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时间

“一个吻买你现在的想法。”

李铮的手指还在元黛手臂上流连,带来轻微的麻痒,元黛抖了一下,“嗳!”

她侧过身去拿水杯,李铮翻身下床,走进洗手间,水声和着人声隐隐传来,“说真的,是我今晚表现得太失常,还是你心里有事?”

和李铮的约会是早定好的,他平时在邻省上班,开车到陆家嘴这一带也要一个多小时,元黛不想随意放他鸽子,说实话也的确需要男朋友为自己分分心,她想她确实是有点逃避型人格,工作上太烦心的时候,就很容易逃避到恋爱里。李铮今晚比以前仿佛可爱了一百多倍。

当然,他是挺可爱的,虽然不失幼稚,但总算不是那么傲慢,李铮对自己认可的人,性格其实很包容,之前被她刺到痛点,还以为这条线就此断了,可元黛一条短信,他又排开工作及时出现,指挥阿姨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更软下来对她解释当初的换法律顾问事件。

“其实,我和家里的关系也比较疏远。”

对他和曲琮这样的人来说,谈论家事是极致的示好,家庭关系在他们的人生中占据了很重要一部分,也是他们人生的重要课题,只要能和家庭达成和解,其余烦恼自然可以用钱来解决。像是元黛这样的家庭,和父母的关系她就自觉平淡,从小到大要面对的都是更现实更严酷的问题——不过,她也不会因此就轻视富家子弟的少年心事,烦恼就是烦恼,没有高级低级。年少时她想要钱,自觉钱能解决一切,现在她有了许多钱,却发觉自己也一样不曾满足,一样满溢着种种负面情绪。

李铮和曲琮的问题大致相似,他们都活在家长的阴影之下,不过曲琮面对的是家长极致的控制,而李铮仰望的却是父辈留下的巨大遗产。润信的版图一直在扩张,李铮既然没有什么别的特别想做的事,那么似乎也只能顺应家里的要求,回国准备继承家里的财富。但问题是,他其实并不真的感兴趣,就好像对非诉这一行,从专业到就业都是家里安排,李铮想反抗,但不知道反抗了能干嘛,他是有能力把工作做好的,只是有点儿自暴自弃,有意无意和父亲较劲,直到遇见元黛。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女人是谁,她让整个场地变得高级。”李铮咬着她的嘴唇说情话,“她看起来好强势,就像是整个王国的统治者——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能亲一下她的指尖,宣誓成为她的骑士,要我送出多少玫瑰花都愿意。”

“好尬呀!”元黛被逗得直笑,“你交的外国女朋友太多了,这情话一股翻译腔。”

“难不成还真要去微博情话BOT什么的地方学套路吗?”李铮也笑了,“那才叫尬——我是认真的,你看起来太强硬了,就像是钻石一样,漂亮得发光。”

他痴迷地望着她,抓住元黛的手,脸上还有未退的红潮,嘴唇也比平时更加丰润红亮,白牙轻咬指节,“当时我就想,你很适合做个女王,你知道,就是戴王冠拿权杖的那种,坐在王座上非常威严的样子,而我钻进你的大裙子,然后……”

然后就是很多少儿不宜的内容,李铮还把它全实施了个遍,他常健身到底是有用的,元黛九点多就累得直接睡过去,十一点才醒来,揉着眼下床打理自己,李铮还没睡,在书桌上用笔记本敲敲打打,元黛凑过去先瞄眼屏幕,确认不是敏感内容,这才放松下来靠在他肩头,“你还玩美股啊?”

“一点小钱玩玩票。”李铮说,“读书的时候赚点零花钱。”

他话里有些淡淡的自傲,这笔零花钱数目应该不小,元黛迷蒙地一笑,“那怎么没想着去基金做?”

“不喜欢那种工作氛围,距离实业有些远,压力太大,而且那也不是我本行,赚零用钱可以,去和数学系大牛竞争还是争不过。”

股票是这样的,来去都是快钱,不过李铮账户里的盈利数字还是让元黛印象蛮深刻,她对李铮又改观一点,能力还是有的,至少可以自食其力,回归家族企业只是一种选择而非走投无路。

性格也还不错,算很合得来,体力又好,长得也好,这种有点欲的狐狸系长相刚开始不怎么戳她的点,看久了反而越来越养眼,元黛对李铮越来越满意,通常来说,她的男朋友总有些点需要她去忍耐,但到目前为止,李铮处处给她惊喜,元黛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自我催眠,也和当年的简佩一样,输给了自己的焦虑。

不论如何,好感依然是真真切切的,在今晚更炽烈,李铮有些饿了,元黛就高高兴兴地去厨房做夜宵,她很少有洗手作羹汤的兴致,没想到为李铮做碗汤面居然心里很踏实。

当然,说是做夜宵,也只是把晚上的排骨汤热热,下点面进去而已,他们晚上其实也没怎么正经吃,剩菜一大堆,全是管家做的佳肴,元黛一边做饭一边和李铮唠嗑环保议题,她也觉得自己有点浪费了,眼大肚子小,每天都剩很多食物,可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现在这社会,有点收入都不会吃别人的剩菜。

“这就和盒马每天晚上销毁货品一样的,感官上的确很难接受,但现实上来看,这就是现代食品工业的一部分——这确实有点反人性,甚至动物都不喜欢浪费食物,毕竟在很久很久以前,食物是稀缺品,没有什么动物不是饥一顿饱一顿。”

李铮也总有一些新鲜有趣的小知识,他找到纪录片,“BBC有拍过这个,我们可以一边吃面一边看。”

今晚房子里的灯亮得比平常多,温度好像也比平常要高一些,让人觉得很温暖——这可能是因为管家开了地暖,不过元黛还是觉得和李铮依偎在沙发前一边吃面一边看纪录片的感觉很不错,这几乎可以让她原谅自己夜晚进□□制碳水的犯罪行为。

“你平常在苏州的时候晚上都看片吗?”

“最近不是在和你一起打游戏吗?”李铮说,他敏感地瞥了元黛一眼,“在想什么?我看的都是健康的片子。”

“你就是看不健康的也没事。”元黛被逗乐了,“我只是在想,打游戏可以连麦,但看影视剧的话,难道也能连麦一起看吗?”

这是个很委婉的问题,也是所有异地恋情侣必须面对的问题,开始探讨这一点,已证明两人的感情进展到一个阶段,李铮精神一振——他狂追了这么一段时间,女神现在终于开始给反馈了,当然兴奋,“你是在暗示润信法务部换个办公地点吗?”

元黛半开玩笑,“我是想,但怕被李总骂死——才刚开始谈就干涉公务,真结婚了怕不是要架空太子,垂帘听政?”

这只是个玩笑,他们正式确定关系才一个多月,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元黛的语气也没漏一点破绽,她只用余光注意着李铮——李铮的笑容也没失色,只是微微停顿了半秒,“法务部本来就可以异地办公,我们在这里也有据点的,一个月过来半个月考察业务没问题。”

这是个很不错的解决方案,他们本来也不是黏人的那种情侣,一周约两三次,日常问候几句是他们的节奏,一个月能有半个月频繁约会,另外半个月连麦找点消遣,在现阶段是可以让人满意的,再进一步,李铮甚至可以住到元黛家里来——不过,那也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可能很难瞒下去,这大概是下个阶段的选择。

不过对元黛来说,这个提议已经没意义了,虽然李铮只停顿了半秒,但她是元黛,她只需要半秒钟就能猜得出来。

——现在是刚开始谈,最情浓的时候,李铮对她是何等的迷恋,即使如此,他也没想过结婚的事。一般人在这时候甚至连孩子起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学都想好了,李铮对处理家人问题完全没有概念,只能说明他就没想过和她结婚。

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一开始不就看出来了,情场老手——倒不是图色来的,只想简单睡一睡,谈的时候他是认真的,也确实是趋于完美的男朋友,但没想过追求结果,长远来看,也就是玩玩而已。

说实话,这正是几年前的她最喜欢的男友类型,但今非昔比,尤其是今天的元黛更脆弱,她从未有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仍在激烈地变化中,现在的她甚至和几个月前都有很大的不同,她的生活远未安定,所有关系都在晦暗之中,但现在的她对于这许多变化已经感到疲倦。

衰老是这世上最让人憎恨的事情——时间!元黛真的很讨厌时间!时间让她脆弱、怯懦而又善变,她现在甚至很看不起几分钟前的自己,这种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样子真的很狼狈。而李铮的反应就像是一柄尖刀,一盆冷水,她怎么能如此自作多情!

“到时候再说吧。”她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急。”

李铮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去,他确实不笨,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其实对他们来说,对话并不难懂,尤其元黛已经39岁了,越庸俗的人越能脱口而出她现在最想要什么。

而这其实是很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实在尴尬,女方想嫁男方只想玩玩,李铮仔细想想,表情缓慢变化,很难拿捏出合适的分寸,刚才的亲密现在已荡然无存,他僵在那里只能等元黛主动——结婚不结婚是件大事,既然最迷恋的时候没有想结婚,现在也不会因为元黛的表示而忽然变化,现在李铮只能等元黛表态,元黛不介意,开几句玩笑一切如常,接下来可能是心照不宣各自取暖,也可能是漫长的暗中拉锯,元黛想改变李铮,而李铮需要决定自己愿不愿意被改变。

那,元黛要是介意呢?

在以前,元黛一直是李铮的角色,第一次被婉拒,这感觉很难堪的,结合年龄危机,很摧毁女性自尊,不过她还能忍受,元黛不动声色,站起来说,“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要回所里一趟,你先睡,别等我了。”

这是实话,一整个下午都有会,元黛没时间系统思考,紧接着又不自觉逃避到李铮那里,想在直面问题之前给自己找条后路,被羞辱也算是咎由自取,这盆冷水泼得好,够痛也够痛快,现在她完全清醒过来,简直一秒都不能等,往华锦的路上也一直在想纪荭的事,李铮又一次回到他应当在的位置上:等她从所里回来,李铮应该已经走了,这个年纪了,拖泥带水没必要,脸一抹下次见面又是合作伙伴,这段短暂过去心照不宣利索结束,对大家都好。

这是否在逃避心中的失落和沮丧,元黛已经不知道了,往前一步是工作,往后一步是越来越逼近的40岁,两面墙壁都长着尖刺,她反而能两面都从容面对,不花费时间自我唾弃,走进律所的时候已经完全收拾好情绪,从容不迫,和几个深夜还在加班的小律师打个招呼。

“好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嗯,我是想到个合同好像有点不对,刚好在附近就回来看一眼——”

回办公室开机坐下,元黛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这个文件夹累积了10年,几乎是一座数据坟墓,各色文件2000多份,全是她为格兰德服务留下的足迹。甚至可以说,这个文件夹比她所有恋情都要持久,见证了她人生中最黄金的十年。

不可否认,她如今的身家地位,有一大半都和纪荭有关,过去的十年之所以能成为黄金十年,也来自纪荭的赐予。

元黛默默凝视屏幕,唇线不自觉地垂下来,拉出一条细纹,她没开大灯,荧光幽幽,映照着她的侧脸,元黛平时总是漫不经心,大概是因为她严肃起来会有点凶。

她久久地望着密密麻麻的文件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