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是脑子进了水。嗯,都能养水母了。”滕一鸣用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的一块浅浮雕五只蝙蝠和金钱,寓意五福临门、福在眼前的油青翡翠挂件。这个时间,珠宝城里的店铺大半还没有开张,显得冷冷清清。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么。”坐在柜台边玩平板电脑的雷涛抬起头。
“您这叫商量啊。”滕一鸣放下手里的活计,“你还不如不告诉我算了。我还能落个清静。”
“哎呀,其实我还没想好。”雷涛揉一揉因为失眠而干涩的眼睛。
“没想好你答应人家?”滕一鸣气不打一处来,“这是闹着玩的事儿啊?你简直是作死!”
昨天晚上从梅东元的四合院回到住处,雷涛躺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他想到这几年自己的经历,想到能够有稳定的生活是多么不容易。人们都羡慕在危险边缘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群,觉得他们的人生过得精彩刺激,殊不知每天都要小心翼翼的日子过得多了就一定会渴望平淡如水的日复一日。
但是,想到那些未曾谋面的照片,想到可能的峰回路转就这样被自己的犹豫毁掉,雷涛觉得心有不甘。如果不去管这件事,他知道自己仍然可以继续走自己的路,但心里会永远都有一个疙瘩。梅东元想必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堂而皇之提出委托。心一旦躁动起来,想让它恢复平静,唯一的办法是试着解开那个疙瘩。雷涛在床上像烙饼似的一直折腾到天亮,终于拿起电话回复梅东元,婉转地表示自己可以试试看,但不保证一定能成功。
“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滕一鸣把油亮的挂件放回玻璃货柜里。
和梅东元通过电话后,雷涛仍然觉得心里没有着落,于是打电话把滕一鸣从被窝里拉起来陪自己聊聊。滕一鸣的邻居家这几天在装修,叮叮当当地吵得他没法休息,索性搬到店里凑合几天,所以雷涛便带着从快餐店买的早餐跑了过来。
滕一鸣大雷涛几岁,大学毕业后考了资格证书,在身为珠宝鉴定专家的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一家国字号的鉴定机构。七八年前,他在和家人闹翻之后辞去了工作,搭上全部家当开了家专门经营翡翠的小珠宝店,一开始周转不灵,赔到差点跳楼。
那段时间,雷涛正好有几件货想要出手,之前的联络人打算回老家安度晚年,不再过问这些事,便把他介绍给滕一鸣。在一起做了几笔生意后,小店的经营有了起色,两人也成了哥们儿。两年前,雷涛打算功成身退时,正赶上滕一鸣盘算着要搬入珠宝城却没有足够的资金。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样的机缘让他成了小店的合伙人。
这些年,翡翠的收藏热度持续升温,即使在金融危机时价格也没有出现下跌,反而一路上涨。究其原因,首先要说物以稀为贵。世界上产出宝石级翡翠的仅有缅甸北部一个产地。再加上翡翠矿场经历了数百年的开采,好的石料注定会日益稀少。据说目前最好的两个品种——玻璃种和冰种翡翠的资源已经接近枯竭,人们的购买力却在上升。供需之间的缺口显而易见,导致翡翠的价格年年看涨。
为了更好地利用无法再生的矿产资源,缅甸已经开始严格限制翡翠原石的出口量,使得原料价格基本上三四年就会翻一倍,更推高了成品价格。说高端翡翠和三十年前相比价格翻了一千倍是毫不夸张的。即使是中档的翡翠,价格的涨势也非常明显,一年调价百分之三十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市场行情不错,小店的生意算不得太好但收入足够维持不错的生活。雷涛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样闲散无忧的日子,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梅东元的委托。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雷涛嘀咕着,“要不是你告诉我,我哥找你借衣服的时候提过梅东元,我没事去找他干吗。”
“嘿!狗咬吕洞宾了啊!”滕一鸣双手按着柜台,“我是让你去找他打听。我可没让你帮他偷东西。”
“大哥,你再大点声。”雷涛瞪他,“外面的人没听清呢。”
“放心,没人听窗根。”滕一鸣压低了声音,“我说,你这么心神不宁的怕是真去了也会失手。干脆回了他吧。你哥那事,咱再想别的办法。”
“怎么说呢……”雷涛手撑着脑袋,“其实我现在更好奇的是那套翡翠屏风。梅东元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它们呢?”
“他不是说啥老朋友……”
“你信么?”
“我还真是不信什么人间自有真情在。”滕一鸣凑近了问,“那翡翠屏风很值钱吧。”
“我就知道你,三句离不开钱。”
“废话,清高不能当饭吃。”滕一鸣鼻孔里出气,“而且啊,钱是最单纯的理由。如果梅东元费尽心思想得到屏风却不是为了钱,背后的原因可能更可怕呢。”
“那倒也是。”雷涛对梅东元的用意一直琢磨不透。因为光线和时间的原因他没有细看那组屏风,但可以判断是半透明的藕粉地,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杂质,应该说净度尚可。
评价翡翠的好坏等级,讲究先看“种”,再看“水头”,最后看颜色。翡翠的内部结构越致密,结晶的颗粒度越小,说明“种”就越好,肉眼看着就显得玉石越细致滋润。“水头”是对透明度的俗称,民间有一分水、二分水的说法。一分水表示可以透过表面看穿三毫米的肉质。于是,能达到二分水的翡翠,透明度已经相当可观。当然,“种”和“水头”没办法完全割裂开来看。“种”好的翡翠因为质地均匀,净度高,透明度自然会好。有了好的“种”和“水”才能衬托出翡翠漂亮的颜色。
常常和“种”“水”一起被提起的还有翡翠的“地子”,也就是俗话中的“地张”,比如清水地、藕粉地。它用来形容翡翠的干净程度,还用来描述“水”和色彩之间的协调程度。好的翡翠,必须要达到“种”“水”“色”之间相互映衬的境界。在行家眼里,颜色深但结构松散、不透明的翡翠,远不如“种”好“水”足的无色翡翠。
在“种”和“水”相同的情况下,翡翠的颜色及其浓淡就成了判断价值的标准。常言道,“红翡绿翠紫为贵”。红、绿和紫是翡翠的三大主色。梅东元手中的屏风,玉料以春色为主,其上有绿色的俏色但分布并不多而且色彩偏淡。了解翡翠的人都听说过“春色杀绿”,指的就是紫色和绿色很难共存于一块翡翠。尤其是遇到色彩浅淡的“白蜡春”,千万别指望石料上能有大片的绿色。
翡翠收藏圈内有“三十六水,七十二豆,一百零八蓝”的说法,意思是翡翠的种水和颜色繁多,变化多端,难以捉摸。尽管千变万化,翡翠的色彩中最受推崇的始终是鲜艳浓郁的翠色。单从颜色上讲,翡翠最好的颜色为帝王绿、翠绿、苹果绿和黄阳绿,其次为蓝绿、紫罗兰、红翡、黄绿色、黄色、蓝色、灰蓝等。色彩不同,身价就不同,就算同为绿色,鲜亮的翠绿、阳绿肯定会比偏灰偏暗的瓜皮绿、芭蕉绿值钱,正可谓“色高一分价十倍”。紫罗兰中并非没有极品,传说中的“皇家紫”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经典,但偏粉的一类价格一般不会太高。
雷涛对玉石雕工略知一二,可以看出屏风的雕工不错,但它的花纹虽然繁杂却没有用到复杂的工艺。评价一件翡翠工艺品的好坏,无非就是看玉质是否细腻,透明度好不好,色彩浓淡,造型、纹饰、俏色是否恰到好处。不论从哪个角度评价,梅东元心向往之的翡翠屏风都是不温不火的水平。除了他强调的感情因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会不会还有别的讳莫如深的秘密。
雷涛的手插进口袋,摸到梅东元送给他的把玩件,于是将它拿出来让滕一鸣上眼,估算一下值多少钱。
“哎哟我去!好东西啊。”滕一鸣露出爱不释手的表情,“名人就是不一样,随手送人的东西都值几十万元。”
“真的假的?”雷涛吃不准他是真心还是在开玩笑,“我觉得这福禄寿挺水灵,但几十万……”
“别露怯啊。”滕一鸣敲打他,“别看见一块翡翠上有三种颜色就喊福禄寿。这种红、绿、白三色的翡翠,只能叫三彩翡翠。只有红、绿、紫三色的才叫福禄寿。”
“哦,这样啊。”雷涛虚心接受,“就这块三彩,让你出价,你愿意出多少?”
“这玩意儿少说能卖二十万。”滕一鸣拿出放大镜和手电,将把玩件细细端详一番,“我说,这真是梅东元给你的?不是你小子眼馋信手拈来?”
“我是去求他办事。”雷涛哭笑不得,“再不开眼也不能拿人家东西。你没看走眼吧?”
“不信你看这个。”滕一鸣从柜台里拿出一只糯种吊坠,“认得吧。平安扣,别名叫罗汉眼,可以祛邪免灾,保出入平安。”
“行了行了,我也不是白丁。”雷涛知道平安扣造型的外圆象征着辽阔天地;内圆则象征内心的平宁安远;通体圆滑,意思是懂得中庸之道,善于变通。关于平安扣的起源,一说是来自古时的铜钱。因为人们相信铜钱可以辟邪,但佩戴铜钱不怎么雅观,于是有了形态相似的玉饰。还有人认为,它是从礼器玉璧演化而来。就像人们经常佩戴的挂饰“路路通”,造型源自上古的祭器玉勒子,后来逐渐演变成了可以转走霉运、转来好运的转运珠。他只是不明白一向好为人师的滕一鸣拿个坠子出来是要给他上什么课。
“这坠子我标价四万。”滕一鸣晃了晃手电,“它的质地和你那把玩件差不多。梅东元给你的玩意儿,叫价二十万真不算多。”
“这……还是找时机还给他比较好。”雷涛当时只是不好推辞,此刻听说把玩件价值不菲,觉得就这么收下有些别扭。他不想占别人的便宜,只希望和梅东元互相帮忙,扯平就好。
“啧啧,我什么时候也能出手这么阔绰就好了。”滕一鸣将把玩件翻过来,用放大镜看着底部,“哦,这里刻着梅东元的大名。还有诗句呢。这是……‘温润而泽,有似于智’。”
“什么意思?”雷涛没听明白。
“这是《五经通义》中对玉石的夸赞。”滕一鸣告诉他。这段话的原文是:“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意在形容玉石坚韧、温和、细腻、含蓄,可以和人的真善美相得益彰。
“哎哟,懂得真多。”雷涛笑道,“你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一套的?听得我肃然起敬啊。”
“这是知识,是文化。”滕一鸣抖抖肩膀,“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学着点啊。做生意时忽悠客人用得着。”
“你不去说相声屈才了。”
“嘿,怎么说话呢?”滕一鸣双手叉腰,“赚来的钱是我一个人的对吧?”
“得,我错了,滕爷您老辛苦。”雷涛嬉笑着伸手给滕一鸣捏肩。“唉,说正经的,梅东元提到的他那个死于火灾的朋友,你知道是谁吗?听他的意思,那人应该有点名气。”
“他说事情发生在九年前。”滕一鸣遗憾地摇头,“那时候我刚入行,还没下海,完全没有印象。”他想了想,“你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事儿?”
“我可没这么说。”雷涛断然否认,“只不过好奇而已。”
“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滕一鸣耸了耸鼻子,“你就是在给自己找去偷玉牌的借口。”
“你刚刚也说不信梅东元的解释。”
“我还不信你居然答应他的委托呢。”
“我怎么就认识你这么个时时不忘揭我短的家伙。”
“少来!要抱怨交友不慎也得是我抱怨,轮不到你小子呢。”滕一鸣拉开货柜,拿出摆在角落的玻璃碗,往里面倒满纯净水。翡翠需要保存在封闭湿润的环境中,以免失去光泽显得干涩。老坑翡翠因为质地致密不会有这样的问题,新坑的石料就得注意保养。“我劝你别和梅东元走太近。”他关上玻璃柜,“圈子里那些关于他的传闻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挺夸张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吧?”
“听说是二十多年前,他和朋友合伙砸锅卖铁凑了两万元钱去缅甸赌石。”雷涛说,“他们带回一块毛料,开出来是玻璃种的帝王绿,一下子卖出天价。”
“嗯,差不多吧。”滕一鸣点头,“不管是行内还是行外都有大票的人希望靠赌石暴富。梅东元的经历正好迎合了这些人的渴望,所以他有了本钱也有了点小名气,开了店,开了加工厂。”
“我听说这珠宝城有他的股份。”雷涛指指脚下。
“听说是这样。”滕一鸣说,“梅东元在生意场上滚了十来年,钱赚够了就把店和厂子都卖了,在几间公司入了股。他不再亲自跑生意,开始专心研究翡翠收藏、鉴赏,往文化圈里扎。”
“人有了钱,就开始图好名望。”雷涛说。名与利一向难舍难分,得到了一样自然就会想着另一样。
“对啊,他现在已经成文化名人了。”滕一鸣的语气中带着一点酸溜溜的不屑,“他起家、出名都是靠赌石,而且据说他去缅甸赌石一向是赌涨多,赌输少,所以有很多人慕名而去,找他求指导,希望也能学几招绝技,一夜之间成为富豪。”
“赌石这种事,肯定得靠经验和眼力。”雷涛觉得好笑,“但说到底还是赌运气嘛。哪有什么逢赌必涨的绝技。梅东元敢说,他们还真敢信啊。”
赌石长久以来被视为翡翠交易的精华,其实倒不如说是获取惊人利润的一条艰险捷径。所谓“一刀富,一刀穷,一刀生,一刀死”,大起大落,惊魂动魄。做翡翠生意的人经常念叨“神仙难断寸玉”,将翡翠形容为世界上最难于识别的宝石,因为它有一层皮壳包裹难见真容,即使切割开后,颜色与质地的变化也是很难准确估计。
很多翡翠商人在长年的交易的成败中积累了丰富的赌石经验,总结出一套从翡翠原石的外形、产地等各种表现来综合分析、判断赌石的技巧,但风险依然很大,任何人都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不管传说怎么吹嘘,事实就是在赌石中赌涨的人少而又少,赌输的人不计其数。
为了减少赌石的风险,现今缅甸的原料市场会将石料分成赌料、半赌料和明料。赌料就是带着外皮的籽料,也叫蒙头料,是人们熟知的暗赌石料。半赌料则是切开了几处“天窗”可以一窥肉质和颜色的原石。但只凭小小的切口很难判断整块玉石的质量,风险仍然很大。
明料每块都被切开,玉肉的质地和颜色都能看得清楚。卖家会在每块石料标记上编号或者底价,请买家根据自己的判断出价。交易的原则是价高者得。至于能赚到多少,全看出价时的估计是不是准确。相对暗赌和半赌,明赌是比较安全的方法,这种赌法不大可能一赌暴富,也不大可能赔得倾家荡产。
不过,人的本性总是想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收益,所以暗赌这种传统赌石方式虽然风险巨大,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奋不顾身。和赌石有关的各种悲喜剧故事在滇缅边境代代相传,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早已无从考证。
雷涛记得自己刚开始接触翡翠时,便听到过各种关于暗赌的口诀。比如“不识场口,不玩赌石”指的就是要根据缅甸的六个矿区产出翡翠的特点,来观察判断一块翡翠石料是否可赌。每个场区有多个场口,不同场区和场口出产翡翠的质量和品种不同,石料的外形特征也不一样。在几个老场区中,帕敢场区中最出名的木那场口以出产均匀的满色石料出名;打马坎场区时常出产高质量的红翡;后江和雷打场区则少有高档石料出现。
在选购翡翠原石时,如果不懂得石料的产地和特征,就不具备赌石的起码条件。不过,翡翠石料一向变化莫测,把场口的特点和其他口诀倒背如流充其量是有了基础知识的储备,还需要摆正心态,慢慢地积攒经验。打眼、白交学费都是常事。所以雷涛觉得,那些找梅东元请求指导赌石必胜绝技的人多少有点异想天开。
“现如今,不想投机取巧的人太少啦。”滕一鸣感叹,“那时候梅东元刚刚从商人转型为‘大师’,被各种吹捧撩晕了头以至于过于自信。他真带着几个人去缅甸赌石,据说还现场讲解一番怎么看皮壳之类。没想到结果惨淡,跟着去的几个人都赌输了。”
“这也没什么不正常嘛。”雷涛淡淡一笑。
经验上讲,翡翠的皮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它的内部特征。如果皮壳厚而粗糙,表面的裂隙较大较多的话,翡翠内部的质量也不会好。切开后的肉质大多质地疏松,透明度差,有明显杂质,而且裂绺较多。如果皮壳结晶细,结构紧密细润,裂隙少的话,翡翠内部的质量也会好。
另外皮壳上的颜色与石料内的颜色也有关系。如果皮壳呈白色,说明石头成分较纯,可惜含有绿色成分的概率不高;如果皮壳呈黄色、褐色和黑色时,则说明内部含绿色成分的可能性较大。只是,一切都是“可能性”,赌石终究还是要落在一个“赌”字上,行家赌输并不稀奇。
“梅东元错在过于高调。”滕一鸣撇嘴,“明明知道风险大,他还把话说得挺满,结果人家赔了十几万、几十万,肯定是不依不饶嘛。当然了,那些人不能把梅东元怎么样。愿赌服输的规矩不可破。梅东元没签合同保证帮他们赌涨。”
“他脸面上肯定过不去。”
“不仅仅是脸面问题。”滕一鸣说,“树大招风,人一出了名,记恨他、嫉妒他的少不了。平日里是没有机会,逮住了机会就要大做文章。”他拿起软布擦拭柜台,“一开始是有人说梅东元带人去赌石是个局。说他和缅甸的商人商量好了坑自己人。然后呢,就开始传他赌石的那些风光的经历大半是他自己说的,没有佐证,说不定都是编的。反正都是道听途说吧,没啥证据。不过那段时间各种不利传闻满天飞有点墙倒众人推的架势,搞得梅东元焦头烂额,好容易才摆平。后来他就不再图风头干这类傻事了。吃一堑长一智嘛。”
“逢赌必涨这种传闻本来就有很大的水分。”雷涛不以为然,“我想梅东元是为了抬自己的身价所以编了一些半真半假的故事。不过他当年赌来的帝王绿肯定不会有假,否则他不会有今天。”
“你还别说,真有人传那件事的是非。”滕一鸣摆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我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有人说,当年那惊天一堵,其实是梅东元做了手脚。”
“别逗了。”雷涛反驳,“赌石要能做手脚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赔到疯掉、自杀。你说他现在和缅甸商人合谋我倒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可信,虽然动机上说不通,但以他的名气和在缅甸的人脉,找几个人配合他是可能的。当年他只是无钱无名的小辈,没人会陪他玩。再说,人家陪他作假图什么?”
“那就没人知道了。”滕一鸣摆手,“要是知道他怎么玩的猫腻,咱就可以组团去缅甸,一人抬一筐帝王绿回来。”
“你这可有点……”雷涛把已经拱到嘴边的贪婪二字生生咽了回去。他很清楚人在巨额财富面前的各种丑态毕露,知道在贪婪的驱使下,一切道德、情感、法律都可以被视为无物,否则他这些年就不会接受那么多委托。不过他不敢轻易相信捕风捉影,因为他不了解梅东元。从昨天到今天,他只觉得这个人越来越难以判断。
“传闻嘛,人家那么一说,咱就那么一听,没必要较真。”滕一鸣直起腰,“不过呢,空穴来风,非是无因,咱还是少招惹这种人为好。”
“你这么说我更好奇了。”雷涛站起来,“算了,我还是去博物馆看看。”
“怎么说你都不听呢。”滕一鸣直跺脚,“大白天的,你真不怕露馅。”
“我不是傻子好吧,只不过去看看地形。”雷涛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我想看看那屏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昨天晚上在梅东元家没仔细看。动不动手两说。要动手的话得等到晚上,还得准备一些东西才行。”
他把平板电脑收好,背起挎包戴上棒球帽,走出店门。周边的商户开始陆续打开卷帘门,摆好货柜准备开门做生意。珠宝城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雷涛一路走到大门口,听见背后有人喊他,一回头,只见滕一鸣喘着粗气追了过来。
“反正我闲着没事,跟你一起去见见世面好了。”
“你得留下来看店啊。”雷涛说,“都不做生意,咱吃什么?”
“少废话,今天大爷心情不错想去看展览。”滕一鸣推了他一下,“赶紧带路。”
“遵命!滕爷,您老悠着点。”雷涛笑着摆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按着小册子上的地址找到了地处偏僻的博物馆。这套位于近郊的两进院落刚刚装修过,外观是一种刻意的古朴气息,如果不走进去,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一家博物馆。
雷涛出门前一直在网上查这家博物馆,但找到的线索少得可怜,只知道它是半年前才开业的。热衷收藏的主人将自家的旧宅院稍加改造,安装了采光、通风和安保设备,展出自己多年收藏的古瓷、紫檀家具和玉器。因为开业时间短,展品不多,所以在收藏圈内没什么名气,普通市民对它就知之更少。
博物馆的第一进院子在过去是外宅,如今正在办日常展览,来宾花十元钱买票便可以参观。在通往内宅的垂花门旁立着玉器慈善义展的易拉宝,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在售票,票价五十元。
一路上,雷涛默默在脑中设想了几套计划。踩点时首先要注意避免被摄像头拍到脸;其次是要标记监控探头的位置,找到监控死角和安全的进出通路;再次,需要搞清是否有难以对付的压力传感器、红外装置或者其他传感设备,如果有就得准备在空中作业——不知道房间内的条件是否允许;最后需要找到监控室和配电室的位置,最好能够摸清保安的巡逻时间表。
想到这些,雷涛不由得感到时间紧迫。成功的行动靠的不是艺高人胆大,而是提前缜密地设计,一些令世人震惊的大行动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充分绸缪才能完美地实现。可惜,现实没有留给他多少时间,今晚是最佳也是最后的机会。
走进博物馆之后,雷涛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里的安保装置比他想象中的要落后很多。保安在第一进院子里只看到两个。穿过垂花门走进第二进院子,他注意到正房和厢房门口各有一个保安。房子的窗户上都安装了电网,房檐的四角有摄像头但一眼看去至少有三四个盲点。难道是老天爷帮忙?博物馆里来参观的客人不多,几乎都在正房一侧徘徊。两侧厢房的展室里看不见人影。
“屏风在什么地方?”滕一鸣比雷涛还着急。
“不知道,先去正房看看吧。”雷涛往前走了几步,眼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正房的堂屋里迈步走出来。
蓝筱今天换上了湖蓝色的半袖T恤衫和牛仔裤,斜背着棕黄色的皮质挎包,齐肩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微微翘起的马尾辫,和昨天衬衫西裤的成熟打扮判若两人,乍一看险些认不出来。和她边走边聊的正是那个八字眉的中年男人。今天两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气氛看起来非常轻松。被他们撞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雷涛来不及多想,也没时间解释,拽着滕一鸣的胳膊把他拉进门口挂着“第五、第六展室”牌子的西厢房。
厢房里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的堂屋内摆着几件翡翠山子,有立体圆雕、层次分明的山水造型,也有浮雕的神话传说题材。两侧两个展室里分别陈列着翡翠文玩和翡翠摆件。
“怎么了?”滕一鸣察觉到雷涛的反常。
雷涛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一指立在面前的一尊墨翠观音雕像,示意他先随便看看。
翡翠的黑色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因为铬、铁含量高造成颜色太深,在普通的光线下看起来是发亮的黑色,但是如果换上强光源照射,就可以看出它是半透明的墨绿色,有一种深邃而悠远的美感。缅甸人称这种翡翠为“情人的影子”,中国人则叫它墨翠。另一种呈灰黑色,看起来很脏的翡翠则是因为其中含有暗色的矿物杂质,属于低档的材质。
墨翠在几年前还不被市场承认,近来价格却一路狂飙。在过去,缅甸人相信墨翠中有煞气,所以矿里开出墨翠的石料后都要焚香祈祷,做一通法事。如今它行市见长,煞气摇身一变被解释成护身利器,据说佩戴墨翠作为护身符在我国港台地区的警察中十分流行。
玻璃罩中的墨翠观音双手合十,衣带飘飘,面色安详,由内而外透出的曼妙光晕分外迷人。雷涛却无心欣赏雕像的美感,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玻璃保护罩上。要搬开沉重的保护罩需要在房梁上安装滑轮、用绳索放下吊钩,耗时耗力;或者干脆用破窗器击碎玻璃,几秒钟之内就能得手但肯定会惊动保安,于是就得设计好快速逃脱的路线。博物馆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少不了需要接应……
有人伸手拍了一下雷涛的肩膀,正沉浸在飞天大盗场景中的他被惊得喊出了声。一旁的滕一鸣吓了一跳,一脸迷惑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背后的蓝筱。
“陈先生您没事吧?”蓝筱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倍感尴尬。
“哦,蓝小姐……”雷涛挤出笑意,“没事,我太入神了。”他和蓝筱握手,“不好意思失态了。”
“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蓝筱微笑着转向身边的同伴,“师兄,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出版社的陈森先生。他要和老师合写一本书。”
“鄙人祁向君,梅老师的弟子。”祁向君上前一步和雷涛握手,“幸会啊,陈先生。”他从金质名片夹中取出名片递给雷涛。雷涛这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面熟。祁向君在收藏圈内有点小名气,曾经上过几个收藏网站的专访,只是没想到他和梅东元是师徒关系。
雷涛接过名片,把滕一鸣介绍给他们,少不得又是一番久仰、幸会、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客套寒暄。说到来意,雷涛干脆拿出梅东元给他的小册子,坦言是梅老师推荐他来看看。他相信即使蓝筱回去问起,梅东元也会帮他圆了这个谎话。
“我也是听老师提起这个展览不错才想过来看看。”蓝筱的眼睛笑成一条缝,两个酒窝好像盛着蜜汁,“正好今天老师约了电视台的导演喝茶,谈新的收藏栏目的构思,给我放了半天假。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们和师兄,真巧啊。”
“是啊,真巧。”雷涛应承着,思考该怎么不着痕迹地脱身。
蓝筱却主动替他解了围,客气几句拉着祁向君走向门口。“师兄,我带你去看看刚才说的那块屏风。”
听到屏风两个字,雷涛和滕一鸣忍不住惊讶地对视。屏风?难道说……雷涛朝滕一鸣使个眼色,两个人走出展室,看着蓝筱和祁向君穿过内院,走进对面的东厢房,拐进第三展室。
“陈先生,这也太巧了。”滕一鸣捏着嗓子,学着蓝筱的腔调朝雷涛眨眨眼睛,装出难看的媚态。
“别卖弄风骚了。”雷涛推他一把,“也不照照镜子。”
“人家是甜,我就是风骚?”滕一鸣咂嘴,“这位蓝小姐人挺不错嘛,热情开朗。”他掐了一下雷涛的手臂,“瞧她看你那眼神。有机会啊,陈先生。”
“瞎说什么呢。”雷涛拍他的脑袋,“我们昨天才刚认识。人家就是客气而已,你别见个姑娘就胡思乱想。”
“哥们儿这可是为你着想。”
“你饶了我吧。”雷涛没好气地说,“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忘了咱们来干什么?”
“啊……对,屏风……哎你等等我……”滕一鸣追着大步流星的雷涛跑到东厢房门前。
东厢房和西厢房一样是一明两暗的结构。堂屋中的木架上摆着一组造型各异的翡翠白菜。有两个中年人正在对一颗春带彩的白菜品头论足。翡翠白菜是最常见的玉雕造型,寓意取自白菜的谐音,有“百财聚来”的含意。于是在家中摆放翡翠白菜即是“摆财”。另有一个说法是,翡翠雕件借用白菜的颜色和外形,寓意清白。雷涛和滕一鸣假装欣赏玉雕,溜达到第三展室门口。
蓝筱和祁向君背对着展室大门而立。透过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缝隙,雷涛看见了自己的目标——翡翠屏风。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他可以看出这块屏风和昨晚自己见过的三块大小、材质非常相似,图案也是一类,应该可以凑齐一组。果然就是它。祁向君和蓝筱为什么会对它有兴趣呢?
雷涛递眼色给滕一鸣示意他不要出声。他蹑手蹑脚走近展室,靠近正在低声议论的蓝筱和祁向君。他的动作非常轻盈,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蓝筱和祁向君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几乎贴在他们身后在竖起耳朵偷听。
“我觉得很像。”蓝筱问祁向君,“你看呢?”
“是挺像的,但我不能肯定。”祁向君说,“我上次见那几块屏风是两年前,老师刚从别人手里把他们买回来,拿给咱们看的时候。”
“我也是。”蓝筱说,“刚才进这个展室看到这块玉牌,觉得和家里那组屏风非常相似,正好遇到你,才想到拉你过来确认一下。”
“嗯,看起来是差不多。”祁向君的语气中带着犹豫,“但是你想想看,老师自己来看过展览。如果这块牌子是家里那组屏风中缺失的一块,他为什么一句都没有提起呢?他对那套屏风应该非常熟悉才对。”
“有道理。”蓝筱失望地说,“我还以为终于可以凑成一套呢。”她想了想,“会不会是老师来参观的时候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没进这个展室?”
“应该不会啊。”祁向君说,“老师是很细心的。大老远跑来这里看展览,肯定会细细地品鉴一番。而且老师提过自己也想开个私人博物馆,他来看展览一半是要取经,怎么会走马观花?要么晚上你回去问问老师吧。”
“也只能这样了。”蓝筱拿起手机给玉牌拍照,“我还以为你能认出来。你叔叔的作品,你应该挺熟悉的嘛。”
雷涛暗暗吃惊。没想到祁向君和翡翠屏风之间还有这层关系。梅东元用对老朋友的思念之情解释他对凑齐屏风的渴望。但是,如果这套翡翠屏风出自祁向君的叔叔之手,梅东元对学生没有吐露半句就显得非常奇怪了。难道这里面真有什么玄机?
“我叔叔在世时并没有把屏风摆在家里。”祁向君告诉蓝筱,“他把它们放在库房,偶尔拿出来放在红木架子上摆一会儿,欣赏一番再收起来。我又不会经常去叔叔家,所以真的没见过它们几次。”
“唉,好吧,那只能回去问老师了。”蓝筱嘟囔着。
雷涛知道他们不会久留,于是快步退出第三展室,把正猫腰观察翡翠白菜雕工的滕一鸣拉到对面的第四展室。不大一会儿工夫,堂屋传来蓝筱和祁向君的脚步和说话声。他们没有进第四展室,径直走出了东厢房。雷涛透过窗户看着他们两个并肩走出垂花门,向外宅的方向去了。
“怎么样?”滕一鸣问。
“有点古怪……”雷涛刚一开口,刚才那两个中年人走进了展室。他们只得停止交谈,转过身假装观赏玻璃展柜里,挂在红酸枝博物架上的一组翡翠把玩件。
自古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商贾高官,都喜欢将小的翡翠雕件作为把玩之用。北方人称之为“盘玉”,南方人则说“把玉”。据说人们在把玩翡翠的过程中,人体和翡翠充分摩擦,久而久之可以使玉石的颜色、光泽发生变化。古人将这个过程称为“人气养玉”。反过来,人们坚定地认为翡翠中许多微量元素通过与人体的长期接触会逐步被人体吸收,使体内各种微量元素得到补充,起到祛病健身的作用。因为把玩翡翠在传统中是男人的专利,所以翡翠把玩件多选用象征权位富贵的红翡或者黄翡为原料。
翡翠中的红色和黄色都是次生色,是在翡翠形成之后被红铁矿或者褐铁矿长期浸染的结果。好的红翡颜色鲜艳,有玻璃光泽,算得上翡翠中的精品。但大部分红、黄翡都是中档的商品。各种翡中,红翡的价值高于黄翡,黄翡高于棕黄翡,褐黄翡就属于低档的货色了。
滕一鸣平日里喜欢把玩件,曾经收过几件清代不错的老物件,锁在保险柜里,隔几天便拿出来把玩一番,更少不了向雷涛吹嘘他如何火眼金睛,慧眼识宝,成功捡漏。最有意思的是,他每次的说法都不太一样,多说一次就添油加醋一番。雷涛觉得自己最初听到的只是日记,到后来便俨然成了评书。
此刻,滕一鸣看见好的把玩件,果然立刻就走不动道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嘴里时不时地发出含糊的感叹,鼻子差不多要贴到玻璃柜门上。雷涛的心思却不在眼前。他开始后悔了。是的,他为自己的轻率感到懊恼。来博物馆之前他有两个担心,第一是准备时间不够会失手;第二则是想不通梅东元执意想要得到翡翠屏风的原因。所以,他在犹豫。但是他一直在说服自己,不管梅东元有什么目的都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他帮他把屏风凑齐,他把照片交给他。日后两个人不会有什么交集。
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顾虑已经不见了。简单的安保措施甚至让雷涛有一种不动手对不起他们的不敬业的冲动。但是蓝筱和祁向君的对话在他的心里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雷涛不得不去想,梅东元究竟想干什么;这块看起来挺美的玉牌到底牵扯进了多少人、多少事;这些人和事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他后悔了,后悔没有调查清楚就答应了梅东元,如今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骑虎难下的滋味难以言表。
两个不速之客转了一圈离开展室。雷涛拍拍入定一般的滕一鸣,告诉他是撤退的时候了。
“怎么样,你想好怎么办了?”滕一鸣问,“我看这地方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啊。”
“我想再去见见梅东元。”雷涛看表,“现在是午饭时间,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蓝小姐说梅东元给她放了半天假,意思就是下午他会在家吧。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事还是想当面问清楚。”雷涛抬腿外走。
“等一等……”滕一鸣拉住他,扭头恋恋不舍地看着玻璃柜里一件红黄绿三色相间的把玩件,“我说……”他声音跟蚊子似的,羞涩的态度让雷涛感到大事不妙,“反正你也得来拿玉牌,不如顺手帮我……”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跟着裹乱。”雷涛欲哭无泪,“我的大爷,那就是个玩意儿,值不了大价钱,您这是何苦?”
“这不是钱的问题。”滕一鸣又回到玻璃柜前,用肉麻的语调说,“我觉得我跟它有缘分。”
“我谢谢您了,赶紧走吧。”雷涛拽他的胳膊,“它要说有缘也是和人家主人的缘分。您这叫第三者插足,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叫小三上位,不道德,懂么?”
“跟你们这些没品位、没文化的人就是说不通。”滕一鸣嘟囔着,跟着雷涛出了展室,来到堂屋门前。
砰!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放在门边的垃圾桶里腾起一道白烟,碎玻璃片、饮料瓶盖、纸屑、瓜子皮被气浪顶出来,噼里啪啦地四处飞散。正要抬腿出门的滕一鸣被吓得腿一软,身体向前倒下,生生从门槛上滚了出去,四仰八叉地摔在院子里。
雷涛心中一惊,顾不上被泼了一头一身的脏东西,赶紧跳出去拉滕一鸣。院子里的保安被爆炸声惊动,朝展室门口围拢过来。这时候,砰!又是一声爆裂的巨响。火灾警报被触发,尖锐的警笛声骤然响起,在院子里回荡,发出瘆人的回声。
来参观的客人被吓得失声尖叫,逃命一般地冲出展室跑向垂花门,你推我搡地想赶紧离开这可怕的境地。前院的保安想过来帮忙,却被想往外涌却因为互相推挤卡在门口根本出不去的人们挡住去路。内院的保安和工作人员已经回过神,高声喊着不要惊慌,拉着几个腿脚慢的老人撤向外院。
雷涛在一个保安的帮助下扶着不知伤到哪里、只是顾着喊疼的滕一鸣往外走。在报警器的尖叫和人们的呼喊声中,他听到背后传来哗啦一声。声音很轻,几乎被噪声掩埋了,但是雷涛对这种声音太熟悉,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想要赶紧抽身,但滕一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手。事不宜迟,雷涛伸手狠狠地在滕一鸣的腰间掐了一下。滕一鸣一声哭嚎,松开他的胳膊伸手去捂腰眼。雷涛就势一推,将他推翻在地上。滕一鸣倒地呼救,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在一秒钟之内都引到了他的身上。雷涛趁机向后撤,一翻身进了回廊,藏在一根立柱的阴影中定了定神,见没有人跟过来,他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扑向东厢房的房门。
一进堂屋,雷涛脚下发出咯吱一声,低头一看果然是被冲击锤击碎后撒了一地的碎玻璃。第三展室里,一个个头不高、穿着深蓝色连体工作服、头上罩着滑雪面罩只露出嘴巴和眼睛的人,正将翡翠屏风装进挎在身前的帆布背包里。见雷涛进门,他下意识地拉紧帆布包的收口,迅速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厢房的侧室都没有直通院子的门。为了安全,博物馆把窗户封死,装了防盗网,于是只有经过堂屋的大门才能进出。雷涛堵在了侧室门口,等于堵死了他的去路。
劫匪没有表现出紧张,也许是因为戴着面罩,根本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吧。他右手从腰后拔出一只橡胶防身棍,朝着雷涛砸了过来。雷涛没有学过搏击或者格斗,只是和朋友讨教过几招简单的技巧,配合多年练就的敏捷的身形,足够防身之用。对方的动作又快又狠毒,明摆着是有两下子,所以雷涛不敢直接扑上去硬拼,身体一晃躲过一击,顺手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军刀,弹出刀尖,看准方向用力一挑。帆布包的背带被割断了,沉甸甸的玉牌带着包身向下一坠,正好被雷涛接在手中。
劫匪没想到雷涛会来这一手,不禁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回过神,抬脚一个回旋踢扫向雷涛的脖颈。雷涛的注意力还在帆布包上,躲闪不及被踢得一阵疼痛难挨,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撞到门框。劫匪趁机扑上前来,一把揪住帆布包,将防身棍狠狠砸向他的肩膀。雷涛只顾躲避,手上一松劲,帆布包又到了对方手里。劫匪抓着战利品跳到了院子里,踢倒两个闻声赶来的保安,跑向正房的方向。
雷涛挣扎着站起来追赶,眼见劫匪绕过东耳房跑进了后院。这时两个保安也爬了起来,紧跟着雷涛跑进后院。这是四合院的最后一进院子,一排七间和正房平行的后罩房门窗紧闭。
雷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劫匪从后门跑了。刚才进门之前,他先在周围转了一圈。博物馆后面临街,于是将后罩房西北角的一间改成了后门和门房。但是后门上挂着的大铁锁否定了他的判断。
雷涛站在后院东头一棵槐树下抬头看着满树茂盛的枝叶。这是唯一的解释了,他心想,从劫匪离开视线到他们追入后院最多不过二十几秒的时间。后门从内侧上了锁,几间被作为库房、配电室、办公室使用的后罩房内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爆炸之后监控室的保安跑出来帮着维持秩序,没见到任何可疑的人。劫匪肯定是攀上这棵树跳到院外去了。地上的几块被从墙头蹬落的碎瓦片就是证据。眼睁睁地看着翡翠屏风被人抢走,雷涛不由得灰心泄气。
“先生,你不要紧吧?”一个工作人员上前来问雷涛。
“啊,我……没什么。”雷涛冷静下来,感到脖子上刚才被踢到的地方好像被一只巨爪狠狠地捏住似的,疼得发紧。他忍不住伸手去揉。
“我们已经报警了,谢谢您的帮忙。”工作人员客气地请他先去前院。雷涛听到报警二字警觉起来。他得赶紧找个机会离开,今天的运气已经够差了,再被警察缠住,想不倒霉都难。
在一个保安的引领下,雷涛穿过一地狼藉的内院来到外院,还没出垂花门就听见滕一鸣的大嗓门。惊魂未定的十几个客人此刻都坐在回廊的一侧,弓腰缩背,低着头,拍着胸口。滕一鸣坐在一棵石榴树下,一手捂着腰,一手捂着额头,吵嚷着要去医院。原来刚才他被雷涛推倒,头不小心撞到花坛边上。
“没事吧,我看看。”雷涛掰开他的手,发现只是磕破了一点皮,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怎么就没事了!”滕一鸣怒道,“我这腰疼得直不起来,眼睛看天都是红色的,肯定是脑震荡了。再不去医院瞧瞧,落下病根算你们谁管我后半辈子?”
“这位先生,请您稍等一下。”一个工作人员耐心地说,“派出所的人马上就来……”
“你什么意思啊?”滕一鸣打断他,“我是病人不是犯人,派出所关我什么事?我来看你们的展览,还没看几眼就出了这么吓人的事。我受伤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得赔偿,知道吗?”
“这……”工作人员没想到遇到这么一位浑不讲理的,被噎得说不出话。
“差不多就行了。”雷涛劝说道,“就是点皮外伤。”
“伤不在你身上,你是不疼!”
“要不您帮我叫辆车,我先带他去附近的医院处理一下伤口吧。”雷涛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杂志社编辑的名片递给工作人员,“有什么事你们再给我打电话好了。”见对方面露迟疑,他又补充道,“他要真有内伤耽误了治疗,对你们也不好啊。”
工作人员的妥协在意料之中。私人博物馆生存压力挺大,今天展品被抢肯定会摊上没完没了的官司。如果警方能破案还好说,但既然劫匪有胆子在大白天动手,就不会有多少线索留下。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滕一鸣一看就是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的主儿。如果有什么闪失,被他追着要赔偿,无异于雪上加霜。
五分钟后,他们坐着保安叫来的一辆出租车和疾驰而来的警车擦肩而过。雷涛能想象警察拿到他留下的名片,发现查无此人时会做什么反应,但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出租车把他们拉到附近镇子上的医院。雷涛付了车钱,扶着滕一鸣下车却没有进门诊楼。他招手叫来一辆在医院门口等活儿的黑出租车,塞给司机五十元钱,让他开车进城。在闹市区下车之后,他们坐了几站地铁,回到珠宝城。
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滕一鸣进屋就开始连珠炮似的抱怨自己命不好,抱怨出门没看皇历,抱怨世风日下,抱怨爹妈没把自己生成富二代……雷涛找出药箱,给他清洗伤口,涂上药膏,一面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我觉得还是得去医院做个CT。”滕一鸣闷声闷气地说。
“你要是得了脑震荡,早就头晕呕吐,根本没力气扯这么多的废话。”雷涛拿出一片膏药贴在自己隐隐作痛的脖子上。
“你把我打成这样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滕一鸣咬牙切齿,“没人性!”
“我真不是故意的。”雷涛作揖,“得,我错了,给您赔不是。”
“这还差不多。”滕一鸣揉揉腰,“哎哟你说……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
“我也想不明白。”雷涛问他,“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对祁向君比较熟悉的?”
“嗯……”滕一鸣想了好一会儿,“有一个常合作的玉器师傅原来在梅东元的厂子里工作,后来出来自立门户。哦,他在三楼开了一家店收活。”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知不知道祁向君的叔叔是怎么回事?”
“行啊,”滕一鸣歪着身子站起来,“不知道这会儿老爷子在不在店里。”
“我得出去一趟。”雷涛大步流星向外走,“你去帮我问问吧,拜托了。”
“你要去哪儿?”滕一鸣好奇。
“我去找梅东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