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面摊

“不好吃吗?”梁元敬问。

“啊?”

阿宝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瞪着面碗发了许久的呆,便笑道:“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她拾起竹筷,夹了一筷子面吃入口中,顿时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梁元敬给她点的羊肠面,摆面摊的老翁应当做过许多年了,手艺非常不错。

羊肠被认真地处理过了,腥膻之气并不明显,剪成小段,散在熬过的高汤里,面条劲道,底下放了提炼过的猪油膏,还有莲、藕、菱与荸荠,面上撒了细碎的葱花,香气扑鼻,齿颊生津。

就是这个味道,让阿宝惦念了许多年。

昔年,赵從与她在一起时,得知她竟喜欢吃这类东西,便觉十分好笑。

内脏腥臭,贫苦人家宰猪剖羊后,将肉挂上市集去贩卖,唯有内脏不舍得扔,便留下来自家吃。

换言之,就是牲畜的肠肚都是下等人才吃的东西,富贵人家只取牲畜身上最精华的那一部分食之,其余部分扔给狗,狗都不吃。

他拉着阿宝满东京城地乱逛,带她品尝四海美食,珍奇美味吃的多了,阿宝逐渐也不怀念那一口了。

直到后来做了皇后,吃到的机会就更少了,因为后宫之人得知,皇后娘娘竟喜欢吃这等腥臊之物,都在暗地里讥笑她,果然是小户出身。

内脏吃了口中也尽是腥气,确实不会是名门淑女吃的东西,还有侍御史专门为了此事上疏弹劾。

虽然阿宝觉得,“连我吃什么也要管,你们这帮御史是不是太闲了”,然而作为一国之后,便是如此。

国事无小事,一切都是大事,御史台专司监察之事,无论大小,皆可上疏弹劾。

赵從作为一国之君,在立谁为后这等私事上,尚且不能完全做主,阿宝喜爱吃什么,自然也不是绝对自由的了。

后来,就连赵從也不许她吃了,他兴许是觉得天下的珍馐美食多得很,没有下水吃,也饿不死。然而阿宝却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皇后,连吃什么都要受人控制,实在是憋屈的很。

确实也憋屈,她小半辈子就是这么憋屈过来的。

阿宝越想越气,恨恨塞了一筷子面入口中。

“慢些吃。”梁元敬微微叹息一声道。

“怎么?你也觉得我吃相难看?”

阿宝挑眉,自升腾的热气中瞪圆了一双眼睛,心道梁元敬若敢答她一个“是”字,她今日就将这碗面扣到他脸上去。

梁元敬无奈答道:“不是,面条不烫么?”

说完又低垂着眼,轻声道:“不难看,以前又不是没有见过。”

“以前?”阿宝边吃面边说,“多久以前?你是指上次相国寺那会儿?”

她那日都没吃成,光买东西去了,还没买尽兴,人就变回了鬼魂。

她央求梁元敬再把她画成人,就算是画成小女童也不要紧,那些她买好的糕点她可一块都没尝呢,可梁元敬这厮愣是不同意。

阿宝怀疑这小气鬼是嫌她那日花光了他身上的银钱,故意挟私报复。

梁元敬摇头道:“不是那日。”

“那是哪日?”阿宝问。

梁元敬未开口,他的目光似越过阿宝,穿过悠长的时光,看到了许久以前,禁庭后苑之中的一个烂漫初冬日。

“螃蟹性寒,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孕妇不可多食。”

他立在案前,将石青色颜料逐步填在画卷上,一边出声提醒那坐在圈椅之中的人。

“没关系啦,赵從说了,吃一个两个的不打紧。”

阿宝正与一只吴江进贡的大闸蟹奋战,秋蟹膏肥,佐以黄酒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酿,时人吃蟹共有两种吃法,一是将生蟹拆开,调以盐梅姜橙、浇上酒,洗手即食,谓之洗手蟹。

二是“橙酿蟹”,将黄熟带枝的橙子截顶去瓤,留下少许汁液,再将蟹黄、蟹肉、蟹膏放入橙子,用酒醋隔水蒸熟,调以食盐拌着就食。

阿宝喜食生蟹,然而那蟹壳却实在不好剥开,她又不会用那些“蟹八件”。

当然作为皇后,自有侍女能帮她拆蟹。

可阿宝一来不肯让人帮她,显得她笨手笨脚,连吃东西都要人伺候到嘴边似的。二来看着那些侍女纤纤素手慢悠悠地拆蟹,看得她心急火燎,还不如自己上嘴啃来得快。

是以她素来吃蟹,都是自食其力,从不肯让旁人插手的。

“嘶——”

一不留神,阿宝被蟹钳崩到了牙,她皱着眉,往掌心吐了半块碎牙出来,白花花的,像一粒米。

“牙断了吗?我看看。”

作画的梁元敬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想让她张口看看。

阿宝心道你放肆,然而却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大张着口,让他检查。

梁元敬两指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高些,皱眉往里看了看,随后松了口气,放开手道:“没有流血,应当没有大碍。”

阿宝心道岂有此理,我是皇后,你竟敢摸皇后的下巴。

梁元敬垂眸扫了眼桌案上被她嚼得零零碎碎的螃蟹壳,忽道:“娘娘,臣教你拆蟹罢。”

阿宝终于能说上一句话了,摸着滚烫的腮帮蹙眉道:“我才不要你教。”

梁元敬目光温和,柔声说:“总是用咬的,牙被崩断了不疼么?拆蟹很简单的,你来看。”

说着便拿起那些蟹八件,一个个地跟她解释这叫什么名字,是起什么作用的,又当场拆了一只蟹,逐步演示给她看。

阿宝向来没什么耐心,且心眼小,别人要教她,反倒被她觉得是笑话她粗野放诞,没见过世面,连怎么吃蟹都不懂。

旁人若要教她拆蟹,她可是要大发一顿脾气的,是以侍女们都不敢触她霉头,一见她吃蟹便躲得远远的。

梁元敬上来便教她拆蟹,按道理,她也是要发通脾气的,可阿宝却骂不出来。

梁元敬的手指生的很好看,他拿着小巧精致的银制蟹八件的样子更是文雅潇洒,他生于江南烟柳之地,自小便吃蟹长大,说起这些来自然是侃侃而谈,声音温润动听,如春日的绵绵细雨。

阿宝听得呆呆的,终于知道那些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为何会特意请人教导家中子弟的礼仪,一举一动都要循规蹈矩,原来就是为了培养出像梁元敬这般的清雅公子。

“会了吗?”梁元敬的问话打断了她的神游。

“啊?”阿宝傻傻地抬头。

梁元敬望着她的面孔,无奈地道:“又走神了?”

什么“又”?

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走过神?

“没有!”阿宝瞪着眼否认,又命令他,“你再说一遍!坐着说!”

梁元敬一愣,为难地道:“这不合规矩。”

阿宝心道你向来跟我没什么规矩,现在倒知道讲了,满脸不耐烦道:“难道你要我抬头听你说?脖子都仰酸了,你赶紧给我坐下!”

梁元敬只得坐在一旁的绣凳上,再次给她讲起了拆蟹步骤,这次阿宝听得很专心,甚至还学他的样子拆起了蟹。

“不是这样的,要剪这里……”

梁元敬按着她拿银剪的手,引导她往正确的部位剪蟹钳,这时下了朝的赵從却来了,他在坤宁殿里寻不到她,便来御花苑寻,正好撞见这一幕,登时怔在了原地。

梁元敬立刻松开阿宝的手,起身行礼。

赵從让他平身,又笑着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教我拆蟹!”

阿宝扔了银剪子,皱着脸冲他抱怨:“气死我了!我今日吃蟹,被蟹钳子崩断了半颗牙!以后你不许再将这劳什子给我吃了!”

赵從一惊,赶紧走过来,阿宝张着嘴给他看。

那崩掉的是颗臼齿,倒也不像她说的这么夸张,没有崩断半颗,顶多掉了点牙片而已,无伤大雅。

赵從看了,指着她哈哈大笑,嘲笑她吃个蟹都能把牙崩断,可谓是国朝第一人了。

阿宝气得要死,将案上的螃蟹壳全部往他身上扔,冬苑中,充斥着她清脆的怒骂声和赵從的大笑声。

梁元敬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立在攀满紫藤的花架下,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原来你说的是那次。”

阿宝也想起来了,目光颇有些怀念,哈哈笑道:“我那时候,好像总是喜欢捉弄你。”

何止是捉弄,简直就是恶作剧。

她那时初登后位,臣僚皆不喜她,后宫娘子们拉帮结派,唯薛蘅马首是瞻,耻于跟她来往。

禁中长日漫漫,百无聊赖,赵從又忙于国政,看个话本子也要被骂,她找不到人一起玩儿,就只好玩儿梁元敬了。

阿宝命小丫头们在端给他的茶水中偷偷放盐,期待看到他被咸得一脸狰狞的样子,可惜这位梁大人只是略皱一皱眉,便将茶放在一旁不喝了,害阿宝失望好久,觉得他这人可真没意思。

后来洛阳进贡了李子上来,这种李子长在西京嘉庆坊,果皮呈紫红色,果实酸甜可口,时人谓之嘉庆子。阿宝孕后嗜酸,极其爱吃,每有上贡,赵從都会派人给她送来。

阿宝闲极无聊,便将嘉庆子往梁元敬掷去,一面狡黠笑道:“梁大人,请你吃李子!”

梁元敬彼时正在低头作画,避之不及,那鲜红李子打中他的官帽,斜掠出去,落进草丛里。

梁元敬也不生气,只默默将掉落的官帽拾起来,拍拍上面沾的草屑灰尘,重新戴回头上。

然而阿宝却似乎从其中找到了乐趣,李子流星雨似的一只接一只向他砸来。

梁元敬躲来躲去,应付得手忙脚乱。

忽然一只准头没投好,恰巧砸进案上的砚台里,墨水飞溅,弄脏了他的绯红官袍,还有几点墨汁溅上了他白皙的面颊。

阿宝愣了一愣,接着扑哧一乐,拍案发出狂笑,险些摔下那把黄梨木圈椅。

梁元敬端方自持,从来没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浑身都是飞溅的墨汁,他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乐不可支的阿宝,轻轻地叹了声气。

记起这些前尘往事,阿宝真是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赧然。

现在看来,她以前真的好无聊啊,除了往茶水里放盐、用李子砸他、故意不给他提供椅子、令他只能躬着腰作画,她好像还做过更多过分的事儿来着。

她这样整蛊梁元敬,他竟然都没生过气,这人的脾气到底是有多好。

阿宝忽然好奇起来,右脚在小木桌下踢了踢梁元敬的小腿。

“哎,说实话,你以前是不是很讨厌我?”

“不讨厌。”梁元敬说。

阿宝啧地一声,不满道:“让你说实话,放心罢,娘娘恕你无罪。”

梁元敬弯唇一笑:“真的不讨厌,至多……只是有几分无奈罢了。”

阿宝心道你这人脾气是真的好,简直就是没脾气,都这样了,还只是有点无奈,嘴上却装作不信道:“真的?那你为什么要叹气?”

“叹气?”梁元敬语调上扬,略带疑惑。

“是啊,”阿宝帮他回忆,“就是我拿李子扔你那天,不小心扔进砚台里去了,溅了你一脸的墨汁……你看什么?我是真的不小心!你不信?”

梁元敬赶紧道:“没有不信。”

阿宝点点头,这才接着道:“然后我就笑了,不怪我,你那模样是真的很好笑,你自己看了也要笑,然后——哼,你看着我,就叹了好长一口气,像这样,唉——”

她放了筷子,站起来背着手学他唉声叹气,学得活灵活现。

梁元敬忍俊不禁:“也没有叹这么长罢。”

“就是有!”

阿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坐下来道:“你说,你为什么要叹气,是不是嫌我烦来着?”

梁元敬在脑海中认真回想了一番,道:“没有,只是那日的墨汁飞溅,恰好脏污了我刚画好的画,心中觉得惋惜,是以叹了声气。”

阿宝心下狐疑,他不是不爱给她画像的么,每次入宫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竟然还会觉得惋惜。

说到这里,就有个问题不得不问了。

阿宝从前不敢问,是觉得问了也自取其辱,何必问出来,破坏如今她和梁元敬之间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又着实好奇。

眼下,她认为自己可以问了。

“你当初,”阿宝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肯给我画像啊?”

作者有话要说:资料参考:《吃一场有趣的宋朝宴席》

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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