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导师

律师都是怎么看待老板的?

很少有律师会在一间律所做一辈子——诉讼律师和律所有时候就是个挂靠关系,随时带着自己的客户换个前缀,按理说度过一年的实习期之后,理论上律师就没有老板,完全可以自己跳出来单干,但实际上一个小律师的案源往往相当有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给自己找个上级律师,为他做些简单重复的活计,同时耐心地磨练自己的技艺,培养人脉,也从上级律师手里得到一部分分红(是多是少要看上头良心),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带着满满的微信通讯录自立门户。

曲琮虽然几次实习都在公检法,也很少有校友进这么好的所做非诉,但她不少同学已经在律所工作,平时群里打屁聊天,她对上级律师这个群体并不缺乏概念——旧社会的学徒制里,师父通常都是很可怕的,喜怒无常属于标配,□□和精神的双重虐待更是免不了的必修课。当然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不存在□□施暴,但如果曲琮那些同学的抱怨都是真的,上级律师这四个字大概就相当于精神病人,还是很狂躁的那种武疯子。

出尔反尔、说过不认、公然甩锅、迁怒痛斥、压榨血汗,这五点要说哪个小律师没从上司身上尝过,那只能说明她们没说实话。曲琮在进华锦之前偶尔想到这些,也会有点忧虑——万一元律师工作中脾气不好,这个她有想过也能接受,但如果真和学长他们形容得一样恶形恶状,滤镜破灭的感觉肯定非常不好受。

不过,和担忧得不同,至少到目前为止,元律师非但没有撕掉画皮露出血盆大口,反而和气得要命。她看出曲琮无能的真相,也没有现场开掉她,而是捧着茶杯慢慢地给她讲,“其实这非常正常,你接受的六年专业教育并不是让你拥有专业能力——法学院的知识教育只能直接平滑过渡到理论研究那边去,不管你是做诉讼也好,进公检法部门也罢,只要是做实务,总有一个再教育的过程。不奇怪,也没必要自卑,所有人刚进律所的时候都一样,都是什么也不会,接下来的工作中我们自然会教你的。”

如果学院教育对专业工作没有一点帮助,那对学历为什么又有这么高的要求?

这问题有点太细了,不适合打扰日理万机的大律师,所以曲琮并没打算问,但元律师似乎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来了,她说,“这只是律所想要节省时间罢了,法条你不用背下来也背不下来,但律所需要你快速检索文档,在复杂的法律事实中梳理出事件逻辑和适用法条的能力,这一点海外院校做得好,他们的课程要求学生在短时间内阅读大量文献,并且写出综述,这些能力恰好是我们需要的,所以大律所总喜欢招这些名校的学生,也不是完全因为裙带关系,有些合伙人不太信任自己没读过的学校,不过学历的意义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自己是名校毕业生,当然可以这样说,曲琮的学历是短板,想到成少春神气活现的样子总有重重疑虑,不过她知道自己现在最好应当表现出被鼓舞到的样子,于是发动演技,感动地说,“谢谢元律师,我会加油的,我会证明你的选择没有错。”

“我的选择是不可能有错的。”

这番励志发言对元律师来说却仿佛有些滑稽,她笑着喝了口水,“给你们的大部分工作都很简单,无非文字女工,智商正常的人只要不是特别粗心,进来了就没有适应不了的,除非你的智商低于正常水平——”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现出了刚才教训成少春的样子,有丝威吓地问,“告诉我,你特别笨吗?”

想象中极为高大上,只有最聪明的一伙人才能胜任的工作居然被说成是文字女工?智商正常的人就能做……那他们聘名校毕业生干嘛?

——曲琮当然不笨!她上A大的研究生是因为她只能上这一所,而不是她只能考这一所,不过她胆子的确不能说大,又完全被这说法镇住了,元律师摆明了逗她,她也吓得要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当、当然不笨!”

元律师是真的被逗乐了,她脸上现出明媚的笑意,“那就好好干吧,成少春也就多你一个月的实习经历而已,一个月以后,我希望你能赶上他。”

这是对话结束的信号,曲琮知道自己应该告辞了,她也模糊地意识到最后这句话大概是领导层常见的驭下心经,在员工间点燃攀比情绪,她更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是适合的,无外乎‘明白了,老板,不会让您失望’之类的,不过她内心深处还有个疑问未解,这个念头从她知道成少春的学历就已浮现,元律师鼓励她的话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也让疑问更浓。

这问题其实不算太冒犯,只是并不适合现在的对话场合,不过错过这个机会,下一次和元律师单独相处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慢慢地站起来,在心底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元律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间的关系实际轮不到她来问什么,元律师的吩咐她照做就可以了,这一点两人都是知道的,元律师眉毛一飞,显示出她的诧异,但曲琮意识到元律师的性格是真的很好,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生气,仍是饶有兴致地笑问,“嗯?”

“虽然工作内容简单,但倾向就是倾向,我想……”

曲琮回想张秘对她的态度,半是猜测,“我想华锦以前应该也不例外,在应届生里,我应该是突破华锦录取的学历下限了——那么,我是有什么优点,让您看中我呢?”

任何事都有原因,曲琮有自知之明,这世界并不是一本玛丽苏小说,就算是,她也不可能成为主角,她罕见大胆,抬头观察元律师的面部表情——如果有什么用意,相信至少能流露出一丝蛛丝马迹。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就像元律师也是个很好的老板,她没被曲琮的大胆冒犯,反而似乎有一丝欣赏,她笑了一下,“确实,华锦一般不太会仔细看你们学校的简历,不过今年是个例外,去年我去你们学校做了讲座之后,我让张秘把你们学校的简历都留下来。”

曲琮没想到元律师还记得这个讲座!虽然那个讲座直接策动她给华锦专门制作了一份精美翔实的简历,甚至还因此多发了一篇论文来填充版面(现在她已知道这大概都是无用功),但说到底,不过是学生会搞的一次活动而已,对学生可能是一次开阔眼界的经历,但在演讲者来说元律师没有任何理由当回事。

——甚至还为这么一次改变了华锦的招聘政策!

她激动得结结巴巴,“我还以为您经常做这样的讲座——”

“那你是高估非诉律师的社会影响力了,我们确实参与了很多商业界的大事,不过永远不是主角。”元律师说,“当然我本人对这些事情也没太大的兴趣,不过那个讲座的主题很特别,也给我带来一些触动——法律界的女性,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议题,起码在非诉这一块,顶尖女律师是有些太少了。我想,如果有女学生听了这个讲座,对非诉产生一丝兴趣,华锦应当至少给个面试机会,或者更进一步,让她们进来实习一段时间。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对你们也许会有很大的帮助。”

这是当然,能在华锦实习,将来就有往同等级律所跳槽的可能,律所还是很看重第一份工作的,如果一开始就进了野路子律所,基本就永远失去往上一级跳的机会了,曲琮的心跳得很快,像元律师这样高高在上的成功人士还能保有这份善意,确实会让人觉得生活可以非常美好,不过她依然有些疑惑,

“但是,我们这一届只来了我一个——”

“是啊,看起来因为那个讲座想来华锦的女学生并没有太多。”元律师说,“你是不多的几份简历中最符合要求的那一个——所以你要注意了。”

她的表情严肃起来,语气也带上几分郑重,不是吓唬成少春的那种,“你的表现,就决定了A大法学院在华锦的形象,这扇门是会被推得更宽,还是从此合拢,就看你能不能挺住了,曲律师。”

曲琮不禁凛然,她现在已经感觉到这份机会有多得来不易——哪个大学不开设法学系?但顶尖的就业机会就这么多,传统贵族院校的毕业生可以很轻易地把持住这些资源,因为元律师偶然一个意动,她得到了这个宝贵的机会,能不能为母校做出口碑,就看她自己了。

事情只关乎自己的时候,她没太多自信,但当她无形间也要为别人的利益负责的时候,曲琮反倒镇定下来,她站起身说,“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的,元律。”

元律对她笑一笑,笑容欣赏而又不乏矜持,她接触过的新人律师应当是很多的了,不会第一面就对谁大为激赏,总是要在工作中慢慢摸底。

“对了,”告辞之前,曲琮又说,“成律师要接触的收购案,我们代理的是【韵】吧?——您在谈到收购的时候,看了您的包一眼,那应该是【秦韵】的定制包,我注意到了它的扣子。”

【韵】是国内最大的设计师品牌,旗下有不少系列,【秦韵】是他们的高端定制线,刚开始只做男装,近几年开始往女装涉猎,当然也有鞋履箱包。不过奢侈品牌还是以国外为主,很多消费者并不熟悉这个品牌,更别说他们的高端线了。而且刚才元律师也只提到‘品牌收购’,这个品牌可以是任何领域的品牌,曲琮的猜测可以说是非常大胆,元律师的眉毛挑的高高的,挑了很久,这才说。

“我得提醒你,虽然就职于一间律所,但是我们有些交易是要求严格保密的,没有进组的律师严禁打听内情。最保险的做法是,在没弄清楚交易的保密需求之前,永远不要打听不属于你的案子——其实这对于大部分律所来说都是常识。”

大概她是女孩子,还是因为元律师的情怀才被招进来的女孩子,元律师对她不像是对成少春那样严厉,语气里只是含了一丝温和的警告,曲琮知道自己大概是冒犯了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不过此时道歉只会让她显得更笨拙,她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说,我对时尚行业很了解——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也许在这个小组,我能给大家提供更多的帮助。”

“我会考虑的。”元律师说,她的表情平淡下来,已不如之前那样友好,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点亮屏幕,“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曲琮脚步稳定,退出办公室合上门才捂了捂心口:刚才她可能是太大胆了点,这一步可能会直接毁掉她在元律师心中的形象,而且也和父母的言传身教背道而驰,新人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既然她什么都不懂,元律师也知道她什么都不懂,表现得越老实越好似乎是万全之策。

但是——

她又想起成少春的姿态:这个同期生很聪明也很精明,想要超越他应该先做到全面模仿,他为什么那么积极地表现自己?一定是因为这样做对他在律所的发展有好处,律所大概不是事业单位,比起内敛他们更喜欢进取。她已经什么都不会了,在第一次会谈中懵懵懂懂出了大丑,至少不能被贴上怯懦、胆小和平庸的标签。

元律师……应该更喜欢大胆尝试下的小错误,也不喜欢什么事都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吧……

曲琮走去领自己的入职试卷,在心底有些不确定地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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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玩的小姑娘。”

在玻璃门之后,元律师也正和友人闲聊,边商议着午饭约会的地点,边吐槽着近日的办公室变动,“很聪明,学得也很快,甚至可以说很大胆,不过就是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了,一眼就能看得到底。”

曲琮的家里人管教得应该非常严格,这一点从她举手投足很多地方都可看出痕迹,元黛有一丝惋惜,“如果她被送出国学过,可能会老练一些,现在就要看了,能不能适应我们这一行的节奏——坦白讲,我不是太乐观。”

“她居然会想入这一行,真是罕见,”友人在电话那头轻噱,“你们这一行,除非混出头,不然就四个字,拿命换钱。”

“我也觉得,她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非得来干这行?”元黛半开玩笑地说,一边说一边叫出入职登记信息表来看,曲琮父母的资料都列在上面,她打开浏览器搜了两个名字,“我以为只有我们这样的乡镇土妞才要搏命去拼。”

“我才是乡镇土妞,你至少是县城家庭的,OK?”友人吐槽她,又讲,“对了,我秘书刚给我说,可能模板合同出问题了,邮件已经发过来了,你记得抓紧安排下,这件事不要上会是最好。”

“好,我知道了,会叫人去跟进的。”元黛心里一紧,开了OA开始看工作量,她在白纸上写下几个人名,不过语调依旧保持稳定,对客户什么时候都不能慌张,得让她们觉得事情很小。“中饭你决定去哪吃了吗?”

“我把餐馆名字在微信上发给你了。”友人说,“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小朋友——还是多照顾一下吧,先安排几个简单的案子呗,刷一下熟练度,循序渐进,不要揠苗助长嘛。”

元黛的眼睛缩了一下,她有丝嗔怪地说,“知道啦,还用你说,我们招聘个新人也要成本的好吧,进来了肯定不会不管啊——倒是你,最近还真玩起网游了?刷熟练度,这个词组不像是你说的呀,哦,对了,我们吃午饭的时候我有事要宣布——我又单身了。”

“这算新闻吗?不过当然,肯定还是要听全部细节——”

东拉西扯,说些生活琐事,中午又去吃一顿半商务半私人的午餐,元黛三点多才进的办公室,她叫司机回家给她拿晚饭送来,吃完了继续投入工作,一切差不多处理停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华锦依然有一多半的人没有走,元黛走到办公室门边倒水,顺便张望一下,今天的两个新人里,成少春没走,双眼紧盯着电脑,正在打字,曲琮工位上已没人了,电脑屏幕也是黑的。

她点点头,回去翻了翻OA,把两个人的作业都拿来看了一眼——说是作业,当然不是一个题目,其实也是为了案子服务,低年级律师主要在为中年级、高年级律师写文件综述和摘要,这种活对应届生来说是很新鲜的,谁也没有学过,该怎么写?就是对着事务所文件库里,她们能查阅得到的类似文档,自己仿写。

这种东西就像是应试作文,经过一定时间的训练谁都可以写好,不需要天分、灵感,成少春在纽约实习的时候就已经进行过这样的学习,所以他的成品有模有样,格式也经过静心打磨,他确实可以直插直用。

曲琮的摘要,写得还算不错,字数过多了点,读起来也不太通顺,不过考虑到她要在一天内自学,这份成果是可以让人满意的。和她想得一样,这个小女孩算得上聪明,只是过分娇生惯养,一团稚气,可能很难在这个行业适应得好。

事实上,元黛对曲琮的前景并不乐观,只是她不会说出来而已,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电话。“张秘,我明早可能不会准时进办公室,你负责通知曲律师,让她进润信那个组吧。有什么不会的,你多教一下她。”

以曲琮的学历,她进华锦就是罕见奇观,现在还得到元黛的特殊关照,正常人都会好奇,但张秘一年能赚这么多钱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她从来不问太多。“好的,元律,不过——”

连这样的‘不过’都很少发生,元黛说,“怎么了?”

“一般新律师进所都有师父带的,但是之前何律师辞职了之后,您说润信的情况比较复杂,就没有指派高年级律师,现在润信组里都是年轻人——”

“噢。”元黛想起来了,润信的案子的确没有复杂在案情上,案子本身简单,博弈都在案件之外,她咬了下嘴唇,想到原本自己打算休假一周,和男友去附近海岛共度两人世界,但现在这块时间空了出来,便很快下了决定,“也对,那这个案子就划在我这里好了。”

“那这样的话——”

“嗯,既然是这个样子,那就由我来做她的导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