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人了,对吗?他还活着,但是我杀了他。”
T市公安局的解剖室外,秦玲坐在椅子里,双手掩面。她已经无力完成接下来的工作了。T市公安局的法医按照秦玲之前的指示,在每具尸体旁都找到了那样的注射工具和已经损坏了的呼吸机,在确认没有其他的线索后,他们将所有的尸体拉回了局里。
这是郑岩的要求,他相信那些樱花树一定有特别的意义,说不定还会残留着非常重要的线索。T市公安局的人在研究后决定截掉树冠,保留了在尸体内的树干和树根部分。
同时,唐贺功也建议他们针对那些医疗器械进行调查,试图通过那上面的批号追查离开厂家之后的去向,但效果并不明显。凶手比他们想象的要狡猾得多,那些呼吸机上的标识都被小心地清理过。
“你没有杀人。”郑岩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显得无比坚强的女孩儿,他只能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他死了,相信我,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否则以你的能力,你不会把他当成是一具尸体。”
“可是那些体征……”秦玲伏在郑岩的胸前,“我太想验证自己的推测,太想快点结束这个案子了,我忘记了最基本的东西,我没有核实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一声轻咳从他们的身后传了过来,唐贺功一脸轻松地走出了解剖室:“这是一次教训,秦玲,这个教训值得你牢记一辈子,它会告诉你在以后的工作中不能忽视操作规程中的任何一项。”
“老师,我还有那样的机会吗?”秦玲瞪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唐贺功。
“为什么没有?”唐贺功反问道,“还有,叫我组长,从你来那天起我就跟你说过,可你一直记不住。”
“我犯了这么大的错。”秦玲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以后不会再叫你老师了,我没有脸做你的学生。”
“所以我一直觉得,一帆风顺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必须得经历点挫折才行。”唐贺功笑了笑。
“但是我更觉得一直吊人胃口不肯说出实情,又是在对方伤心欲绝的情况下,这种人真应该拖出去凌迟。”杜丽标志性的高跟鞋的声音还没到,她的话却先一步落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然后才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路面上的嗒嗒声。
“丽丽姐。”看到杜丽,秦玲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脸上的神情却更加让人难受。
“好了,秦玲,没看出来吗?你没事了。”郑岩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膀,“真要是有事的话,头儿和杜医生怎么还会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秦玲愣了一下,却又苦笑了一下:“你们不用哄我开心,我知道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我是法医。”
“这么单纯的孩子,谁要是能得到你,真的是会幸福到死。”杜丽有些无奈地摇着头。
“虽然不知道是谁发出的惨叫,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唐贺功在秦玲的面前蹲了下来,说道,“T市的法医已经对那具尸体进行了检查,根据他脑内的腐烂程度判断,他已经脑死亡多时,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呼吸机的维持,他连自主呼吸都做不到。很不幸,我们发现了那台呼吸机,但是因为台风,呼吸机早就损坏了,在你对他进行解剖前,他的确已经死亡了,死亡时间在4~5小时,那些血是因为压力才喷溅出来的,而且,你也看到了,后来流出来的根本不是血,是已经溃烂的组织液体。”
听到他这样说,秦玲将目光投向了杜丽。
杜丽点了点头,说道:“头儿说得没错。解剖的时候我是全程跟着的,你对那具尸体的处理并不是他致死的原因。这是喷溅到你身上的那些液体的分析。”她把一张报告单递到了秦玲的面前,“这东西你比我熟悉,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秦玲接过了那张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报告里明确提出,那些液体的主要成分虽然是血液,但同时还有组织液和其他成分。同时写明,那些液体味道恶臭,这些都不是新鲜血液的特征。只是因为那一声突如其来的惨叫让她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T市法医推断,液体喷溅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天气炎热,尸体内部压力过大造成的。
“所以,赶快调整好你的状态,T市的那些法医也许在判断死因上没有问题,但是更细微层面的鉴定,我可不敢指望他们。”唐贺功微笑着说道。
“我这就去。”秦玲抹了一把眼泪,霍地站起了身,就连眼神都重新恢复了坚定,“我连夜把这些东西做出来。”
说着,她一路小跑着向T市公安局的解剖室走去。杜丽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跟在了她的身后。
看着这两个人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婀娜多姿的背影,唐贺功露出了炽热的目光,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他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真没事?”郑岩靠在椅背上,“这不像你,真没事的话,你不会废这么多话。”
“人老了,有时候就是爱唠叨,以此证明我有颗年轻的心。”唐贺功笑道。
“不愿意说就算了。我得去睡一觉,说不定晚上的时候还得去现场。”郑岩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和你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所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要保住你们。”唐贺功突然无比严肃地说道,“把你们留在外边虽然危险,但是能帮上我不少忙,让你们在里边才是最大的浪费。”
郑岩愣了一下,突然咧开嘴笑了:“头儿,不得不提醒你,Z小组最危险的人是我和杜医生,至于你,我不知道,那得看你肯不肯放下那颗追逐花季少女的心,但是秦玲绝对是无害的小白兔。”
“滚去睡你的觉吧,臭小子!”唐贺功忍不住骂了一句,却又叹了一口气,“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操纵法医,这次是秦玲运气好罢了。”
“不必解释,你越解释我越觉得你是Z小组里的采购部长,专职负责打酱油,你要是真能发挥一下影响力操纵一下地方公安,我还觉得你这个组长名副其实了。”
“看不上我你来啊。”
“算了吧,一想到要在短时间内协调好那么多的事我就会觉得头都要大了,这种事还是你这种老头子做最合适了。”
“怎么样?有什么新的发现?”
半夜12点,郑岩准时出现在了T市公安局的物证鉴定室。秦玲正在连夜对尸体进行解剖,对所有提取到的物证进行鉴定。
“有些让人很震惊的发现。”唐贺功说道。他比郑岩来得要早得多,早些出炉的报告他已经全部看过。
情况并不好。郑岩判断,因为唐贺功脸上的神情非常难看。
“和之前的推断一样,那些液体是营养素,维持人体机能的基本营养,还有一些止血的成分。秦玲分析,凶手虽然把这些人埋在了地下,但故意把他们的头露在了外面,甚至还用上了呼吸机。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来解释,凶手不希望这些人死,至少在最初的时候,这些人是活着的。一些个别早就死亡的人,死亡原因也很怪异。”唐贺功叹了一口气,将一些报告递到了郑岩的面前,“我知道你不爱看这些东西,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凶手实在太残忍,和‘厨师长’不相上下。”
郑岩皱了皱眉,接过了那份报告。
和唐贺功说的差不多,但是报告里阐述的内容要比他说得详细的多。秦玲对所有的尸体进行了解剖,重点查看了内脏部分,她发现凶手在最初栽种下那些树的时候小心地避开了重要的内脏器官,甚至对一些器官的位置进行了必要的移动,避免其遭到破坏。
而那些在早期已经死亡的人,死因也是树根的生长速度过快,彻底破坏了内脏系统造成的。
但是无一例外,这些人在离开人世之前都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
“这的确很像是‘厨师长’的作风,他喜欢用一种非常具有艺术性的手段让被害人在饱受折磨之后死去,而且必死无疑。重要的是,‘厨师长’也有这种精湛的手术技巧。”郑岩收起那份报告,说道。
唐贺功的脸色变了变:“你说,这是‘厨师长’的樱花园?”
“我可没那么说过。”郑岩笑了一下,“我只是说很像,但也有本质的不同。‘厨师长’从来没有单独作案过,他喜欢跟在连环杀人犯的背后去完善他们的杀人手法。但他的确可能参与了这个案子,给凶手提供了技术指导。”
“这算是一个发现。”唐贺功点了点头,“现在我想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凶手为什么要在他们的身体里种上樱花树?”
“我不知道,我需要去现场看看才能明白这个凶手在想什么。而且我更关心另外一件事。”郑岩把目光投向了秦玲,“那些液体中有麻醉剂的成分吗?”
“没有。”秦玲摇了摇头。
“这就奇怪了。”郑岩皱紧了眉,“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反抗?凶手是怎么做到让他们长期保持昏迷又是活体状态的呢?”
“植物人。”杜丽想了想,说道,“正常人体的神经有三大系统:一是支配头面部的脑神经;二是支配四肢的脊神经;三是支配内脏器官的自主神经,又称植物神经。通常说的植物人,是由于各种原因,使前两种神经受到破坏,只有植物神经还在发挥作用,维持着人体的心跳和呼吸等基本生命活动。只有在植物人的状态下,他们才无法感知到痛苦,但他们的确还活着。”
“但是,凶手是怎么把这些植物人弄到樱花园的?”这一次,皱眉的人换成了秦玲,“凶手能判断这些人是植物人,就一定是在医院里,想要把这么多病人从医院里弄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许凶手制造了这些植物人。”郑岩说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对吧,杜医生?”
“好了,秦玲,看来你今天晚上又多了一项工作。”郑岩笑了一下,“核实一下杜医生说的话。现在,谁陪我去现场?该是我去和那家伙面对面一次的时候了。”
Z小组的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唐贺功走了出来:“为什么不等天亮再去?”
“因为凶手是在晚上把这些人埋下去的。”
“杜医生,你的车技有待提高。”唐贺功下了车,脸色苍白地说道。因为秦玲留在局里继续对尸体进行解剖,这次换杜丽开车。唐贺功从来没有见过能把警车开得如此惊心动魄的人,刹车在她脚下只是用来停车的,大部分时候,他只能感到车速在不断飙升。
“你可以自己开。”杜丽调整了一下车头的方向,打开了车灯,让灯光把现场照得亮一些。
郑岩做了几次深呼吸,吃了两片药之后才从车里走了下来。走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坟墓”前停住了脚步,世界在他的眼睛里开始变成另一个样子,台风之前,再往前一些,那个人刚刚躺在这里的样子。
我并没有捆住他的手脚,因为他已经没有意识了,我相信他不会反抗,但他也不会马上死去。
我在他的腹部开了一个洞,移开他的内脏,在这个过程中,我要尽力避免破坏他的生态系统,尤其不能大出血,否则他们很快就会死去,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然后我把那株樱花树放进去,缝合好他的伤口,又给他插上注射器,让营养素继续在他的身体循环系统内发挥作用。
不,我不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活着,而是,我得让他给我的宝贝提供最好的营养。
他们都是我的樱花树的营养来源。
郑岩猛地吸了一口气,大汗淋漓地从那个人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表,又看了一眼唐贺功和杜丽,露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容。
“看到了什么?”唐贺功问道。
“你们知道血樱花的故事吗?”
“血樱花?”唐贺功看了一眼杜丽,却见她的神情也充满了疑惑。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之一,很多日本人都爱樱花,外国游客认为到日本如果不赏樱花就像到中国没去爬长城一样。但是他们不知道一件事,越是艳丽的樱花,樱花树下埋藏的尸体就越多,所以樱花又被称为‘残忍之花’,它从尸体中汲取养分。”
“你说的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樱花在2000多年前的秦汉时期,就已经在中国宫苑内栽培。唐朝时樱花已普遍出现在私家庭院。当时万国来朝,日本朝拜者将樱花带回了日本,樱花在日本只有1000多年的历史,结果现在却成了人家的国花,就连《中国植物志》新修订的名称中,樱花也专指东京樱花了。”唐贺功叹了一口气,“别告诉我凶手把樱花树种在这些人的身体里,是为了得到最美的樱花。”
“没错。”郑岩点了点头,“凶手认为只用尸体培育出来的樱花还不是最好的,必须用活体来供养这些樱花。”
“她有一栋独立的房子,她在那里将他们制作成植物人;她有一辆车,把他们送到这里;她非常喜欢樱花,是一种狂热的病态的喜欢,她可以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培养樱花上;她还有一定的外科手术的功底,可以轻易地给人做一些比较复杂的手术,还能弄到注射液。”郑岩在现场来回走着,不停地在脑子里进行着推测,越来越多的信息汇聚起来,凶手的形象也渐渐清晰。
“她还懂脑科。”唐贺功挂断了电话走了过来,“刚刚接到秦玲的电话,虽然还没有完全鉴定完,不过她发现每具尸体的头都被打开过,从已经检查完的三具尸体来看,他们的大脑皮层和脑干都被不同程度地处理过。你说得没错,她亲手制造了这些植物人。”
“那需要非常精湛的技术。”杜丽也走了过来,沉着脸说道,“一不小心,那些人就会真正死去,她可能是个脑科医生,技术精湛的脑科医生。”
“也许她平时用这种技术救人,但是在这里,她用这个技术制造了一个樱花园。”
郑岩看向唐贺功的眼神有些难看。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黑暗里闪过了一点强光,还有一声清晰的快门声。
“谁在那儿?”唐贺功喊道,拔出了枪,“自己走过来,别逼我开枪。”
“别开枪,是我。”一个恐惧的声音传了过来,接着,一个矮胖的男人举着双手走了出来,“又见面了,我们还真是有缘。”
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但是唐贺功可没有笑的心情,他认识这个人,土肥圆记者胡三强,不久前他还警告过他。
他走过去一把扯下了胡三强脖子上的相机,递给了杜丽,“把里面的东西清空。”然后他又把目光转向了胡三强,“我不管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但是我现在认为你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麻烦,我要给你一些警告。”
“别这样说,我们来做笔交易怎么样?”胡三强看着唐贺功,说道,“我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而且我没进入过现场,我知道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破坏。”
“你有我想要的东西?”
“他说得没错。”杜丽突然说道,“他拍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她把相机递到了唐贺功的面前,“有一个女人,在晚上的时候来过,开一辆皮卡。”
“一个女人开一辆皮卡?”唐贺功有点不敢置信,这在国外也许很平常,但是在中国,这种景象可很奇怪。
“她用那辆车来运送那些人。”郑岩说,“一个女性脑外科医生,家里有一辆皮卡,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没错,但这些信息现在在我们手里了。”唐贺功看了一眼胡三强,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是怎么做到的?”郑岩突然皱紧了眉头,“她只是个女人,看上去并不强壮,但是她需要把那个失去自主意识的人弄上车,再搬下来,没人帮她的话,我不认为她能独自完成。”
“你觉得还有一个人?”唐贺功看着郑岩,问道。
“应该还有一个人。”郑岩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是个男人,而且那个人更小心,也更有反侦查的能力,他知道这个时候已经不适合出现在这里,所以他并没有来,只有那个女人来了。头儿,恐怕在这个案子里,那个男人才是重点,他策划了整个案子,他指导这个女人来完成这个樱花园,他就像个导师,他……”
“就像‘厨师长’指导‘厨师’那样。”唐贺功神色冷峻地说道,“没错,‘厨师长’绝不会只培养一个‘厨师’。务必尽快找到这个人,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厨师长’这么近,无论如何,我们得再找到一些信息,就算抓不住他,也要掌握更多的线索。”唐贺功激动地交代着,完全没意识到郑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小子,别那副表情,庆幸吧,他没在这里给我们留下陷阱。”他拍了拍郑岩的肩膀。
“或许他只是觉得没有意义。”郑岩看了看现场,他总觉得,在远离车灯之外的黑暗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这个案子太复杂,就算给我留下了线索和工具,我也没办法现场作案,他没阻止那个女人的出现就是在告诉我,他在别的地方等着我。”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变了变,“也许,他是想通过那个女人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