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小船中,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身边竟然不见了父亲的踪影。我努力想说服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无聊的噩梦,醒来就好了,可浑身的酸痛和父亲的消失,却无情地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孩提时代的天真,使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或者神灵的庇佑,才得以幸存下来了。紧张的神经,已经稍稍松弛了下来,却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呆坐在船上,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幸运的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并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感到害怕,因为我完全弄不清楚,在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在经历了那样恐怖的灾难后,竟没有丧失神志,身体也没有大碍,不能不说是得到了天上抻灵的保佑。好在情绪已经放松了下来,否则,像这样长时间被困在黑暗的洞穴中,又失去了船桨,很可能会因为受不了内心的恐惧而晕厥过去,甚至跳水自尽。
天终于亮了,我被附近的居民发现得救了。大家听到我们失踪的消息后,都非常担心,聚集在我家里。那天,人们在洞穴里面,发现了父亲的尸体,据说是因为头撞到了岩石,神志不清地掉进了水里淹死的。
母亲和善良的邻居们,不断地询问我,想要了解事情的始末,可我却一言不发。并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什么都记不清楚了:我患上了暂时性失忆症,我执意相信:那只不过是夏夜里,一个无比真实且恐怖的噩梦而已,但父亲冰冷的尸体,却将这幻想彻底打碎了。
我们母女三人,从此失去了生活的支柱,不得不离开这片土地。父亲生前并没有买人身保险,母亲和周围的邻居,对保险也都不了解,结果,她只能独自承担起抚养我和妹妹的重任。附近没有单位愿意雇佣母亲,最后,她只能带着我和妹妹离开这里,到城市谋生。其实在我看来,离开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倔犟好强的母亲,不愿意接受邻居的施舍与同情。
在这之后,我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奔波于日本各地,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一天是过得舒心的,后来,母亲开始当起了陪酒小姐。或许,从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尽管如此,母亲还是用了足足两年时间,在经历了无数次转职和搬家之后,才开始适应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
如今,我已经年满三十,尽管经历了很多事,但要说起少女时代的回忆,还是在飞鸟的那段日子,让我感到最开心,那里既有无聊的事情,也有愉快的回忆,甚至还有恐怖的经历。我始终深爱着那片土地,就算发生了不开心的事情,那里仍然是让我感到幸福的地方。那片土地孕育了如今的我,是我人生的起点。
不仅是我,那里也是我们母女三人共同的起点,而且,还是一位明星——不,现在或许还只是一个普通艺人——的家乡,她叫西田优子。
说起西田优子,我想,在当今的日本,恐怕无人不知吧,即使没听过她的名字,也肯定在广告或者电视剧里面见过她,她虽然称不上日本第一红人,但确实非常有名,而这个西田优子,竟然就是我妹妹,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关于她,我还想多说几句。这个孩子性格内向,为人老实,以前我完全想不到,她会成为活跃在电影电视界的艺人,我们俩年纪相差比较大,我觉得她超于常人地内向,完全是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儿。
这一点,可能来自于父亲的遗传吧。父亲也是个沉默的人,性格腼腆。如果朋友聚在一起,举办稍微热闹点儿的活动,他很快就会走到角落里,一个人待着。我既没见过父亲在宴会上,发表过什么祝酒词,也没见过他在聚会上唱歌;即便参加了宴会,他也只是老老实实地端坐在一角,面红耳赤地和着别人的歌曲拍手。
我小的时候,常常自以为是地觉得,相比妹妹,更有可能出名的应该是我。我总是向身边的男人炫耀着,说自己的脚很漂亮,还参加过环球小姐的比赛,我虽不认为自己是个美女,但在我眼里,妹妹虽然经常露出一副可爱的表情,但长相过于朴实,缺少魅力,更像是个假小子。过去我带她上街去,别人就经常误以为她是个男孩子。我喜欢在众人面前唱歌,竟选班干部时也很积极。性格属于倔犟不服输的类型,很像母亲。
西田优子的本名叫做梅子,教她唱歌的人正是我。还是在大津的时候,我常带她到水边的空地去,教她唱一些当时的流行歌曲。她虽然不讨厌唱歌,可要我说,她简直就是个音痴。所以,尽管如今日本的大小唱片店里,都摆满了她的唱片,但其实这背后,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现在她最突出的能力,是会说英语,我和我们的父母都不会,她开始展露出了这种才能,是在我们离开飞鸟之后,所以,应该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教过她英语,我中学一毕业,就开始找工作了,没有时间再关心妹妹的学业。
在京都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梅子的英语成绩,就是全校第一,在她靠着奖学金、远赴美国留学后,英语就更厉害了,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她。她留学回来后,忽然间变得有名起来,要见她一面就更难了,我们简直就像陌生人一样。
梅子生在了一个好的时代——一个艺人只要会讲英语,就能上电视,拍电影的时代;她只靠着会讲英语这一手,就达到了今天的高度。
托她的福,我和母亲现在过得很好,母亲终于不再作陪酒小姐了,我也能读读诸如文学、日本史、神话传说等,一些自己喜欢的书了,还获得了在大学做旁听生的资格。这本书也是在妹妹的资助下,才得以出版的,这一切全都靠了梅子。老实说,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这真的是梅子吗?真的是我那个呆头呆脑。腼腆寡言,运动会和学艺会上总是哭着跑到现众席,向我求救的妹妹梅子吗?
我们分开了十年,对我来说,她就像我的女儿。母亲为了生计,整日劳碌奔波,所以,日常生活基本上是我来负责。放了学就买菜、做饭、洗衣服,从头到脚照顾着梅子的一切,不过分地说,是我一手把她拉扯大的。
中学时,我根本没时间,享受其他人都经历过的初恋,我每日搡劳,十分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段日子,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大概是每天都很忙,已经麻木了吧。这种生活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早晚都要适应的。
现在,我已经年逾三十岁了,只要一回想起过去,最先想到的,还是那段在飞鸟的日子,对我来说,那片土地,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心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能亲身感受到自然和绿色吧。
就连关于我与梅子的记忆,也是两人一起,在那片土地上游玩的日子,离开飞鸟之后,我便开始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
在飞鸟,唯一使我感到厌恶的记忆,便是那个里夜,那个夺去了我亲生父亲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