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办?曲琮没有太明确的答案,她有心拖一段时间,可喜的是纪荭现在也没有图穷匕见的意思——她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来找曲琮,总归都是有高层在背后推动,既然纪荭还没有问,那就证明格兰德认为事态还不急迫,曲琮甚至想,这种调查一向是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也很可能在他们调查之前曲爸爸的职务就调动了,甚至是内退了都有可能。她以一种革命主义的乐观精神盼着事情如此结束,却又不禁好奇如果事情这么收场,纪荭会如何调整对她的态度。
还有,这是她收拾过的第几个烂摊子?她有意识到她正在掩盖的是数千万甚至是数亿人可能要面临的健康风险吗?
一个人的惨剧会让人流泪,数百个人的惨剧会让人愤怒,但当数据扩大到数千万、数亿的时候,人体会失去实感,人类的本质就是猴子,这么大的数字很难化为具体的感官印象,而很多事情被这样的数字一均匀,道德压力也会变得稀薄。曲琮最近频繁在查看一些大型事故,切尔诺贝利、F岛核电站,全球数十亿都在承受一个组织管理不善带来的健康影响,但却因为关联性难以证明,具体责任人也很难查明,一个集体来承担责任,约等于所有人都不必承担责任,最后就会出现专家在电视上面带微笑地承认F岛核污染已经进入水体的消息。
格乐素大概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利益链条遍布全球,不论是公司内的纪荭,还是公司外的曲琮,对于这么庞大的实体都难以想象其规模,纪荭无非也就是奉命行事,曲琮可以猜得出,她之前掩盖过的问题不止这一起——她是亚洲法务总监,格兰德印度分公司的法务也由她管理,纪荭经常去班加罗尔出差,而曲琮最近做了很多功课,印度是制药公司的后花园,在那个国家,法制**,制药公司又恰好有很多钱,印版药就是他们为自己做的恶付出的价钱。
也许在印度,格兰德的手段会更加过激,在国内格兰德的手腕会更柔软,曲琮能猜得到纪荭想从曲家身上得到什么——曲爸爸实际上在这么大的行动中无法提供任何决策帮助,他自己本身也是权力中心之外的事务干部,只做事,不问权。格兰德想要的也不是曲爸爸一言定鼎,否决掉整个调查,那样的话,他们付出的代价将远高于华锦的一个职位,升迁时的一些便利。纪荭只是为曲琮说了几句话而已,她想要的,应该也是曲琮的几句话。
调查组总是需要专家的吧?也需要试验证据,这些名字,应该还未曝光在格兰德眼前,格兰德想要知道的也就是这些名字而已——这些名字,恰好是曲爸爸可以很方便的知道,又借由曲琮之口流入纪荭之耳的信息。曲家能提供的也只有这些了,有时候,纪荭需要的甚至不是明确的告知,只需要含糊暗示,这就已经足够了。
之后他们可以做什么?那就实在太多了,格兰德可以通过很多途径为学者提供资金,有些实验室只要给足了钱,什么结果都能做得出来——上世纪70年代,一场战争直接导致脂肪成为人类发胖的罪魁祸首,这期间为这个论调做过背书,提供过研究结果的学者多如天上繁星,没什么人提到果葡糖浆对人体健康的摧残,这是个应该被强调,却被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的知识。美国需要新的甜味来源,摆脱古巴在蔗糖供应上施加的压力,而果葡糖浆的发明恰好又极其符合中部农民的利益,农业协会挑起了对脂肪的大肆攻讦,与此同时,这种全新的甜味剂在健康影响尚不明确的时候悄然蔓延,科学界直到2010年才明确果葡糖浆带来的风险,更高的肥胖率、痛风率和糖尿病发病率,但美国的超重率已经从百分之十几上升到了46%,成为了知名的胖子国度。
这还是所有人都必然会摄入的食物添加剂,格乐素只是少部分人服用的药物而已,带来的风险也并不即时,改一改实验数据,表态‘目前并无实质性证据可证明格乐素将会显著提高高血压患者心肌梗塞风险’Bhbhbh,曲琮不是专家,做不出很专业的表述,但她能领会到精神。太多实验室这么操作了,太多太多了,甚至很多食品工业的相关研究,只要给了钱,‘想跑什么结果都能跑出来’。
大笔的研究资金可以到账,发出的声明几乎不需要承担后果,面临的道德压力几乎没有,格兰德可以用皆大欢喜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危机,人人有钱赚,大家都开心。而一旦有人不识趣,不合作呢?
曲琮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胆子在国内制造酒驾,若有,是不是纪荭负责,如果真的发生了,她自己是不是要负上一部分责任。这是一张很大的网,有太多利益链条牵扯其中,她能肯定的是自己和曲家要比纪荭或专家都更安全,就算将来有人追查,也没有实质性证据可以追究她的法律责任。更何况格兰德或纪荭倒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曲琮不用担心她的下半生从此唱《铁窗泪》,她只需要面对自己的道德压力。
她的良心值多少钱?值不值得回绝格兰德可能带来的风险,资本对自己的敌人惯常有两幅面孔,她已经尝够了第一张脸带来的甜头,想不想试试看第二张脸威逼的滋味?
她是个一如自己所想一样的好人吗?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曲琮想久了就头疼,她用一种拖一天是一天的态度消极逃避,而且这一招还很管用——不管怎么样,太阳明天还是会照常升起,地球永远不会停转的,一个人能遇到的问题算个屁?
李铮和她的联系比之前要多了起来,朋友圈偶尔会点个赞,有时候也会转发些游戏相关小段子给曲琮看,又或是行业内最新咨询,他现在开始做律师了,两人是同行,共同话题要找都有,不过频率还好,两三天几句话,就算拿给元黛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曲琮在少女心和冷酷女律师之间来回跳跃,偶尔她会忍不住幻想‘已有交往女友但还是忍不住联系真爱’的玛丽苏三观不正剧本,但大多数时候异常实际地认识到,李铮在探她的口风,他可能希望曲琮能受不住良心折磨,跳出来给格兰德制造些麻烦——润信是兽药为主的公司不假,但格兰德也不是只做人用药,他们的动物用药一样知名,只是之前在大陆没有相应业务,此次全面入华,庞然大物挤进水池,掀起的涟漪对于其余企业就是滔天大浪。
曲琮能制造出什么麻烦?恐怕李铮也没想过,只是尽量提供方便,能拖一天对润信来说就是多一天的缓冲,曲琮的正义感被他当做一杆枪,能不能击发李铮其实也无所谓,曲琮想元黛大概是小看李铮了,他这个样子,怎么能说是无能?假以时日,没准就是下一个纪荭。
她现在反而不慌了,对外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母亲也好,元黛也罢,通通都别想得到曲琮的信任,曲琮的意志力比平时还有提高——她以前下班就觉得累,恨不得回家横躺到第二天上班,现在反而经常抓住机会去健身房跑跑步,在跑步的时候,她脑子是放空的,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舒服的地方了。曲琮既不想做违背良心的事,又不想背负起沉重的责任,给自己的生活造成麻烦,也不想回到她妈妈强力的统治之下去,她发现她无非就是又一个林天宇,什么好处都想要,还不想付出代价——而且她妥妥不如林教授,毕竟林教授在事业上还是很能干的,至少挣钱能力极强。
“那下周我们组要有四个人出差了?”
并购案是这个样子的,长期出差是家常便饭,曲琮现在还有点希望自己被派出去,可惜元黛不可能这么安排,她总归要把曲琮留在纪荭看得到的地方,这个道理曲琮现在已经很明白了,“这样我们本部的活又要难催了。”
“出差本来就够苦逼了,难催一点也正常,算是员工福利吧,不然还有谁愿意去出差。”元黛讲,她自己都要出门去,下周要带队到B市办公,预计一周回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OA肯定要比以前慢的,格兰德那里肯定穷催。”
“去B市不也忙的是他们的案子……”曲琮小声说,但很快放弃,“算了,和甲方讲道理是我的错。”
“催你们的未必是负责B市那个项目的,项目组之间也存在竞争,这很正常,”元黛已习以为常,她喝口咖啡,“怎么应对就看你了。”
这确实是锻炼手段的好机会,就像是元黛,这时候出差,把事情均匀分摊给下头的中级律师,还是大度地放律师接触客户培养人脉,说出去算她肯提携手下,名声差不了,实际上她自己在B市应酬少,工作量少,放松一周简直不要太爽,曲琮说,“要是以前李律师还在企业上班,这时候估计也要去B市‘出差’了。”
元黛笑着说,“自从他开始做律师,你们倒是熟起来了。李铮说他有好多弱智问题不敢问我,都来烦你。”
他自然不可能问天成的同事,来问曲琮算合理,元黛这句话里有多少是她身为女朋友的敏感就不好说了,曲琮心想你大概还不知道,说不定李铮热烈求复合的动机都有问题。平时聪明过人,可这时候反而盲目。
她突然很同情元黛,从前的崇拜和仰视已完全消解,也没了诚惶诚恐,曲琮从容地承认,“是有的,他以前没在国内做过,很多行规都不知道。国外那边毕竟比我们发展得早,乱象谁都有,但国外的吃相要好看一点。”
元黛自己是在国外读过书的,自然也去过律所实习,她哈哈大笑,“你认识很深刻啊,看来没白去新加坡。”
曲琮在新加坡就实习了两周,吃吃喝喝混点派对,怎么可能知道国外办事的规矩,那句话她说得的确有点吹牛了,但元黛阴阳怪气也是一把好手,她扮个鬼脸,抱怨说,“黛老师现在一点也不照顾我了,总是在内涵我。”
“这说明你变得强大了。”元黛讲,她把餐盘推到一边,托腮望了曲琮一会,若有所思的样子。
曲琮由得她看——元黛开放高级权限给她有段时间了,而且曲琮知道,IT那边有手段监测到她的账号在系统内的一切活动,可曲琮最近除了下载业务文件以外没有别的举动,元黛一定想知道她是已经放弃了,还是找到了答案。
但她猜元黛是没有勇气问的,她一向在小事情上大胆,大事上怯懦。
——但曲琮不轻视她,曲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比元黛更好,她只是不想继续当元黛的枪了。如果说李铮只是有这个嫌疑的话,那么纵观自己的整个职场经历,曲琮发现元律师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一枚棋子,她时而激进时而怯懦地使用着曲琮,态度的反复正说明元黛内心的挣扎。
而曲琮还得因此感谢她,毕竟,之前她非常想要知道真相,元黛这是在成全她。
她该感谢元黛吗?曲琮没有答案,她总是想起元黛告诉她应该辞职的那天,元黛给过她机会,是她没有抓住,可曲琮总忍不住迁怒地认为,当时元黛应该说得再直接点的。
但她内心深处也知道,元黛就算说得再明白,当时的曲琮也不会退缩的,当时她根本不懂,现在懂了大概,可想回头也迟了。
棋子意识到自己是棋子,不会改变她的命运,元黛最近大概处于激进期,她确实没在席间直接试探曲琮,按兵不动几天之后,她安排曲琮和纪荭一起去C省出差。
“这是纪总的要求。”她对曲琮这样讲,“每年这前后她都要出差一次,去年是去日本,前年是去欧洲看球,这次我和简佩都要去B市搞并购,分不开身,只能由你去陪她了。”
对外,这当然是攀登社交阶梯的大好机会,可曲琮顿时一阵心悸,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一次机会,还是纪荭在收杆之前给的最后一次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