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抚过湖面,吹到司然身上,让她打了个冷颤。
那件浅灰色的衬衣下摆,恰好能遮住她的半截大腿,全部扣上扣子,狼狈地走入那片逼仄的竹林小道,只见前面不远,那位害她落水的始作俑者正堵在路中间,拿着根枝桠,不知道在做什么。
司然短促地哼了一声,意思是让他挪开一点,她过不去。
对方头也不抬,确认趴在竹叶上的物种之后,伸手一把掐住了它的七寸。
司然先是一愣,待看清他手心那团扭曲的生物,她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气,“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眼无波澜地告知,“蛇。”
司然颤声道:“我当然知道这是蛇,你就不怕被咬吗?”
他抬起小蛇的下颌,举到她面前,“只是普通的青蛇,没有毒的。”
“我不要看!”她吓的脸色刹白,慌乱之中连连后退,脚下不慎踩空,歪倒在了那片竹叶中。
他似乎是被她蠢到了,笑意自唇角蔓延开,淡声点评道:“真笨。”
司然今天已经很倒霉了,还要被他骂笨蛋,她气得抛却赵巧姝一直灌输给她的那些教条主义,提高分贝吼道:“你才是笨蛋!”
他眉头微挑,向她走出一步,她看到他手心的那条蛇,唯恐避之不及,“你别过来!”
他偏不。
她只好再度往后退,左脚卡在竹竿中,疼得发出了一声闷哼。
这次,他没有再动,好奇地问:“扭伤了?”
司然疼得眼泪夺眶而出,没好气道:“你走开,不关你的事!”
“噢,你身后,好像也有蛇呢。”他看向她的身后,若有所思片刻,扭头走的毫不拖泥带水,留下司然吓得想爬起来却偏偏爬不起来。
眼看着那道背影越来越远,她不禁后悔没有带手机出门,咬了咬唇,她提声喊道:“陆行言!”
他充耳未闻,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她的视线盲区。
司然咂舌,这个人,简直,糟糕透顶!
也难怪赵柯交待她,让她不要以正常人的标准来评判他。
缺乏同理心,无法与人共情,就算、就算进了学校,也没有人会愿意……
在她默默指责他的所作所为期间,少年去而复返,重新套了件淡棕色的衬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赶时间,仅仅扣了两颗扣子。
他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先回答我,为什么怕蛇?”
“没有理由,天生就怕。”司然对他还算有所改观,抬手,想让他扶自己起来,他迟迟未动,“克服恐惧的方法,是战胜它。”
司然抿了抿唇,“这种大道理谁都懂,但并不是谁都会。”
“不会可以学。”他故意做了个假动作,从口袋掏出一把空气捧到她面前,司然吓得立马别过头,带着哭腔喊道:“拿开,陆行言,你给我拿开!”
他趁她不注意,将她错位的脚踝归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拽住她的胳膊往上,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司然挣扎,生怕那条蛇还在他的手心,却被他死死扣住,一动也不让动。
“放走了。”
“你骗人,刚才还在你手上!”
“没有了。”他张开手心让她看,司然才松了口气,又听他说:“我只是想吓吓笨蛋。”
她睨了他一眼,“你才是笨蛋!”
“依据是?”
她仔细想了想,确实想不到他做过什么糗事,气得干脆闭上眼睛,不要再看他,讨厌死了。
他往前走去,发丝上的水滴打在她脸上,她觉察到那抹凉意,蹙额睁开双眼,对上他那对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丹凤眼,她烦闷道:“你看什么?”
“看笨蛋。”
司然彻底不想搭理他了,但凡她现在能走,一定不会让他出现在自己的实现范围之内。
临进院门,宋婶看到他们这副样子,立马放下手中的花洒迎上来,“哎哟,小姑娘这是怎么了?”
司然在大人面前还是很讲礼貌的,报以羞赧一笑,“不小心崴到脚了。”
“这、这后面的路确实不太好走,怪我多嘴,非让她出去走走。”宋婶愧疚不已。
司然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有,不怪您,是我自己笨。”
头顶传来一阵闷笑,司然怒目圆瞪,简直要讨厌死他了。
他直上二楼,环顾一番,把她放在了那张颇具年代感的檀木桌上,抬起她的小腿,脚踝处已经肿了。
“不要乱动。”
司然白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吓我,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毫不在意她的奚落,自顾自地从医药箱里翻找出红花油,拧开后倒在手心烘热,“会有点疼。”
她屏住呼吸,等他的手放上来,还是忍不住抱怨,“不是有点,是很疼很疼!”
“噢。”
“都怪你!”司然死死地抓着桌沿,他并不应声,专往疼到能让她哭的地方摁。
“陆行言,你存心的吧?!”她抓住他的衣领死命地揪了揪,他不胜其扰,当着她的面,解开那两颗扣子,把整件衬衣都送给她去抓好了。
司然又气又疼,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委屈又无助地憋住了喉咙里的哭腔。
脚踝处的红肿渐渐消退,他仍旧没有停下。
楼下,银色的埃尔法驶入院内,宋婶迎上去,了解情况后,在后院喊道:“小言,你爷爷这次是彻底清醒了,让你过去呢。”
少年神色淡淡地抬起头,司然抬手拭泪,泣声道:“好像没那么疼了,你走吧。”
“唔,别告诉赵柯。”
意识到他做这些的动机之后,司然怒上心头,反呛他一句:“我就告诉他,说你欺负我!”
少年点点头,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来,将她放倒在书桌上,询问道:“欺负?是我把你拽进湖水里、是我把你推进竹林里……”
司然猝不及防被他压住,想推开他,对方不动如山,她蹙额,“你威胁我?”
他不如她的意,这次贴得更近了一些,将她劳劳扣在自己的臂弯,“是又怎样?”
她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云淡风轻,故意越离越近,到了唇与唇仅剩一公分的那刻,她看着他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只得率先败下阵来,“我不说,还不行么?你给我让开!”
他得了这句话,方才退出去。
司然心跳如鼓,大口呼吸,一直等到窗外楼下那辆车驶离,才踉跄扶着桌沿下来,进浴室淋浴。
——
医院,疗养中心六楼加护病房。
赵巧姝作为陆振理的主刀医生,这次是立了大功。
陆秉贤给她包了个不小的红包表示感谢,她拒绝了。
“陆先生,我作为医生,救死扶伤是本分。”她看了看床上的陆振理,今天早上她听到了这对父子的谈话,知道了他的孙子和司然同岁,一直没有受过系统教育,有心打算给他找所大学,凭借陆家的地位,这种事,怕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
既然一个可以,那两个怎么就不行呢?
“老先生的传奇人生我早就有所耳闻,这次能被邀请过来做主刀医师,是我的荣幸。”她恳切地说完,尚未等陆秉贤答腔,又叹了口气,“陆先生,我也不怕让人笑话,最近让我烦心的倒不是医院里的这些事,是我女儿她这次高考发挥失常,只拿了638分。”
陆秉贤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笑道:“638已经是很不错的分数了。”
赵巧姝尴尬地摆了摆手,“倘若她胸无大志也就随她去了,她呀,一直想读京市的医学院,来继承我的衣钵,可惜差了些,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陆秉贤思忖间,门被从外推开,少年径直走进来,越过他们,坐到了陆振理手边。
“怎么样?”简短的询问,打断了身后两人的对话。
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老人,本在昏睡间挣扎,看到他,双眼顿时炯炯有神起来。
陆振理昨天清醒过几分钟,隐约是看到过他的身影,现在确定真的是他挂念许久的乖孙,抬起正在输液的右手,想去握住他。
少年扫了眼心电图,回握过去,“不要激动。”
赵巧姝尚未听到准信,见陆秉贤一门心思都在那个男孩身上,她也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帮这个忙,怀着忐忑的心思,她赔着笑说:“这……老先生等会如果有哪里不舒服,您直接按传呼铃,我就在前面不远。”
陆秉贤随口应了一声,末了,想到老爷子后期的复建问题,他侧头,折中说道:“你的事我会托人问问,具体行不行,我不做保证。”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这实在是太感谢您了。”赵巧姝激动不已,临出门不望回头冲他致谢。
待房中仅剩下三人,陆振理沉吟片刻,拨开氧气面罩,艰难地说道:“如今……还不清楚小言去哪所学校,你应承下来,要是办砸了,又该落话柄了。”
陆秉贤讪讪一笑,“我就想着她对您能上些心,也不是太大的事。”
“随你、随你。”
陆行言会过意来,勉强看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她是让你帮她女儿找学校?”
“对,说是分数差了一些。”陆秉贤难得受他关注,莫名紧张地搓了搓手,“我和你爷爷商量了一下,你这年纪应该要去念大学了,你是怎么想的?是想去国外,还是留在国内?”
后者尚未给出答复,陆振理捏住他的手心,“小言,爷爷就你一个孙子,你可不能再走了。”
他沉吟片刻,淡声道:“留在国内可以,条件是,我需要相对独立的空间。”
陆秉贤的喜悦不言而喻,顺口答道:“我会给你安排单独的住处,不让他们吵到你。”
陆行言半点不给他留情面,“包括你。”
陆秉贤强挤出一抹笑,“好。”
取出包里的相册,这是八年前爷孙俩的约定,每年都要送他一份关于他的行程轨迹。
放置在床头柜上,陆行言望向年迈的老人,“等你好了再看。”
“你又要走?”他不舍地说:“一走就是八年,回来八分钟都不愿待了?”
陆行言不喜欢嘈杂的环境,比起这里,他更乐意窝在山里,市区除了人和浑浊的空气,连蚂蚁都越来越少见了。
“等你好起来,我会每个月陪你下一局棋。”他给出许诺,床上的老爷子喜出望外,连呼吸都重了些许。
少年给他将氧气面罩戴好,“保持情绪稳定。”
“好,听你的。”老人有了期盼,巴不得现在就好起来,他的孙子,聪明到不行,和他对弈,棋逢对手,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