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一部洋洋洒洒的鸿篇巨制,瀑布是它随手挥就的五言绝句。在这种压缩版的肆虐暴力面前,渺小的你,亲历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面前徐徐绽开。
发源于埃塞俄比亚的青尼罗河,是尼罗河的妈妈。它在苏丹的喀土穆与父亲白尼罗河汇合,才诞生了大家熟悉的世界第一长河——尼罗河。尼罗河纵贯非洲大陆东北部,流经布隆迪、卢旺达、坦桑尼亚、乌干达、埃塞俄比亚、苏丹、埃及,跨越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撒哈拉沙漠,从源头到入海口长达6500千米,最后注入地中海。在洪水期,这条伟大河流的水量,三分之二以上来自青尼罗河。人们常称尼罗河是非洲的母亲河,那青尼罗河就是母亲的母亲,算是非洲的姥姥河。它的源头在埃塞俄比亚西北部海拔2000米的高地,流经塔纳湖,然后流经一系列长滩,气势磅礴而下,形成一泻千里的水流。在这河流捶胸顿足之处,诞生了非洲第二大瀑布——青尼罗河瀑布。
我们启程到青尼罗河瀑布去。心生疑窦,在干旱的非洲,何以形成这样宏伟的水流?查了资料,方知号称“非洲屋脊”的埃塞俄比亚高原,拦截了大西洋丰沛的水汽,于是常常暴雨如注。充足的降水,在把大地切割成千沟万壑的同时,也汇聚出了非洲最高的湖泊——塔纳湖。在当地语中,这湖的名称是“蓄水不干”的意思。
青尼罗河瀑布在我们当地被称为“冒烟的水”,导游介绍。
这天吃了午饭从塔纳湖出发,大约60千米的路程,用了将近两个小时。路况相当不良,人被颠簸得五脏六腑移位,肚子都痛起来。我弱弱地问,青尼罗河瀑布怎么这么远?
头发极卷的黑人导游沉默寡言,这性格适合埋伏着狩猎,当导游有点儿大材小用。好在他该说的还是说:司机要给他家里送一点儿东西,在绕行。
哦,原来是这样。
到了一个土坯垒房的凋敝小村,司机的妻子已经站在路旁。她可能已经站了很久,身上披满了尘土,原本就看不出颜色的裙子,更加混沌一片。她也没有手机,司机事先也没有任何联络。那我只能推断——他们早就约好了在这个地方、这个时辰会面。我讥笑自己变态,在这种自身严重不适的情况下,还强打起精神好奇司机到底有什么宝贝要交给他的妻子。
司机是个大约40岁的中年黑人,窸窸窣窣地从座位底下摸出了一个肮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更加肮脏的小塑料袋。每个袋子都缠得紧紧的,让人一时无法窥探其内容物。越是看不清楚,越是想搞明白,又不敢赤裸裸地死盯,只好斜着眼观察。然而终是无奈,辨识不出。不过有一点儿总算看明白了,小塑料袋并不是肮脏,只是浑浊。
趁着司机和他妻子在车下短暂交流的当口儿,我问导游,他要送的是什么东西?
导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答。可能观察后发觉我并无藐视之意,并非明知故问,这才简短说,剩饭。
哦,因为上午我们是在塔纳湖上乘船,并没有使用这辆车。那么这辆车可能就拉载过其他客人。午饭时,客人应有一些剩饭菜,司机就打了包,然后和妻子交接。这一切都是事先约好的,也就是说,交接饭菜是个经常性项目。我本来怕下午的游览太仓促,对绕路难免着急。现在理解了绕路的重要意义,剩饭剩菜理当快马加鞭处置,以防馊坏。
我用微笑迎接了和妻子告别后的司机,表示对此耽搁毫无芥蒂。
继续赶路。终于到达一个小村庄,沉默了一路的导游说,观看青尼罗河瀑布,您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走大路,路很远。单程大约要步行一个半小时。
按照我的常识,这似乎不可能。哪里有一个景点从进门到见到主角,需要这么久呢?我说,难道不能开车吗?
徒步线路,车不能进。导游惜字如金。
我想,他既然说了大路,那么应该还有其他的路。就问,仅此一路吗?
我暗地计算,此刻已是午后两点多,再加上回程两小时,路途便是四小时。照这个大路的走法,就算一刻也不停留,看一眼就往回赶,往返也要三个小时。时间太紧张。
还有一条小路。时间会节省一半。导游说。他接着补充道,您将看到伊甸园的景色。
什么?就是人类被上帝赶出来之前住的那个果园吗?我惊讶至极。看这周围穷乡僻壤的样子,不像有这等仙境潜伏啊。
是的。导游意志坚定地重复说。
我知道埃塞俄比亚信仰基督教,而且那传说中的神秘约柜,似乎藏在这个国家的某个地方。但关于伊甸园也蛰伏此地的说法,是第一次听到。
大路可否看得到伊甸园?我问。要把情况搞清楚。
走大路,你看不到伊甸园。导游异常肯定地说。
那么,我们走小路。我下了决心。我这个人有点迂腐,一般宁可远点儿也要走大路,特别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非洲。小路吉凶莫测,但伊甸园诱惑了我。
好吧。那么跟我来。不知何时从角落处钻过来一个瘦高的黑人男子,穿蝈蝈绿的衬衫,微笑着对我们说。
我站着没动。这是个什么人呢?我问导游。
导游没有回答,只是摆头示意我们跟着这个人走。
我们便跟上绿衬衫,向迷蒙远山走去。一路上穿过遍地粪便的小村子,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跋涉。我问沉默寡言的导游,为什么看不到一个游人?
导游说,因为走的是小路。
彻底的荒郊野地,甚至让人想起十字坡。我就不信一个著名景区,仿佛逃荒流浪的路径。正狐疑着,面前出现一条奔涌的大河,河水湍急,漩涡此起彼伏,声势颇大。
青尼罗河。导游说。
为什么它叫青尼罗河?我问。
因为和白尼罗河相比,它的水显出青色。导游回答。
这个回答基本上和没回答差不多。倒是那个绿衣小伙子,含笑插言道,当尼罗河两条最大的支流会合在一起的时候,河水的颜色有所不同,一条含泥土多一些,显得比较浑浊,所以叫白尼罗河。另外一条,就是咱们现在看到的这一条,河水清澈透亮,就被称为青尼罗河。现在我们要往上面走一段,渡口就在那里。
我说,往下走有没有渡口呢?
绿衣小伙子说,往下走就到了尼罗河瀑布区。渡船不敢太靠下游,那样万一不小心,就会被河水裹挟而去,船就会从50米的高度飞流而下。50米啊,相当于近20层楼那么高。他一边说着一边蜷身做出很恐惧的样子,好像我们顷刻就要粉身碎骨。
他很快就喧宾夺主,成了主讲人。而我们那原本就惜字如金的导游,将权力拱手相让,一言不发地跟着我们往前走,好像他也是初来乍到的游客。
我们到了渡口,百无聊赖地等渡船。我突然发现普天之下最具相似性的是河流。河边总是泥沙,河水总是湍急,水草总是那样缠绵,无人的渡口总是那样凄凉。
终于有了些许的生气。来了几个黑人孩童,他们没有书包,但是手中有一本书。还没等我发问,绿衣小伙子就告诉我,他们是小学生,家在对岸。他们每天要到河的这一边读书,现在放学了,他们再坐渡船回家。他们没有钱,买不起书包,只能带着书走来走去。
那些黑人孩子趁着等船的工夫,喃喃读着书页上的字。我刚想问新的问题,绿衣小伙子又开口正好回答了我的问题。他们坐船是不用买票的,每个月只象征性地给船夫一点儿小钱,或粮食啊,一把蔬菜啊,都可以抵船票钱。
这时渡船来了,真是一叶扁舟,船很小,颤颤巍巍,也没有任何救生衣之类的救险设备。我小心翼翼地上了船(不仅因为简陋,而且害怕晕)。船驶离岸边,顺着水流倾斜着向下游漂去。我心想,这船万一发生意外,就算你会水,就算有人救你,生还的可能性也很小。河水奔涌澎湃,且马上就会到瀑布区。
我看到一个黑人小女孩,在颠簸起伏的渡船上看书。我张张嘴,刚想问,绿衣青年又说话了。您是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书落到水里吧?没有。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儿。他们的手指会像钩子一样把书抠得紧紧的。青尼罗河河水很仁慈,不会带走书,它爱河边的孩子,怎么会把孩子们的心爱之物带走呢?
这个绿衣服的小伙子不知是干什么的,为何一直跟着我们?好像和我们的导游达成了某种默契,现在成了实际上的领导。但导游并没有介绍过他……不管怎么说,此人深谙游客心理,读心有术,且总是恰到好处。
暴烈河水迅疾而下。可能是看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水,有些紧张,绿衣小伙子岔开话题,说,夫人,您说我们脚下的这一滴水,要过多长时间,才能抵达尼罗河的终点地中海呢?
这是个难度很大的问题。不知道河水的平均流速,也不知道此处距尼罗河入海口的距离。在既不知道速度也不知道距离的情况下,求时间这个解,真是盲人摸象。我便瞎猜:一周?一个月?
哦,夫人。您的估计太乐观了。我们脚下的这一滴水,告别了瀑布之后流啊流,如果它有幸在途中经过撒哈拉大沙漠的时候,不曾被太阳收走,那么三个多月之后,它就可以抵达蔚蓝色的地中海了。绿衣小伙子富有诗意地说。想来这不是他偶尔想出的题目,而是有备而来。
我做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表情,以配合他的良苦用心。我说,哦!这么久!三个多月它才能跋涉到大海,你的话让我对船下的每一滴水肃然起敬。
他点点头,说,青尼罗河是值得崇拜的。
大约七八分钟,渡船到了对岸,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岸,四处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极细的水雾。不过这不是雨,阳光穿透水滴,明媚普射,净空中无一云丝。
这些水雾就是青尼罗河瀑布的杰作,它们喷溅的颗粒让这一带湿润无比。绿衣小伙子很有针对性地介绍。
泥泞中,我们已经渐渐逼近瀑布。虽然暂时还看不到它,既没有鸣响,也不见踪影,但空气中铺天盖地的湿润就是信使。
看!伊甸园到了!绿衣小伙子突然欢快地叫嚷。
转过一个小山包,景色已经和岸边有了显著的不同。山坡绿草茵茵,各种树木身形奇特,青翠欲滴。平日以为“嫩得可以拧出水来”是一句夸张的话,那么在此地完全应验。所有的植物叶脉都绿得恨不能刺瞎你的眼,鲜花彩艳得没了真实感,空气中看不到一丝尘埃。我估计PM2.5加上PM10,很可能趋向于零。阳光辉煌却没有任何烧灼之感,水雾清凉却丝毫不遮挡视线。这是一种让人舒适到奇怪的感觉。我也游历过很多瀑布,比如全世界排名第一、号称瀑布之母的南美伊瓜苏瀑布。排名第二位的尼亚加拉瀑布,它位于加拿大和美国的交界处,很多人都毫不迟疑地把它当作了世界第一大瀑布,其实是不准确的,估计占了交通便利的光。再比如位于赞比亚和津巴布韦交界处的维多利亚瀑布……和它们相比,青尼罗河瀑布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高的,但瀑布周围的丰饶景色,举世无双。
绿衣小伙子轻声介绍,由于青尼罗河的高差有近50米,从塔纳湖奔涌而出的不竭水量,狠狠地砸向石质的河床,形成了无与伦比的水雾。维多利亚瀑布虽然也会形成壮丽的水雾,但它太高了,峡谷深达100多米,无法滋润周围的植物。伊瓜苏瀑布虽然落差没有那么大,但它的宽度断断续续达10千米,周围也不是峡谷地貌,也难以形成独特的小气候。尼亚加拉大瀑布周围太开阔了,纵是瀑布形成水汽,也无法聚拢在一个小范围内,让众多植物独自沐浴。
汹涌水流跌落的过程中,喷溅出众多负氧离子,也许对植物起到了神奇的润泽作用。总之在弥漫着淡淡青草鲜香的氛围中,聚生出了世界上最柔美、最鲜嫩的植被。无论是路边柔弱的小草还是颇有年龄的古树,一律风姿绰约、摇曳生情。充满了阳光透视的柔和水汽浴,或许正是伊甸园的产床。
青尼罗河每年的流量能达到40亿立方米。绿衣小伙子补充介绍。
难怪啦,有如此巨大的水流滋润着这片土地,所以它孕育出了人世间至美之地!我由衷感叹。
欧美游客会久久地停留在这里,说,这种景色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伊甸园。绿衣小伙子加重语气说。
不过很快我就没有余力东张西望了,伊甸园里的交通乏善可陈,由于终年湿润,加上时不时地有阵雨降临,地面湿滑,四处积水。好在每隔半米,就有若隐若现的小石块,权当临时落脚点。你得像蟾蜍一样,准确无误地从一块石头蹦跳至另一块石头,艰难行进。石块并非正规园林铺设,是游人们为解燃眉之急,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起来的,七扭八歪没个平坦面,间距也甚不齐整。最要命的是石块底面不牢,一脚踩翻,崩个满脸泥……
索性不走这劳什子的石块路了,干脆双脚踏入泥里。我以为豁出去满裤腿泥浆就能稳步前行,不想泥浆会像蚂蟥般地嘬住旅游鞋底,让人步履维艰。
我半截湿泥糊腿,行动迟缓且险象环生。绿衣小伙子示意我还是在石块路上蹦着走,为了我的安全,他干脆自己站在泥浆中,伸手助我一臂之力。他对此地的小道很熟稔,哪里泥深,哪里水浅,都心中有数。他提前站在需要帮扶处,给我以协助,还忙里偷闲地眨眨眼,示意我抬头欣赏周围的景色。
喏,这是灯心草。那边是青檬果。还有无花果树、乳香脂树、金合欢、波斯夏……对了,这是西洋柏和恰特草,就是人们常说的阿拉伯茶……这路边上的是黄色雏菊,埃塞俄比亚人称它为十字纪念日花……
冒着在泥里摔个大马趴的风险,我时不时抬眼观赏这人间伊甸园。咦,怎么没看见苹果树?我看脚下稍微平坦些,抽个空儿把疑问抛出。
这里没有苹果树,但是有纸莎草。纸莎草比苹果树更重要。绿衣小伙子一边履行道路保障责任,一边指向更远处茂密生长的绿色植物。
纸莎草虽然名为“草”,但也许是这里得天独厚的气候,它们绝无草的孱弱,硬邦邦地直立着,身高已达两米以上。加之丛生,便有了聚啸山林的强悍。它坚硬的茎秆呈三棱形,虽然看起来好像芦苇一般在湿润处讨生活,但它们高大强壮且羽翼丰满。顶部伞状的叶子,像美丽的披肩四下纷扰、婆娑曳动。纸莎草好像知道自己的祖先和古埃及的文明息息相关,翠绿傲然。
古埃及人利用纸莎草制成的纸,曾经流传到希腊人、腓尼基人、罗马人、阿拉伯人那里,使用了长达3000年之久。绿衣小伙子介绍。生产莎草纸的过程是——先将纸莎草茎的硬质绿色外皮削去,把浅色的内茎切成40厘米左右的长条,再切成一片片薄片。切下的薄片要在水中浸泡至少六天,以除去所含的糖分。之后将这些长条并排放成一层,然后在上面覆上另一层,两层薄片要互相垂直。将这些薄片平摊在两层亚麻布中间趁湿用木槌捶打,将两层薄片压成一片并挤去水分,再用石头等重物压制,干燥后用浮石磨光就得到了莎草纸的成品。在它上面书写文字,久藏不变,千年不腐。
我频频点头,由衷喜欢伟岸的纸莎草,背上驮着无比灿烂的古代文明。
夫人可知道谁是纸莎草的生死对头?绿衣小伙子问道。
美丽而任重道远的纸莎草也有天敌?我摇摇头,表示不知此事。这一分心不得了,脚下一滑,膝盖酸软,差点儿跪扑在泥水中。绿衣小伙子眼疾手快拉住我,他的手掌中注给我力量,帮我稳住身形。他的手指劲道有力,掌心干燥。这表明此一行的搀扶和解说,对他来讲轻车熟路,并不曾有丝毫紧张。
纸莎草的对头是来自你们中国的造纸术。公元8世纪,造纸术传布到全世界,纸莎草造纸只有退出历史舞台。绿衣小伙子说出答案。
我记起中国的蔡伦造纸,用的是烂渔网、干树皮和破布等,觉得和眼前亭亭玉立的纸莎草相比,虽物美价廉,但高贵不足。
在小伙子娓娓而谈中,我们走到了青尼罗河瀑布近旁。
它在我们对岸,兀自欢腾。奔涌的河水从50多米的悬崖上,自杀似的纵身一跳。它银色的身躯在空中旋转飞舞,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胸腹着地,激起雨雾,珠圆玉润地跌宕着,再次腾起又再次坠落,形成遍地雪白的碎屑,如漫天飞雪。说起来,青尼罗河瀑布幅宽算不上太广,高度也比那些更险峻的瀑布略输一筹,但由于水量充沛,显出龙腾虎跃的嚣张气势。想想也是,有非洲最高的湖泊做后盾,青尼罗河就像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在水量的使用上,出手豪放一掷千金。
在青尼罗河瀑布旁边,大家都缄闭双唇不吭声。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你说话没有丝毫用处。如果你说话,没有人会听到你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你的嘴唇嚅动。这种感觉很怪异,看着对方一脸茫然的神色,你对自己是否真正发出了声音,产生强烈的怀疑。
大自然伟大而暴烈的蛮力,在此一览无余。那是一种平素你看不见的宏大景象。城市的人以为雷鸣电闪、雨雪倾斜就是大自然的威力了,其实不然。还有飓风海啸、山崩地裂、火山喷发……只有极少的人曾经目睹这种奇观,但能活下来并声情并茂地转述给他人的极为稀少。相对安全的瀑布,是大自然牛刀小试的即兴之作。它为人们提供了可供观赏的角度,你在保证基本安全的框架里,偷窥到大自然疯狂的自得其乐。
大自然是一部洋洋洒洒的鸿篇巨制,瀑布是它随手挥就的五言绝句。在这种压缩版的肆虐暴力面前,渺小的你,亲历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面前徐徐绽开。它和你无关,千古独自咏叹。它傲慢地什么都不曾告诉你,你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你再次不无遗憾地明白自己是一枚无足轻重的草芥,幸好还会思考。
绿衣青年说,我知道在哪个角度留影最好,希望你能永远记住青尼罗河瀑布。
这些年来,由于走的地方渐多,我已经不再处处留影。最好的风光放在心里吧。不过小伙子一片盛情难却,依了他的选择,在这人间伊甸园里留个影像。我想,在这伊甸园里,自己是什么呢?不是亚当夏娃,也不是蛇。也无幸成为生命之树和智慧之树,当然也不配当苹果树和无花果树……那么就只能是伊甸园里的泥土了。
绿衣小伙子指指太阳,说天很快就要暗下来,将要起风雨,咱们要赶快离开。
我问了他一句,你可知这里的大路如何走?
他愣怔了一下,指了指远处一条平整的公路说,那就是大路。
我说,我们从大路返回吧。我们已经看过了伊甸园,大路相对平坦,你不必帮我,也可以省力一些。
他显出为难,说,咱们别走大路。那样就要出大门。
我听了却不得要领,思虑了一下方才明白,这小伙子领我们走的小路,避开了青尼罗河瀑布区的大门。估计是领着客人逃票了。
只得跟随绿衣小伙子原路返回。一路上,他依然在所有需要帮扶的地方伸出援手,让我得以安全回到我们下车的地方。分别的时刻到了,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讨要小费的姿态。
我取出五美元给他。
绿衣小伙子的脸色沉暗下来,翻了翻白眼,说,您这样对待您的导游,难道不觉得太少了吗?
埃塞俄比亚的公务员每个月的平均工资是20美元。我是找了正规旅行社付了每天大约800美元的代价来此旅行,还要额外付给当地导游和司机小费,这些都是旅行条款中明文规定的。我不明他的身份,他领着我逃票,这让我觉得不妥。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他得到了国家公务员大约一周的薪水,应该说得过去了。
看到我的迟疑,他僵硬地抽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微笑。说,我正在求学,学费很贵。希望您能看在鼓励一个非洲年轻人上进的分上,再给我一些钱。
绿衣小伙子深谙旅行者的心理,他的这些话打动了我。想起他一路上那些知识的介绍,我又拿出五美元给他,他这才笑逐颜开地走了。
晚上在酒店吃饭时,我遇到了一位中国工程师,他在南苏丹工作过多年,对这里也熟门熟路。听了我的经历后,他说,通常这种情况,你给他一美元,就很恰当。您遇到的的确是位高手。一般来说,由于很多非洲部落从原始社会进化过来不久,他们信奉原始共产主义,认为你既然比我富裕,你就应该给我。我只要多说一句话,你就不好意思了,掏出更多的钱给我,这是我的胜利。谁让你的钱多呢!而且,您这样乱施慷慨,会助长当地人不劳而获的习气。
我无言。惭愧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