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复飞

连日阴雨,透明度不好,云层压得低。

林明楷穿着反光背心做完绕机检查,跑进候机楼去取提前点了单的饮品,等他回到驾驶舱,郝瀚阳刚跟申述确认了舱内准备。

一回头,郝瀚阳瞅见他手里拎着的纸袋子,惊讶道:“你去候机楼了啊?找谁给你开的门?”

林明楷不应他,坐到座位,将热红茶递给申述,冰美式分给郝瀚阳,自留了一杯牛奶。

他只要睡够七个小时,完全不需要咖啡吊精神,何况这种尝起来远不如闻起来香的东西,的确没什么喝头。

郝瀚阳笑着接过他递来的饮品杯,口头上说着谢谢,心里暗暗琢磨,林明楷面上装得清高自省的样子,其实数他最会用小恩小惠的招数巴结人。

他责怪自己想的不周到,虚里虚气地说:“怎么能让林机长破费,难得今天碰上师父带飞,买咖啡的事怎么都该我来,你明摆着抢我的表现机会。”

林明楷生理性厌烦他这种行为,一个简单的动作解读出八百个意思,他嫌累,更不乐意听,他直接怼道:“想太多了吧你。”

郝瀚阳下意识瞥申述一眼,他装样子实则是给申述看,表示:“我空着手,我当然焦虑了。”

“白吃白喝还不偷着乐,非要抢着花钱你才安心。”林明楷言语间不圆融也不奉承,“行啊,以后请客的事都你来,省得我整天表演穷大方。”

郝瀚阳嘴里的酸味熏天,“师父,你快听听,他都涨工资了还卖惨。”

申述老奸巨猾,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来自同辈的压力是3D的,同一批进航司的学员们,只要没人放机长,自己瞎混着完全无所谓,可一旦有人率先冒尖,周遭立马红眼,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谁也不偏袒,只是鉴于此时是在执行航班,驾驶舱里说话夹枪带棒,影响机组协作,任何干扰安全的行为他必须制止。

他侧过身看向坐在观察位的郝瀚阳,一句话圆了过去,“穷就勤俭持家,别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老婆本攒了多少啊。”

郝瀚阳挨了一道软鞭子,讪讪一笑,消停了。

延误半小时,推出开车,从地面转接塔台频率,郝瀚阳负责ATC通话。

郝瀚阳:“塔台你好,申航8360,D(delta)滑行。”

“申航8360,塔台收到,D,H2,18L跑道外等待。”

“D,H2,18L跑道外等,申航8360。”

对讲机里的肾虚男语速飞快,音质感受起来又浮又不耐烦,通话态度不招人待见。

郝瀚阳记录准确滑行路线,有心和林明楷搭话缓和氛围,自来熟地说:“女管制今儿不在。”

林明楷操作滑行,确认飞机在规定等待点等待,对他充耳不闻。

“塔台也有认识的人?”反倒申述将墨镜拨到脑门儿顶着,十分纳闷,“我们下了飞机就忘了他们,他们放下话筒自然也想不起来我们,没太多交集,你怎么和谁混得都熟?”

郝瀚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皮鞋擦得锃光水滑,远远一瞧也是一款有模有样的肌肉型男,他甚至不用太主动,稍微给点暗示,自会有盲目的追飞女孩被迷得五迷三道,因此,在女人缘方面,他有底气有自信,更敢断定不输林明楷。

简要地交代了几句林明楷那天组局的“盛况”,他用词温和,嘴角的笑容却很得意,“师父,用对抗性思维看待飞行和管制的关系,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私下交朋友都很随和,工作上有时急躁了点,也是因为压力大嘛,要互相理解。”

“我说你这语气不对啊!”申述登时眼睛亮了,好似参透了天机,“屁股歪成这样,不像是只约人吃饭这么简单。”

郝瀚阳一点不否认申述的打趣,反而配合这句话展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甚至还自作主张的牵线拉桥,“您要是想认识,一句话的事。”

“哎呦!”申述随即摇摇头“老了,交朋友是你们年轻人该做的事。”

他乜斜左座的林明楷,一本正经地教他,让他学一学郝瀚阳,早日掌握主动加女孩微信的自觉性。

林明楷一直分神守听波道喊话,知道申述点他,是故意拿郝瀚阳刺激他,他逆反心上来,偏说:“加人微信干什么,我工作上又不找她行方便。”

申述听到,笑得脸上皱纹都生动活泼了几分,“行,你就将你‘不知趣’的人设贯彻到底。”

林明楷认领了自己的“不知趣”,耳朵听到什么,微微一挑眉,随即向后看着郝瀚阳,指了指耳机,“好像喊我们了。”

郝瀚阳得意忘形,忘记蹲频率,经他一提醒,急忙按下通话按钮,回话确认:“呃......申航8360,喊我们了吗?”

塔台肾虚男正在跟南方8306机组确认离场程序,一时被打断,气汹汹地告知:“申航8360,我没叫你!相似航班号注意守听!”

换以前,郝瀚阳怎么也得怼一句,这么凶,什么工作态度啊,可他方才才善解人意地表达了要互相理解,这会儿纯属于上赶着找骂,只能悻悻地说:“......注意守听,申航8360。”

郝瀚阳中段飞一个起落,第三段回程依旧林明楷的责任机长。

出发地西安的天气条件良好,但根据ERB气象显示,目的地申城机场的两条跑道被降雨完全覆盖住了,雨量中度,而航路上还有一些比较强的区域性雷暴需要绕飞,机组跟签派商定,航线准备往北侧多绕200公里,额外油加了三吨。

林明楷心知这一趟不会轻松,绕飞延长航线,经过的扇区相应增多,碰上指挥风格截然不同的管制,飞机肯定保持不了同一高度层,爬上爬下需要改变高度数据,而手动输入数据的次数越频繁,输错导致航线出现偏差的机率越大,他在逐渐拓宽自己的飞行眼界。

监控着飞机,林明楷显得很沉默。

申述时不时侧过头观察他。

新机长离从容和游刃有余还差一段修行,紧绷的状态在目前阶段是正常现象,他伸伸胳膊蹬蹬腿,该提醒提醒道:“想问题别陷进去,注意力分散开,哪怕神儿跑去跟姑娘约了个会呢,别进入管道效应。”

林明楷服了这个家庭幸福的中年男人,疑惑地问他,“撮合单身男女谈恋爱当玩消消乐嘛?”

申述嫌他眼界不够,“是整合资源,集中优化。”

“呵呵,那不就是拿我送人情。”林明楷懂装不懂,“不好意思,我就是个‘坑爹货’。”

申述忍不住又想削他,混头小子看着听话,肚子里实际不少花花肠子。

林明楷气完师父,卖乖一笑,将目光重新落在PFD上。

其实只要航前做足准备,对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好预期和应对预案,他执飞并非毫无底气,只不过老话常说,开飞机不积德,就容易积冰,他可没少做缺德事。

咏溪下午的班,岗前开会,先被许卓禹安排去坐助理席,临到傍晚高峰时段,雨势不减,机场一片混乱的局面,为了保证运行效率,许卓禹又调她去拿话筒。

大鳌守着放行席,航班异常的飞机积压地面,放行波道里吵吵嚷嚷像逛大集,电子进程单乱得花红柳绿,女徒弟就像那刚学打牌的新手,牌都理不顺,遑论怎么出。

大鳌教得不耐烦,急成一条喷火龙,索性将人撵到一旁观摩,他这个多边形战士亲自上阵,耳机在大脑门儿上一扣,左耳麦用来接听电话,右耳麦用来波道发话,同时进行也互不耽误,且平常爱玩游戏的好处此刻尽显,他鼠标点的飞起,排序排的溜快。

女徒弟目瞪口呆。

咏溪这边更是提心吊胆,保障跑道安全首要是靠看,天黑视线受阻另说,大雨为难人,这个雨量的雨水砸下,刚巧能在道面汇成一层薄薄的水膜,将亮起的照灯折射出一道一道虚影,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意境了。

跑道无小事,许卓禹耳提面命,让她盯好了。

刚目送一架航空器离港,咏溪紧接着迎进申航8360转进121.19管制频率(注:塔台工作强调目迎目送)。

观察座的郝瀚阳通话:“塔台晚上好,申航8360,18L盲降了。”

咏溪:“申航8360,塔台,继续盲降进近,跑道18L,修正海压1016。”

“1016,18L继续进近,申航8360。”

起降这会在数据标准内,跑道视程高于最低值,400英尺可见引进灯。

五边的通话刚落,地面有飞机破开雨帘,缓缓滑行。

“塔台晚上好,通舟3525,D(delta)滑行。”

“通舟3525,塔台收到,D,H1,18L跑道外等待。”

“D,H1,18L跑道外等待,通舟3525。”

每一道指令的背后有其需要严格遵守的规章,波道里所说的等待实则指的是等待位置线,机场跑道等待位置标志按规定设在距跑道中线107.5m处,红底白字的强制性标识牌竖在滑行道两侧,四条黄线横跨道面。

咏溪监控通舟3525指令的执行,看着这架A330的机身转过弯,稳稳停下,机鼻的位置与亮起的“停止排灯”齐平,无任何异状。

各个环节需要循环观察,她注意力又转向五边的申航8360。

林明楷操纵飞机切入五边航道,按照FMC设置的航路进入到五边航段,水平导航下降,因为需要按VORLOC预位预调复飞航向,郝瀚阳受到申述的旨意,来询问复飞起始高度。

他手里有机场航图,参照着航图,想当然地就说:“复飞起始高度是正常的吧。”

咏溪被他的问话逻辑带偏,下意识顺着答:“对,是正常的。”

驾驶舱里,申述听着,眉头紧锁,已经开始用眼神骂人了。

咏溪一秒停顿后,率先反应过来,立马改口:“申航8360,你说的正常是指标准复飞程序吗?”

郝瀚阳也有所惊觉,找补说:“是啊,沿航道上21。”

咏溪纠正:“申航8360,一会儿如果复飞的话,航向300,上15保持,同时我们会雷达引导。”

郝瀚阳:“知道了,航向300,上15,申航8360。”

他说完,头低着没敢抬,心知下了飞机,一顿骂是避不了了。

特殊天气,保障航班事无巨细,咏溪紧接着询问,航道信号是否稳定。

申述直接接管了ATC,盯着显示仪,说航道和下滑道杆出现明显的摆动。

咏溪连忙低头,穿插看了眼雷达,确认这架飞机行驶在正确的航向道上。

她叮嘱他们机组,增加位置报告。

也就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当她将注意力重新循环到通舟3525机身上时,视觉神经猛地一跳动:这家飞机怎么往前挪了一截!

糟就糟在,由于雨天拉间隔余度,滑行道目前只停着这一架航空器,无法找到位置参考。

咏溪先跟监控席核对信息,“地面的飞机停好后没有再移动吧?”

监控席滞了下,“没有......啊。”

咏溪听他语气游疑,肾上腺素立刻飙升,她示意监控席检查SMR(场面监视雷达)。

许卓禹巡视全场,听到异状疾步走来问怎么了。

他是一班班组的定海神针,一再要求组员在岗要有在岗的样子,多大的事情先稳定情绪,抑制住个人的情感反应。

咏溪是他教导出来的,一脉相承,细微的面部表情隐没在暗影里令她看起来并不慌乱,“我觉得地面飞机停的位置不对,太靠前了。”

下雨、夜间,导致视野不清晰的两个要素叠全,谁都不敢大意,许卓禹躬身趴到SMR显示屏前亲自去确认。

可这该死的仪器估计被连日来的阴雨浇抑郁了,画面才拖出来一个角,直接卡成了闪屏。

眼见这玩意靠不住,咏溪飞快明晰处置思路,呼叫通舟3525,质问:“确认你们是在18L跑道外等待,是吗?”

通舟3525机组的状态十分放松,“对,我们等着呢。”

咏溪再次确认:“没有越过等待线?”

通舟3525延迟一会儿,还以为塔台故意给他们找不痛快,反问:“没有啊,你什么意思?!”

咏溪很烦这种不配合的反问句,气得够呛,而就在此刻,波道响起刺啦的电流声,申航8360报告,“300英尺稳定进近。”

他们找到跑道端入口,建立着陆构型,开始等待管制的落地许可。

咏溪按住PTT发话按键,板着的面孔严肃,手心却泌出一层湿汗,她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毅然决然指令:“申航8360,复飞。”

作者有话要说:

复飞:飞机降落到即将触底着陆前,因为各种原因,拉起机头重新回到空中,然后盘旋等二次降落。

咱民航局的“八该一反对”,就有一项,该复飞复飞~

工作内容要是看不懂的话,我就就就就......给大家跪一个吧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