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还有两天,吃完晚餐,唐峪到莫奈面前兜了两圈,发现这狗照样不爱搭理他,最后从他们这儿劫了两大盒肉就走了,留下一对新人面面相觑。
唐岫之前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社恐,人际交往一切正常,大概宋修筠早比她生七年就是为了恐吓她的,光是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脸上没什么表情,都会释放出“在我面前不得放肆”的气场。
唐岫的站姿不自觉绷直了,默默观察着他收拾桌子的一举一动,好在他并没有跟她进行任何尴尬谈话的想法,只留下一句“我去洗碗”就到厨房去了。
唐岫微微一愣,她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去学校食堂解决的,或者跟沈颖则去开小灶,很少在这儿吃饭,压根忘了吃完饭之后还有洗碗这一连串善后的事情。
他刚才忙活半天做饭已经让人很不好意思了,唐岫赶紧跟上脚步,开口:“我来吧我来吧,你不是还得收拾行李吗?”
宋修筠跟她虽然有好几年没见,对她的了解却并不比想象中少,偏头打量了她一眼,很快回答:“我知道你不会这些,还是我来吧。”
“我……”唐岫被他当面拆穿,动了动嘴唇,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确实是不太会做家务,但你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那头宋修筠打开橱柜翻找了一下,顺利发现自己两年前留在这里的橡胶手套,一边撑开手指戴上,一边示意她:“去吧,我可不敢差使你洗碗,要是让你姥爷知道了,说不定要洋洋洒洒写万把字来骂我。”
唐岫轻一歪脑袋,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
她没料到像他看起来这么一本正经的人,居然还会开玩笑么。
他都这么说了,再待下去就不礼貌了,唐岫犹豫了一下,开口:“好吧,谢谢……”临走前又想到什么,回头补充:“那我明天早上帮你买早餐吧?”
“明天……”宋修筠刚准备拒绝,又顿住,她显然不了解他平时的作息,解释多了反而麻烦,最后只应,“好,谢谢。”
唐岫松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中途路过客厅,又检查了一眼,确认外面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用品,这才飞似的抱着莫奈躲回房间去了。
……
临近开学,唐岫要趁这几天调回正常的作息,规定自己今晚必须要在十一点之前睡觉,看了一会儿书,早早就洗漱完熄灯躺在床上,还订了明天早上七点起来买早餐的闹钟。
小狗一天睡觉的时间比人长,莫奈这会儿已经躺在床角的小窝里睡熟了,眼下正安静,能听清它均匀的呼噜声。
唐岫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睁眼望着天花板。宋修筠似乎不喜欢吊灯,家里全都是无主灯设计,以至于这种时候,视线找不着一个焦点,只能任思维模模糊糊地到处发散。
小区的绿化很好,傍晚五点是鸟儿归巢的时间,在竹林一片叽叽喳喳个不停,眼下也都安静了,极偶尔才能听到过路人的一声咳嗽。
唐岫就这样睁着眼睛听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听些什么,只是发现隔壁房间安静的过分。
宋修筠和她只有一墙之隔,但老式小区的隔音实在太好,她甚至连他走动的声音都无法察觉,恍惚间觉得家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跟他同居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
也只有刚才看书的时候,听到了零星的水声,判断他大概是在洗澡。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已经睡着了吗?
宋修筠睡觉是什么样的?她很难想象。
躺着躺着,唐岫突然觉得燥热,抬腿踹开被子的一角,把自己摊在外面晾着。
之后抬腿跨上被子,翻来覆去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
他肯定不会像她这样觉得不自在吧,甚至抓心挠肺到失眠。
但他又的的确确没有半点打扰她的地方,客厅和厨房本来就摆满了属于他的东西,他今天回来也没有改变半点。她回房间没多久,隔壁的房门一开一关,他也回去了。
他不管做什么都很有分寸,一点也不会打扰她呢。
唐岫想到这儿,不知道是该觉得安心还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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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五点
公寓虽然不大,但有里外两个浴室,足够确保两个人每天早上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宋修筠洗漱完毕出来时,客厅阒然无声,竖条百叶窗筛进薄薄的晨光,在木地板上打出一条条扇骨般的光影。
唐岫毕竟还是个小姑娘,不可能这个点起床,宋修筠确认过后,到厨房烧开水。
烧水的声音响起没多久,走廊里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观察一阵后,又啪嗒着四条小短腿凑近厨房。
宋修筠把滚水倒进杯子,一抬眼就看到面前的小狗,静静和它对视了几秒,拎起杯子,慢悠悠吹了两口。
他习惯早上起来喝杯热水再出门,夏天也是这样。
这只叫莫奈的小狗在他跟前坐下了,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偶尔甩一下身后毛茸茸的棕色尾巴。
有了昨天一晚的接触之后,小狗已经不怕他了,观察他的过程中没有大喊大叫,表情很温顺。唐岫把它的毛发打理得很好,就像橱窗里的玩具,眼睛和鼻子在晨光中都亮晶晶的。
“你也想喝水?”宋修筠被小狗盯了太久,终于轻一挑眉。
莫奈不会说话,只是动了一下耳朵,张嘴叫了一声。
这一声倒是比昨天斯文多了,分贝控制得很好,不会吵醒还在睡觉的人。
宋修筠脸上的表情再次缓和,想了想,问他:“想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嗷!”莫奈又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冲他吐出舌头,因为脸蛋圆圆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
“热水可以吗?”宋修筠被小狗的反应看得讶异,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听懂了自己的话,顿了顿,又觉得自己的提议不太合理,喃喃了句,“应该不可以。”
他虽然看李仲生唐昶允这几个退休人士养过不少鱼啊鸟的,但自己完全没有养宠物的经验,也不知道小狗能喝什么水,谨慎起见,他拿出手机上网查了一下。
一查才知道小狗比鱼和鸟都金贵些,自来水有大量重金属和细菌不能喝,矿泉水含太多矿物质不能常期喝,蒸馏水缺乏矿物质也不能常喝。
宋修筠放下手机,转身打开橱柜看了眼,才发现唐岫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家里装了台净水器。
“稍等,”他松了口气,示意小狗,从柜子里找出一只印着泰迪头像的碗,一看就是特意给莫奈准备的,装满直饮水弯腰放到它面前,“喝吧。”
莫奈见状,走近熟悉的水碗,低头嗅了好一会儿,便伸出舌头飞快舔了起来,身后的尾巴摇得只剩影子。
宋修筠一手握着自己的水杯,在小狗面前蹲下,过了一会儿,伸出手,在小狗脑袋上试探地摸了一下。
莫奈的耳朵因为他的动作微微翘起,很快又垂下来,一副任人摆弄的样子。
宋修筠这才放下心,白皙的长指陷入小狗浅棕色的毛发,又软又温热,手感很好,语气便不自觉变得温柔,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莫奈?”宋修筠自问自答道。
随后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热水,评价:“很有艺术气息的名字。”
就这样逗了一会儿小狗,喝了一整杯水,连宋修筠自己都发现他突然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便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吃早饭,所以要等唐岫……对了,你应该叫她什么?”
姐姐还是妈妈?
不过考虑到昨天唐岫让小狗喊他叔叔,莫奈大概率是喊她姐姐的。
想清楚问题的答案后,宋修筠把杯子和水碗放回到厨房,对它道:“我先出门转一圈,你在家乖乖待着,等她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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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岫昨晚还是熬到了零点之后才睡着,直到催命符似的闹钟在床头震起。
她条件反射地翘起头,在迷迷糊糊中意识到早上要做什么之后,一秒惊醒,掀开被子下床,换掉自己身上的睡衣。
莫奈已经醒了,床下的小窝里没有它的影子,门开了条刚好能让它跑出去在家遛弯的缝。
唐岫悄悄推开房门,观察了一下走廊,确认安全后,踮脚闪入对面的卫生间,很快洗漱完毕。
谁知道从卫生间出来,她正打算给莫奈喂个早餐,却猛地发现餐桌前已经坐了个人,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餐,莫奈正在桌底下兜着圈,眼巴巴地看着他。
宋修筠有些无奈,他看出小狗闻到早餐的味道应该是饿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喂,只能伸手在它脑袋上揉一揉,安慰道:“再等一会儿,你姐姐应该很快就起床了。”
唐岫看着这一幕,抬手摸了摸额头,有种自己还没睡醒的错觉。
她不知道宋修筠什么时候跟莫奈这么熟了,甚至还用这么……和善的语气对它说话。
她印象中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大部分时间都音调平平,一副不想跟凡夫俗子对话的态度,或者干脆不说话。
刚想到这儿,不远处的莫奈就注意到了她,火速扭头向她跑过来,抬腿抱住她的小腿,缠着要早饭吃。
这一来,宋修筠的视线自然也被带过去,落到她身上,却没有她现在的半分尴尬,脸上还残留着对莫奈的温和神色,对她轻点了一下头。
唐岫也只好点头回应,一边弯腰把粘人精从腿上扒下来抱在怀里,去厨房把小狗专用碗拿出来,倒出一勺冻干捏碎,又从冰箱找出新鲜蓝莓和果蔬冻干,加鸡肉南瓜汤和鱼油,帮它把早上的这一餐配齐。
之后带着碗到餐桌前蹲下,给跟过来的莫奈发指令:“莫奈,坐。”
小狗“啪叽”就坐下了,动作之快,引得宋修筠侧目。
“打滚。”
莫奈灵活扭动,跟一团棕色毛线球似的,在面前的地上滚了一圈。
“真棒,站起来,和姐姐握手。”唐岫弯起眼睛,庆幸自家小狗没给自己丢人,伸出手来。
莫奈递出前爪,已经有点迫不及待,眼睛直往饭盆瞄。
“不要看饭,莫奈,眼睛看我,”唐岫动了动手,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回来,直到小狗老实,才松开,开始倒计时,“五——四——三——”
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小狗都把腿搭在地上,挺直上半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不敢再往饭碗瞄一眼。
唐岫十分欣慰,伸手揉了揉莫奈的耳朵:“吃吧,真乖。”
话音一落,棕色脑袋就猛地拱向饭碗,开始“哼哧哼哧”干饭。
一旁的宋修筠没料到一早起来就能看到小狗的杂技表演,不知不觉看完了全程,直到唐岫站起身,才回过神,示意她:“吃早餐吧。”
唐岫瞄了一眼餐桌,坐下来的动作停顿了瞬,发现他准备的早餐丰盛得过分:有绿叶沙拉加溏心蛋,切好的桃子,他昨天提到的秋梨荸荠糖水,还有她馋了好几天的桂花豆沙印糕,甚至有从外面早餐店买回来的发面的小笼包。
她假期里起床的时间基本赶不上早餐,点外卖都得半个小时,送来基本已经下午一点;就算是上学,也最多是到便利店买个热好的三明治或者饭团,还从来没在假期吃过规格这么高的早餐。
看着面前分成两人份的碗碗碟碟,唐岫心里的不自在更甚,紧了紧放在大腿上的手,开口:“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本来还说要给你买早餐的……”
甚至她原先的计划只是去楼下买个煎饼果子加豆浆,根本不可能像他一样又逛超市又去早餐店,一大早就摆出七八样东西来。
眼下也不知道是该惭愧还是该庆幸,要是真只给他一套潦草的煎饼果子,估计比不给他准备更冒犯吧。
宋修筠这才注意到她懊恼的表情,把印糕往她面前推了一些,出声安慰:“其实昨天就想告诉你的,我习惯五点起床,所以接下来的早餐让我准备就好,不用在意。”
“啊?可是我……”唐岫抬起眼,承认自己被他的老年人作息震惊到了,想不到他才二十七岁的年级就已经跟她姥姥一样缺觉了,舌头打结了好几下,不敢确信地问,“五点起床……是每天吗?”
“嗯。”对面的人应了一声,示意瓷碗里的糖水,“尝尝看吧,有点凉了。”
唐岫被迫转移视线,低头舀了勺糖水,脑袋里在紧急思考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让她每天蹭他的早餐肯定是不好意思的,可她又绝对不可能跟灰姑娘似的五点起来给人做早饭……拒绝的话不知道怎么出口,只好喝口汤镇定心绪。
然而汤一入口,她的眉梢微跳,瞬间倒戈,觉得厚着脸皮每天来蹭一顿早饭也挺不错的,她甚至可以花钱吃。
宋修筠不知道是不是从唐昶允那儿学来的手艺,小小年纪,厨艺倒是很精通,把甜汤煲得无比清甜,入口全是新鲜水果的香气,荸荠和梨吃起来都还是脆脆的。
唐岫不知不觉连舀了好几勺,把碗里的荸荠都吃光,才想起来恭维面前的人:“好喝,比生吃甜多了。”
“厨房里还有,不过梨不能久炖,火已经关了,你要喝的时候再热一热。”宋修筠说着,把自己碗里的桃子吃完,看了眼手上的表。
唐岫注意到他的动作,又打量了眼他的着装:和昨天差不多,还是朴素的亚麻衬衫,只是换成了竹青色,映得他的皮肤更白,眉目清朗,轮廓舒展又分明。倒也应他的名字,修筠修筠,东南生绿竹,独美有筠箭。
唐岫默默观察了一会儿,不仅感叹姨姥姥给他这名字起得真好,不愧是从《礼记》里翻出来的,一面出声问:“你今天要出门吗?”
宋修筠已经吃完早餐了,转头看着底下正在回味无穷地舔盘子的莫奈,点头道:“要去学校教务一趟,通识选修课有一些资料要提交给他们审核。”
“哦……”唐岫对他给他导师代班这事有所耳闻,便问,“你开了哪一门选修课啊?”
“中国古玉器鉴赏。”宋修筠回。
唐岫听到这个陌生的课题,回想了一下上学期期末考古院开放的通选课课表,心头微动:“你没有替张教授上他的良渚文化概说啊,那之前选良渚文化的学生怎么办呢?”
“他选修课的学生暂时被转到我班上来了,学期开始会先开两周线上课,等二次退选课结束,教务会再依学生人数给我安排教室。”宋修筠说着,已经收好他那一半餐具。
“哦……”唐岫放下心来,用筷子夹起沉甸甸的印糕,张口咬上去之前,忍不住告诉他,“我上学期还有几个学分没修满,所以选了张教授的课。”
虽然事实是,这是她上大学以来第一次看到张教授开通选课,知道对方是他的导师在先,才选了这门课。
否则同是考古文博学院,她之前学中国考古发现的时候就接触过良渚文化了,远没有选马哲文几个院的经典名著精读的收获来得多。
但宋修筠闻言,只是轻点点头,应了句不明所以的“好的”,就端着盘子回厨房了。
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剩下唐岫手上的筷子承受不住印糕的重量,只咬到边角就掉下去了。她一口没咬着豆沙馅,尝起来没滋没味的,看着某人的背影,默默在糕团“修身齐家”的“修”字上戳了两下。
只是过了两秒,不远处的人似乎才反应过来,把杯碟放进洗碗池,转过身来问她:“你要上我的课?”
“嗯……不可以吗?”唐岫试探。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宋修筠摇摇头,话说得不留情面,“通识教育课程的设置本来就是为了拓展你们的知识面,古玉器在文博院又是必修课程,课上的内容百分之八十你一定都听过,选我的课来修学分,太过取巧了。”
唐岫被他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她为的不是这点学分,上学期选课的时候更预料不到他会突然回来代课,被他指责“取巧”有失偏颇。但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辩解,喉咙发着紧,没吭声。
“再说我们现在的情况有点尴尬,同在一个屋檐下,如果我成了你的任课老师,会有很大的舆论问题,我更倾向于避嫌。”他接着补充。
有刚才那一句“取巧”就够了,唐岫不想再听他接着说下去,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和他一样,硬邦邦地丢出一句:“好,我会退课的。”
作者有话要说:东家有贤男,温文未有婚,惜无便言才,开口气死人。
《宋老师——一个精通厨艺的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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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张仲方《赋得竹箭有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