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琮对自己的颜值心里有数,她不是那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大美人——元黛大概能沾边,她们洲佳的那个客户朱小姐也是,睡得好、精神好的时候,把头发吹蓬一些,她是好看的,但她今天一个都没做到,还没有化妆,李铮能认出她来已经算是一种安慰了,这至少证明他对她印象比较深刻,否则说不定真就对面不识了。
每个女人都不希望自己不修边幅的一面被男神看到,但事情真发生了反倒会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感,曲琮愣了一下,也就不动声色和李铮打了个招呼,找表姐去了,她现在只庆幸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李铮本人没有察觉,不然那才真叫难堪。
实际上,她现在根本也没想着和李铮谈恋爱的事了——李铮就像是曲琮对奢侈品的向往,像是那套昂贵的粗花呢套装,她只有在悠闲时才会向往,现在哪还有这份心思!
一旦断情绝爱,李铮怎么看她已不再重要,丑就丑点,她今晚是来散心不是来约炮恋爱的,曲琮和表姐简单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说是和家人吵架了,表姐理解她,为她点杯鸡尾酒,“这个度数低点儿,不会醉,你平时不喝酒的多注意,别一上来就喝高了。”
曲妈妈管得那样严格,她再懂得掩饰,在小辈眼里形象也不怎么样,这个表姐自小就不是乖小孩,曲妈妈自然更加严防死守,曲琮和她感情是有,却不知道聊什么,只好一口接一口的喝酒,表姐问些喻星远的事情,很不屑地一哼,“这样的男人也就只有你妈妈当宝——和他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好像谁家没钱一样。”
表姐家里自然是有钱的,而且和曲琮不同,她家里宠她,由着花,表姐自然看不上除了家境殷实一无是处的喻星远——对她来说,喻星远的性格是扣分点。曲琮笑一笑,其实她打从心底也觉得老泡酒吧也没什么意思,“唉,我家和你家情况不一样。”
确实,对她来说,在最郁闷时刻,只想狂饮的时刻,得体都成为一种本能,曲琮想这大概就是做元黛、做纪荭和简佩的滋味了,情绪分了好几层,此时此刻她确实难受得要爆炸,可表姐只能看到她想给她看到的真实。
“你也不容易。”表姐确实同情曲琮,待她很体贴,看出曲琮想安静,就不叫她和自己那些玩咖朋友混在一起,自己陪曲琮在卡座喝闷酒,给曲琮分享宝贵情报,“听说你们两家大人已经安排好明年国庆结婚了,你知道吗?”
曲琮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消息简直雪上加霜,她被压垮了趴在桌上,李铮走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懒得完全撑起来。
“怎么了,今晚完全垮掉了啊。”李铮拎了一杯酒过来的,语气很亲切,向表姐自我介绍。“我是曲律师工作上的朋友。”
曲琮和李铮说熟不熟,说不熟碰了太多面,而且有元黛在中间,难免听到对方的事,关系其实也挺微妙,李铮的语气好像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曲琮勉力振作精神,要向她介绍表姐,表姐却很知情识趣,“我是她表姐,不用介绍啦,你们慢聊,我那边有事。”
她立刻消失,消失前还给曲琮比个加油的手势,曲琮啼笑皆非,“不用理她,她不上班的,脑子成天不知道都转着什么。看到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就开始猜他们小孩跟谁姓。”
以前对李铮有想法的时候,觉得他高不可攀,曲琮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现在没这个念想了反而感觉比以前聊得来,李铮笑着说,“亲戚就是这样的,朋友的话大概只会在第二天早上叫你汇报战况。”
他给曲琮叫杯新酒,曲琮想换个口味,李铮建议不要,“你应该没来几次酒吧,平时酒量不大吧?不要混着喝太多酒,很容易醉。”
“你是从衣服看出来的吗?”曲琮问。
李铮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曲琮也被逗笑了,她澄清说,“虽然我以前确实没来过,但这个不是我的审美,我是从我妈那里换衣服过来的,那里只有这种难看的衣服。”
她告诉李铮一些她家里的事,没说父亲职位——纪荭对她还是带来了一些影响,之前曲琮可能会犹豫是否用这点来让李铮加深印象,但现在她就不愿让李铮知道她家里的背景了,只是说了些自己和父母的矛盾,自己不能去留学,只好选择出来工作,被家里严密的控制,诸如此类。
她本来以为李铮是过来探探元黛的事情,没想到李铮居然没被她家里的鸡毛蒜皮吓走,反而听得很认真,他和家里人关系也一般,这可能是生活在殷实家庭的小孩都要面对的问题。“也许这就是人性吧,他已经很杰出了,所以总是有点看不起你,那种隐藏的失望是藏在控制里的。你可以理解到他们的逻辑,因为他们对你没有信心,所以非常严密地保护和控制你,但又希望你在某个时刻能够一下成为他们心目中合格的继承人,做不到的话,就有一种‘果然’的感觉,‘果然,和我猜的一样,你就是不行,以前我对你的干涉真的一点错都没有’。”
这句话有点内味了,曲琮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不知道李经理也有切身体会。”
“我和你的路其实差不多。”李铮叹口气,曲琮忽然意识到他今晚也并非单纯是自己说的‘来这里和几个大学同学聚一下’——大概他也是心绪不佳,出来散心来了。“只是我是儿子,所以绳子会松一点,但是每一步也都是家里安排好的,他们会希望你在每个时间段都得到一些精确的东西。出去读书,得到人脉,在外工作两年,得到阅历,然后回来继承家业,这两年在公司得到基础,过两年慢慢掌握大权之后,然后跟他一起全面接手一些有形无形的资源。”
“在这样的父母心里,是没有考虑过你想做什么的。你就是他们练的小号,你的喜好不重要,如果做得没他们预期那样的好,他们会很失望,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埋怨出生时随机到的天赋点不尽如人意。”李铮喝了口酒,他有点郁闷地说,“但是,你又不能说他们是错的,毕竟,他们总是要比你成功多了,有时候你想摆脱这样的生活,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的人生已经被固定好了一条轨迹,从小你就是这样被培养起来的,离开了他们写就的性格,你完全是一片空白,你觉得自己很憎恨这样的生活,却又发现自己已对它产生了感情,在它出现危机时比任何人都慌张,你这才发现你们已经长在一起了。”
他敬曲琮一杯,“你比我有勇气,至少还在反抗,很强。”
他的话,字字句句全说进曲琮心底,尤其是最后一句,她又恨家庭的束缚,却又对它有极强的依赖,知道纪荭对她的家庭有企图之后,恐惧感要比知道自己可能前途报销来得更强。这种焦虑是多方面的,只有李铮能懂——从前她喜欢李铮身边的光环,但这一刻却觉得他是真正理解她的人。不禁暗自拿他和喻星远比较,星远当然是很好的,只是他心甘情愿接受家人的束缚,却也没有任何在危机来临时拯救家庭的能力。
但就算这样又有什么用,他对她不来电,这只是虚空比较而已。曲琮又喝光了一杯酒,她舌头有些大了,“唉,可能也只是徒劳挣扎——”
“至少也努力过了。”李铮有一丝自嘲,“我回国后也一直想出来工作,始终没这个勇气——大概我也只能做到坚持恋爱自由了。”
没想到李铮一直不结婚有这方面原因,曲琮有丝诧异又觉得合情合理,她有些醉了,一些话比平时更容易出口,“挺好的,你的存在是婚恋市场的希望——而且非诉这行也没什么好的,很阴暗。”
这两句话同时逗乐了李铮,他说,“干什么,你跟了个女老板还能怎么样?她又不会骚扰你。”
如果没有醉,曲琮是绝不会这样说的,因为李铮也是她的客户,她不会和客户说业务上的事,但她今天已经喝了三杯玛格丽特,确实也有些醉了,“和老板无关,就是……”
她自然不可能说是格兰德的事,也不可能点明那是纪荭,只是很粗略地对李铮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困境,“……那完全就是个□□烦,被掩盖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那样的人很危险,但是你也没办法远离她,感觉就像是你被她瞄准了,她好像要你去做一些可怕的事——但是,但是你不知道该怎么摆脱她,如果你想要继续往上走的话,你总是要免不得和她打交道的。”
曲琮有一丝困惑,她问李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
李铮若有所思,他有一丝心不在焉,过了一会才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我在国外律所也工作过两年?”
曲琮当然知道,她说,“然后你回国进了润信啊,我们当时被你用这两年叮得不轻呢——嫌我们华锦土,没见过世面,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铮大笑,只能自罚一杯逃过清算,他告诉曲琮,“其实这么说也不算错,你的疑问的确有点土——还会为此挣扎,说明你还没有做好准备,让没有做好准备的人接触到这些,就是律所制度上的不完善。”
“听起来你们海外大所一样是人性上的大逃杀。”曲琮喝口玛格丽特,她的舌尖已有一丝麻痹,对甜味反应迟钝,她不能再喝了。
“海外所的工作强度只有更高,氛围只有更可怕。”李铮不以为耻,只是平静地说,“一个新律师在经过四到五年地狱式的工作,还能留下来,还想要晋升,这只能说明他会为了钱付出很多,只有这样的人——一个又有能力又想要钱的人才会被提拔,那么你可以想象到他会为了资源做出什么事了。我在律所待的时间很短,没有实际接触过——但我听说过很多故事,有些客户的要求是很无理也很冲击道德观的,但他手里就拥有海量的资源,那你能怎么办呢?事实上,律师和金融行业是全美性骚扰最严重也最隐蔽的行业,受害人往往并不配合调查,我不知道国内怎么样,但我觉得你很幸运,至少你的老板是元黛,她是个女人——当然,黛黛也同样幸运,她有人帮助,很快就当上合伙人。”
李铮告诉曲琮,“我有很多同事都要定期去看心理医生,他们的焦虑症、强迫症已经影响到工作和生活了。”
但这并不能阻止李铮做甲方的时候对他们这些可怜的乙方飞扬跋扈。曲琮指出这一点,和李铮互相清算,很快就醉得不能再喝了——到目前为止,她都可以牢牢管住自己的嘴,也有信心自己描述的困境李铮猜不出来,但再喝下去就不好说了。
表姐已经和朋友去别处续摊,李铮的同学也早都走了,他们都有了小孩,不能回家太晚,李铮是开车来的,他坚持叫代驾送曲琮回家。“明天上午别上班了,多睡会——就说你来我们公司出外勤。”
曲琮心想她什么时候回去上班还不知道呢,不过今晚喝了酒又多少说了点心里话,至少遮遮掩掩地把自己的处境描述了一遍,她感觉已经好多了,有时候说出口就是一种疗愈。“Ooooookay,拜拜,再见,晚安!”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在李铮脸上亲一下,“你今晚很迷人!”
李铮摸着脸一阵愕然,代驾从后视镜里瞟他,咳嗽几声说,“要不,我去找个停车位?咱今晚就到这了?”
“不不,她是喝醉了。”
被这么亲一口,有点吃豆腐的嫌疑,不过李铮没生气,只是觉得很好玩,他知道曲琮确实是喝醉了,喝醉的人总是会做出些不可理喻的事情,他不会多想。
——他的酒量也比曲琮好很多,只是微醺而已,现在已经过了酒劲,李铮注视她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大堂里,垂下眼想了很久,这才敲敲椅背,“开车吧,还是去约的那个地址。”
代驾发动引擎,李铮靠到椅背上想了很久,掏出手机,找到元黛的微信,给她发了几句话。
【这样说很恶俗,不过是事实——刚才我在喝酒,现在,酒后的我很想见你】
他完全就仗着自己是客户不会被拉黑,才敢这么和元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