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这处?”师父指着颅骨上的骨折线说,“凹陷性骨折,会在颅骨受力中心点周围形成同心圆似的骨折线,同时也会以此为中心点,形成放射状的骨折线,放射状的骨折线遇见同心圆似的骨折线,自然会截断。所以,这不是截断现象,而是凹陷性骨折的典型现象。”
我盯着颅骨仔细地观察着,心里还有些不服气。
“别不服气。”师父说,“如果是骨折线形成的血肿,应该在整个脑底沿着骨折线的地方都有血。而死者枕部和额部的两处血肿彼此孤立,并无连接,这是对冲伤的典型特征。而且,骨折形成的血肿,血是黏附在脑组织外的,对冲伤形成的血肿是在脑组织内的。这是因为骨折形成血肿的原因是骨折断段刺伤脑组织,而对冲伤形成血肿的原因是脑组织撞击颅骨形成的内部脑组织挫裂。这个死者额部的血肿,用抹布是擦不掉的,所以血肿是在脑组织内部的,符合对冲伤形成的脑内血肿。”师父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擦拭他手里脑组织上的血块。
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站在一旁发呆。
师父接着说:“另外,如果死者遭受多次打击,下意识的反应应该是用手护头,这样,他的手上就可能因为凶手的第二次打击而形成抵抗伤,或者手上沾有血迹。可是,死者的手上既没有伤,也没有血。”
这些论点都很有说服力,我暂时没了反驳的依据。
“不可能吧,”桂法医说,“您真的觉得他是从高处坠落摔死的?”杨凌传小说
师父点了点头:“依据尸体上的损伤,我有充分的证据确认死者系从高处坠落,背部和枕部着地,导致死亡的。”
“我还有个疑问。”我仍在负隅顽抗,“现场死者躺着的位置,离地面二十厘米高的地方发现了死者的血迹,高坠怎么会有喷溅状血迹?”
师父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他用止血钳指了指死者颅底的骨折线,说:“颅底骨折,颅内的脑脊液和血会通过颅底的骨折裂缝漏到口鼻腔内,由于死者的意识模糊,所以血液和脑脊液会被死者吸进气管,这样死者会呕吐、呛咳,血迹自然会被死者呛咳到墙壁上。”
我想起了现场血泊旁的呕吐物,看来师父分析得丝毫不差。
师父用刀划开死者的气管,说:“看,不出所料,他的气管里都是些血性泡沫。鬼吹灯之精绝古城
最后一个疑点都被师父解释合理了,我彻底放弃了抵抗,看来死者还真的是摔死的。
“可是,”我说,“半夜三更的,孙先发为什么会从高处摔下来呢?如果是高坠的话,他原始躺倒的位置正上方就应该是他坠落的起点。”
我说完,脱下手套,走到解剖室外的办公室里,打开了电脑里的图片:“那么,坠落的起点应该是靠近小楼外墙墙壁的围墙墙头上。他半夜三更爬自己家的墙头做什么?”
“那,那个……既然是摔死的……”大宝因为我们的失误而乱了分寸,“是不是赶紧要撤案啊?”
“别急,”师父说,“死亡方式是高坠,但不表示这一定是一起意外,下面我们就要搞清楚死者半夜高坠的原因。”
“死者从自己情妇的丧礼上喝完酒回家,把香烟和钥匙放在屋内,自己又走出屋外,锁了屋门,爬上墙头,然后跳下来摔死?”我一边回溯时间顺序一边说,“殉情,还是偷窥?”
看到我们都开始深入思考,师父的气才消了一些,他被我的这个假设逗乐了:“你还真有想象力,偷窥都能想得出来,他的邻居都是些老弱病残,有什么好窥的。”
师父的话音刚落,侦查员就走进了解剖室:“报告陈总,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去调查了刘家办丧事当天参加丧礼的部分人员。这些人都反映,刘家没有给每个人发香烟,饭桌上放着的香烟是玉溪。”
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发什么香烟,和破案,不,现在应该说是对还原事件过程有什么用呢?
师父一边脱下解剖服,一边拿出一根烟,点上后,深深吸了一口。
我们都整齐地站在师父身边,等他开口指示下一步工作。
突然师父说:“应该是这么回事。”
我们都是一头雾水,我忍不住问:“应该是怎么回事?”
“你们之前说死者是进了屋以后,又出门爬墙头,是吗?”师父问。
“是啊,”我说,“他把香烟和钥匙都已经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了嘛。”
师父笑了笑,说:“桌子上的物品,有可能是死者回到家里放在桌子上的,也有可能是死者下午离开家去参加丧礼的时候,根本就忘记带在身上的。”
被师父一点,我恍然大悟:“哦,对,是啊!”
“是?那个,是什么?”大宝还没能反应过来。
我接着说:“如果是死者根本就忘记带钥匙和香烟出门,香烟不要紧,没钥匙,他晚上怎么进家门呢?”
“嗯,”桂法医抱着双手,慢慢地补充道,“所以陈总才会让侦查员去调查香烟的问题。目前看来,刘家给参加丧礼的人们提供的是玉溪,而死者家里放着的,是云烟。”
我补充道:“既然死者家里的烟不是下午丧礼上的烟,那么就不能根据香烟、钥匙在屋内而推断死者已经进了家门。这样看来,死者下午出门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忘记带钥匙和香烟了,所以他晚上就进不了自己的家门。”
“进不了家门,”师父继续发问,“如果是你们,你们该怎么办?”
我重新坐在解剖室外的办公室里,在电脑上一张一张翻看着现场照片。
“知道了,”我眼前一亮,“你们看,死者坠落的地方上方是墙头,墙头旁边就是小楼的二楼窗户,别忘了我们第一次现场勘查的时候,二楼的窗户是开着的,当时林涛还说这样开着窗户很危险。”
“是了。”林涛一直在旁边听我们的分析,这时候也开了口,“死者应该是爬墙头想移到窗户旁边,翻窗入室,可是他喝了酒,手脚不稳,就从墙头上摔了下来。”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想赶紧弥补自己之前犯下的错误。
“不好办。”师父说,“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推断,更糟糕的是,之前县局已经立案而且通知了死者家属。如果没有充分的事实依据支持,我们就这样去通知家属,那人家一定会说是你们公安破不了案就说死者是自己摔死的,要我,我也不信服。”
我低下了头,知道这是师父在变着法儿数落我。
“行了。”师父看见我自责的表情,又于心不忍,接着说,“现在我们去现场吧,希望能在现场找到有用的证据。”
“这事儿不能全怪冬瓜。”林涛也听出了师父责怪我的意思,上前帮我挡了一枪,“我们痕检也有责任。我觉得我们这次是可以找到线索的,因为第一次勘查,我们只勘查了坠落点地面和二楼的窗框,对于死者可能触碰到的墙头、二楼窗台我们并没有仔细看。”
“这不能怪你。”师父铁了心让我挑全责,“法医没有搞清楚致伤方式,错误重建现场,你们自然不可能在对的地方寻找痕迹,秦明这次难辞其咎。”
我又低下了头,这次的教训的确够深刻的了。
到了现场,林涛只身爬上了近两米高的墙头,用放大镜在墙头上寻找着痕迹,另几名痕迹检验员在二楼研究窗台。此时此刻,帮不上忙的我只能焦虑地在院子里打转,期待着他们的好消息。
师父的推断又一次接近了事实,很快,林涛和他的弟兄就在墙头和窗台找到了直接证据。
“墙面、墙头的痕迹已经可以证明一切了。”回去之后,经过比对,林涛高兴地向师父汇报道,“虽然过去一个月了,但是现场一直封存得很好,痕迹物证都没有遭到破坏。墙面有明显的蹬擦痕迹,是死者上墙的时候留下的,墙头也有几枚死者的完整足迹,其中一枚右足足迹有变形,有擦挫,应该是滑落的时候留下的。”
“窗台上也有死者左手的指纹和掌纹,从方向上来看,是从外到内的,也就是说死者的左手已经搭上了窗台,但是右手没有来得及搭上来。”另一位痕迹检验员说。
“我也有发现。”师父拎着死者的一双鞋子,说,“我仔细看了死者鞋子的边缘,右脚的鞋子边缘有和硬物摩擦形成的损伤。方向是从下到上,这个证据也可以印证死者的脚和墙头有摩擦滑落。”
“那么,现在看来,”大宝插话道,“死者应该是左手上了窗台,左脚和右手悬空,右脚突然滑了,导致他仰面下落着地。这样也就解释了死者为什么会是头朝墙根仰面着地的姿势。”
我在一旁默默无语,看着他们一点点重建出现场,还原出事实真相。
有了充分的现场证据,案件很快就撤销了。又睡了一晚上郁闷觉,我起了个大早,到师父办公室主动检讨。
师父的态度和我想象中大相径庭,他温和地问:“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
我点了点头,说:“知道,先入为主、工作不细致。”
“嗯,总结得很好。”师父说,“你刚去,所有人都说是命案,所以你也认为是命案,但是你忘记了一个法医最先应该搞清楚的,就是死者的死亡方式。因为先入为主的思想,所以你主观臆断地排除了一切意外事件的可能,最要命的是没有细致解剖,遗漏了背部损伤这么重要的一个线索。其实,你当时要是打开死者后背,你的判断一定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其实,是老管一直在催我快点儿结束,所以我没打开后背。”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不辩解,结果这时候却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师父语重心长地说:“你是省厅法医,错和对都要你来承担责任,你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影响。幸好这个案子一直没有抓人,如果让别人蒙冤入狱,你的良心又如何得以安宁呢?”
师父说的在理,我默默地点头。
“法医不好干啊。”师父说,“好在你运气好,这次失误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错误判断一起案件,浪费大量警力不说,可能会让清白的人蒙冤,也可能会让犯罪分子逃脱法网,所以说法医的责任真的很大。你要想当好一个法医,就要时时刻刻都不忘记认真、细致。不要害怕失误,要有信心继续迎接挑战,因为我们有我们的武器,那就是法医科学。科学是可以战胜一切的。”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相信我,师父,给我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