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蝗灾

第二日清晨醒来,梁元敬在用早膳时,听见余老问:“公子,娘子呢?还没起身吗?”

梁元敬险些把口中的清粥喷出来,抬头惊愕道:“什么娘子?”

“就是公子从扬州老家来的娘子啊。”

余老埋怨地看他一眼。

“公子,你也真是,怎么娶了妻也不说,还是那般貌美,恍如神仙妃子一样的娘子。她从扬州一路找来京城寻你,只怕吃了不少苦头。”

梁元敬:“……”

阿宝优雅地一颔首:“多谢夸奖,余老,真没想到你对我评价这么高。”

梁元敬:“…………”

余老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桌上的膳食,道:“也不知道这一桌够不够娘子吃,昨夜她吃光了一整锅汤饼,唉,估计是路上饿狠了。”

“……”阿宝脸黑了,“谢谢,这个就不用说了。”

梁元敬放下筷子,淡淡道:“没有什么娘子,是你昨晚做梦了。”

余老一愣:“怎么会?我明明看到了……”

“你看错了。”

梁元敬不容置疑地打断他,擦嘴起身,今日是他去画院上值的日子。

出门前,阿宝看见余老呆呆地坐着,一脸怀疑人生的样子,内心有些不忍,转头责怪梁元敬:“你跟他说那些干什么?这下余老该觉得自己老糊涂了。”

“是你不该跟他说那些。”

阿宝停下,细细地观察他的神色,道:“生气了?”

梁元敬摇头:“没有。”

阿宝扯扯唇角:“至于么,我不就开个玩笑吗?”

梁元敬转过身,看着她道:“你不是总提醒我,你已经死了么?既然是这样,你就不该以活人的模样出现在我认识的人身旁,更不该对他们开什么‘娘子’之类的玩笑话,这样如若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我要如何对他们解释你的消失?”

“……”

不得不说,阿宝无言以对了。

一向寡言少语的梁元敬,突然变得这么能说会道,这让她很不习惯,而且……

他干吗用这么冷漠的语气说这种话啊!

阿宝要气死了,眯着眼冷笑道:“哦,那真对不住,是我的错,我不该跑到余老面前胡言乱语,我是个死人,死人就该有个死人的样子,不该变成活人贪恋这人世间,对罢?”

梁元敬倏地抬起眼:“我没有这么说。”

阿宝怒道:“还用说吗?我听你就是这个意思!”

梁元敬别过头,急促地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是在极力克制情绪。

随后,他扭过头来,漆黑的眼珠静静地盯着阿宝,几乎刻板地重申道:“我只是不喜欢你开‘娘子’之类的玩笑。”

“可以理解,”阿宝语带嘲讽,“毕竟你有心上人嘛。”

“……”

梁元敬脸色煞白,死死地攥住拳头,没有开口。

阿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漠然道:“放心罢,我以后都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你还不走吗?等会儿去画院要迟到了。”

梁元敬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骑上驴背,而是默默地牵着绳子,走在前面。

阿宝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清瘦身影,忽然想,梁元敬似乎也不是很好很好的了,他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他有个心上人。

这日上午,阿宝没再与梁元敬说一句话,也不再跟他吐槽画院讲学的老头儿,自己一个人坐在廊下默默发呆。

梁元敬频频透过窗棂朝她看去,正在讲学的画学正见他如此心不在焉,当即重重哼了一声:“若觉得老夫讲的不好,可以出去!”

正值仲夏,烈日炎炎,蝉鸣声此起彼伏,天际流云或聚或散,画院廊庑前植了一排苍松翠柏,有风从松树那边透过来,顿时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阿宝正低头数蚂蚁时,视线内出现了一双登云靴,她抬头讶异,看着来人。

“怎么出来了?”

梁元敬在她身旁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眼,忽然说:“对不起。”

“……”

阿宝十分抓狂:“你说什么对不起啊?”

“不知道,”梁元敬偏头看着她,“你还生气吗?”

“…………”

阿宝这一刻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心想,梁元敬这个呆子,连自己为什么道歉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他这么呆的人?

又想,自己实在是太坏了,怎么又欺负起梁元敬了,明明决定以后要对他好一点的。

可她此刻真想扑过去狠狠咬他几口。

呆子!呆子!

阿宝心潮起伏,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后,却也只凝成一句话。

“不生气了。”她郁闷地说。

梁元敬点点头:“回去给你买糕。”

“……”

又来了,就只会这一招,他是对糕有什么执念吗?

她也并不是那么……

好罢,她确实是很爱吃甜糕。

阿宝说:“我要变成人吃。”

梁元敬道:“好。”

下值时,冯益全却找了来,说官家召见,于是梁元敬又在同僚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下离去。

赵從找他依然是那件事,为废后李氏画像。

从熙和元年十月初起,由于阿宝曾多次召梁元敬入宫画像,内廷中收藏的她的画像原本不少,只可惜熙和四年岁末的一场火灾,禁中所有藏画被付之一炬,这也是赵從命梁元敬重画一幅的原因。

不过他并未对交差时日有所规定,只说了梁元敬画完即可,临走前还赏了他御用的笔墨纸砚,以及一匹六尺长的珍品丝绢。

“发财了啊,梁大人。”

回去的路上,阿宝打趣他。

梁元敬并不理会她这句话,只问:“想吃什么?”

“我想想啊……”

阿宝其实也不太清楚,站在潘楼街上东张西望,目光滑过长街拐角处一家面摊时,忽地眸光一闪。

阿宝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癖好,或者说,她不认为自己这个癖好有什么,但在别人看来,那就是上不得台面。

她喜欢吃下水,也就是牲畜的内脏,其中尤以猪羊的肠肚最为钟爱。

这个饮食习惯是她十四岁那一年养成的。

阿宝本是永康军青城县人。

永康军隶属益州路,地处西南巴蜀之地。魏晋时,五胡乱华,晋人衣冠南渡,为南方带来了大量的劳动人口与先进的耕种技术,经济重心逐渐南移。

唐时安史之乱,唐明皇驻跸成都,长江流域的发展已超过北方,成为赋税重地,时人有“扬一益二”的说法。

自五代残唐藩镇割据以来,蜀地饱受战火离乱,却在毁灭中不断重建。到太.祖立国后派军剿灭后蜀,收复南方,经过太.祖、太宗两朝四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四川终于恢复了往昔“天府之国”的繁华气象。

时有词人写道:“成都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遨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繁华富庶如海外瀛洲的城市,却又一次迎来了毁灭性打击。

祐安三年,夏五月。

成群蝗虫自南方飞来,这种青绿色、被民间百姓称之为“蚂蚱”的昆虫,生有坚硬的口器和狭窄坚硬的翅膀,最喜潜伏在植物叶片下啮食。

它们成群结队地迁徙,来时遮天蔽日,每经过一个地方,便将当地的庄稼作物蚕食一空。

史书记载:“草木牛马毛鬣皆净,生民多饿死”。

蜀地受灾极为严重,那时已是祐安元年以来第三个旱灾年头,川峡四路久旱无雨,成都盆地似被笼在火炉里头,既闷且热,又恰值青黄不接之际,百姓就指着田里的作物成熟好熬过饥年,谁知“久旱必蝗”,旱灾加上蝗灾,雪上加霜。

一时间,川蜀饿殍四野,赤地千里,以至出现“人相食”的情况。

饥荒自古以来便是跟流民问题出现在一起的,当一个地方实在是没吃的了,便只好去别的地区讨生活,俗称“就食”。

当时蜀地百姓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北上就食关中,那时关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受灾情形,只不过关中毗邻西京河南府,京畿重地,想必官府不会袖手不管。

第二个选择,便是顺长江而下,就食江南,吴越自古繁华,受灾也比别的州县轻些,只不过路途遥远,恐不能抵达,便会饿死在途中。

阿宝和哥哥李雄一起生活,李雄选择了去扬州。

他们带上家中仅剩的粮食和锅碗瓢盆,一路东去,途中被强盗抢劫了几次,身上财物一无所剩,不得不沿路乞讨维生。

阿宝连自己最钟爱的琵琶都卖了,然而行至洞庭附近,恰值数九寒冬,滴水成冰,道路难行,她还是生了一场大病,险些饿死。

那是阿宝一路上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她饿得四肢纤细,浑身却浮肿不堪,肚大如斗,因为路上啃食草皮树根,小脸蜡黄,两眼不住发黑,身子轻飘飘的。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哥哥李雄一路上都把口粮省给她吃,然而还是比她要强壮得多,她恳求阿哥不要管她了,把她丢在路上等死。

李雄怎么肯呢,让她不要说胡话,把她抱进一户破败的农户家里,四处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那时南方普遍受灾严重,已经十室九空。

阿宝又饿又冷,病得发起了高烧,神智稀里糊涂的,竟梦见了一位神仙模样的少年郎。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块甜糕,笑吟吟地请她吃。

“是我要死了么?”阿宝心想,“仙人是来接我的?”

不管这位少年是谁,阿宝都已经顾不上管了,那甜糕诱得她双眼冒绿光,扑过去将糕抢了,不管不顾就往口中狂塞。

按理说,梦中的食物吃起来应当是没有味道的,阿宝却吃到了,而且不是糕点甜腻的味道,而是一种腥臊的味道。

川蜀历来美食荟萃,像这种腥臭的食物,原本是入不了阿宝的口的,可饥饿之下,阿宝竟觉得那味道出奇地美味,吃了个精光。

醒来之后,她才从李雄这里得知,原来是一个逃荒的老人经过,见她饿得快要死了,便好心烹了一碗面汤给她。

阿宝吃起来觉得腥的那东西,是老人把自己的毛驴剖了,给她用驴肠做的菜码。

那一碗驴肠面,救了她的性命。

至于那梦中请她吃糕的少年郎,阿宝早已记不清他的面容,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他笑时嘴角牵起的弧度,十分的温柔清朗,如夏夜池塘里的溶溶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梁元敬(攥紧拳头,两眼通红):她气死我了……可还是要哄。

另:古代贵族不吃内脏是绝对不符合史实的,光是《东京梦华录》中,就记载了数种动物内脏烹调的美食,这里是我的私设。

“草木牛马毛鬣皆净”——出自《宋书·五行志》,说的是西晋永嘉年间的蝗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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