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周影还没睡醒, 被吵醒有点起床气,嘲讽道:“啧,今天不嫌我沙发乱了?”

边赢躺着一动不动。

周影奇怪地走过去, 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秒睡。”周影嘟囔,他身下压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也不嫌硌得慌,她把一些能拽的都拽了出来, “这都能睡着。”

过程中,她摸到边赢的衣服也是潮湿的, 他进来那会,她看他头发微湿,还以为他只是淋了点雨。

再仔细一看, 周影发现边赢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人也憔悴得不像话,人瘦了一大圈。

一摸她额头, 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碰到过的最烫的人体体温。

当务之急是要把他湿衣服换下来, 周影一介女流没法动手,给颜正诚拨去电话。

边赢高考日失踪的消息已经在朋友几个里面传遍了,这会子有了边赢的消息,邱洪也已经结束了听力高考,颜正诚哈巴邱洪三人陆陆续续赶了过来。

边赢疲惫至极, 再加上高烧,给他换衣服, 各种折腾他都没有多大反应, 顶多迷迷糊糊睁了几次眼。

大家都能猜到他肯定是和家里起了矛盾, 也没当太大回事,冯越死后边家就没太平过,现在人病成这样, 肯定得告知家里。

边家接到颜正诚的电话,听说边赢发了烧。

李妈急坏了,云笑白安抚她:“阿姨你给他收拾点能用的衣服和东西,我送你过去。”

边家的司机都是直接听令于边闻,要他们送容易坏事。

李妈说着好,匆匆上楼。

楼下只剩下母女俩。

云边心里一股闷气盘旋着久久不散,压抑许久,终是忍无可忍地开了口:“妈妈,你能不能不要再管他了,他不是边叔叔的孩子了,你现在为什么还要管他,冒着得罪叔叔的风险。”

云笑白可以罗列出很多自己没法放任边赢不管的理由,但在懵懂的孩子面前,她只说了一条最简单粗暴的:“不说别的,就光一条他救过你,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可他对你那样,他还想赶你走。”云边烦躁起来,“就算欠他,也是我欠的。”

云笑白以为“他想赶你走”是边赢不欢迎她在边家的意思,既然不欢迎,当然也可以说成是想赶她走,这点她从一开始就知晓。

云边没法明说,边赢的想赶云笑白走的手段,是通过勾搭她的女儿,逼她在爱情和亲情中做出选择,这和不欢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你欠的就是我欠的。”云笑白说。

云边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她说:“我不想你再被欺负,不想看你受委屈。”

尤其是为了她。

云笑白只当她小孩子气。

李妈收拾了一点边赢的行李下来,云笑白得和李妈走一趟,遂匆匆安抚云边:“妈妈没事,妈妈不委屈,要我袖手旁观,我才更难过。”她叮嘱,“叔叔那边的动静你注意着点,我很快就回来。”

边闻自昨天和边赢见过以后,就一直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拒绝与任何人沟通,连云笑白也不能,他不想要任何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残酷的现实。

云笑白和李妈走后,偌大客厅只剩下云边一个人。

她走回房间,把自己关进了床帏里,这种较为狭小的空间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从她将亲子鉴定报告发给边赢至今,还不到一周时间,这六天时间史无前例地漫长。

她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想起这些事情。

谈不上后悔或歉疚,反正相关事实并非她凭空捏造。

边赢想利用她赶走云笑白,那她就让看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这么对云笑白,并且斩断被他利用的机会。

她没有直接告诉边闻,而是让边赢自己看着办,已经是她仁至义尽,是他自己连夜叫回了边闻。

边闻气到放话要动冯越的坟墓,边赢为此错过听力高考,事情的严重性确实超过她的预料,但她不会因此给自己套上什么道德枷锁,因为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是那对不上的DNA。

眦睚必报,云边从来贯彻得淋漓尽致,不拿别人的错误为难自己,更是她奉行的人生准则。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从前是怎么个喜欢他法。在门外听到男孩子们聊起边赢对她的目的,她是残存希冀的,也给了解释的机会,但事情没有反转,从听到他承认说利用她赶走妈妈并不存在难言之隐开始,她对他就只剩了恨。

恨到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

恨到她试图给自己洗脑,抹去他所有的好。

第一次被竹叶青缠上,她穿着马丁靴,蛇伤不了她,即便边赢没有及时出现,她也没有生命危险;第二次泳池溺水,在边家自己的游泳池里,旁边还有邱洪,哈巴和颜正诚也很快就会回来,她淹死的概率约等于0;第三次,宁温书的老婆只想要她的一管血,本就没有打算上把她怎么样。

看,其实没有边赢,云边也还是可以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不对。

她唯独弄不明白的是,爱恨真的都可以在一瞬间发生或消失吗,或许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边赢,她只是错把依赖和感激当成喜欢。

和叶香聊天的时候,她没说事情始末,假意借了“我有个朋友,男朋友做了对不起她的事”的由头,委婉问起叶香有关爱恨的问题。

叶香分析别人的问题头头是道:“要么是爱的不够深,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人面对重大变故或背叛,暂时没法从愤怒和震惊中走出神来。”

“不过,”叶香话锋一转,早就看穿了这不过就是“我的朋友即我本人”系列,“你对边赢,肯定是后者。”

云边被揭穿,恼羞成怒:“我说了只是我一个朋友——”

“拉倒吧你。”叶香不屑,“你会这么好心给别人咨询感情问题,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失恋了,你替我到别人那咨询过吗?”

云边无言以对,算是默认。

叶香旗开得胜,拿自己举例子:“我发现我前男友劈腿的时候,他哭着认错,问我可不可以不要分手,我打他耳光,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他,删了扔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但光是这样远远不解气,那个瞬间我甚至觉得他就算当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我只会拍手庆祝,我巴不得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叶香的声音隔着话筒漫上一丝苦笑:“但当天晚上,我就始不自觉地想,他不过是和别的女生聊了几句骚话,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他说他们没有实质性的越轨行为,也许是真话呢,每个人都会犯错,改正就好了啊。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想念和心软会越来越不受控制。”

最后,叶香郑重其事地总结:“等愤怒退散,才是失恋的开始。”

云边听她神神叨叨说了一大通,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叶香自己的感情都一团乱,她居然会去参考她的意见。

但晚上夜深人静,她还是会思考叶香的那番话。

叶香说当天晚上就重新感知到了喜欢,可她六天了还没有。

云边觉得自己的反射弧无论如何不可能那么长。

如果叶香说的是真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对边赢从来没有太认真的喜欢,她也许一时只是被他的皮囊蛊惑,也许是被救产生的吊桥效应。

这样很好。

*

边赢发了整整三天高烧,每天处于长时间的昏睡状态中。

期间他一直住在医院,李妈从边家请了假伺候着,几个男孩子则抽了空就过来,尤其哈巴,他上高二,时间本来比两个上高三的宽裕许多,加上他父母正式离婚,母亲从家里搬出去,他连去学校的心思都没有,但他在物是人非的家里待着喘不过气,于是整天在医院陪着边赢。

但究竟出了什么事,几个男生,还有周影都一无所知。

李妈和云笑白是不想说不能说不敢说,这种家庭秘闻,连边家内部都还没通气,自然不能贸然让外人知晓,万一孩子们用有色眼镜看待边赢,更是雪上加霜。

至于云边,她和几个男孩子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很生疏,除了在学校遇见了有点基本的礼仪问候,她和他们不再有任何多余的来往,更不可能说出实情。

第四天,边赢的体温终于控制到三十八度以下,人清醒不少。

第一件事是不顾阻挠,独自前往陵园,确认冯越的坟墓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边赢下山找到守陵人,麻烦他帮忙照看一下冯越的墓地:“一旦有什么不对劲,还麻烦您帮忙拦着点,然后尽快通知我。”

他想给对方一点经济补助,好让对方办事尽心些,但他拿不出钱。

最终,他把自己手上外公送的表摘下,递出去:“辛苦你了,请一定帮我护好那块墓地。”

手表一看就是上品,守陵人先是拒绝,后来实在推脱不了才收下,拿人手短,自是满口答应,表示一定会护冯越的坟墓无虞。

和守陵人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边赢离开前,遥遥望了母亲墓地的方向一眼。

除非墓地出事,否则,他应该很久不会再来了。

冯越很爱他,他知道,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要护住她死后的安宁,可这样屈辱的身世也是她给他的。

他无法像从前那般纯粹地爱她。

更无法纯粹地恨她。

眼不见为净是唯一的办法。

边赢的第二件事是出院,暂时住进了周影家里,叫李妈不要再跟着他。

等到男生们放学来找边赢,周影昔日冷冷清清的房子突然就挤得满满当当,简直人满为患。

哈巴就想和边赢待在一起:“周姐,我也住到你这里来,好吗?”

这下周影疯了:“什么毛病,你们能不能去住酒店?我的老破小容不下你们两个金贵的少爷。”

哈巴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边赢为什么不住酒店,反正边赢怎么样他就跟着怎么样。

“我付你房租周姐,给你双倍。”哈巴殷勤地说,“你本来不是就想找个室友赚点房租吗?”

周影说是要招室友,但总是止于嘴上说说,不肯付出实际行动,好几年过去愣是没点动静。

“行,这可是你说的。”周影看在钱的面子上,二话不说答应了。

一片闹哄哄中,边赢说:“我有点事跟你们说。”

第三件事,便是直言告知朋友们自己的情况:“我不是我爸的儿子,被赶出来了。”

他不再是边家出手阔绰的公子哥,没法维持从前的消费习惯,这种巨大的变化是绝对无法隐瞒的,与其等着被发现,不如他自己说。

不等谁有反应,他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说出这句话,心里那块悬而未落的大石头轰然倒地,砸得他皮开肉绽,但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痛快和解脱。

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承认了也不会怎么样,天没有塌,他也还活着,这个世界并不会因此毁灭。

他是坦言承认了,外头听的那批人目瞪口呆,久久无法回神。

哈巴率先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疼。

不是梦。

这天,一伙人在周影家待到很晚才散。边赢的话说得模棱两可,他们理解讨论了半天才达成共识。

他们做好了边赢一蹶不振的准备,地下党开会似的谋划应该如何科学合理地陪边赢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如何不伤他自尊地给予他实际的经济和生活方面的帮助。

当然,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谁也不能把这件事情传开去。

最后还是周影赶人,与几个男孩子不同,她对边赢有种不一样的信心:“边不输不会那么脆,你们别在那瞎操心了。”

哈巴被自己家里事和边赢的遭遇的双重打击弄得一晚上没睡着,辗转反侧着到了早上该起床上学的时候,他在学校请的假已经到期,按理来今天说得上学,但懒散这么些天,他心里对上学这件事异常排斥。

纠结再三,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边赢房门口,趴到门上听动静,打算给自己一个照顾边赢的借口,继续逃避上学。

门突然从里打开。

哈巴连忙一个闪退,装作自己只是路过。

边赢居然穿了身校服。

哈巴差点闪了舌头:“不输,你要去上学吗?”

“嗯。”

哈巴难以置信地目送边赢进洗手间,他父母离婚他都受不了,换位思考他要是不是他爸的儿子,他可能连想死的心都有。

洗漱完毕,两人一起出了门。

哈巴忘记自己从前是如何与边赢相处,他小心翼翼跟在边赢身旁,绞尽脑汁思考说什么才能表现出若无其事,免得戳到边赢的伤心事。

小区门口的早餐铺,两人停下来买早饭。

哈巴早早把二维码准备好,抢先递了出去:“我来,我来。”

边赢没和他客气,笑了笑:“你不说我也会让你来的。”

“你……”哈巴不知道怎么称呼边闻了,想了半天只能用“他”来代替,“他停你卡了?”

“没。”

边赢身上的钱加起来有一笔非常可观的数目,而且边闻没有停他的银行卡,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想到那层。他要是心安理得一点,暂时不会缺钱,但他不打算花,即便边家的钱有冯越的一份。

他和冯越欠边闻的。

“那你可以问你外公外婆要钱吧。”哈巴提议,“他们不是很疼你吗?”

边赢:“不能让他们知道,年纪大了吃不消的。”

哈巴张了张嘴,想提议让边赢问他生父要钱,但想想也知道这更不可能。

哈巴觉得此时此刻的边赢比三毛流浪记的那个三毛还可怜,他心疼得都快闪泪光了:“不输,你别担心,以后我零花钱分你一半,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养不起一个你吗。”

相比哈巴的担忧,边赢本人淡定许多:“我这两天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兼职能做。”

边赢一到学校,班主任就把他叫去了办公室。

“你没有高考听力成绩,少了整整三十分啊!”班主任痛心疾首,“你知道三十分什么概念吗?”

边赢回答说:“我尽量从别的地方补。”

班主任没当真,只当边赢是敷衍,她给边赢当班主任两年了,边赢是她少数真心说出“你很聪明,只是不爱学习”的学生,但人家家大业大,想当个没有上进心的纨绔怎么了,轮不到她多管闲事。

不过一天下来,班主任便发现了边赢的异常。

他居然真的打算尽力从别的地方补,往常吊儿郎当的学习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上课聚精会神,就连下课和午休也争分夺秒。

班主任在监控里看得分明,重新把边赢叫去办公室,认真严肃地问他对高考什么打算。

边赢只有四个字:“全力以赴。”

终于等到熊孩子幡然醒悟,班主任本该欣慰,但她现在却乐观不起来:“你基础不错,人也聪明,但高考只剩两个多月,你还缺了听力分数,这对你最终的分数结果非常不利。如果真的打算全力以赴,我建议你现在转去高二。”

这些边赢当然考虑过,但现在摆在他面前最现实的因素就是钱。

再多读一年高中,吃穿用度和学费资料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不可能长期在周影那住下去,到时候还得多一个房租,更是雪上加霜。

刚才午饭时间哈巴跟他说,有家网咖在招兼职,30块一小时,周天工作12小时。

锦衣玉食惯了的边赢对兼职工资没有半分概念,听到30块一小时的时薪,唯一的感受就是这时间可真不值钱。

“地方不远,工作内容只要开个机子收个银,最重要的是你可以边工作边复习。”哈巴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上午闲着没事做就帮你了解了一下行情,高中生兼职不外乎还有些餐厅服务生发传单什么的,那些又累又没法兼顾复习,你真想兼职的话,综合下来这个最适合你。”

哈巴说的有几分道理,边赢应下,说自己放学就去看看。

当然,他的放学指晚自习放学之后。

班主任看他出现在晚自习,再度真诚建议他转去高二。

边赢还是拒绝。他从前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五斗米折腰,钱是最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身在逆境中,才终于明白没有钱的无可奈何。

放学后他由颜正诚陪着一起去了哈巴所说的网咖,交谈很顺利,很快就敲定了这周日开始上班。

回去路上,颜正诚欲言又止好几次,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钱我这有,可以借你,真的没必要打工。”

边赢说:“我现在只有尊严了。”早饭饮料之类的小钱可以不计较,但生活费学杂费这样的大头,他没法心安理得接受朋友的接济。

颜正诚一瞬间难过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他才愤懑地开口:“可你是边赢啊。”

他是边赢啊。是朋友圈中的核心凝聚力量,最众星拱月的存在,所有人巴着他哄着他,这么耀眼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要靠自己打工才能生活了。

*

边赢回校上课第一天,云边就从哈巴那里听到了消息,也知道他收敛起混日子的性子,转而冲刺高考。

边赢恢复正常生活的速度比她想象中更快。

至少这说明她曾经的眼光是没有问题的,喜欢过一个内心坚韧而强大的人,而非懦弱胆怯之辈。

就是这样一个认知,让她的心里突然有种没由来的酸涩。

她蓦地想起叶香那句话:等愤怒退散,才是失恋的开始。

边赢近日在学校深居简出,云边第三天才见了他一面。

云边去任课老师办公室,和他在两栋教学楼的廊道上遇到,正逢自修课,廊道上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越走越近。

那种微妙的感觉再度在云边心口作祟,像是坚硬的外壳裂了几道缝。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意识到叶香那番话可能真的有几分道理。但她怎么可能愿意承认自己将为此经历失恋的痛苦呢,不管有没有裂缝,都不管三七二十一缠了再说。

缠得严丝合缝,然后她目不斜视地走过。

反正他已经见识过她的本性,她还有什么可伪装。

本以为会擦肩而过,边赢却在三步开外停了下来。

云边也停下,视线从远景切到近景,从他身后空荡的廊道转到他身上。

“你说还欠我两次救命之恩,只要我有需要,赴汤蹈火也会还。上次帮我打车算一次,那还剩一次,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