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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今天是中邪了吗?这个话题就跳不过去了吗?”林涛表示严正抗议,“什么幽灵鬼船、幽灵鬼船?还能不能唯物主义了?”
韩亮握着方向盘,笑而不语。
“这有什么好怕的?”小羽毛坐在副驾驶上,鄙视地说。
自从小羽毛加入了勘查组,我们的小破车就有些拥挤了。总不好意思和女孩子挤在一起,于是最为瘦弱的小羽毛总是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而我们三个大男人挤在后排。
我挪了挪身子,腰身被大宝肥硕的屁股挤得有些发麻。
不一会儿,车子开进了龙番市的郊区,在通往龙番湖东码头的水泥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后,我们看见了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龙番湖。
东码头已经被封锁,路口横七竖八地停着几辆警车,闪着警灯。几名民警守着拴在警车之间的警戒带,不让围观群众进入。围观群众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案情,发挥着他们的想象,几个记者模样的人夹杂在中间,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
我们经过人群的时候,仿佛再次听见了“幽灵鬼船”的名号。
“事儿太大了,现场我暂时还没进,大概了解了情况,就直接邀请你们来了。”胡科长板着脸对我们说,顺手指了指停泊在码头的一艘破旧货船。
货船不大,船体有些生锈了,随着湖浪轻轻地撞击着码头的边缘。
“事儿多大?几具?”大宝说。
胡科长低声说:“前期排险的特警上船以后见没人,就注意到那开启着的船舱盖了,他们进去看了,六具尸体,四男两女。”
“男女不对称,看来不是殉情,不是集体自杀。”大宝猜着说。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有对同性恋呢?”韩亮看着手机,轻轻地说。
“自杀不会直接跳湖吗?”我说。
“初步看了甲板,没什么搏斗痕迹。特警说几个人死得很安详,没血没伤,小韩从船舱口大概看了一下尸体,也没有看到什么损伤,死因不明。”胡科长说,“这事儿挺蹊跷的。”
“丝毫没头绪吗?”我抓紧时间穿戴勘查装备。
“完全没有,他们都在笑称,是幽灵鬼船出现了。”胡科长苦笑了一声。
林涛又是一哆嗦。
今天已经第三次听见这个名词了。
“什么幽灵鬼船?”我好奇地问。
胡科长摆摆手,说:“民间传说,封建迷信。”
韩亮的眼睛还是没离开手机,说:“回去我来和你说,无稽之谈。”
说话间,我们已经穿戴好勘查设备,准备进入现场。货船的船舷有一人多高,想直接爬上去有些困难。警方已经在码头地面和船舷之间搭了一块舢板,我们踏着这个摇摇晃晃的舢板,杂技演员一样艰难地攀上了货船的甲板。
甲板上空荡荡的,甲板的末端是一个一层楼高的驾驶室,驾驶室里亮着灯,除了在玻璃前耸立的舵轮,也一样空空如也。
“程子砚,有痕迹物证吗?”林涛一上甲板,就向龙番市公安局的一名小女警问道。
这个小女警是个九〇后,虽然参加工作不算太久,但已经很出名了。程子砚是中国刑警学院痕迹检验系的毕业考状元,成绩突出,外形也很出众,所以在分配到龙番市公安局的时候,就成了热点人物。市局关于程子砚的传说很多,说程子砚还有个妹妹叫作程子墨,也是朵警花,而且是公安部刑侦局某个神秘组织中的成员,可以说是年轻有为。
我是第一次见到程子砚,不知道林涛是怎么认识她的,显然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不过他们专业相同,之前打过交道也很正常。
程子砚听到林涛的招呼,脸微微一红,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林科长,甲板上我们都处理过了,没有血迹,没有指纹,在驾驶室里找到几处疑似棉布手套印,但没有鉴定价值。我听说死者也有戴手套的,不能排除是死者自己留下的。”
“没有足迹?”林涛讶异地问。
“甲板是钢铁制成的,又生了锈,载体不好,所以我们没能找到有鉴定价值的足迹。”程子砚指了指身边的韩法医说,“不过船舱里我们还没进去看,就韩法医趴在舱口大概看了一眼。”
“是不是没人敢进这幽灵鬼船的船舱啊?”大宝笑着说。
大宝故意把“幽灵鬼船”四个字的声音放大,引得林涛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朝甲板中央掀起的船舱盖看了看。
我没有急于下到船舱,到驾驶室看了一圈后,又沿着船舷走了一圈。
“林涛,你看看这是什么?”我趴在货船的一侧船舷,指着船舷的边缘,说。
林涛走了过来,用放大镜看了又看,说:“泥巴。”
“是足迹吗?”我也不确定。
“像又不像。”林涛说,“泥巴上还沾着一片树叶。”
我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镊子和一个物证袋,小心地把黏附在泥巴内的树叶给抠了出来,问韩亮:“什么叶子?”
韩亮抬眼看了看,指着远处的点点粉红,说:“桃树叶。”
“哦。”我应了一声,把树叶小心地装进了物证袋。
“这些泥巴,在甲板上也有好几处类似的。”程子砚说,“不过确实看不出有足迹的形态。”
“还真不好说。”林涛端起相机,说,“全部拍下来,我们回去慢慢研究。”
“嗯。”程子砚也端起了相机,跟在林涛身后开始工作。
见甲板上没有什么异样,我对林涛说:“下面,还是你们痕检先去看看吧?”
林涛走到甲板舱门口,朝下方看着,除了可以看到搭在舱门口的铁梯,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林涛咽了咽口水。
“我先下吧。”小羽毛整了整鞋套,准备顺梯子往下,“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有啥好怕的。”
林涛很尴尬,拦住小羽毛说:“别别,小羽毛,我下,我下,按规矩是我先下。”
听到“小羽毛”几个字,一直在后方负责拍照取证的程子砚突然出现在了舱门口。她一声不吭地站到了林涛的身边,也没看小羽毛,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我们痕检不贸然下去不是因为害怕。没做好防护工作就下去,万一有什么问题谁负责呢?林科长,这里交给我,我先下。”
小羽毛被言语对抗了一下,有些讶异,看了程子砚一眼,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两个九〇后的女孩突然就僵上了,大宝这个和事佬第一时间蹿了出来:“都别争,又不是啥好事儿!特警都排过险了,舱内没毒、没爆炸物。我先进,我鼻子灵,有什么异样我就蹿出来。”
说完,大宝率先进了船舱。我和林涛随后也顺扶梯走了下去。三道勘查灯的强光,瞬间把昏暗的船舱照得雪亮。
船舱很小,有七八平方米,而且只有一米五的高度。进了船舱就只能弓着腰前进。船舱里没什么货物,地面上有一些瓶瓶罐罐,落了不少灰尘,看起来有些时间没动过了,瓶瓶罐罐摆放都很整齐,说明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并没有发生过搏斗。船舱一侧舱壁是半圆形的隆起,看位置应该是紧贴着发动机的一面。六具尸体都在这个半圆形隆起的舱壁旁边互相依靠着。
比这更加震撼的画面我都见过。记得多年之前,那辆拉着十几具尸体的公交车,让我连续几周被噩梦萦绕。不过,我发现,恻隐之心这种东西会一直存在法医的心里,见得再多,也依旧存在。它是我们对待同类的一种感情,也是督促着我们追寻真相的动力。
面前的景象还是让我的心里极其不舒服。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但是看着他们的尸体相互依偎,我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我暗自咬了咬牙,告诉自己一定要竭尽全力查清真相。
这个船舱也不是完全密闭的,除了顶端开启着的舱门之外,两侧舱壁都有连通外界的裂隙,有些许阳光投射进来,偶尔还能感觉到细微的湖风吹拂在脸上。
林涛趴在地上,看了半天,端起相机一边照相一边说:“这里面好像没有泥巴,有一些灰尘减层足迹*,有鉴定价值。”
*灰尘减层足迹,指的是踩在有灰尘的地面上,鞋底花纹抹去地面灰尘所留下的鞋印足迹。
我点点头,弓着腰走到尸体旁边。尸体还没有腐败,如果不是惨白的脸加上黑紫色的嘴唇,还真以为这六个人是在船舱里睡觉呢。
六具尸体的衣着都很完整,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个大的旅行包,摆放得也很自然,并没有翻动的迹象。
“这六个人是游客啊。”我看着六个人的衣着装束和随身物品,说。
“游客?”大宝说,“自己租的船?可是怎么就整齐地死在船舱里了?哎哟,我怎么有点头晕?”
我没有理睬大宝的矫情,掰动尸体的关节,发现尸僵并不很硬。我又看了看尸体的角膜,已经混浊了。这说明死者已经死亡24小时以上,却在48小时以内,尸僵都已经开始缓解,却还没有缓解完全。
死者的衣着都是完整的,所以我大概看了看每个死者暴露在外的部位,都没有发现明显的损伤。
难道这真的是一起意外?
即便是意外,死者又是怎么死的呢?中毒?疾病?寒冷?
都不像。如果是中毒的话,前期排险的特警就会发现船舱里空气中的毒物了,如果是疾病,总不能六个人一起患病猝死吧?寒冷?穿得这么厚,而且现在已经是初春了,尸体又没有反常脱衣现象*。所以都不能成立。
*反常脱衣现象,是指冻死者在死亡之前,因为冷热中枢的麻痹,会出现炎热的幻觉,从而开始脱除自己的衣物,有的甚至能把自己脱下来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旁边,然后死去。
这案子果真还是挺蹊跷的。
这个案子的现场是在一艘货船上,空间有限,而且船是漂浮在湖面上的,周围也不可能进行什么外围搜索,这就给勘查工作省去了很多麻烦。不过,有限的空间内,没有发现特别有效的证据,这也给侦查工作增添了不少难度。
既然现场勘查工作不能取得重大突破,那么案件定性的重任就要落在尸体检验上了。好在从目前看,还没有能够支持这是一起命案的依据。如果只是某种原因导致的意外死亡事件,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是我们刑侦部门该做的了。
“殡仪馆的同志来了吗?”我心里踏实了点,问道。
虽然还没有查清死因,也没有确定案件性质,但是没有明显的暴力性损伤和被侵害的迹象,我也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来了,等着拖尸体呢。”程子砚蹲在舱门口对下面的我们说。
“走吧,这里也没啥有价值的东西。”大宝攀上了铁梯。
“等等。”我的眼角突然扫到了铁梯后面的一处反光点。
铁梯的后面,我们给忽略了,没有注意勘查。其实,这里散落着好多个被撕开口的塑料袋。
我小心地从铁梯后面拈起塑料袋,左看看,右看看。
“几个破塑料袋,怎么会和案件有关系?”大宝说,“这里这么多瓶瓶罐罐,总不能都给提取回去吧?”
“不不不,这和瓶瓶罐罐不一样。”我说,“那些瓶瓶罐罐上面都落满了灰尘,一看就知道是有些时间没动过了。而这三个塑料袋的成色看起来很新,撕口也很新,应该是最近才撕开的,说不定就和案件有关系。”
“可是,这些塑料袋是做什么用的?”林涛凑过来用勘查灯照了照塑料袋,说。
塑料袋比一般装食品的塑料袋要大,透明的,除了正面印了一个“500g”以外,其他没有任何可以识别的标志。
“会不会是什么重量?”大宝说。
我摇摇头,说:“不确定,要查。不过,最先要做的,还是得把塑料袋带回去进行指纹检验和DNA检验,以期有所发现。”
我从勘查箱里拿出三个大物证袋,把塑料袋整齐叠好,装了进去。
“嘿,这塑料袋是制式的啊?如果多印一些字,还就真和我们的物证袋一样了。”大宝捂着胸口说,“不行了,我胸闷,我得上去。”
“胸闷?你是去鬼城,给吓出心脏病了吧?”林涛幸灾乐祸地说。
从舢板上回到了码头,胡科长正等着我们。一见到我们就说:“案件已经有重大进展了。”
“什么重大进展?”我满心期待。
“货船的主人找到了,死者的身份也全部查清楚了。”胡科长说。
“确实是进展,但是也不是重大进展吧?”我有些失望,“这对我们搞清楚死因,搞清楚案件性质没有丝毫帮助啊。”
胡科长神秘地说:“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原来,刑警部门在案发后,立即组织力量重点对货船的归属以及死者的身份进行了调查。不到两个小时,调查就有了结果。
货船是一个叫作侯三的人的。这个人最近因为迷上了微商,当起了二道贩子来销售水产,自己倒是放弃了捕鱼、运货的营生。他的老婆见家里的货船一直空着,有些浪费资源,就擅自将货船租给一些背包客作为旅游的交通工具。
因为货船驾驶、出航都是需要相关资质的,所以私自租用船舶出航是违法行为,这会给没有资质就擅自驾驶船只的人员造成人身威胁,也会给湖面上的其他船只造成威胁。所以,在得知侯三擅自出租船只的行为之后,刑警部门毫不犹豫地就将侯三夫妇传唤到了刑警队。
经过调查,侯三确实在3月1日,也就是前天下午接了一单生意。有六名来自福建的背包客,想体验一把自驾轮船的快·感,更想去岛上赏桃花、野炊、露营。于是他们和侯三谈好了价钱,侯三教授了他们基本的驾驶方法。下午三点半,六个人付了钱就出航了。
前天正好是侯三祖父的忌日,所以侯三在收完钱后,就拖家带口去祖坟祭奠了。到晚上吃完饭回家,一直到昨天和邻居打了一天麻将,侯三夫妇两人几乎就没有离开亲友、邻居的视线。他们应该确实对六人死亡的事件不知情。
而且,侯三夫妇几乎一致的证词就是,船上没有任何有毒、有危险的物质,船上绝对没有任何其他人,只有他们六个背包客。
“我还是没有听懂,这对我们的案件定性有什么帮助呢?”我问。
“换句话说,那条船上,只有福建的六名背包客。”胡科长说,“没有其他人了。而且,这悠悠湖面,又哪里有什么天降奇兵来作案?这个现场就像是一个封闭了的现场,所以啊,即便是命案,也是自产自销了。”
“可不能说得那么绝对。”我摇头,“不管怎么说,这案子的疑点还是很多的。为什么尸体那么集中?为什么表面上看不出死因?为什么死者要集体钻到狭小的货舱里?是看到了什么令他们害怕的事情,还是遇见了什么不能避免的灾难?”
“那倒也是。”胡科长说,“不过,这案子从目前的调查情况来看,总体来说还是比较乐观的。这天下哪儿有什么邪门的东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是六个人一起,有什么好怕的?能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鬼吗?”
林涛又是微微一抖,叹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每个人除了鬼就不会说点别的?”
“嘿,你还真别说。”我说,“我们赌一把,我说明天省城各大报纸、网媒都要出消息了,消息的噱头就是鬼,就是这个幽灵鬼船。信不信?”
“死了这么多人,社会影响肯定是很大的。”胡科长皱起眉头,说,“因此我们也压力巨大,好在现在都是好消息,还没什么坏消息。至于媒体想怎么写,也就由他们去了。现代化社会了,还有多少人会相信幽灵鬼船这种迷信传说?”
“在我理解,幽灵鬼船应该是那种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那才够吓人。”大宝说,“这破船就摆在那里,算什么幽灵鬼船。”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程子砚见林涛脸色发白,似是转移话题,又似是安慰地说道。
“林涛和你去研究足迹,我们去解剖室检验尸体,小羽毛跟林涛坐市局的车,韩亮跟我,出发吧。”我急切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