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一次在埃塞俄比亚首都的咖啡馆饮用咖啡,还带有某种城市的现代风格,那么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山间的小路旁,算是真正品尝到了农家咖啡的味道。
临去非洲前,我就操心回来后送给亲朋的礼物。旅途中不断乘坐小飞机,要求严格。不敢超出15千克的行李重量,轻装到极限,什么也不敢买。最后在桑给巴尔岛上买了一些当地土著人的手绘画片,决定以此为礼,真正的万里送鹅毛。
到了埃塞俄比亚,回程是大飞机,行李可带30千克。乞丐摇身变成国王。
乘车途中,当地朋友说,你一定要买些咖啡带回国。
我说,这里也不是牙买加。
埃塞朋友说,要知道,这里才是咖啡的老家。
我说,比雀巢咖啡如何?
那朋友还不曾说话,给我们开车的埃塞司机猛地插进话来。他吐着粉红色的大舌头问,什么叫雀巢?
我说,是瑞士生产咖啡的品牌,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
司机属于黑人当中最爱饶舌说话的那一类,问,瑞士在哪里?那里产上好的咖啡豆吗?
我去过瑞士,记得当时一位走南闯北的朋友说,瑞士如果没有发达的精密制造工业,没有他们的精明和号称中立保全自身,就其自然条件来说,简直就是穷山恶水。
想起那个冬季长达半年的寒带地方,哪里能长咖啡树呢!我说,不产。
司机嬉笑地露出了粉红色的牙龈,讥讽道,连咖啡豆都不产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咖啡呢!
我觉得他很有当黑人说唱歌手的潜质,如果参加选秀,大有前途。
我说,他们的速溶咖啡还是不错的。据说这个世界上,每一秒钟有近5500杯雀巢咖啡被人喝下去。
司机回过头来,闹得我们的车剧烈摇摆。他大叫道,哈喂!什么是速溶咖啡?
我说,就是把咖啡制成粉末,当然工艺很复杂,我也说不太清楚。总之经过一系列加工,最后的成果就是——用开水一冲,机器研磨成的咖啡粉就被还原成了一杯咖啡……
司机乐不可支,车子在他的操纵下,几乎跌翻到路旁沟里。
幸好他良知发现,竭力稳住方向盘,说,咖啡还可以有这种喝法?那还是咖啡吗?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不是在讲一个自己编造的故事吧?一个不生产咖啡豆的地方,不知从什么地方买点儿咖啡豆,然后用机器把咖啡豆磨一磨,变成干燥粉末,再用开水把这些末子冲给大家喝……这怎么能喝?这不是侮辱咖啡吗!
我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尴尬的角色,不得不为瑞士人的名誉而战。我说,雀巢还是不错的……猛想起挎包中我还带着一小支雀巢速溶咖啡,本想留到自己困倦时提神用,现在刚好举为物证。
为了防止司机太激动,造成安全隐患,我等到中途停车休息时,才掏出一小袋咖啡,递给司机说,我这里正好有一袋速溶雀巢咖啡,你可以尝一尝。
司机一反吊儿郎当的模样,神情立刻郑重起来,上下打量着那支管状物,好像在看罪犯遗留的短裤。看着看着,他脸上不可思议地出现了某种敬仰的神色,说,这个……水冲一冲,就可以喝了吗?
我说,是的。你也可以再加点儿糖或牛奶。
他迟迟疑疑地说,那倒不必,我喜欢清咖啡。说着,他把那支速溶咖啡宝贝似的揣起来。
第二天,车还是那辆车,但司机换了另外一位大胡子黑人。一见面,简单问候之后,他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头一天的小伙子司机另有公干,今天不来了。但小伙子请他务必告诉我,那个管子里装的东西非常糟糕,根本不能喝。如果谁喝了这种东西,以为这就是咖啡的话,那他就是咖啡的敌人。
我很尴尬,好像自己设了一个陷阱,被人抓了个现形。
大胡子黑人司机最后对我说,昨日那个饶舌多话的小伙子还让他转告我的导游,务必带我去喝一回真正的埃塞俄比亚咖啡,以纠正并提高我对咖啡的认识。
这天下午,有一点儿空当时间。本来说好去看非洲最大的旧货市场,但在人马嘈杂的街巷,刚刚走了一小段,我就被一个卖钢钎的铺子伸出来的铁条狠狠地戳了一下,衣袖被刺透,破洞硬币大,相对应的胳膊局部也血肉模糊。虽说刺伤面积不算太大,但我还是受了惊吓,想着是不是要去打破伤风针。那钎头实在锈得体无完肤。
这条街前面还有多远?我问。四下里张望,都是铁匠铺样的回收站,拆下来的残缺门窗、废旧汽车轮胎、旧纸板、洋铁皮……在汗津津的黑色人体和蓬头垢面的板车夹击之下,道路窄似羊肠。
很长。大约有几千米吧。导游心平气和地回答。
如果我们再往里走,会看到什么?我一边疼得直抽冷气,一边佯作镇定地问。
很多很多和这个一样的店铺。导游很实在。
那我能不能不看了呢?我弱弱地说。
当然,一切以您的意见为主。导游说。
那咱们就往回返吧。不等他回答,我赶紧转过身。
我本想回酒店察看小伤,涂一些药膏,不想小伙子十分忠于职守,见我要回家,说,您一定要去喝一次真正的埃塞俄比亚咖啡。不然的话,您以为雀巢就是咖啡了,那将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我说,您以前不知道雀巢吗?
他说,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
我极力掩饰自己的愕然。一位天天和游客、酒店打交道的导游,居然不知道雀巢。无所不在的雀巢啊,你在埃塞俄比亚尚留有巨大空白。
我说,你们不喝雀巢吗?
实在的小伙子突然刻薄起来,他撇着厚厚的嘴唇说,这家瑞士公司千万不要到埃塞俄比亚来卖咖啡。昨天刚把您送回酒店,我和司机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使用了那个您送的管子。我敢保证,雀巢在埃塞俄比亚会失败得很惨,很可能连一小撮那玩意儿也卖不出去。要知道,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咖啡。
于是这个下午,我们由“收破烂之旅”(原谅我由于胳膊被刺,就以小人之心对这个市场表示不敬)变成了咖啡之旅。
小伙子领我们到了一家咖啡馆。我请你们。他说。
我说,还是我来付。你是为了让我来学习的,这算是学费。
小伙子执意不肯,说,让外国客人见识真正的埃塞俄比亚咖啡,是他和司机两个人的共同心愿。导游接着说,这个咖啡馆虽然不是最有名的,但却是埃塞俄比亚人常来喝咖啡的场所,我本人就是常客,对咖啡的质量非常有把握。
说完,他执意请我们每人喝一杯。咖啡那个香啊,隔了半条街都能闻到气味。
咖啡馆大约有30平方米,咖啡现磨现煮。靠墙的一排大罐子里,有生的和烤熟的咖啡豆售卖。四周的墙上贴着一些招贴画,大致是讲咖啡的历史。
店内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所有的人都站着喝咖啡,真正是以喝为主,不像意大利罗马、法国巴黎或美国的星巴克,以聊天会友、消磨时光、享受情调为主。当地人一进来就单刀直入,点了咖啡就喝,目不斜视,独自品尝咖啡的美味。喝完扭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地赏什么风情。服务员一律爱搭不理的,一副酒好不怕巷子深的模样。我一边喝着浓得像泥浆一样的咖啡,一边看墙上的画。埃塞俄比亚咖啡古朴单纯,但力道极大,兴奋感迅速入血,如电流直击大脑。
招贴画上的人,眼睛都出人意料地大,两眼的内眦几乎在鼻梁上方浑然一体,眼睛的高度也有正常人三倍之多。虽然埃塞人相貌不错,但这么大眼睛的人,在现实中我一个也没看到过。
日本人崇尚女子大眼睛,我估摸是要求女人要会察言观色,要能及时看出男人的需求,表示自己善解人意。人在迷惘的时候,常常会说我希望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一点儿……欲穷千里目。我觉得埃塞人对大眼的崇拜,可能来自在高原上对更好视力的期待。
埃塞人喝咖啡就像国人喝茶,已经从风俗习惯上升到一种饮食文化。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每月咖啡豆的消费量为2.5千克。
埃塞俄比亚西南部有个地方名叫咖法,传说牧羊人清早赶着羊群到山上放牧。到了中午,羊群吃饱喝足,就会安静下来。人和羊就找个温暖的地方,晒着阳光歇息。牧羊少年会抓紧机会,枕着双臂迷糊上一觉。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有时羊群并不安静,也不肯扎堆卧睡,欢叫蹦跳,不知疲倦。这是为什么呢?牧羊少年生出好奇之心。仔细察看之后,他发现凡是羊群躁动之时,都是因为它们吃了树丛中的一种小红果。少年想,既然羊吃得,我也不妨尝尝看。他就摘了一捧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味道说不上好,但牧羊少年发现自己也变得像羊群一样兴奋不已。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寺院的僧侣。僧侣们尝食之后,夜间祷告的时候再也不觉困倦,能一直保持清醒到天明。
于是神奇的小红果子被当地人当作提神的圣物。刚开始是直接把果子拿来生吃,后来发现将小红果烘烤研磨后,煮成饮料,就成了能保持兴奋的天下美味。即使在今天,咖法的一些偏远地方,人们仍然习惯将生咖啡的浆果碾碎同酥油混合起来,直接放在口中咀嚼。
13世纪之后,随着僧侣和商人们的脚步,奇妙的小红果子之妙用,越传越远。它跨过了红海,到达也门,在那里被制成了温和而又富含刺激性的饮品。因为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禁止酒精摄入,这就使得小红果饮品在中东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迅速流行开来。后来,又逐渐传向欧洲、美洲,深受人们欢迎,直至最后风靡世界。小红果饮料总要有个名字啊,携它远行的人们不愿意多动脑筋,就用小红果产地的名字命名了它——“咖法”。
由于科技的发展,世界各地培植的咖啡有很多不同的品种、制作方法与口感,但无论是英文(Coffee)、法文(Cafe)、阿拉伯文(Quch)和中文(咖啡)的叫法,都毫无例外地源于埃塞俄比亚那块高耸的土地——“咖法”(Caffa)。
埃塞俄比亚是非洲第三大咖啡生产国,旷远的山区海拔在1100~2300米,纬度适宜,高度错落,降水丰富,土壤疏松呈酸性,渗水性强,极适宜咖啡的生长。
如果说这一次在埃塞俄比亚首都的咖啡馆饮用咖啡,还带有某种城市的现代风格,那么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山间的小路旁,算是真正品尝到了农家咖啡的味道。
要去湖心岛上的一座修道院。前一天刚刚下过雨,道路极为湿滑。说是道路,真是溢美之词。它不曾有任何人工建设的痕迹,完全是脚印叠着脚印踩踏出的小径。我一步一滑,想到了红军翻越夹金山。随着跋涉渐远,我多年前受过伤的脚踝讨嫌地疼痛起来,一想到其后几天紧张的密集安排,若是在这泥泞崎岖的小路上把脚扭伤了,自己受罪不说,还会给大家添麻烦。于是我对导游说,我不想爬到山顶上的修道院了。
导游很是不解,说,您已经爬了很长一段路,只剩下不到20%的路程了。您现在停步,非常遗憾。坚持一下吧,我可以拉着您一起走。说着,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手指坚定有力地半张着。
我很感动,不过还是坚决地重申了自己的意见。我已深感疲惫,路很滑,没法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自己的平衡上。若是万一跌倒,还会把他也拽翻。所以,请让我留在原地吧,等着你们返回,然后再一道下山。
导游看出我决心已定,就说,那好吧,您留下,我们继续向上。
我如同得到大赦的罪犯,笑逐颜开,停下脚步。
导游阻拦说,您可以留下,但不是在这里。
我很奇怪,说那么在哪里呢?我张望四周,并无人家。
当地导游说,咱们再向上走大约100米,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您可以在那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我们归来。
听说有咖啡店,我一下来了兴致,勉力快走起来。突然想到导游不会觉得我是装病吧,便慢下来。为了早点儿看到咖啡店,又忍不住快走。我想,导游一定觉得这个老太婆停停走走,行为诡异。
导游的数学大概是体育老师教的,足足走了300米还多,才看到路旁有个茅草棚。
我本来以为既然叫作咖啡店,怎么也得有间房吧?它确确实实不能算房子,几根原木加上几把树枝搭起的一个简易棚,下面放了几个原木墩子,权当咖啡凳了。一个女孩子蹲坐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毯子上,身旁有炭火堆和咖啡壶。她身披白纱至脚跟,头上也是白色纱巾。虽然严格说起来,白色由于山野风尘浸染,已然灰黄,但她黑色而凹凸有致的面容和虔诚的神色,仍给人以圣洁之感。
您确定不到山顶去看修道院吗?现在距离那里已经很近了。导游说。
刚才忽快忽慢的奔走,致使脚踝的不适加重。我抱歉地说,我确定……不去了。
那好。我们就走了。您留在这里,我已经为您付了咖啡钱。您可以安心饮用,直到我们回来。导游说完,继续前行了。
周围没有一个客人,不远处,有个当地小伙子在一片片原木板上画圣像。他采取的是流水作业法,先在每块木板上画个轮廓,然后再在相同部位点上细部,进入精加工程序。这样从我这个方向远远看过去,只见一群半成品的圣母抱着圣婴,圣母没有嘴唇,圣婴没有眼睛。私下觉得这个绘画过程,似乎该在一个隐秘场所进行。
也许在他眼里,这家山间的小咖啡店就是隐秘之所了。
美丽黑少女并没有因为只有我一个客人而有丝毫懈怠,她紧急行动起来。先把地面上散乱的青草归置好,把一根根草叶码放整齐,围拢起来,让它们不再像一个坐垫而更像是一个祭坛。然后点燃一把熏香,把它们插在支撑棚顶的那根唯一的柱子上。导游后来告知我,这是埃塞俄比亚的古老传统,一是为了驱散蚊蝇,二是表示已经开始燃煮咖啡,欢迎周围的邻人前来品尝。
燃香之后,美少女把一个小小的陶土炉安放在青草之上,把木炭放进陶炉,无声无息地点燃。很快,有袅袅烟气蜿蜒升起,渐高渐淡。烟这个东西有一种天然的神秘性,尤其在荒野之处,它向上飞腾并不断变换形状,让凝视它的人眼光迷离,生出虚妄的不可预测感,继而引发深思。
美少女将一张扁平的陶制器皿放在炭火上,从身旁的一个陶罐中倒出一些咖啡豆,用一块尖端发黑的小木片当作铲子,轻轻拨拉着咖啡豆,将它们反复翻炒。随着器皿温度渐渐升高,咖啡豆的颜色开始变深,散发出微弱的香气。
当咖啡豆变得暗黑尚未焦煳之时,美少女果断地将火撤离,开始下一步骤——磨咖啡粉。她把半煳的棕褐色咖啡豆倒入大木碗中,像中药房捣药材,用木棒又捣又研,使咖啡豆逐渐碎裂。要是用个更生活化的比喻,类似在钵子中捣蒜。她不时停下来,偏着头看看咖啡渣的粗细。估计这颗粒的大小也很有讲究。粗糙了,水不容易浸透,咖啡的味道就会淡。若是砸得太细了,入水即化,可能就嫌焦苦了。美少女很有经验,很快就把咖啡豆研磨好了。
她把咖啡粉放入陶罐中,加上水。炭火小炉子又开始大显神通,不一会儿,陶罐中有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浓烈的咖啡香气随即迅速蔓延……
现在,在这孤冷的荒郊野地,无比美妙的气息沁人肺腑。青草的清香,香木的暖香,咖啡的浓香,炭火的烟香,加上女孩子鬓角的一朵不知名的香花,组合成香气的花园。
美少女在一只木杯里斟上浅浅一点儿咖啡。我伸出手刚要接过杯子,美少女却把这咖啡泼到了地上,然后再次斟好咖啡呈给我。
我猜想这是一种风俗,后来导游告诉我,这最先的咖啡是献给神明的,以示感恩。
因为之前充斥了这么多仪式感,我呷第一口咖啡的时候有点儿紧张。平日里喝咖啡,似乎没有过多地注重过形式。和这种有隆重感的前奏相匹配,我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可供借鉴的啜饮方法,匆忙借用了一下品尝葡萄酒的步骤。
我先含了一小口咖啡,让咖啡充分布满口腔,与口腔内原有的液体(就是唾沫)和空气充分混合……这不仅是品尝,主要是咖啡太烫了,缓解一下温度。葡萄酒可不会是热的。剧烈的焦苦之后,一种略带水果味的香气缓缓释放出来,好像是一个植物的精灵潜入身体,你被它轻轻唤醒……慢慢咽下去(因为很烫,绝对不敢快),突然有一种感动在瞬间浮起,好像这杯咖啡在这里蛰伏千年,只为这一个刹那和你相逢……
当饮完这一杯咖啡,我终于明白了那个黑人司机的不屑和讥讽是多么有道理。什么速溶,什么雀巢,什么星巴克……它们可以称为一种饮料,但请不要再叫咖啡好不好!
美少女又开始煮咖啡,我听说这咖啡须煮上三次,也就是说每人都要喝上三次。可我已经感到心跳加快,神经传导加速,很快就要和传说中的羊群一样躁动不安了。如果把三杯都饮完,估计我今夜无眠。
我向小姑娘表示感谢,示意不再饮用了。美少女就把剩下的咖啡端给了画圣像的小伙子。
静静坐着。看周围的山野,看袅袅升起的轻烟,闻沁入心脾的咖啡之香,一如多少年前那个枯寂的牧羊少年。
原野辽阔,云层浮动,平静如波澜般柔韧地推送过来。也许这就是旅行的终极含义,让我们的人生重归大自然。
人们的心理发育,远远低于这个世界的步伐。我们的心还停留在石器时代,时代已经日新月异地现代化了。这种分裂和错位,给我们带来了诸多袭扰。
旅行让我们的身体猛烈移动,心灵也随之飞翔。不过它不是飞往未来,而是回头张望。
也许咖啡真能极大地活跃人的思维。我摄住心神,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喜欢来到非洲。
在这颗蓝色星球上如蚁蚤一样生活的我们,就算站在世界第一高的建筑物——迪拜的哈里发塔上,又能看到多远?到处都是人工雕琢的痕迹,城市连接着城市。在城市当中的人,常常肆意虚构夸大人的能力,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其实,那不过是人类乔装打扮的高度自恋。
美国环境学家罗德瑞克·纳什有一个科学理论,认为从过去到现在以至未来,伦理学中的道德共同体的范围,基本按照这样的范围顺序扩大:
自我——家庭——部落——国家——种族——人类——动物——植物——生命——岩石(无机物)——生态系统——星球。
数一数,共计12层。在城市中,在现代文明的包围中,你大概只能走上三四步,能蹒跚走到人类这一步,已算是高瞻远瞩。但是,如果你来过非洲,不必循序渐进,你如同智力超常且用功努力的学生,不断跳级。你很容易就会在不知不觉当中抵近第七、八层,也就是动物、植物那一层面。它们满山皆是,满坑满谷,如针毡一样包裹着你。你必须直面它们,根本无处可逃。尖锐的面面相觑,由不得你不感知、不思考。想想在城市里,我们能看到的植物都是人工栽培的,你看到的花木,是人为美化粉饰的植物傀儡。那些被移栽来的草木,离开了原来的生存环境,好比海水离开了海洋。就算舀出来用于展览的那杯海水的成分一点儿都没变,但你能说那就是海洋吗?你能从那杯沿滴落的水珠里,想象出海洋的博大吗?无论怎样增加所展示的海水体积,都和真正的大海不相关,海的魂魄只能在海上。你无法从街心花园的弱树想象森林。你无法从道旁的衰草想象草原。至于动物,你看到它们最多的地方是在超市的冷冻柜台。宠物更是进化的悲哀,作为一只猫,它再也不能捕捉老鼠,再也不能在春天的夜晚彻夜号叫。作为一只狗,它再也不能到极地去拉雪橇。藏獒再也不能和狼群搏斗,金刚鹦鹉无法在热带雨林上盘旋……动物的前途大致分为两类,要么被人类异化豢养,成了蛋白质的提供者或闲暇时的玩物,要么就是被人类劫杀以至濒临灭绝……
有道是,看一个人的心灵是否富足,就看他的心中能容纳多少与己无关的人和物。
非洲是一所奇异的校园。在这里眺望远方并安静地想一想,也许就抵达了罗德瑞克·纳什所列的最后一层——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