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录的李铮?】
【?难道你还想他去别家吗?】
人和人的悲欢果然不能相通,元黛关掉微信,一度有把简佩拉黑的冲动,但还是强行忍住,只能把她的对话框设置为不提醒,开完一个会回来看,简佩居然没打电话来,只发了两条,【我以为你差不多该和他分手了啊】,【Hello?】
确实,元黛也和姐妹们吐槽并分析过李铮求婚的可能,并表达自己不想结婚,以及‘因为寂寞复合的炮友果然还是应该有点分寸’的论调,如果换做往常,一个前男友而已,分手后和谁搞她都不在意,而且也不可能拖这么久不分,但简佩这操作不知怎么就触及她的逆鳞,让元黛气得不行——这什么意思?录取之前就不会来问她一声吗?而且简佩是不是忘记自己说过离婚的诱因啊,她对李铮至少审美上是有好感的,这算什么,见色忘友?
她果断把简佩的对话框取消置顶,很快,无穷无尽的消息就把简佩压到了底下,简佩再说话元黛也看不到了,她捂住太阳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抬起头发现曲琮站在门口很同情地看着她,手里还抱着一堆文件。
“这些文件要运回沛宇那边去了,我已经查验过一遍,你在OA上Check一下。”
这么多重要文件进进出出,文件管理自然也有一套规范,丢失了一份文件可能都会出大事,元黛闻言在OA上签字放行,她伸手揉揉脖子,吐口气,“你还不去吃饭吗?”
不问‘你还不下班’吗,是因为所有人晚上9点以前都别想离开办公室,繁忙期的律师事务所就是这么残酷。曲琮说,“马上就去了,你要一起来吗?——我听张秘说,你晚上好像有约人吃饭,但现在都快七点了。”
元黛一惊,看了眼时间,果然——她是注定要迟到了,约在浦西那边,这会儿不论地面交通还是地铁都堵得厉害,就算赶过去至少也要七点半,途中的仓促狼狈焦急更是可以想见的。
更重要的是,今晚是她和简佩、纪荭的固定餐叙时间,只有三人,不带跟班的那种,元黛以前是很看重这类约会的,对她来说是罕见能完全放松的时刻,但今晚她却发现光是想象聚餐时的画面,已让她精疲力尽只想着逃避。李铮入职天成就像是一根最后的稻草,压垮了她的最后一丝依赖,也让她很彷徨——如果连两个姐妹都不能信任,她在这世上还余下什么?虽有亲人,但精神世界的孤独,却不是亲情可以慰藉。
“只能取消了。”她翻出微信(和简佩有关的都被暂时取消置顶),在三人群里发了一句‘突然有个视频会,得爽约了’,又退出微信——过五分钟群对话就会淹没掉它的,再说,她置顶的对话之多,也足以掩盖任何不想看到的对话框了。元黛叹口气,“你今晚想吃什么?”
曲琮也叹口气,好像显得不怎么想陪她吃饭的样子,元黛猜测她是在卖个人情,但心中也不禁感慨:半年前的曲琮,此时一定是受宠若惊,抓住机会朝老板靠拢的,现在,她完全有个中层律师的样子了。
但她对元黛依然是体贴的,曲琮提议去吃莜面,元黛爱吃里面的酸汤面,曲琮倒是还好,她口味南方化,对西北菜没有偏好。“我下周可能要去一下A市,润信那边,新的法务经理下周上班,要过去熟悉一下。”
这是在不动声色试探李铮的事,元黛笑了,她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头,“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拿出去和人八卦也随便你。”
“我肯定不说这个啊,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曲琮为自己喊冤,“除了你我要讨好的也就纪总监,她知道得只会比我更清楚吧。”
“你马上就要知道得更多了。”元黛告诉她,“李铮和我确实复合了一段时间,不过,他想结婚,我不想,我也不知道他想什么,直接从润信离职,跑天成去了。”
曲琮自然吃惊,“他怎么说去就去?这种事哪有那么简单的。”
她也是过来人了,律所聘人自然是一面二面三面,没可能昨天吵架,今天就换前缀的,只能说李铮是早就有这个念头了,说不定私下已经准备了很久,就算元黛昨天不敲打他,他也要找机会告诉元黛——这并非意气用事,反而给人酝酿很久的感觉,元黛也在回味这事,她说,“他一直觉得在润信做得不开心,什么都是父亲的安排,而且,也显得自己能力不足……”
她不禁反省自己对李铮的评价是否他有感觉到,第一,他在润信,两人不便公开,第二,他不敢踏出安全区,跟在父亲背后打下手,也显得唯唯诺诺没有气魄,能力上两人似不相配,包括李总都直接把她当做李铮的老师来看,评价是有差的,李铮心里大概也有一股傲气,在他看来,大概要在天成做出点名堂,至少有个前途在,两人才能有明确的未来可言。
这样说,那枚戒指还真是元黛反应过度了,李铮没打算马上求婚,大约只是买来当做激励自己的念想。元黛没有说完,而是再三品味,她不得不承认李铮让她吃了一惊,她原以为李铮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没想到李铮居然还能还有这样的心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是真打算为了这段关系改变很多。
要去做律师,肯定不会来华锦,来华锦大家同事,一样不适合恋爱,到天成会好很多,只要是负责的方向不一样,同行恋爱结婚也很常见。元黛不能说自己没被感动到,只可惜她没处理好,一颗珍贵的真心受了伤,她有些过意不去,可也不知道怎么疗伤——怎么能让李铮开心,这倒是很明显,但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还想着结婚,稳定些的关系都觉得忌讳,就怕纪荭那个塞子□□,大漩涡把所有人都卷进去,李铮也不能全身而退。
“是他运气不好。”
思来想去,她只能一声叹息,“他以前也渣,可惜遇到更渣的我——我真不知道我有哪里好,值得他这样喜欢。”
这句话说得很欠打,曲琮表情微妙,一个‘婊’字含在嘴边欲说不说,但已有了口型,元黛倒被逗笑了,“你觉得这话很婊就直说好了。”
“虽然婊,但也是事实。”曲琮说,“毕竟李经理算很优质了,不过……他做事也有些不妥当,好的事务所有很多,以他学历带来的选择面,似乎不该去天成的。”
确实,李铮从润信出来是好事,但选了天成就让人膈应,元黛一想到简佩恐怕背着自己和他联系许久就有些不舒服,这种事可以用‘给她惊喜’来解释,但她知道简佩对李铮有过好感,作为女朋友不能不敏感。
也不知道过了今晚还是不是女朋友……但就算是前女友她也照旧可以敏感。元黛从不知道自己居然也这么小心眼,她说,“确实,瓜田李下,有些事是要小心的——李铮条件很好,对他感兴趣的女孩子应该很多。”
她特意多看了曲琮一眼,曲琮好像没意识到她的注视,依旧含笑,元黛心里却始终觉得有点儿猫腻——这一次她对李铮的占有欲倒是比以前强了。
“也算是凤毛麟角了,”曲琮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利益上,“我是在想,简律瞒着您录李铮,除了李铮可能拜托她保密之外,是不是也想着把润信的业务拉过去?”
如果润信的业务也跟着去了天成,华锦和李家就真的一点利益关系都没有了,元黛怔了一下——那不是说她要人财两失?
“不至于。”她很快稳住,“润信与佳和合作很密切,佳和的业务都在天成,利益关系可能有冲突,李铮在天成也不好做佳和相关的业务。”
不过,说不定简佩瞒着她也有要气她一气的意思,她们关键时刻互相支持,可平时这样玩笑般互相整蛊也不是第一次了,元黛知道,要取得胜利最好的做法就是表现得并不在乎,而且她终究还是要原谅简佩的,也没法就这种小事情发什么火——纪荭和林天宇搞猫腻,那么大的事,简佩不也就只是骂了几句?当时在旁边劝着的人还是她呢。
男朋友本来也不能在一起,说不定回到家她也会发现李铮把东西都搬走了,遂了她的愿,好朋友之间走到这一步,到最后大家也只能把芥蒂囫囵咽下,元黛今晚一点胃口都没有,禁不住浩然长叹,颓然说,“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曲琮注视着她,元黛能感受到她真诚的同情——怪不得纪荭要送她包,现在元黛也很想送她一些什么,这样纯净的情绪,在她身边竟显得如此宝贵。
“我觉得这话很讽刺,因为我最不喜欢听别人对我这么说,但是我这时候这样对你讲,实在是真心实意。”
曲琮对她说——元黛能看出来,她是真诚的,不管她们之间有怎样的算计,是怎样的互相提防又互相利用,但这一刻,曲琮对她的善意没有掺假。“你已经赚够钱了,为什么还继续在做呢?我是真的觉得,和李铮结婚,不要继续做这一行了,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选择啊——我现在没得选了,你是可以选的啊,你已经证明了自己,你有钱了,而这份工作给你带来的除了成就感之外,还有那么多别的……负面的东西。”
这到底是在公共场所,曲琮用词小心隐晦,但元黛明白她的意思,那些所有私下的活儿,将来都有可能在某一天掉过头一口咬她的脚,曲琮觉得她已经赚了足够多的钱,可以上岸了,但元黛已经知道苦海无涯,这艘船永远都靠不了岸。
“在哪里能逃开这些负面的东西?”她问曲琮,“就算不做了,安全了,拿着钱去环游世界了,然后呢?你知道很多人因为合作伙伴出事,自己受到连累,想象这样的事如果在自己身上发生,你退缩了,辞职了,但这只能逃开你作为社会人的那部分风险,那之后呢?你总会认识一些意外身亡的朋友,一些英年早逝的不幸的朋友,她们得了癌症,遇了意外……这些东西你怕也没用的,到时候,你逃到哪里去呢?人不能因为风险和焦虑就不生活了,这是不健康的应对方式。”
更何况,还在工作,真出事了还有人捞你,真的不做了,没了利用价值,反而随时被拉出来给以前的事当替罪羊,那才是把自己交给运气。元黛没说,但曲琮应该懂,她点点头,坐着怔怔地望着桌面,一大盘羊排两个人谁都没动,曲琮突然叹口气,低声说,“人生真是太苦了。”
对她而言,她未经过什么重大波折,这话似乎矫情,可元黛知道她是怎样长大的,曲琮从小就活在虐待里,确实也很不容易。她说,“确实,谁不是支离破碎的活着呢?”
大概她们都很失意,今晚没有人逞强,在停车场,曲琮请她稍等五分钟,她坐在副驾驶上呜呜地哭了一会,擦着眼泪说,“这是我这几个月第一次哭。”
哭完了,她精神好些了,笑容也轻松一点,苦中作乐的味道不那样明显,“以前我觉得自己赚钱就能幸福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确实,对很多人来说会是个打击,但有钱确实不等于幸福。”元黛说,她想到她那么多客户的人生,她的客户离婚了,生病了,破产了,死于非命了,家庭破碎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苦海中的孤舟,一阵巨浪过来,有些小舟翻下去再也没起来,船没翻的,也没什么办法,总是要继续往前开。“总有一天,你要面对生活的真相——我们每一天还能活着就足够幸运了,比起痛苦,还不如想着怎么继续往前生活。”
曲琮睁大脱了妆的眼看她,有一丝天真的疑惑,“你总是能这样给自己鼓劲吗?”
你就没有想哭的时候吗?这是她暗藏的疑问,元黛笑了一下,“我的眼泪早就干了。”
曲琮不太相信,元黛只好说实话,“我已经过了掉眼泪不丢脸的年纪了,当你39岁的时候,你会明白的,你这个年纪,大家都觉得你流血也不会流泪——也不应该流泪,到时候,你就习惯了,多珍惜眼下的好时光吧。”
她刚刚在曲琮面前卖弄着自己出众又痴心的男朋友,元黛自己都知道好多次她在有意无意地打压着曲琮,以此来获得自己的从容,今晚她能够面对自己——这么做无非是暗中羡慕她的年轻,她还鲜嫩,所以容易受伤,而对元黛来说,所有的崩溃也只是今晚这么一次爽约,这是她能容许的全部任性。
曲琮还年轻,所以有权力撒娇,她说,“那我还不想习惯——我还是怕得想哭。”
她张开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元黛有点好笑,她想现在的孩子真的娇气,她年轻的时候——
但她仍宽容地抱住曲琮轻轻拍拍头,曲琮搂着她的肩膀,突然低声在她耳边说,“想哭的话,你现在哭吧,没有人能看到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元黛是真的笑了,她望着顶饰笑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感受肩膀处的温热——曲琮还在哭,她是真的很害怕,元黛能明白她的恐惧和惊慌,只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曲琮经历眼下的绝望。
而她自己呢?那些情绪就像是狼虎一样扑来,李铮、纪荭、简佩、她做过的那些所有的工作,她对于健康对于将来对于风险对于经济对于亲人的焦虑和恐惧,她的心理医生给她做过培训,刘老师说,“情绪如水,你如磐石,你要知道,你的情绪对现实没有改变,恐慌不会加剧或减少你面对的风险,你要把情绪只认识为情绪。”
这颗在暴雨般的情绪中冲刷过的心,越来越像一颗坚硬又圆滑的磐石,李铮说谁能走进她的心里,是呀,谁可敲开顽石呢?
元黛狠狠闭上眼,有一滴泪从眼角慢慢沁出来,落入曲琮发中。那些所有未来,或许有一天都将扑面而来,她将再也不能逃避,她40岁了,她要接受这一点,世事再好也有终点,她正往终点走去,路程已快过半,甚至,已所剩无几。
但又有谁是情愿接受的呢?
在车里哭一会儿,对情绪是很有益的放松,哭完了,情绪随着眼泪排出去,对着后照镜补点口红,又能应付社畜的一天,曲琮到底年轻,哭完就好了,甚至笑着和元黛说,“你看我的眼线,铁打的——你要链接吗?”
元黛的眼线其实也很抗造,一点看不出哭过,她笑着打发了曲琮几句,开车回律所,到办公室,把该置顶的聊天重新置顶,回了简佩几句,李铮在微信上问她今晚几点回来。
【大概十点就回来了,你可以等我】
元黛回他,放下手机望着门外——大办公室里还有很多人没走,曲琮站起来和成少春说话,灯光打在她身上,她唇角含着笑意,笔直地站着,姿态显得很优雅,她毕竟很年轻,晚上8点多了,还是很有精力。
元黛看了她一会儿,给IT部打电话。
“IT你好,我是元黛,是这样,这几周有些业务需要给我这边的律师临时提升权限,对,我说你来操作吧。”
她当然不会留下文字证据,“成少春,给他提到2级,刘宁,提到2级,曲琮——给她提到3级吧,对,把格兰德相关的项目权限都全开放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