做了简易的石膏固定,建议我马上回到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做进一步的治疗。我现在只有拄上拐返程了。唉,骨折处一直锥心疼,我爱人也跟着担惊受怕加受累,塔纳湖上的泥巴啊……
我一时愣怔。这女子所说的时间与行程,与我们前脚后脚。
我下意识地喃喃说,你的船夫没有为你刷洗鞋子吗?
那女子说,洗鞋子?有这个服务项目吗?我们怎么没有啊?
我说不出话来。从这一刻起,我深知了阿拉巴斯和它的主人——哦,正确地应该说是阿拉巴斯和它的仆人的深厚善意。
我将阿拉巴斯带回了家。这是我从非洲带回的唯一纪念物。现在,它就摆在我的书桌前,自从写作《非洲三万里》这本书开始,它就默默地注视着我。有时深夜疲倦了,我看看阿拉巴斯,想到它离乡背井,离开了美丽的塔纳湖,陪伴着我一个陌生的异族人,来到干燥的亚洲北方,不知它可习惯?它保佑着我,是希望我能把它休养生息的地方告知更多的人吧?
哦,阿拉巴斯,感谢您的祝福!
中华民族有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象征主义。葫芦就是寓意丰富的吉祥物,我原不知在遥远的非洲也有这样朴素的风俗。也许,我们原本就在根蔓中相连。
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有一句诗,感人至深。她说,书本,比世界上的任何一艘船,更能带我游走各地。
我便想把我游走各地的脚步,连缀成塔纳湖上的一只纸莎草小船,很小,但是不容易翻沉。我愿和我的读者们,乘着小船,游走在世界的角落。
哦,愿阿拉巴斯保佑我和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