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那件事情,其实,发生之前是有征兆的。我本来不愿意再提,可又觉得,还是说出来更舒服些。
父亲的死,还有我们经历的那些恐怖事件,都是有征兆的。父亲过世的那天,我患了暂时性失忆症,或许正是因为不想再说起这件事,我们所遭受的一切灾难,说不定就是我一手造成的。
至于是什么事,说来话长。我喜欢听到各种传说,可能是因为飞鸟这个地方很神秘吧,这里恰巧流传着很多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
沿着石滩朝南走,有一片名叫“赛之河原”的地方。石滩里有一个水池,里面一年四季,都蓄满了铁锈色的血红池水,因此得名“血之池”。到了晚上,附近的居民,都不敢靠近“赛之河原”。就连白天,这里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妖气。
“赛之河原”上面,有一条鹅卵石路,因为没有其他的路,所以,要想通过“赛之河原”,就必须走过这片鹅卵石,河滩前有一个地藏大人的小祠堂,再往前面走,是一座深藏在树林里的明神神社,村里如果有人死了,而且是淹死的话,从“赛之河原”一直延伸到地藏大人祠堂前的鹅卵石滩,就会莫名其妙地变湿润,当天晚上,河滩还会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此徘徊。夜深后,又会听到有人一边哭泣,一边堆积教卵石,然后再将其推倒的声音。
地藏大人的祠堂前,有一片约为两块榻榻米大小的诡异空地,尽管附近没有水,但那里总是潮湿的。而且据说,“赛之河原”上面的鹅卵石,会自然堆积成许多石塔,就算前一天塌了,一天以后,又会神竒地恢复原样。
明治中期,当地居民雇了一批工匠,来修缮明神神社。工匠们觉得,每天收工后,都要翻山回村里休息,实在很不方便,于是决定,在这荒无人烟的“赛之河原”上面,搭建临时屋舍,虽然村民竭力劝阻,但工匠们认为,这只是当地人迷信而已,便一笑了之。
临时屋舍很快就搭建了起来,工匠们每天干的都是体力活,因此,收工后很快便倒头休息了。第一天似乎平安无事,可到了第二天晚上,就有人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工匠们睁开眼睛,仔细聆听。人的低语声、抽泣声和缥缈的歌声。回荡在荒无人烟的“赛之河原”上面,一直弥漫到明神神社附近。工匠们提心吊胆,整夜没敢合眼。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各种谣言便散布开来。最后大家觉得,可能是多心了,决定再观察一个晚上。可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那些奇怪的声音,依然四面镣绕。工匠们终于不堪其扰,撤回了村里。
而父亲死去的前一天,我正是在那个明神神社,做了一件惹怒神明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一个比男孩子还要活泼好动的女生,小时候在飞鸟这片土地上,可是出了名的调皮。而在这样的乡下,没有私塾和家庭教师,我们很少能像城市的孩子一样,上学或者请辅导老师。
我最喜欢一个名叫“荒崎”的地方,还有村子南面的石滩、赛之河滩原和明神神社附近,因为那里景色最好,还有很多传说,是最惊睑刺激的地方。
明治时期,那些修缮工匠们,听到发出诡异声音的明神神社,其实是禁止女人靠近的,抻社深藏在荒无人烟的树林里,四周是用圆石堆砌而成的围墙,围墙在面朝小路的地方断开,断口处有一个破旧的黑色木门,标志着迈进这里,就等于进入了神社的领域。出入神社自然也只能通过这道门,这一点有些不同寻常。至于神社后面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被石墙围得严严实实,也可能还有一个断口。我只记得那里有一片松树林,还生长着其他各种植物,植物上盘缠着茂盛的爬山虎,四面垂悬着蜘姝网,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大叶竹,所以要想从那里出入,恐怕是不可能的。
父母多次告诚我,女人不能靠近那座神社,而进出神社的破木门上,也同样是这么写着。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可他只说,这是古时候就流传下来的规矩,我自然难以接受这种敷衍。
在我看来,这可是性别歧视。对于村里的孩子们来说,我是当之无愧的“领导人”,不管做什么,都绝不输给男孩子,不过,当时我的身边,也没什么有出息的男孩子,一想到自己这样优秀的女孩子,竟然连那些邋遢的男生都不如,心里就更不平衡了,就算到了现在,我依然不能接受,这种性别歧视的观点。
我又问了母亲,然后,她对我说了一些有趣的话,说是因为女人不纯洁,所以才被禁止进入神社内圣洁的领城。
不纯洁,意思就是不干净,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不纯洁?为什么不纯洁?我缠着母亲问道。母亲的回答很明确:因为女人有月经。
当时,我竟然不知不觉地,也认同了这种说法,可回头再想,又觉得非常窝火,之后对这种说法感到越来越气愤。
不纯洁?有月经就不纯洁?为什么人们会这么想?虽然月经确实会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可要是没有这种生理现象,人类早就灭绝了!它为排卵和受精,准备了营养的温床,要是没有它,人类也好、动物也好,都不可能存在。
居然说它不纯洁,真是忘思负义!母亲也真是的,男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点反抗精抻也没有。
我不认为,当时还只有十一岁的自己,能进行如此富含逻辑的思考,所以这些,多半是长大后才产生的抱怨吧。
话说回来,当时我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月经,从那年七月开始,我就一直计算着自己生理期的次数,想起来,那时正是我从女孩变为女人,所以对“女人禁止”、“生理现象”、“不纯洁”一类的词语,要比现在敏感得多。
七月中旬,我正值生理期,即所谓的女人最不干净的时候,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经过了抻社门前。
当时,我穿着紫色的索叭裙,和一件短袖外套。现在看来可能有点儿土,不过在当时,因为这套装朿,和我一直向往的学校校服很像,所以不管大小事,我总是穿着这一身衣服到处跑。
站在明神神社前,我心里痒痒的,又动起了恶作剧的歪脑筋。周围很安静,没有其他人,只听得见夏蝉的鸣叫,强烈的日光照入树林,在地上投影出我矮小的影子,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没人会看见我的所作所为。
我站在门边,把身子趴在上面往里瞄。在这以前,我一直很好地遵守着“女人禁忌”的规矩,从来都没有靠近过这里,就连像这样往里瞄的举动都没有。和男孩子们捉迷藏时,他们经常会躲到里面,然后取笑我不能进去;虽然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始终没敢靠近抻社。
越过石墙,我看到院内有些昏暗,散发着一股妖气。木门两边茂密的树木伸出侧枝,遮住了天空,合拢成一条阴森的通道。前方的庭院里,也是植物繁盛,在夏季的烈日下,却略显阴暗,从外边根本无法看清楚神社里面的样子。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进去吧……进去吧……没什么好担心的,‘禁止女人人内’只不过是迷信興了。”天生的反叛心理,和强烈的自尊心,不断地鼓动着我突破禁忌。
我再次环顾四周,依然没有看到其他人,只有灼热的烈日和喧闹的蝉声。
不知不觉中,我的右脚已经踏进了木门。心脏“咚咚”地跳着,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下来。
只要迈出第一步,后面就好办了。我晃晃悠悠地,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吸引着,又好像被什么从后面推着一样,径直朝那“禁止女人入内”的神域走去。
不可思议的是,在烈日的照射下,院内的地面竟然是潮湿的,泥土乌黑,周围树木的根部,长满了青苔,地上异常干净,给人感觉,这里确实非同一般。
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着破旧老朽的白灰色木质神社,通往现音门的通道上,有几级木阶,早已失去了本色,变得干裂残破。因为是明治时期建造的,老化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我很紧张,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一样,不管怎么样,还是为自己的罪过忏悔一下吧。于是我双手合十,朝身边的一个小箱子拜了一拜,那是一个已经严重腐朽的木箱,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香资箱,我一边拜,一边观察着木箱,忽然注意到在一处缝隙里,竟夹着一张千元大钞!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将钱拔了出来。正要把钞票展开时,我发觉自己的手指,正在颤抖个不停。这张千元大钞,被折得很仔细,暴露在外面的一部分,已经开始泛黄了。
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一千块可是个大数目,占有欲瞬间膨胀起来:“反正已经犯下闯入禁区的罪过,也不在乎把这钱拿走了!”我当时心想。
回过神来时,握着钞票的手,已经就快伸进上衣口袋了,此时,我生来第一次感觉到,身体里竟存在着另一个自己!强烈的罪恶感,驱使我赶忙把钱放回香资箱里,转身便朝神社的木门跑去。
穿过树荫通道和腐坏的木门,我又重新回到了阳光中,心里暗自庆幸,没有人看到这一切。然后,继续抖动着裙摆,踏着泥地,朝“赛之河原”的方向跑去。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到奇怪的声响,像机械震动的声音。我喘着粗气,放缓了脚步,忽然发现有一只硕大的蜜蜂,正在我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边盘旋,紧紧地贴着我的大腿,甚至能感觉到,它好几次掠过我的皮肤。
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可那蜜蜂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依旧缠着我的脚,周围没有其他人,看来这家伙是铁了心要蜇我。于是我停下脚步,奋力抖动裙子,试图把它赶走。可是没有想到,它居然钻到我的裙子里面去了。
我完全慌了神,一边惊叫着,一边使劲儿扇动裙子,或许是因为正处在生理期,而有些害羞。面对如此危急的事情,尽管身边没有其他人,我却也不敢把裙子高高掀起来,只是小幅度地用力抖动着裙子,这种羞涩,过去还从没发生过,我吓得流出了眼泪,大腿处不时传来蜜蜂碰撞的感觉。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一阵剧痛,从大腿根蔓延至全身。
我惊叫了一声后,终于哭出声来,难以想象的剧痛,使我不得不蹲下来,心中感到一丝绝望。而那只蜜蜂则好像完成任务般,满足地往树枝髙处飞去。我蹲在地上,继续抽泣着。被蜇的右腿慢慢开始麻痹,无法动弹。而且是蜇在大腿内侧,只离内裤几公分的地方,不方便用手去按压。
疼痛和羞涩,让我感到无比绝望,这可怎么办?那个地方,又不能去看医生,我会就这么死去吗?啊,这肯定是遭到报应了!我都做了什么?竟敢用不纯净的身体,去侵犯圣洁的神社,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边隔着裙子,用手捂着痛处,一边对自己发着誓。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我赶忙翻扯出急救箱,用红药水涂抹伤口,然后用湿毛巾敷在上面。这样简单处理后,就匆忙睡下了,没敢告诉任何人,深夜时我开始发烧,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不仅因为疼痛难忍,或许还有夏夜炎热的缘故吧。
一阵阵的抽痛,一直持续着。黑暗中,我几次坐起来,想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痛楚没有一点儿消退的迹象,这样下去,要是腿残废了可怎么办?这毕竟是神明的惩罚啊!
那一晚实在漫长难熬,疼痛和不安,反复侵袭着我。
最后,我还是没把这件事,吿诉任何人。要是梅子再大一点儿,我就能向她求助了,可当时,她还只是个一岁多一点儿的婴儿,安稳地睡在母亲的身边。
到了早上,疼痛好像稍微减轻了一些,我这才稍稍放心,那种松了一口气的舒畅,至今难忘。
疼痛一直持续了两天之后,开始慢慢地缓解了,到了第三天,终于完全消退了。我在心里好好地感谢了神明一番,并决定,以后不再接近“赛之河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