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十来日,阿宝很快便将自己的誓言抛之脑后。
因为她实在是太!无!聊!了!
梁元敬一个翰林画师,日常活动便是去画院上值、听讲、寻访和鉴定前代书画名迹,有传召的时候,便听候差遣,给宫中贵人画像或给皇帝代笔,有宫宴游幸等重大活动时,他也要出席,以便绘下当时场面。
此外,赵從登基后在国子监开设画学,他也负责前去授课。
闲暇时刻,他便时常揣了画具外出写生,去的多是市井闾巷,或是城郭村野,亦或是深山古寺,画的也多是贩夫走卒、僧道农夫之流。
这与时下画坛的风气是截然不同甚至是不相容的,自唐末五代以来,无论是山水花鸟亦或是人物画,画家们都推崇富丽堂皇的风格,致力于用繁复的工笔与浓丽色彩展现一个王朝的盛世气象,俗称“院体”。
在这样的风气影响下,入画的主体也大多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亦或是超逸脱俗的山间隐士。
像梁元敬这般直接将民间百姓引入画中的人,不能说绝对没有,只能说不多,难怪阿宝平日里看他在画院都是独来独往,跟同僚少有交际,想必在其他人眼里,他这是孤高自许,行的离经叛道之举。
阿宝有一回问他,为什么他的画与别人的不一样。
梁元敬便反问她:“别人的画是怎样的?”
阿宝对画并没有什么深的造诣,费神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他们画的都是大官、贵妇人,或是弹古琴、摇羽扇的老头儿?旁边还要有几个童子伺候。”
梁元敬听了,微微一笑:“他们自有别的人画,我不画这些。”
“那你画什么?”
彼时他们正在虹桥上写生,桥下汴河船只来往,一轮货运船正要通过桥洞,船工们便爬上船顶,将桅杆降下,还有六名力伕站在船尾摇橹,几名穿短打的伙计在桥上喊着号子,将缆绳系在船上迫使它转向。
梁元敬看着这一幕,轻声说:“画红尘中人。”
阿宝坐在桥栏上,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不免嗤之以鼻:“不过是一群下等贱民而已。”
梁元敬盯着她,没有说话。
阿宝被他的眼神弄得十分恼火,愤恨道:“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也是贱籍出身?哼,贱籍又如何,我运气不好,比不得你们这些会投胎的大老爷,一托生便生在贵人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命!”
出身是阿宝心中永恒的痛。
虽然起初她并不以此为耻,在扬州时,她卖艺不卖身,靠本事养活自己,就连知州大人为请她去府上弹一曲琵琶,也要好言好语地捧着她。
熟料进到这东京城后,她的歌女身份却受到一而再三的抨击,明明这些攻讦她的人里,就有不少就蓄妓成风。
阿宝被这些人常年骂着,心态也逐渐扭曲,一方面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另一方面却又容忍不了别人拿她的出身说事。
正印证了那句话,极度自负的同时,也极度自卑。
梁元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宝哼一声,目光掠过河面。
梁元敬清淡温和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我只是想,若这幅画能流传下去,千年以后的人就会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了。”
阿宝心想你倒会做梦,还想自己的画流传千年,别说能不能传下去,就算能传,指不定都腐朽零落成什么样了。
她正预备讥嘲他一句,然而回首看清梁元敬的神色时,却莫名其妙地闭了嘴。
不知为何,一旦谈到画时,梁元敬身上仿佛有股气质在,不容人侵犯。
阿宝将原本的话咽回去,说:“哦,那你怎么还没画完?”
同一幅画,她看他画了有一阵时日了。
梁元敬刚用炭笔起完稿,正要往上勾勒线条,闻言微笑道:“我想将整个汴京城画下来。”
阿宝一噎,心想你真是好大的口气,忍不住问:“你画多久了?”
“三年。”
“……”
梁元敬外出写生时,阿宝虽被拘在他周围不能乱跑,但好歹可以看看风景,看看人,不至于太无聊。
但他上次被烫伤手后,便不能再画画了,还得了官家恩典,嘱咐他在家好好养伤,不必去画院上值,甚至打发内侍送来了御药局特制的清凉药膏。
成日被关在院子里不能出去,阿宝闲得长草,梁家又不大,她进进出出地很快就转完了,连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结了多少颗枣子都数清楚了。
因为无聊,她便去折腾梁元敬,先是缠着梁元敬买了几本话本子给她,看腻之后,又吵着闹着要出门。
“出去!出去!再不出门去我要憋疯了!”
阿宝躺在书案上打滚,这些天梁元敬在整理画册,上面摆了不少字画。
梁元敬见赶不走她,便拿了刻刀和一方鸡血石印出来,开始刻印章。
阿宝苦口婆心道:“梁大人,你不出门写生的吗?不是立志要画遍整个东京城?再这样下去,你要等到猴年马月才画完啊?”
梁元敬道:“我的手还没好。”
“骗鬼呢?”阿宝怒目圆睁,“你都能拿刀刻石头了,还能拿不动笔?”
梁元敬刻着石,嘴角上翘。
阿宝知道他在笑什么,无非是骗不骗鬼的。
她无力地瘫倒在书桌上,滚来滚去,啊!好闷啊!闷死人了!闷死鬼了!
“叩、叩、叩。”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阿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有人来了!”
梁元敬坐着没动,继续刻石头:“余老会去的。”
“余老买菜去了!”
阿宝没好气道,他在家中坐了一天,知道的事竟然还没她一个鬼多!
“梁公子在家吗?”敲门的人在问了。
阿宝立即说:“还不快去开门,兴许是来找你画像的。”
梁元敬有时会给一些老百姓画像,起初是因为一个商户人家的小儿子跑丢了,开封府贴的告示画得又实在粗制滥造,跟真人差的十万八千里。苦主恳求开封府老爷换个人来画,府尹官司缠身,压根没空管他这等小事,便让他有本事自己找去。
彼时民间画手大多水平低劣,画院中虽人才济济,但大多恃才傲物,倚仗自己有个官身,并不屑于跟商人来往。
苦主求告无门,听邻居说翰林院梁待诏擅人物像,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找上门来。
梁元敬闻言二话不说,让他口述自己小儿子的长相,取来笔墨挥毫泼墨。
片刻后画成,商人取来一看,果真和小儿子如出一辙。
后来靠着这画像,他的小儿子成功找到,商人自然千恩万谢,要重金报答梁元敬恩情。
梁元敬分文不取,商人便苦苦哀求,两相推脱之下,梁元敬最后只拿了他一贯钱。
这事后来经商人的宣扬大肆传播开来,以至于民间有了“梁一贯”的美誉。
梁元敬在画院的同僚知道了,未免在私底下笑话他“上不得台面”、“沽名钓誉之徒”,亦或是“败坏画坛风气”,且不论这些是真心之语,还是出于嫉妒的诋毁,梁元敬也许不是画院最有才华之人,但一定是民间最有口碑的画师。
此后越来越多的人登门找他求画,包括但不限于两家说亲,找他给新嫁娘画像的、年节到了,找他画年画娃娃的、画钟馗像辟邪的、寺庙道观请他画壁画的,像商人这般,找他给走失孩子画像的也有,甚至连妓.女也上门找他画像。
只要是真心相求,梁元敬几乎来者必应,无论高低贵贱,报酬同样只收一贯钱。
因担心真的是有人来登门索画,梁元敬放下刻刀,走出了书房。
阿宝见他这些天来,终于出了一次房门,非常兴奋,扒在墙头看了眼访客,飘回来给他报信:“是个老婆婆。”
梁元敬脚步一顿:“腮旁有一颗痣?”
这个阿宝没有注意,于是飘过去看了看,又飘回来道:“是,好大一颗黑痣。”
“……”
梁元敬站着不动了。
阿宝奇道:“怎么了?”
“家里有人在吗?”敲门声又响起了。
“不去开门么?”阿宝问。
梁元敬神色紧张,开始左右张望。
怎么了?是催债的来了吗?
阿宝善意提醒:“你可以先爬上枣树去躲着。”
“……”
梁元敬在院子里六神无主地转来转去,阿宝也就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
门后传来对话声——
“王妈妈,你怎么来了?”
“余老,刚买菜回来啊?”
“是啊,怎么不进去?”
“我敲了,没人开门,梁公子是不是不在家?”
“奇怪,”余老嘟囔道,“我出门的时候还在的啊。”
门外响起窸窣声,似乎是二人准备推门进来了。
阿宝十分同情地看向梁元敬:“要不你还是考虑一下爬树罢。”
梁元敬迟疑一瞬,转身抱着树干,预备往上爬。
这时吱吖一声,院门开了。
买菜回来的余老提着一兜菜,一篓鱼,和腮上生着黑痣的老妇人站在一起,满脸震惊地看着抱着树的梁元敬,几片落叶扫过,三人一鬼面面相觑。
余老:“……”
妇人:“………”
梁元敬:“………………”
阿宝摸摸鼻子,道:“好尴尬啊。”
作者有话要说:“妈妈”——宋代对老年妇女的敬称。
另: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里梁元敬的画只值一贯钱与前面所写的“千金难求”不符。
关于这点,我是这么想的,梁元敬从来没有高价卖过他的画,而是经人哄抬,才抬得这么高,而那些达官贵人喜欢的画,也是符合时下富丽工巧之风的院体画。
有人会想,既然你梁元敬的画这么值钱,那我出一贯钱买下来,再高价转让行不行呢?
当然也是不行的,只有是真心上门求画的,梁元敬才会画给他,不过梁元敬这人天真好骗,也是上过几次当的,这里与正文无关,就不写进去了。
再说一点,文中“民间画手大多水平低劣”这句绝对不符合史实,事实上许多绘画名家都来自民间,甚至卖了一辈子画,到老才被朝廷看中。
我这里是特意设定成这样,可以理解成绘画在当时是一项高雅活动,非家中富贵不能培养,水平高的画师也只有家底丰厚的人才请的起,而梁元敬是一位画技精湛、也难得不摆架子的宫廷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