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在半空中盛放,整个漆黑的海港瞬间被点亮。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一辆轿车在康铎城区的长街上疾驰,沿着西岸的海景大道,飞速地将身后的喧闹人群抛在后面,如一支箭一般隐入了墨黑夜色。
车上电台“嘀”的一声报时,晚上十二点整。今夜的康铎是个不夜之城。
今日是北敕雷岛屿回归墨撒兰的周年庆祝日。
白日里的首都民众走上街头,在圣保罗教堂前摆满了白色的鲜花,举行活动纪念阵亡的士兵。
晚上八点开始,墨撒兰国家电视台在新建成的敕雷海港举办了纪念回归晚会,晚会盛况通过电视台进行现场直播,一直热闹到了夜里十点,首都康铎的公主海港上也举办了精彩的焰火表演。
两年前对北敕雷岛屿的战役胜利后,墨撒兰国家石油公司收复了整个海湾的所有油田,还在临近北敕雷岛的附近海域勘探出了矿床,之后整个国家动用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对北敕雷岛进行了基础重建和灾民安抚工作,并在北敕雷岛屿西边较为平缓的地带开发了一段海域,形成了一个优质的经济和旅游合作区域。
整个国家从未有如此团结向上、人民激荡昂扬的时刻,正如首相梅杰所说,这是自墨撒兰独立建国以来最伟大的胜利。
在这一段历史中,铭刻了一个闪耀着熠熠光芒的名字。
许多人记得那一场战役的盛况,“春雷”战役结束一个月之后,胜利归来的军事将领在卡拉宫接受了女王的荣誉奖章,授勋仪式结束后,年轻的女王殿下邀请了墨撒兰的功勋之臣在卡拉宫共进午餐,午宴开始之前,由王室的摄影师拍摄了纪念照片,在第一行的贵宾席中,一整排盛装的王室家族坐得整整齐齐,其中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那是属于柏钦殿下的位置,然而,他没有来。
自那之后,他在他的国家消失了,已经两年。
每一年电视上的影像资料都会无数次地播放他的画面,那是墨撒兰军队成功登岛之后,由银翼护航战机护送着他的专机返回首都康铎时,他步下飞机的画面,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媒体的视线。
镜头下的杜柏钦,依然是冷峻英挺而漠无表情的一张脸庞,只是跟出征时的意气风发相比,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眉宇之间毫无欢容,一直拢着一抹憔悴病色,显得苍白黯淡,他只出现了十多分钟,仅仅跟首相梅杰派来的官员交代了几句,并没有接受任何采访,而后便登车离开了,随后的媒体联合采访,则全部交给了参谋长办公厅秘书官周马克。
首都有媒体揣测他的健康状况恶化。陆军总院方面并未发布任何消息。
局势稳定的三个月后,在他任职期满之前的一个月,年轻的康铎公爵提前卸任。
原海军总参谋长继任国防参谋长,国防部长潘雷格提拔原杜柏钦的部属谢梓担任国防办公厅主任。
国家又走向了正轨。
两年多了,墨撒兰的媒体失去了一个英俊的头版头条,整整两年,无数的小报记者们二十四小时守在泛鹿庄园门前,这座古老的庄园依旧戒备森严,只是没有人拍到过任何关于他的照片。
狗仔们在泛鹿庄园受挫,并不代表他们毫无收获,首都康铎的世界依旧精彩纷呈,月亮报在今年五月爆出了安德王子在脱衣舞俱乐部招妓的丑闻。
于是媒体又开始盘点这一代王室后代,又一次提及杜柏钦。
他为国建立的显赫功业,他自身感情世界的扑朔迷离,以及他的急流勇退消失无踪,足以构成一个英雄式的传奇。
那一次订婚在公众前露过一次脸之后,只要他每一回出现在报纸版面,都能被疯抢一空。
只是这个传奇不能再为报纸带来销量了。康铎城内所有的新闻主编都非常的惆怅。
周围的吵闹渐渐消失,沿途草木开始繁茂,远处可见黑色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对岸的烟花升起。
那是公主港的焰火庆祝活动进入了高潮。
一周年的庆祝活动举办时,大批的人潮涌向海岸边,甚至有醉酒的游客跳入海中游泳,首都不得不出动了大批警卫维持秩序。
到第二年,旅游局开始规划,将这一场烟火庆祝晚会固定了下来,成立了一个新的旅游项目,又再一次将墨撒兰的旅游事业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车子已经离开了城区,驶向康铎近郊轻尾平原区的一片乡间别墅区。
这一片区域比邻墨国最大的综合性大学,从近道去墨撒兰国家大学的医学部,只有十分钟的车程。
深夜的巨大树林上方仿佛有妖魅飘过,一幢绿色的哨岗小屋里亮着灯光,谢梓的车经过系统身份识别,又开了一段路,驶进了别墅的开阔前廊。
廊下的灯光未灭,一位穿着灰色宽袍的男人迎上前来:“谢先生。”
谢梓从车中跨出:“司先生,柏钦——”司三压低声音道:“殿下睡下了。”
谢梓抬腕看了一眼时间,无奈地说:“唉,早知道我提前一点走。”
“谢梓?”一名高挑男子打着呵欠从门内走出。谢梓深夜见到他,展眉笑了一下:“何院长。”何美南笑了笑:“喝一杯?”
司三正召司机过来送何院长,闻言道:“我让用人过去收拾一下……”
何美南摆摆手:“不用了。”两个人熟门熟路地往侧厅走去。
何美南站在一整排发亮的酒橱前,淡淡地说:“他早说过,你不必年年这个日子都过来。”
谢梓径自取了一支酒:“不见见他,我心里不放心。”何美南拿了两个杯子:“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今天。”
“事实上,有关北敕雷的一切,他都不愿回忆。”
两个人在窗前的桌子边坐下。
这一段时间国防部的工作比较平静,谢梓有一阵子没来荫花别院了:“他身体最近怎么样?”
何美南也依旧是淡淡的:“医疗团队想再做一次手术,但是他态度可有可无的,况且,没有手术指征。”
何美南接到他侍卫队电话的那一晚,是夜里九点多,他刚刚进家门。
家里一楼的客厅,胸外科主任跟他爸两个人在家里的沙发上喝茶,电视上正播着北敕雷岛收复的新闻,两个人都是部队军区医院出身,对这一场收复战役异常的关注,眼看着银翼的战机飞过敕雷海湾,海岸边的军舰汽笛长鸣,对岸缓缓地升起墨撒兰的君主旗,两个老头激动得拿着手帕直擦眼泪。
这时何美南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退休的老何院长看着一向稳重早熟的儿子发了疯似的拽着他手下——五十几岁的胸外科主任往外冲。
老院长摇了摇头,往空军医院总值班室打了个电话,没到一刻钟,老院长跟着出门了。
何美南路上都没敢告诉胸外主任是怎么回事儿,直到进了医院发现手术室的病区已经被封锁,何美南再也瞒不住了,把胸外科主任往手术室里一推,站在走廊里给迟迟不到的麻醉科主任打电话,没说两句,何院长暴跳如雷:“我告诉你!病人要是死了医院明天就关门!全部人上国防部请罪!”
手术室里护士正给主任穿手术衣,系带子的时候,看到主任握了好几次拳头深呼吸,她进手术室都多少年了,从来没见过大主任上手术前这样。
那颗子弹偏离了心脏一寸,贯穿了胸膜,病人救回了一条命,但术后预期的恢复,漫长而艰难。
两个人对着空旷花园,很快就喝完了大半瓶酒。
何美南微醺,问起私事:“你这么晚不回家,太太不追问?”谢梓沉默,好一会之后才低声说:“我们分居快两个月了。”
何美南这时才乐了一下:“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好先生,怎么太太也抱怨你?”
谢梓无奈地苦笑:“工作太忙了。”
谢梓也好奇:“你为何独身那么多年?”
何美南耸耸肩:“独身有什么不好?谈恋爱什么下场,你看看屋里那个。”
两个人又默默吞了一口酒。
何美南怔怔地盯着杯中的液体,黄金一般的液体闪着流光,他忽地一拍桌子,然后掏出手机。
谢梓看着他滑开手机的通讯录,然后找出一个号码,谢梓望了何美南一眼:“你跟她是朋友?”
他话中淡淡的敌意。
何美南知道谢梓是杜柏钦一手提拔起来的,对他一向忠心耿耿,只好无奈地说:“算是吧。”
谢梓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口气仍然平平淡淡:“当时要不是殿下护着她,我不会让他们走出墨撒兰。”
何美南有他自己的主意:“唉,你知不知道她接一次柏钦的电话,我治疗效果会好多少?”
谢梓听他这么说,只好看看表:“华国跟康铎有一个小时时差呢,现在都三四点了。”
何美南没当回事:“放心,她三更半夜都不睡觉的。”谢梓纳闷地问:“为什么?”
何美南摇摇头道:“双胞胎是早产儿,我介绍蔓莎给她认识,蓁宁会向她咨询一些新生儿的问题。”
谢梓好奇地问:“蔓莎是谁?”
“我的新生儿科主任。”何美南慢悠悠地道,“蔓莎说从来没见过那么情绪紧张的妈妈,夜里不睡觉,搬个小凳子坐在床边看孩子还有没有呼吸。”
谢梓听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吸了口气:“殿下知道吗?”
何美南拿夹子敲着冰桶:“怎么不知道,你以为他去年要死要活非得上飞机是什么原因?”
这事儿谢梓也听过,那一次何美南和他闹出的动静太大,整个国防部的高层都惊动了。
那时殿下做完手术半年多,想要坐飞机出国,他的医疗团队不允许。
杜柏钦态度强硬,泛鹿的车都驶进康铎国际机场了,何美南赶了过来,他甚至跟军方打了招呼,哪怕派战机升空也要把他的飞机拦截下来。
他是功勋卓越的人,北敕雷刚刚收复不久,政局未定,他的生命对整个国家都至关重要。
何美南作为他的医疗团队负责人,是接了军令状的,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墨撒兰不能失去他。
结果杜柏钦的飞机刚在跑道上开始滑行就接到了命令,即刻返航。何美南气得跳脚,半个康铎机场都封锁了,何美南在塔台上扯着无线电对杜柏钦破口大骂:“你就飞上去,下来时我保证你棺木上覆盖着国旗接受朝野吊唁!”
那一次之后,杜柏钦没有再提过要去华国的事情。
何美南按下了通话键,讯号连接漫长的几秒,空气仿佛凝固,电话果然通了。
何美南轻笑一声,熟稔的语气:“蓁宁美人儿。”
电话那端沉默了会儿,传来柔和的女声:“您好,何院长。”何美南说:“今儿晚上康铎的烟火很美。”
蓁宁温和地答:“是的,我看到了新闻。”
何美南知道,两个人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杜柏钦给她打过电话,孩子出生时、华国新年、情人节、孩子的生日、蓁宁的生日……
蓁宁大部分时候都会接他的电话,两个人聊一会儿孩子的话题,当然,蓁宁报喜不报忧的情况居多,杜柏钦何尝不知道,但没有能力陪伴,一切都是徒然。
有一次他打电话给她,蓁宁一直不接,杜柏钦担心是不是孩子生病了,后来仔细查了日历,发现那天是华国的清明节假期。
想起她亘古一般沉默的电话,隔着一个安达曼海洋,仿佛无声的对抗。那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
何美南握着酒杯摇摇晃晃地问:“孩子们最近好吗?”
“挺好。”蓁宁在那头问,“鲁鲁怎么样了?”
何美南说:“司三告诉你了?”
“嗯。”
鲁鲁受伤的腿上发现了小细胞肿瘤,上个月开始恶化,兽医建议杜柏钦考虑最后阶段让它接受安乐死。
“殿下呢?”
“它是一只很长寿的狗了,他会接受的。”
何美南手指轻轻地捏住了杯子,碎冰传来一阵冰凉:“抱歉,我一直没有办法让他去看你,我治不好他。”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呼吸声,蓁宁没有说话,隔了很久,极轻微的声音才响起:“对不起。”
何美南冷笑一声,把电话挂了。
谢梓摇了摇头,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春天的夜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风熔推开了风曼酒店一楼餐厅的门,拍了拍蓁宁的肩膀:“听哥哥的话,下次带着孩子一块儿回家。”
蓁宁抬头对风熔笑了笑,没有说话。
孩子出生之后,蓁宁一直带着孩子住在市里,双胞胎一岁多了,她从来没有带孩子回过家,每次回家都是孤身一人。
风熔说:“妈妈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哥,”她的三哥躺在家族的墓地里不过两年,蓁宁摇了摇头说,“我不想让妈妈伤心。”
风熔看着车库地上的路标,侧了侧身护着蓁宁往里边走去:“妈妈昨晚特地来找我说话,让我劝你不要带孩子去,要不你把孩子送回家,让你嫂子带几天?”
蓁宁温和地说:“没关系的。”
司三给她打电话时,就问过她能不能回一趟泛鹿,在鲁鲁走的时候,蓁宁答应了,她把这件事告诉大哥,大哥和妈妈是怕她带了孩子去,一切变数太大,万一孩子被杜家留下,怕她承受不了。
蓁宁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双胞胎现在还在喝母乳,孩子出生是早产,一岁之前还生了两次大病,蓁宁一直都没有戒奶,医生也说可以喝到两岁左右自然离乳,现在孩子一岁多了,加之夏季气候温暖,蓁宁打算带宝宝们出门。
两个人走到了车旁,风熔从车尾厢里拎出了一个大篮子,塞进了蓁宁的车里。
风熔问:“真的不用我安排人陪你去?”
蓁宁摇摇头,朝着他伸出手臂:“替我问候妈妈。”风熔抱了抱她:“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两兄妹各自上了车,在路口的拐弯处分开,蓁宁一路开回了家,在楼下停好了车,拎着大篮子打开门,阿姨正在客厅看电视。
阿姨见她回来了,起身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东西:“晚饭吃过了?”
蓁宁点点头说:“宝宝睡了?”
阿姨低声说:“找了会儿妈妈,哄睡了。”
蓁宁推开门缝看了一眼卧室,灯关了,两头小猪睡得呼呼的,她换好睡衣,洗手,进房间趴在床上亲了亲两个孩子,杰米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伸手要摸她的胸部。
夜奶都戒了几个月了,蓁宁伸手把他的小手握住,亲了亲,安抚了会儿,小子又睡着了。
蓁宁走出房间,阿姨正坐在小凳上整理她带回来的那一大篮子,有腊肉、松茸、梨子、成嫂给她包的粽子。
阿姨一边把腊肉收拾好了放冰箱,一边跟蓁宁说话:“下午快递送来的签证,我给您收在抽屉里了。”
蓁宁应了一声:“行,我让你准备的证件收拾好了?”
“好了!”阿姨乐呵呵地答应了一声,坐在凳上挺直了腰杆,“我看这回谁还敢说我们宝宝没有爸爸!”
蓁宁告诉她孩子爸爸是外国人,两人不合适就没有在一起。保姆照顾孩子久了有了感情,有一次就特别惋惜地跟蓁宁说这么可爱的孩子爸爸怎么不要,蓁宁听到了,马上纠正了她:“阿姨,宝宝爸爸当然是爱孩子的,咱们不能这么说,宝宝听到了不好。”
阿姨立刻就明白了,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阿姨从厨房出来,给蓁宁洗了个梨子:“老人还行吧?”
大哥陪师父上省城大医院做膝盖手术,蓁宁下午去看师父了。“挺好,手术挺顺利。”
“人老了各种毛病就多了,前几天听成成妈妈说,她公公晚饭喝了点酒,就脑中风送医院去了。”
蓁宁放松了身体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听阿姨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小区里各家的琐事,蓁宁其实并不认识成成妈妈。这个房子是好多年前爸爸买的,当时是方便她每次读书从国外飞回来时在市区里住一晚,她工作了之后很少住。一直到从康铎回来待产的那一段时间,才在这儿住下来,那段时间她心情很不好,不出门,住了快一个月,邻居都不知道里面有人。
小区里的保姆阿姨们有一个社交圈子,下午集体带着孩子在楼下的花园里玩耍时,保姆们凑一块儿论一论东家的家长里短,阿姨到蓁宁这里工作没到一个月,就把所有宝宝的家庭都摸熟了。
保姆姓王,当时月嫂离开后,照顾孩子的阿姨很难找,她是一个单亲妈妈,又是双胞胎,又要求住家,孩子又是早产,很难照顾,好多阿姨一听就拒绝了,后来中介给她介绍了王阿姨。
王阿姨老家在沧县,是一位粗嗓门的大姐,做事麻利,丈夫早年来城里务工,她不想留在老家,就一直跟着来做家政,干了快十年了,还自学考了保姆证。
王阿姨有一对双胞胎儿女,在县城的高中读书,也许是缘分吧,当时在家政公司看到蓁宁特别着急,一口就答应了。
后来蓁宁发现她是一个见过世面的阿姨,蓁宁跟孩子说的母语是华文和英文,回头发现阿姨带孩子的时候,也迅速用上了简单的幼儿英语。
一打听,王阿姨的上一任雇主是一个驻华的外资公司代表,以前天天去国际学校接孩子放学呢。
蓁宁心想,失敬了失敬了。
有时下午蓁宁和保姆一块儿带着宝宝下来玩,蓁宁带着宝宝在草地里捉蜗牛,单身妈妈带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很是瞩目。
阿姨们很早就问过王阿姨,怎么从来没见过孩子的爸爸,王阿姨一直说孩子的爸爸在国外工作,虽是这样说,也免不了闲言碎语。王阿姨脾气耿直没少为这事儿生气,这一次知道了蓁宁要带她出国,她下午再带着宝宝去小区花园里遛弯,脸上都神气了不少。
飞机开始降落在康铎国际机场的时候,蓁宁把怀里的杰米摇醒了。降落时耳膜内压让他不舒服了,蓁宁立刻给他吸安抚奶嘴,一直醒着喝奶的瑟瑟推开了奶瓶,扭动着身体凑上来要抢弟弟的奶嘴,蓁宁哎呀了一声,保姆把他抱住了,杰米顿时咯咯地笑了起来。
座椅下方轻微地震动,飞机着陆了。
两个孩子喝了奶,安安静静地坐在妈妈的怀抱里,并排趴在舷窗边上,大眼睛滴溜滴溜地望着舷窗外的飞机。
空乘小姐把宝宝的推车取了下来。
蓁宁让阿姨把瑟瑟放进了推车,自己抱着弟弟。杰米抱着他的玩具小熊,蓁宁跟宝宝说:“谢谢空乘姐姐,跟姐姐再见。”
杰米乖巧地挥手。
空乘小姐的眼睛柔成了一汪水。
三个小时的航班,机舱里两个宝宝都没有哭,一看下了飞机还没到,瑟瑟发脾气了,坐在推车里蹬腿,扁了嘴要哭,保姆把他抱起来,蓁宁凑过去要亲他,被他噘着嘴伸手一把薅住了头发。
“杜见贤!”蓁宁疼得叫了一声。这臭小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蓁宁伸手把他拎了过来。
蓁宁把瑟瑟抱在怀里,走到了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走来走去轻声安抚,过了一会儿保姆带着杰米过来时,哥哥已经安安静静地趴在了妈妈的肩上。
两个男孩子都穿了一模一样的蓝色小上衣,藏蓝色裤子,长得太可爱了,蓁宁和阿姨推着宝宝往出境口走去时,沿途的女性旅客纷纷放慢了脚步,对着一对宝宝露出微笑。
两个人在出境口岸停下来时,蓁宁犯了难,她跟阿姨持的是华国护照,应该走境外旅客通道,可两个孩子是墨撒兰籍,要走本国居民通道。
蓁宁在一旁找到了一位墨撒兰入境管理处的官员。
那位留着小胡子的男士接过她手上的四本护照,看了一会儿,又走过去跟办公室里的官员说了几句话,男士再回来时问了一句:“女士,孩子的父亲呢?”
“他在康铎。”蓁宁镇定自若。
男士将护照递还给了蓁宁:“请另外一位女士走旅客通道,请您陪着孩子,这边请,女士。”
蓁宁叮嘱一句说:“阿姨,你过了海关就站在旁边等我。”
男人接过了阿姨手上的推车,引着蓁宁往窗口走去:“女士,孩子姓氏是杜沃尔,是众所周知的那个杜沃尔吗?”
蓁宁听到了,笑了笑:“你觉得呢?”
双胞胎是34周出生的,破羊水时蓁宁也很慌乱,本来医生希望她能撑到35周。孩子们出生第二天,是柏铮过来的,其实杜柏钦没有要求孩子们一定要入墨籍,只是杜夫人第二次过来看宝宝时,跟蓁宁商量了一下,杜家想在当地给她和宝宝添置产业,还要从墨撒兰调来专门的育婴保姆,蓁宁都拒绝了,最后只商量好了孩子们的身份问题。蓁宁其实对这件事没有特别大的意见,孩子们总归是需要一个户口,征得她的同意之后,杜家很快就送来了孩子们的墨撒兰身份证件。
小胡子男士摇了摇头,幽默地答:“我不敢猜,女士。”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早晨十点,蓁宁合上酒店的门时,抬眼看了一眼酒店的走廊。一整层楼都静悄悄的。
房间内孩子的嬉闹声隐隐传来。
两个宝宝第一次出国住酒店,适应得比蓁宁预计的还要快。进了一个新鲜的环境,两个小子都开心得不行,一大早就在沙发上用力地扭着小胖腿爬上爬下,连妈妈出门都痛快地飞个吻就再也不管她了。
蓁宁下楼取了车,开出了酒店的停车场。康铎市区变化不大,夏季道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早高峰已经过去了,阳光淡淡地照耀在这座淬金之城上。
蓁宁开了导航,沿着公路一路疾驰而去。
开了一段路离开了中心城区,沿途车辆渐渐稀少起来。
蓁宁再拐了一个弯,进入了轻尾平原,远远看到了平原上整片的参天大树,她打开了车窗,阴凉的风吹了进来,路上的私家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蓁宁知道杜家在这里有一幢度假别墅,但这里离杜柏钦平时工作的市政中心区有一段车程,所以他很少住这里,蓁宁在地图上看了一下,这里离墨撒兰国家大学医学部倒是很近。
在遮天蔽日的大树下开了十分钟,蓁宁终于看到了大门的值勤哨岗,一幢绿色的小房子,主体建筑依旧遥不可见,看来这座宫殿的隐蔽性跟泛鹿庄园也是不相上下。
司三等在了哨岗的入口处。
蓁宁把车停在入口,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司三还是老样子,穿了一件米色的墨撒兰传统长袍,对着她微微鞠躬:“束小姐。”
蓁宁冲着他扬扬手。
蓁宁上了司三开来的车,依旧是在阴凉的大树下行驶,转了一个弯,道路旁出现了一条清澈溪流,又开了一段,终于在巨大草坪的尽头见到了建筑的红色屋顶。
车辆渐渐驶近,蓁宁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幢传统墨撒兰风格的房子,外面的一层完全是空旷的,一整排米白色巨大的柱子支撑起整座建筑,没有墙壁,仅在上方垂落着半卷的青色蔺席用来遮阳,风穿堂而过。
司三带着她往里边走,穿过一个花木扶疏的长廊:“本来安排的是明天,可昨晚鲁鲁情况恶化,很痛苦,今早医生已经到了。”
蓁宁只想快点见到鲁鲁,没有心思再打量这座华美绝伦的房子了。司三拨开白色的纱幔:“它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医生说止疼让它走,殿下已经同意了。”
司三在走廊上放慢了脚步,对面的窗户帷幔低垂,风吹起来。
蓁宁跟着司三脱了鞋,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一个铺着柚木地板的客厅。
蓁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杜柏钦穿了一件黯蓝色府绸棉衬衣,那衬衣的料子有些发皱,他坐在地毯上,在他身旁的是躺着的鲁鲁,医生正扶着它的前爪,将药物注射进它的身体。
蓁宁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司三退下去了。
它十二岁了。
在服役期间经历了多次伤病,退役后受到了杜柏钦很好的照顾,可毕竟已经是一只很年长的狗狗了。
鲁鲁已经是濒死的状态,两个爪子搭在杜柏钦的腿上,勉强地想抬头看他,浑浊的眼里流下大颗的泪滴,其实它已经看不见了。
医生说:“殿下,您抱抱它。”
杜柏钦伸手把它抱了起来,不断地抚摸着它的脸颊,它在他怀中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兽医过来,用一块厚厚的蓝布把鲁鲁的身体包了起来,一直等候着的宠物丧葬师把它抱走了。
杜柏钦想站起来,手撑着身体,侍卫立即走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他转过身,看到了一直静静地站在门口的蓁宁,愣了一下,然后红了眼眶。他仓促地别过脸,迈开腿往走廊外走去。
蓁宁追上他。
杜柏钦被她拽住了。
杜柏钦低着头,感觉她手掌的温度透过衣服渗进他冰凉的身体。他胳膊僵硬着,一动不动。
蓁宁把他拉回了屋子,两个人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杜柏钦在她怀里流眼泪。
蓁宁抬了抬头,看到二楼蓝色的窗户,有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过了好久,身侧的男人动了动。
“孩子们呢?”沙哑的嗓音还有淡淡的鼻音。
“在酒店。”蓁宁推了推他,两个人坐直了身体。
“你知道了?”
“我登记入住的时候,酒店一整层都是空的。”
“听着,柏钦,”蓁宁忽然说,“明天我让孩子们过来看你。”杜柏钦语气微微激动:“可以吗?”
蓁宁坦然地说:“你是他们的父亲。”
杜柏钦想了想:“我可不可以跟你回酒店?”
“不行。”蓁宁干脆地拒绝,“我本来没这个打算,我今晚得跟他们先说一下。”
杜柏钦愣了一下:“抱歉。”
蓁宁看了一眼他的侧颜,依旧是白皙狭长的内双眼睛,脸孔苍白,她淡淡地说:“何美南跟我抱怨你不听医嘱。”
“我很好。”
杜柏钦驾车把她送到了别墅的门口,低下头,礼节性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蓁宁上了自己的车,开车走了。
守在门口大树林里的月亮报小报记者没抱任何希望地守了一个多月,他是新入职的菜鸟,前段时间得罪了老板被派来这里喂蚊子,此时他躲在树干后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往办公室打电话,电话一通,也不管接电话的是谁,压着声音吼:“我在荫花宫殿门口,看到了大殿下!和一位女士!”
同事尖叫一声,然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电话掉在桌面上,又被拿了起来,然后是一声大叫:“主编!”
下一刻那个专门折磨他的女魔王的声音冷淡地传了进来:“看清楚了,是不是大殿下?”
小记者顿时慌了手脚:“我没见过大殿下!应该是吧,很高很英俊!”
“拍照片了吗?”
“没、没、没来得及!”
“蠢货!”
“女士呢?年轻的?老的?”
“年轻的!开车走了。”
“车牌号呢?”
“没、没、没记住!”
“你不用回来上班了。”
电梯“叮”的一声,蓁宁出了电梯门,迎面而来的是伊奢。
伊奢看到她,立刻后退,右手按在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王室鞠躬礼:“束小姐。”
蓁宁客气地笑了笑:“侍卫长大人。”
她沿着走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昨晚走廊上的人是你的?”
伊奢跟在她的身后,也没有否认:“殿下吩咐了,您跟宝宝的安全是我们的责任。”
蓁宁昨晚就发现了,也没确认,出于谨慎,没敢让孩子们出门。她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抬手搓了搓脸,收拾好一路上的低落心情,抬手敲了敲门:“妈妈回来喽!”
王阿姨来应门,手臂上挂着瑟瑟,瑟瑟掰住了蓁宁肩膀,要往外伸脖子:“看看!”
蓁宁说:“妈妈要进屋了。”瑟瑟摇头:“不要不要不要!”
蓁宁伸手把他接过来挎在腰上,小子拼命掰门,蓁宁只好带着他出来逛逛。
伊奢正站在房门前,看到趴在蓁宁肩上的宝宝,眼睛忽地瞪大了,然后双腿并拢,立刻站直了。
蓁宁说:“这是Arthur。”
伊奢鞠躬,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手背:“小殿下。”
瑟瑟也听不明白他说的话,笑嘻嘻地伸手去抓他肩上闪亮亮的肩章。
蓁宁把瑟瑟往伊奢怀里塞:“伊奢,你抱一抱他。”伊奢紧张地摆手往后退:“束小姐,这不合规矩。”
蓁宁没当回事儿地说:“抱吧,我们华国人不讲究这些,他喜欢你。”
伊奢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瑟瑟。
这混世小魔王,要不是看他跟他弟弟长得一模一样能凑一对吉祥物的分上,蓁宁早就想把他扔大门口了,眼看伊奢抱稳了他,蓁宁扭头就走。
臭小子急了,在伊奢手臂上扑腾:“妈妈!”
蓁宁抿着嘴偷乐:“你跟叔叔玩吧,妈妈要回去了。”
瑟瑟嗷呜一声,一巴掌拍在了伊奢脸颊上:“不要不要不要!”
车子驶进泛鹿庄园的半山弯道。
蓁宁又看到了那面碧蓝的湖水,她坐过的那只小舟还系在湖边,一切仿佛还跟昨天一样。
她第一次来泛鹿,是秋天,山坡上的林木都是绚烂的红色和黄色,这一次,是春天,整个泛鹿庄园是荫翳的、翠绿的、轻盈的。
她静静地望着车窗外出神,两个孩子似乎也感染了妈妈的情绪,杰米歪了歪头,把小脑袋枕在了妈妈的肩膀上。
远远地看到了那幢砖红色的大宅,蓁宁定睛一看,司三换了件新袍子站在屋前,在他身后白色的廊柱下,一整排白衣黑裤的用人站得整整齐齐。
独自立在泛鹿庭院车道前的是一名高个子的男人,穿了一件白色条纹衬衣,外面是灰色的休闲西装外套,笔直脊梁如剑。
杜柏钦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压抑住心脏的激烈悸动。车子停稳了。
杰米跟他哥哥刚刚在车里打了一架,哭了一场,此时乖乖地趴在妈妈的怀里,大眼睛里还含着泪水,瑟瑟在安全座椅上扭着身体。
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两个宝宝瞬间安静了。蓁宁温柔地说:“瑟瑟、杰米,这是爸爸。”
杜柏钦脸上神色是镇定的,唇角含着笑,只是脸色有点发白,声音有点发抖:“嗨,宝贝儿,我是爸爸。”
两个宝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瑟瑟忽然对杜柏钦伸出了双手。杜柏钦把他抱了出来。
蓁宁昨晚已经跟他们说过,他们知道今天要见爸爸,杰米靠在蓁宁怀里,眼里还有泪水,好奇地盯着他的父亲看。
蓁宁让杰米下来自己走。
女佣屈膝行礼,脸上的笑容是止不住的慈爱,眼睛不自觉地盯着蓁宁牵在手里的可爱宝宝。
蓁宁望着她们微笑,隔了两年多不见,泛鹿的用人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杜柏钦领着孩子们进了一楼起居的客厅。
蓁宁愣住了,泛鹿的一楼原本是一个典雅的欧式客厅,留有杜夫人收藏的大量古董家具、瓷器和艺术品,如今已经全部被搬走了,仅留了一张沙发和一个小茶几,整个大厅空旷明亮,落地窗连着窗外的浓绿树荫,所以只挂了一层遮阳的纱帘,地板上光洁干净,沙发前铺了彩色的地垫,有两只儿童木马,角落里还布置了一个小小的滑梯。
蓁宁明白杜柏钦为什么要搬回泛鹿来见孩子了,因为儿童房也是已经设计好的,一模一样的两套粉蓝色小床。
孩子们在这几天一直频繁地更换环境,蓁宁没有让他们玩太久,尽量保持了稳定的作息,在客厅里拆了礼物,中午喝了奶吃了辅食就被蓁宁哄睡了,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杜柏钦带他们去花园里玩了会儿。
夜里孩子们陪他们吃了晚餐,八点多,蓁宁给孩子们洗了澡,把他们放在小床上哄睡了。
走出孩子们的房门时,杜柏钦守在门口。
他刚刚洗了澡,穿了件淡粉色的绒线衫,袖子挽到了手肘处,身体消瘦。
一整天围绕着孩子打转,两个人没有单独相处的时光。蓁宁站在他的身前,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的胸口。
杜柏钦说:“过来。”
他把她拉进了怀里,蓁宁终于伸出手,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胸口。杜柏钦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蓁宁嗓子哽住了:“让我看一看。”
杜柏钦声音低柔,手却很坚定地阻止了她:“不用。”
两个人站在孩子们的房间门口,杜柏钦靠在墙上,蓁宁在他的怀中,就那样安安静静地依偎着,站了很久很久。
清晨六点多,蓁宁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一个胖屁股坐在她脑袋上,然后小胖手开始揪她头发:“妈妈!”
蓁宁想起来了,早上五点多孩子起来喝了奶,蓁宁就把他们放在身边重新睡着了,这会儿只好咕哝着应了一句:“宝贝,让妈妈再睡会儿。”
胖屁股拽得更起劲了:“妈妈,起来!”蓁宁哀号一声,拿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杜柏钦敲门进来。
两个孩子穿了一样的蓝色小睡衣,一个坐在她的头上,一个趴在她的胸口,杜柏钦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瑟瑟,哪个是杰米,但他猜蓁宁脑袋上的八成是瑟瑟。
蓁宁头发散乱,两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绝望地问:“我的保姆到了吗?”
杜柏钦说:“伊奢派人去接了,应该快了。”
蓁宁昨天给王阿姨放了一天假,请了一个华文导游陪着她在康铎城内玩了一天。
杜柏钦又问:“我可以带他们出去吗?”
蓁宁把坐在自己头顶上的瑟瑟拖下来递给他:“快点。”杜柏钦抱着孩子们出去了。
蓁宁翻个身,继续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九点多了。蓁宁下楼,看到杜柏钦带着孩子们在花园的草坪上浇水,用人不知从哪儿给他们一人找了一根小水管,两个小朋友正跟着他们的爸爸给刚修剪了枝叶的玫瑰浇水,瑟瑟淘气地伸手去抓水,被喷了一脸的水,他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
杜柏钦放下水管,伸手去牵他起来,回头看杰米也学着他爸爸放下了水管,和他哥哥一样伸手去摸流动的水,小手立刻被溅湿了,杰米皱了皱鼻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蓁宁端着咖啡杯站在厨房的窗户前,看着两个男孩摇摇摆摆地跟着他们的父亲,在树丛茂密的花园里慢慢地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她静静地望着从她的身体里孕育出来的两只小野兽。他们被父亲引领着,走进了属于他们的广袤森林。
早上十点,王阿姨进泛鹿庄园来了,蓁宁领着她看孩子的房间,又看了厨房和辅食的食材。阿姨兜了一圈,擦了擦手,在厨房蒸山药,看到蓁宁进来,阿姨犹犹豫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宝宝们还回去吗?”
蓁宁笑了:“我们就住一个星期,下个星期就回去了。”
阿姨对自己职业生涯的担心放下了,高高兴兴地道:“这房子真漂亮。”
阿姨上班了,蓁宁把孩子们交给了爸爸和保姆,带孩子快两年了,全职妈妈从来没有下班的时刻,这一刻终于觉得能稍微放下心,安安心心地自己待一会儿。
杜柏钦从书房出来,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孩子们早上玩累了,回来喝了奶、吃了水果泥后睡着了,阿姨在客厅里用消毒巾擦孩子们的玩具。
整个泛鹿一楼静悄悄的。
杜柏钦坐到了阿姨的旁边:“蓁宁呢?”
王阿姨干活很细致,头也不抬地答:“吃了早餐,又回去睡了。”杜柏钦客客气气地说:“宝宝很乖,辛苦你了。”
王阿姨叹了一声,心里挺高兴的:“我不辛苦,宝宝妈妈才辛苦,她就是太缺觉了。”
杜柏钦问:“阿姨带宝宝们多久了?”
王阿姨看着孩子爸爸是要聊天的意思,一秒钟从专业家政迅速切换成了唠家常大姐:“三个月开始就是我带了,当时月嫂要回老家,束小姐着急找保姆,我就去了,一看是早产的双胞胎哟,真是可怜,家里月嫂说,生下来,才那么一点点。”
她拿出一个手掌比画,感慨地道:“太小了,养到这么大,不容易。”
杜柏钦一瞬间就感觉鼻腔开始发酸。
阿姨回忆起往事来直摇头:“什么事都是找妈妈,我听月嫂说,孩子出生之后的一段时间,被安置在儿科的保温箱,外婆来医院,只看妈妈,不看孩子。”
杜柏钦脸色有些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蓁宁是不是很难过?”
蓁宁的声音忽然飘了进来:“说我什么呢,我听到了。”
王阿姨一转头,看到东家站在楼梯口,鼓了鼓腮帮子不说了。杜柏钦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脸:“一会儿吃午餐。”
在泛鹿住了三天,何美南带着人上门来了。
他的医生做完检查走了,杜柏钦在房间里休息,何美南在一楼的花厅和蓁宁喝茶。
“你胖了。”
蓁宁嘴角抽搐了一下:“柏钦都忍住没说,你闭嘴好吗!”
何美南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你得调理一下身体。”
其实蓁宁也知道,熬夜太多了,身体一直浮肿,没有时间跑步健身,因为要喂奶,阿姨一直让她吃很多催乳的食物,心力交瘁的时候太多,只能靠吃东西撑下去。没当妈妈之前,蓁宁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强大的毅力,好几次孩子在医院里住院,她都感觉自己要崩溃了,但还是硬撑了下来,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地好转,一颗心又慢慢地复活过来。幸好孩子一岁多后,生长发育跟上来了,健康也稳定下来了。
蓁宁不再加糖了,喝了半杯清茶,问何美南:“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之前从来不问,这一次,他跟我说想看到孩子们的大学毕业典礼。”何美南也不敢承诺什么,平平淡淡地说,“有期望,是好事。”
蓁宁点点头,何美南说过,他的团队是一流的。
何美南望着窗外:“你们回去了,他还是不住这里为好,泛鹿离医院车程太久,这也是当初我们建议他搬到荫花别院的原因。手术后休养期他有好几次情况严重,从泛鹿去医院,太耽搁时间。”
这时杰米摇摇摆摆地从客厅里走了进来,抱着蓁宁的腿,蓁宁把他拎起来,放在大腿上坐着,没过一会儿杜柏钦抱着瑟瑟进来了。
何美南眼红地说:“这也太让人羡慕了。”
蓁宁要回去的前一天,杜柏钦刚好有工作,首相梅杰在去年成功连任之后,委任他担任了国防部的高级顾问,他是掸光高层信赖的核心成员,有重要决策的会议,仍然需要他出席。
夜里他回到家,蓁宁已经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两个箱子立在二楼的起居室。
孩子们睡着了,他洗了手换了衣服,进去亲了亲宝宝们。
夜里两个人在二楼婴儿房外面的起居室沙发上坐了会儿,以前他们会待在泛鹿一楼的花园餐厅,两个人窝在一张藤椅上,看着花园里的渺渺雾色,杜柏钦会一直握着她的手,两个人喝点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的气息一直贴在她的耳后,淡淡的松木雪茄气息,如果那天去了伏空,夹克里还会有飞机机油的味道。
现在宝宝睡着之后,蓁宁不会离他们太远,以防他们突然醒来或者是哭了要找妈妈。
杜柏钦坐在她的身旁,将小半杯酒递给了她。
蓁宁感觉生完孩子之后,跟孩子有关的事情她都很紧张,但其余的情感,似乎都迟钝了,这几天她跟杜柏钦的相处,平缓朴实,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就好像一对照顾孩子的搭档。
在离开泛鹿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睡着时常常做噩梦,梦到她离开康铎的那一夜,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跪在地上,梦境里全是血,泼天漫地的血。
从噩梦里醒过来,卧房一片漆黑,两个婴儿在身旁的小床上睡得天真而无忧。她起床,摸摸他们的小手和小脚丫子,确定都是暖和的,才放下心来。
两个孩子不分日夜的情感索求、清白稚嫩的嬉闹、可爱的童言童语,似乎能让人短暂地忘却人生的创伤,可是这当下夜深人静,两个人面面相觑,胸臆之中都弥漫着一股怆然。
杜柏钦望着她,蓁宁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摇摇头:“殿下,我们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杜柏钦白皙狭长的眼睫微微垂落,掩住了眼里的难过:“你照顾孩子们太辛苦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蓁宁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难得诉了一回苦:“唉,我现在又丑又胖。”
杜柏钦伸手摸她的头发,把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你不丑,也不胖,我更糟糕。”
蓁宁一听这话就受不了了。
杜柏钦把她抱在怀里,蓁宁哭得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抽咽着一直混乱地说话,杜柏钦只听到她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
他说什么都没有办法阻止她道歉,只好扶住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唇。
两个人花了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蓁宁喝了好几杯酒,她从孕期以来从来没碰过酒,更别提喝到现在的微醺了,她喃喃地说:“何美南要是同意,你可以随时来看他们。要是身体情况不允许,我送他们过来吧,下次尽量争取待久一点。”
杜柏钦的脸贴在她的耳后,蓁宁又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他说:“我要你,也要孩子们。”
离开泛鹿的那一天,蓁宁把瑟瑟和杰米抱上车时,两个宝宝都哭了,蓁宁没敢回头。
满城的粉色花朵在枝头落尽,树叶渐渐浓绿起来,不知不觉夜里第一声蝉鸣就响起来了。
夏天真正来了。
蓁宁喜欢家乡的夏天,阳光很好,却不闷热,凉爽宜人。
一路开车从风曼酒店的实验室出发,穿过翠湖北路,向南绕了个弯进入小区,蓁宁减缓车速,在楼下找自己家的停车位,这是老式的小区,没有地库。
蓁宁驶进去的时候看到自己车位旁停了台X5,锃亮漆黑的大车,这车子牌照在小区里似乎没见过,蓁宁多看了一眼。
黑漆漆的大窗,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这时倒车雷达嘀嘀地响起来,蓁宁转头专心看屏幕,停了车熄火拔钥匙下车,推开车门一回头,撞进一个怀抱。
一仰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男人穿了白衬衣,卡其色休闲西裤,衬衣袖口挽起来,瘦削英气的眉目。
蓁宁望着他。
她在世界上那么多地方见过他,只在这一刻觉得最心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
她的眼泪一下控制不住了。
杜柏钦立刻伸手要抱她:“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蓁宁一把推开了他:“你来干吗啊?”
他的手掌按住了她的肩,强硬地把她拥在怀里,蓁宁呜咽着说:“你在这儿根本就不安全,这是普通居民区,根本没有安保措施你知道吗?”
杜柏钦低声温柔地说:“好了,没事,别哭了。”
蓁宁拿手背抹了抹眼泪:“你可千万别让我妈妈看见。”杜柏钦给她递手帕:“嘘,邻居在看呢。”
蓁宁侧了侧身,看到车位旁的小树丛边几个早上买菜回来的阿姨正伸着脖子探着头,她红着鼻子抽噎:“管他呢,谁爱看谁看!”
杜柏钦说:“我给你买了豆花米线,你想吃吗?”
蓁宁抽噎的声音停了一秒,然后立刻擦干净了鼻子,转过头问:“在哪儿?”
杜柏钦替她拎着豆花米线,两个人往楼道里走:“孩子们呢?”蓁宁答了一句:“阿姨送去上早教课了。”
早上蓁宁起床,杜柏钦在客厅和孩子们玩卡片认字游戏,等到她吃完了早餐,他站了起来,说:“我想去看看你三哥。”
两个人开了三个小时的车,蓁宁带他去了家族的墓地,那是一处山坳,单独建起来的一座宁静的墓园,山坡上绿草和松柏掩映,三哥被葬在半山一个风景很好的坡地,跟父亲在一起。
远远地看到了墓碑上的雕刻,杜柏钦轻声问了一句:“你家里会介意吗?”
蓁宁愣了几秒,还是告诉了他:“这是家族的墓地,我们一进来家里估计就知道了,若我妈妈不同意,我们根本进不了大门。”
杜柏钦和她一起,把风泽和父亲的石碑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摆上了花束,蓁宁心里很不好受,每年来这个地方,妈妈都流眼泪。
杜柏钦知道她难过,两个人在陵园里并没有说什么话,下山的时候,他一直牵着她的手。
他们当天夜里回到了市区,杜柏钦退了酒店的房间,搬去和她住在了一起。
那一年秋天二哥风桁结婚,杜柏钦送她回北涧古城参加婚礼,蓁宁早早地到了酒店,下车时,身体瞬间定住了,妈妈正站在酒店门前,和婚庆的人员商量调整迎宾红毯上的鲜花布置。
杜柏钦下了车,也不敢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不远处。风母跟没看见他似的。
蓁宁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上去,喊了一声妈妈。
风母应了一声,示意蓁宁跟着她走,母女俩转身走进了酒店大堂,妈妈说:“你二嫂在里面补妆,你去看看新娘子。”
蓁宁应了一声。
晚上婚宴结束的时候,桌上有大哥大嫂,蓁宁听到母亲说:“你跟宝宝们还住翠湖的那房子?”
蓁宁应了一声。
“妹妹,你带孩子们搬到卫城的房子去住吧,”妈妈搁下筷子,擦手,“你现在住的房子太小了,我们风家不这么招待客人。”蓁宁愣住了。
大嫂微笑着凑过来,把门卡和钥匙放在她手里:“昨天成叔让人去打扫过了。”
除了北涧的老宅,那是家里最好的一幢房子了,原来买来是要给大哥大嫂当婚房的,但大哥喜欢住北涧,那房子就一直空着,这几年南泽湖边的房价飞涨,如今那一带的环境,那可是太美了。
这时亲家的部分亲戚走过来道别,风母站了起来,拢了拢披肩出门送客。
大哥伸手捅了捅她的腰,蓁宁立刻冲着背影喊了一声:“谢谢妈妈!”
高耸的桉树树冠张开,挡住了冬日的阳光,远处海埂长堤、蒲草青青,远眺可见草海里的波光点点。
杜柏钦推着孩子们在公园散步。
瑟瑟在推车里坐不住,杜柏钦把他们抱了下来,两个孩子奔向草地,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小伙伴。
保姆拿着孩子们的奶瓶、衣服坐到一旁看着孩子,杜柏钦放下心来,随意地在公园的林荫道里转了会儿。
蓁宁这个月开始恢复工作,每周有三天,她会去风曼集团的实验室,蓁宁没有空的时候,由他带孩子们来公园玩。
杜柏钦走了一会儿,站到了小道水杉树旁的一个安静的角落,小道旁的树林空地,立着一架飞机,那是一架重新涂装过的P-40战机外壳,深的迷彩绿,机头的鲨鱼嘴巨齿利牙、血盆大口。
蓁宁陪他去过好多次航空纪念馆,这款二战时期使用的飞机他见过很多次了,机型设计非常硬朗,战机配备的引擎可以爆发出两千匹的马力,在高空中爬升速度惊人。
他在瑞士飞过一次P-51,维护得良好的老式古董机,梅林的发动机和卓越的增压设备,高低空作战能力都很优良,尤其是高空俯冲投弹时,飞得太快了。
杜柏钦站在飞机旁,目光淡淡。“先生,有火吗?”
杜柏钦闻声转头,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条绿色丝绒裙子,手腕上挂着的一个小包翻得有些乱了。老太太手上拿着一个暗红色的软烟盒,有些羞涩地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杜柏钦认得那个烟盒,蓁宁告诉过他,那是本地著名的烟草公司,每年缴纳的税利占了全省近三分之一的税收。
杜柏钦弯下腰从身旁的儿童推车里拎起了一个背包,拉开了背包的拉链,掏出了打火机。
他彬彬有礼地偏了偏身子,手举起来低下了头,下一刻,他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珠子,再仔细看老太太的脸庞,秀丽的轮廓下有隐隐高鼻深目的痕迹。
打火机清脆一声,蓝色的小火苗亮起来,杜柏钦替老太太点着了烟,打火机轻轻一甩合上了,他又站直了身体。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看完了一套完整西式绅士的做派,忽然笑了,对着杜柏钦举起烟盒:“来一根?”
杜柏钦眼睛没有离开草地上奔跑着的孩子们,闻言客气地摇了摇头:“我答应妻子戒了。”
“真甜蜜啊!”老太太手夹着烟,放在嘴边吸了一口,享受地微微眯起了眼,“我想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太太,她不会介意你陪一个失去丈夫的老妻子抽一根。”
杜柏钦想了想,从她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
老太太一早观察到了他的眼神,几乎是笃定地问了一句:“飞官?”
杜柏钦低头点烟,听到了一愣,点了点头:“曾经是。”
他抽烟的姿势熟练,烟草醇顺的味道吸入肺部,他忍不住偏了偏头,轻声咳嗽起来,缓过来,低声地道:“抱歉。”
奶奶仔细听了听:“身体受过伤吧?”杜柏钦笑了笑,也没有说话。
老太太指了指那架P-40:“伟大的一段航空史,不是吗?”
杜柏钦站在老太太的旁边,身姿笔直潇洒,靠近女士那一侧的手一直规规矩矩地插在西裤的裤兜,另外一只手垂在身侧夹着烟,只偶尔举起来吸一口,烟雾在他清朗的眉目之间袅袅升起。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是的,女士。”树荫中有微风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