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已有36年的历史,但它并不过时。相反,因为有插图画家的新贡献,以及与最初对开本相比更为方便随意的新版式,它带着一股年轻的气息重新向我们走来。
与初版相比,文字内容并无二致。作者虽已不在,但任何修改也属多余——这是欧仁·朗贝尔(Eugène Rambert)的巅峰之作。
1876年左右,出版商达尼埃尔·勒贝(Daniel Lebet)策划出版一本有关鸟类的重要书籍,并把这项计划交给了保罗·罗贝尔(Paul Robert)和欧仁·朗贝尔。
欧仁·朗贝尔在1880年撰写的一份自传性笔记中——也正是这本书出版前夕——提到了它:“文字完全由我所写。标题上与我一同署名的罗贝尔先生为我提供了必要的素材,从技术上指导我——他是知识渊博的行家,是我的有力保证。对描写的热爱让我全身心地投入了这项事业;在对六十种鸟的叙述中,我找到了巨大的快乐。”
多么幸运的合作啊!一个是纳沙泰尔的画家,他对逐一登场的鸟儿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另一个是沃州的文人,整部作品都证明了他细致的观察力、强烈的诗意和作为杰出作家的不竭才思。
他们就这样携手了。他们希望通过图片表现和描绘那些值得人类保护的欧洲鸟类。首先,他们需要做出选择:因为他们并不打算面面俱到,而是秉要执本;其次,他们力图使每一幅插图、每一份说明都成为介绍该鸟类生活与习性的简笔画。对画家而言,这个飞翔的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他敞开自己的知识宝库,供作家自由撷取。——这是一项充满了真诚与魅力的集体合作。
虽然当时的彩色石印术还有诸多不足,但这部三卷本的著作依然获得了真正的成功。在众多表彰作者的荣誉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法国国家农业协会颁发的金奖。新闻界对它也宠爱有加,诗人与画家一起收获了满满的赞誉。
随后,朗贝尔的文字被现在这本书的同一个出版商单独重印了两次(1884年和1905年)。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这些简短传神的文字并没有得到它应有的重视:画家勾描的图像很是吸引眼球,那对朗贝尔耐心编织的优美文字,许多读者就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上一眼了。此外,插图版的对开版本也的确不够吸引读者。
对我们而言,这位《瑞士阿尔卑斯山》的作者在本部专著中写就的简短文字,是他创作的所有篇章中最为华美的。没有任何地方能像此处,自然主义诗人把灵活、优雅和丰富多彩挥洒得如此淋漓尽致!
首先让人震撼的,是作家笔下对图画描绘的简洁。如果说朗贝尔有一项品质差点成为他的缺陷,那就是一丝不苟的自觉。作为描绘方面的专家,他总是担心叙述得不够详尽,担心忽略了某个对保证整体效果和事物相像必不可少的特征。他近乎谦卑地坚持着,却容易落入繁冗。而这个版本,印刷条件的限制让他避开了这种危险。每份说明只有一页空间;在这一页,必须只说精髓,舍弃赘语。简洁,避无可避。但朗贝尔远没有受其限制,他的才能得到了新的激发。他专注于效果,遵循牺牲的艺术,取消多余的发挥。
起初,他也遗憾。在写给保罗·罗贝尔的信中,他抱怨不得不简洁至此:“这本书里,几乎所有都要舍弃,没有说的倒比说出来的更精彩。”的确如此;但又与朗贝尔所言略有不同。事实上,这本专题著作中,没有一行是多余的:每处下笔都富含深意,每个精心挑选的词语都传达了他饱满的情感、有助于对现实的生动呈现。
还有一个不亚于简洁的震撼之处:叙述口吻的灵活与丰富。这么多鸟,描述了一种又一种,不仅没有重复,反而找到了各自恰当而特有的重点;迅速让读者领会这些小家伙们的外貌特点,这是心不在焉的路人从来都分辨不清的;叙述语言生动多变,叙述方法也丰富多样,就像大自然永不停歇地变换着造物手段;面对同一科鸟类(比如山雀),建立关联,却不抹杀个性,回顾同类,又避免枯燥重复。正如朗贝尔自己所说,“这是一场费尽心力的赌博”。
他赢了,依靠技巧和耐心,也多亏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油然而生的情感带来的无穷灵感。朗贝尔找到了把角色个性化的诀窍:它们是生活在我们眼下的人物,甚至是我们人类的成员,它们的姿态、品德、感情、甚至小小伎俩,都与我们相似。这些类比,朗贝尔并没有刻意突显,但它们很自然就会跃入眼帘。我们会饶有兴趣的在鸟类世界遇到那些与人类社会成员相似的家伙们。种类何其丰富!对比何其鲜明!这是家麻雀,街道上的顽皮小子,而树麻雀,顶着栗褐色的发饰,少了些俏皮劲儿;这是戴胜,一位孤独却依然傲娇的公主;这是家燕;这是鹡鸰,牛群和牧人的朋友;这是朴素的工人——啄木鸟;这些是艺术家:欧歌鸫,庭园林莺,和它可爱的姐妹、拥有永远快乐天赋的灰白喉林莺,还有能够宣告、或者更确切说能够预言春天到来的乌鸫;这是鹪鹩,热爱隐居的生活;这是苇莺,在沙滩上懒洋洋地做着美梦;这是红尾鸲,循规蹈矩的好丈夫、好父亲;这是夜鹰,孤僻的夜行者;还有一些新奇古怪的,如蚁䴕,羽色斑驳似小丑,如穗鵖,举止狂躁、野性难驯……在这个种类丝毫不少于人类社会的鸟类世界,甚至还有一些很难形容、意识混沌的物种,它们出生似乎既不是为了喜悦,也不是为了痛苦:“生命对它们来说是一场梦,它们懵懵懂懂地穿行其间,就如最初懵懵懂懂地开始。当它们即将走出生命,当死亡站在它们面前,它们看着它,还会对它说:‘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朗贝尔是多么出色的诗人!读他这些奇绝的散文甚至比读他的诗句更能感受这一点,比如,关于阿登的燕雀的描写,关于灰鹡鸰的田园牧歌,或是关于乌鸫赞美诗的抒情片段……
这样的篇章值得永久保存。必须对出版者大加赞扬,他们呈献给我们一个名副其实的新版本。之所以说“新”,不仅因为保罗·罗贝尔精细出彩的画作用彩色翻印而更显完美,还因为它们本来就有一部分是全新登场。
事实上,保罗·罗贝尔并不满足于对原先水彩画的修饰,他常常通过新的观察和新的研究对画作加以改造。他花费数月把从第一版60幅图中选出的50幅图全部重画。插图方面的进步无可争辩——拥有勒贝出版社三卷本的读者对这一点也很容易达成共识。这首先归功于三十年来翻印手段的发展,但更在于这些独创性插画的自身价值。艺术家比预期更好地完成了这项主动应承的任务——标题《飞鸟记》已明确说明任务的内容。罗贝尔新画作的称道之处,在于比第一版更准确地抓住了这一形式的内涵。
他曾于1879年3月5日给朗贝尔写信说:“至少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大家都是在博物馆的橱窗前画鸟,一旦画完,随便放些背景上去,既不研究自然,也不追求灵感。我的理想是在大自然的环境中表现出鸟类身上某些诗意的东西。”
这一次,他是带着新的激情重新追寻着这个旧的理想的实现。
于是,鸟儿很惊喜地回了家:在它熟悉的环境里、在它喜爱的灌木丛中、在它依恋的植物旁;而它的习性、它的挂念、它的特殊举止,统统抛之脑后。这就是保罗·罗贝尔的艺术让我们看到的。森林、花园、岩石、荆棘、河滩、草场、屋舍,每幅图画中的自然环境都被仔细研究过,受到的殷切关注不亚于作品中的主角。每幅图画都像是观察者无意撞见的小小场景,然后用对生动现实的深切、甚至虔诚的尊重完美呈现。
看刺蓟上那群亮丽的金翅雀;看引吭高歌的燕雀,脚下光秃秃的枝上淡绿色的芽苞饱满欲出,尽显万物复苏的脉脉温柔;这是公园里舒适的一角,遍布雏菊的草坪,盛开鲜花的花圃,而白领姬鹟端坐其上;这是山石林立的山坡;那是卵石成堆的岸滩;更远些是点缀着虎耳草的峭壁;还有漂亮的奥尔万(Orvin)教堂前、燕子最爱栖息的电报线……有这么多的小小图画,让我们一再体味到《早春》这位风景画家的温柔与细腻。鸟儿如此真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因为我们是在与它日常生活的亲密接触中、在体现它的喜好与习惯的特有现实中与之相遇。它不是在摆姿势,它是在生活。
在依靠自然画鸟,既不因循守旧、又不平庸描绘的丰富构图中,诞生了每一页都不雷同的布局多样化。我们身临其境。艺术家的笔触具有强大的表现力,因为他远不是把预想模式强加于对外部世界的描绘中,恰恰相反,他谦恭地服从于大自然,注视它、倾听它、让它发声。
罗贝尔满怀爱意加以完善的水彩画,是对上帝之作的简单致敬。某个时代的画家常说“极致”,大家会嘲笑这个词的不合时宜。但今天,我愿意用它来形容我的老朋友罗贝尔笔下的鸟。不过,他的“极致”不是缺乏创作能力地在细枝末节上矫揉造作,而是一位把画笔轻拂视为表达爱意的大师的尽善尽美。
沃恩斯(Voëns)
菲利普·戈代(Philippe Godet)
191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