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柔坐上车的时候,眼圈微红,额头的发还有些凌乱。
她的脑海里,都是离开时,秦曦那满是哀怨与不舍的眼神。
每个人,都是要对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付出代价的,她这样一推,等再见面的时候,苏瑾柔不知道,秦曦会不会真的等她。
毕竟,这世上最容易变得就是人心。
她不是怀疑,只是一旦陷入那个旋涡,所有的一切,她都忍不住最坏的地方去想,这个根本就控制不住。
温滢坐在驾驶位上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启动了车子。
如果放在往日,她肯定要说点什么钻心刻骨的话来刺激苏瑾柔,可今天这样的日子,除了颜蕊蝶,她的眼里心里再没有其他。
她没有化妆,全素颜,就连红肿的眼睛都没有去管,衣服也不是平日里的奢华强势,她穿了一件非常旧,乃至于有些掉色的淡粉色长裙。
她的皮肤保养的很好,不化妆,反而会显得年龄小很多,露出唇底淡淡的粉色,如果她这么出门,没有会觉得她是五十多岁快六十的女人了,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只是眼角的鱼尾纹,还是暴露了她的年龄,而这些年,因为长期哭泣而留下的泪痣,此时此刻,竟然成为素颜之下最明显的标志。
那件粉色的裙子是颜蕊蝶买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当时,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在颜蕊蝶的微笑下,温滢双手合十,在温暖的烛光下,许下了最美好的愿望。
——愿我和她,永远在一起。
一般人许愿,都会说开心幸福的永远在一起,可温滢没有。
她的人生,从出生起就一路遭受各种坎坷,吃苦已经成了她的常态,她没有把握以后就一路顺畅。可是无论苦乐无论再大的坎坷,她都要和颜蕊蝶在一起永不分开的。
当时,颜蕊蝶看她的眸光要比烛光还更灿烂,她将她拉进怀里,轻轻地拥抱她,呢喃着:“愿我们的滢滢,从今以后,都开心幸福。”
她不敢许的另一半愿望,颜蕊蝶为她许上了,而在温滢红着眼的注视下,颜蕊蝶给她拿出了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一件粉色的在那个年代非常时髦让很多女孩子觊觎的小洋裙。
她永远忘不了,当她害羞地换上粉色裙子,走出来时,颜蕊蝶眼里亮起的光和她的感慨:“我们滢滢真是漂亮。”
……
她总是要以颜蕊蝶说过的最漂亮的样子去见她。
现如今,温滢穿上这件粉色的裙子,已经显得与她的气质与年龄格格不入了,甚至有些滑稽。
可她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什么目光,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穿上。
她对这件粉色的裙子爱惜极了,小时候,她第一次打苏芷也是因为她小孩子顽皮,穿上这件裙子到处乱跑。
除此之外,平日里温滢去哪儿,一般情况下都是配备司机的,她年龄大了,思虑的事情又多,加上颜蕊蝶死后没多久,她吃了太多的药物,反应能力和注意力都不那么好了,一直都需要别人陪着的。
可唯独去祭拜颜蕊蝶的时候,除了苏瑾柔,温滢不允许任何外人参与。
车子的后座上,每年都不变的摆着颜蕊蝶爱吃的水果、糕点,还有温滢亲自酿的果酒。
也是很奇特的,每年,颜蕊蝶的忌日,老天爷都仿佛能够感知情绪一样,或许小雪,或是鹅毛大雪,仿佛与她们一起祭奠。
远处小雪纷飞,一片片满是愁绪,加上低迷的气氛,俩人心里都像是压了大石头一般。
等红绿灯的时候,温滢的手抚着手腕上的金刚结,她缓缓地说:“过年那几天,我把酿制果酒的方法教给你。”
这是颜蕊蝶亲手教给她的。
苏瑾柔沉默不语,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边的风景快速划过,温滢早就习惯了,她自顾自地说着:“我老了,没准哪天就不行了,我怕她想要喝,却喝不到这样的味道。”
苏瑾柔眼皮跳了一下,她抬眸看了看温滢,不过才多久,她憔悴了许多,鬓角处隐隐的露出了白发,看她的样子,这段时间,也是无心照顾打理她自己。
温滢转过头,满是沧桑的眸子疲倦地看着她,“你恨温姨没有问题,可是不能不管你妈妈啊。”
有雪花落在车玻璃前,这样的话,听在别人耳朵里,都会觉得心酸和心痛,可苏瑾柔这些年,经历的一切让她知道这不过是家乡,她讽刺似的笑了笑:“你今天吃药了。”
温滢这样的情绪,一般都是刚吃完药,还能控制好情绪。
温滢听了苏瑾柔的话,看着眼前纷飞的雪花,也笑了,笑的也全是嘲讽:“是啊,你可真了解我。”
……
雨刷“哗”“哗”地刷着车玻璃,机械的,固定的摆动,不因为开心或者快乐,不因为悲伤或者幸福停下来一分一秒。就好像是人生,无论漫漫岁月将你如何折磨,日月山河永不改变。
这么多年了,温滢一直在折磨着苏瑾柔,何尝又不是在折磨她自己。
苏瑾柔小时候反过几次大病,其实,当时她都该离开的,甚至那时候的奶奶,都颤抖着手在病危告知书上签字了,所有人都默认了,可是温滢不同意,她找专家、换医院,满眼血色地一个个去求,只要是能救回苏瑾柔的,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所以,很多时候,苏老太太、苏驰,乃至苏瑾柔自己都疑惑。
既然这么恨,为什么不放开。
可如果不恨,为什么又要这么折磨。
车子足足开了半个小时,到郊区陵园的时候,雪已经下的很大了,打开车门,一股冷风直钻人骨头里,苏瑾柔拿起后座的衣服披上了,她看了一眼温滢单薄的裙子,翕动了一下唇。
温滢却像是感觉不到这风霜一样,她打开车门,把酒、糕点、花……一一都抱在怀里。
她真的是上了岁数了,以前的她,是不会这样佝偻着腰,反复去数物品的,生怕落下一件,生怕颜蕊蝶会不开心。
“1、2……酒呢?”
“在这里,3、花是4……”
苏瑾柔自始至终都站在一侧看着,沉默不语,这样的事儿,温滢是不会让别人帮忙的,她的爱浓烈极端,给颜蕊蝶的所有东西,不允许任何人碰。
上山的路稍显崎岖,温滢走的很慢,额头也有汗,苏瑾柔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俩人就这么缓慢地走着,到了陵园门口,负责人亲自迎了出来。
“温总,大小姐!”
他西装革履的穿戴整齐,恭敬地站在一边,他是这陵园接手的第二代负责人了,上一代的负责人,退休离开前,特意对他说一下这个奇怪的女人。他告诉他,有一个女人,每一次来,无论春夏秋冬,她都会穿着粉裙子,很旧了,可别以为她没钱,她是瑾荣集团的负责人,出手阔绰。他曾经见过她打电话给别人,电话里,她颐指气使,甚至对于身边那个总跟着她的小孩子,也是没有好脸,脾气看起来是不好惹的,可是她对于陵园的负责人很恭敬,每一次,离开的时候,她都会神经质一般握住他们的手,嘱咐他好好照顾亡人,需要什么都可以提,她都会满足。
刚开始,他还不相信,可看到过几次奇怪的女人前来祭拜,不见他,同事们都满是好奇,大家八卦的时候,还在网上找到过温滢的照片,看着照片里,穿着西裙,烈焰红唇,强势至极的女人,几个人都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匆匆数十年,那个奇怪的粉裙子女人,变成了老人,而她身边的不苟言笑的孩子,变成了女人。
俩人走到颜蕊蝶的墓碑前的时候,苏瑾柔默默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墓碑上女人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可是笑容明艳端庄,因为温滢的交代,墓碑前一颗杂草都没有,很干净,还挂着新鲜的鲜花。
苏瑾柔看着颜蕊蝶的照片,想起小时候的种种,眼圈泛红。
记得很小的时候,苏瑾柔走路还不是很稳,又因为身体不好,身后一直需要人,好几次她要摔倒了,兰嫂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抱住她。
可哪儿有孩子,不渴望母亲的,小小的苏瑾柔会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颜蕊蝶站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有时候,明明手臂都伸出来了,她却又生生地收回去。
最严重的的一次,苏瑾柔不小心被玩具绊倒了,摔的额头上都出血了,就怕以后留疤。
她嚎啕大哭,印象极为深刻,兰嫂都急的不行,奶奶和爸爸都围着她,一家人忙成一团,准备去医院,小小的大小姐透过人群,去看妈妈,她看见颜蕊蝶低垂着头,不看她,可却有眼泪一滴滴落在了桌子上。
以前,不懂爱,没有爱过人的苏瑾柔,说是不恨不怨,那是假的。
可现如今,岁月模糊了太多的记忆,而她也隐隐地感受到了颜蕊蝶的想法。
她是做好了打算,要跟温滢远走高飞的,怕一旦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旦吻她,就会舍不得,就再也离不开了。
……
苏瑾柔磕完头,默默地在一侧跪着,温滢把水果糕点鲜花都摆上,她自己跪在那,又倒了一杯酒,红着眼,久久地凝视照片上的颜蕊蝶,片刻之后,她抬起手,用指尖一点点去触碰那冰凉的照片。
一下,又一下,她的手那么的缠绵,目光那么的不舍……就好像是,母亲还活着。
“我来看你了……阿蝶,我来了……”
苏瑾柔知道她的心思,她沉默地起身,缓缓地往外走。
温滢每一年,都会有很多话对颜蕊蝶说,她不喜欢别人在。
或是恨的,或是爱的,可那都是她们之间私密的对话不是么?
……
只是今年的雪有些大,苏瑾柔仰头看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一时想着母亲,一时又想起她离开前,秦曦那隐忍痛苦的眼神,她闭了闭眼睛,手抚在胸口处。
这也是爱么?
原来,爱不仅会让人感觉幸福快乐,同时也会痛苦心疼的。
陵园的管理人员给苏瑾柔倒了一杯热茶,看她穿的单薄,让她进屋去坐一坐,别总在门口站着,在吹了风感冒。
他对于苏瑾柔充满了好奇,之前,他听上一个管理人员说,那个粉衣服的女人身边总是会带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那小女孩长得跟布娃娃似的,精致又漂亮,可她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脸色那么苍白,嘴唇有一段时间都是紫色的,她们一大一小会在墓碑前跪很久,然后,小女孩就会被撵到一边站着默默地等着,那个粉裙子的女人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小女孩一站就是一天。
偶尔的,还有人看到过,那个粉裙子女人,紧紧地抱着小女孩,一边哭一边狂乱地说着什么,那小女孩被吓得瑟瑟发抖,有时候,也会失声大哭,却从不敢挣脱她的怀抱。
如今,这个小女孩长大了,还出落的这么亭亭玉立。
男人么,总是会对美女产生好感。
他看着苏瑾柔瑟瑟发抖的模样,忍不住去慰问关怀,让她去屋里待着,里面开了空调不会那么冷。
苏瑾柔摇头拒绝了,微笑地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那个微笑虽然有些疲惫,但当她眼睛弯起,眉宇间的温柔真的是能让人深陷。
脸一红,他的心有些热,又去屋里拿了一件外套,要给她御寒。
苏瑾柔摇了摇头,依旧笑着说了一声:“不用了,谢谢”。
她有洁癖,除了秦曦的衣服,别人的她是不会穿的。
这雪,一直不停,管理人员本来想要和苏瑾柔聊几句的,可也察觉出她礼貌的距离,他就去屋里看监控去了。
不是他要盯着人家祭拜,主要是那个温总穿的太少了,又上了岁数,别再冻出什么意外。
苏瑾柔怔怔地望着从天而降的雪花,想起了那一天的初雪,她正两眼放空地望着天,那边,突然传来推椅子的声音,那边管理人员一下子站了起来,惊呼:“天啊,她在做什么?”
苏瑾柔听到声音,心脏一跳,她快步走了过去。
管理人员的手有些颤抖,他指着大屏幕,苏瑾柔望了一眼,死死地咬住了唇。
这样大的雪,又下了这么久,天地之间都被裹上了一层白,墓碑上全都是雪,满上的萧瑟。
而在外面待了三个小时的温滢,她自己都冻僵了,耳朵都红了,还弯着腰,努力挺直僵硬无比的身子,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双臂,用力地抱着墓碑,一边吻着冰凉的墓碑,一边流着泪,喃喃地说:“别怕,阿蝶,别怕,我抱着你就不会冷了。”
她那么的冷了,可她怕她的阿蝶会更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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