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垠的碧蓝长空。
从飞机上往下看,北部苍凉的城际公路在大地上弯弯曲曲地蔓延,海防沿岸的一些路段全被损毁了,地上的积雪混着黑土显得肮脏,对岸北敕雷岛上被炮弹射中的那一片地区房屋倒塌了一大片,加油站浓烟未散,宽阔的视野中几乎见不到一个活物。墨国海岸这边有政府派出卡车,将岸边需要迁移的渔民一车一车地接往临时的安置点。
视野不远处忽然出现墨撒兰空军的飞机,一架接着一架,轰鸣声在空中轰隆隆地滑过。
远处一条军用跑道长长地漫延在视线的尽头,高耸的雷达塔上士兵的影子一闪而过。
墨国国防部的专机缓缓降落在北敕雷军事基地的跑道上时,北敕雷岛屿上的第一批侦察机已于十分钟前返航。
杜柏钦在飞机上下达了第一道指令,墨撒兰皇家空军派出的航空侦察兵沿着整条北敕雷海防线重新监测了一遍赖昂武装的作战地形。
杜柏钦步出舷梯的时候,结束侦察任务落地的飞官见到他,双眼闪出光芒,立刻在跑道上站定敬礼:“首长!”
杜柏钦在机舱前站定了一秒,对着部下点了点头微微示意,他在军中素来以严苛闻名,但这丝毫不妨碍年轻热情的一代对他的崇拜之情。他是墨国空军之光,即使升任掸光大楼已经多年,在军中依然有很高的声望。侍卫队护送着他下了飞机,杜柏钦上前和飞行员握手,陆续有飞官围上前来,银翼的许多子弟都就读于杜家捐助的航天科技学院,很多都毕业成长成了军队中的栋梁之材,对杜柏钦也寄予了很深厚的感情。
这时银翼的机长——时任墨国空军少将的方裕出来替他解了围,一众飞行队员散去休整,杜柏钦由海军准将基斯陪同着直接前往作战指挥中心。
如一杆标枪一般守在总参谋室门口的通信兵,见到来人,瞬间绷直了身体,军靴“嚓”的一声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主帅督军,士气大振,指挥中心的负责人迅速汇报了这次侦察的结果。墨国侦察机成功监测到了岛上的指挥通信设备和基本基础设施,包括一个炼油厂和一个电厂,并在返航途中发现了几个地图上没有标志的军事据点。
北敕雷岛事件的第三天。
墨撒兰的空中军事力量终于以闪电之势浮出水面,墨国皇家空军最精锐的银翼部队奉命执行对空任务,零七空中突击师十架战斗机和轰炸机从北敕雷军事基地出发,四分十秒钟之后抵达北敕雷岛的上空,目标是赖昂武装在岛上的军事基地。
航空部队在歼击机的掩护下,轰炸机三队和强击机四队攻击了北敕雷主岛,敌军发射火箭炮还击,有一架战斗机被击中了机翼,在战友的护航下顺利渡过海湾,迫降在了墨国的海岸边。
其他的轰炸机正在陆续返航。
飞机在五分钟之后返航完毕,其中一架Y-15无人巡航机在返航途中被击落,其余均平安着陆。
此时,东方的天空正亮起第一抹薄薄晨曦。
墨国海军开始封锁通往北敕雷海岸的全部航道,巡洋舰守住了海面上的油田钻井,渔民们的船只停在港口,整个北敕雷岛一片寂静。第二日早晨九点四十分,墨撒兰第二波空袭开始。
这一次银翼的空机飞过去时,陆地上基本不再见武装军队的身影,岛上的赖昂武装部队躲进地下,开始负隅顽抗。
当天夜里有本国居民被敌军绑架的消息传回,杜柏钦迅速召来了随机前来谈判专家,并下令封锁了全部消息。
凌晨四时,会议休息的间隙,众人拼命地吸烟、灌咖啡。
杜柏钦坐在一间临时休息室里,按下隐隐发闷的胸口,肺部吸入了太多污浊的空气,他压抑不住咳嗽了好一阵子,从大衣的口袋摸到药瓶,温水吞了几粒,歇了不到一刻钟,立刻聚起精神,重新坐上了会议桌。
会议室的椭圆形长桌对面挂了一副巨大的军事地图,桌面上是一块巨大的液晶显示屏,连接着首都康铎的掸光大楼总指挥办公室。战争急如星火,座中将领皆是不眠不休,掸光大楼中跟随国防参谋长奔赴前线的一群精兵良将,泛着血丝的眼底都闪着狼一般的精光。
迅雷一般的战势,让所有人的脑部神经都崩到了极点,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被注满了紧张和兴奋。
第二日曙光初现的时刻,墨国的地面部队抢占下了岛上的第一片滩涂,杜柏钦指示后续部队立刻跟上,陆地上正面决战将在今日开启。指挥中心发出的目标非常明确——墨撒兰皇家空军联合地面作战部队,在凌晨发动了代号为“斩首”的军事袭击,墨国的海军特种作战部队将在空军战机轰炸的掩护下,从海上和空中大密度地发射巡航弹和精确制导高爆炸弹,誓在二十四小时内抢攻下北敕雷岛。
密集的炮火轰隆隆地响了一个清晨。
天光大亮的时候,下起了淅沥春雨,冲散了海面沿岸的硝烟味。
隔着海岸线的基地,临时作战指挥办公室里,前线的战况情报密密麻麻地传送过来。
值班参谋冲了进来。
一封紧急文件从国家情报局主任詹姆斯办公室直接传送到了杜柏钦的手上。
杜柏钦拆开看了一眼,将它递给了一旁的特种作战司令部准将基斯。
那位蓄着一圈黝黑小胡子的男人接过,看了一眼,而后迅速翻动了几页,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石楠木烟斗磕在玻璃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基斯挥舞着手叫了一声:“天佑我墨撒兰!”
参谋长联席会议秘书官和首相官邸国家安全顾问赶忙探上头来查看。
墨国情报局于今日早晨八时零九分,截取了岛上敌军对附近公海的一艘渔船发出的信号,经过情报部门的破译和分析,已经探查出情报发出地是岛上武装头目赖昂的躲避地点,北纬三十七度,东经一百二十七度,是位于岛上的一个隐蔽的岩石洞穴。
北敕雷和首都两地的指挥中心迅速调整了作战计划。
上午八时三十五分,参谋长联席会议下令延缓了地面进军。十五分钟的紧急会议后,各方权衡了北敕雷本土可能的反应。
上午九时整,在请示了首都之后,本次行动的总指挥官杜沃尔殿下下达了最终的指挥命令:将其直接击毙。
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上,灰蓝色的波涛汹涌翻滚。
螺旋桨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三架直升机由巡航舰掩护着,已经离本土的海岸线越来越远,遥遥地消失在春潮的浓雾之中。
四十分钟之前,一支装备精良的特种部队在停机仓迅速集结。
这支由最精锐的作战部队挑选出来的二十名士兵组成的神秘之师即将出发,甚至在登上机舱的最后一刻,战士们都还不清楚自己将执行何种作战任务。
北边不远处的海面上,墨国的远洋军舰正将墨国的陆地作战部队送往对岸的滩涂,按照部署,墨国军队的主力将在北翼的岩石登岛。
他的侍卫队中孔维服役的海军特种作战部队,被第二批派往执行驻岛作战任务。
南边浩渺灰蓝的海面上,墨撒兰的白色海军护舰队正在护送墨国岛上当地人的渔船离开。
杜柏钦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插在军大衣的口袋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清新海风带着咸湿的寒意,沁入肺腑的深处。他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
于是将指间夹着的半截雪茄烟扔掉,黑色军靴在岩石上碾灭了那一点星火。
已经将近两天不眠不休了,他眼底充满了淡淡血丝,不得不依靠吸烟提神。
杜柏钦身后不远处,是站得笔直的军服护卫队,如沉默的影子一般。
墨撒兰临时军事基地指挥中心。
穿着海军陆战队战服的基斯咬着烟斗,高大的身躯如一堵移动的墙壁,不停地绕着桌子踱步。
秘书官紧张地不断看表。
几位高级将领围在窗边吸烟。
杜柏钦坐在书桌旁,英俊的侧脸毫无表情,秘书官正在协助他处理公函。
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过去了。卫星电话在屋内骤然炸响。
一直全神贯注守在一旁的秘书如受惊的兔子般跳起,差点摔翻了椅子。
他迅速接起电话,说了两句,随即恭敬地递给杜柏钦。杜柏钦接起,听了一句,随即答道:“我是。”
屋内的人屏着气一动不动地站着,桌面上烟灰缸中雪茄烟的烟雾袅袅上升,成了一缕一缕的直线。
杜柏钦蹙眉听了几句,只坚定简短地应了一句:“嗯,干得好。”
他继而问了一句:“我军可有伤亡?”
他的神色依旧严肃冷峻,并没有任何冰雪消融的迹象。
杜柏钦声音冷硬如铁:“联络地面部队,按既定计划分不同方向追击,十分钟之后同接应上的U18队汇合,突击队即刻返航。”
杜柏钦将电话递给了一旁的士兵,转过身来,屋内数十双眼睛都在望着他。
这位墨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军总参,这位将墨撒兰的防空力量引领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的军事天才,同时也因极其严苛的铁腕管理手段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推往风口浪尖的争议人物,这个为一向惫懒的皇室子弟形象承担了太多捍卫国家尊严和皇室荣光责任的男人,终于抬头望着他的部下,声音低哑,带着一贯的雍容和冷漠:“诸位,我们成功了!”
座中一阵狂烈的欢呼传来。基斯狠狠地喷了一口烟雾。
通信兵接过了杜柏钦的电话,继续记录详细的战况。杜柏钦低声交代身旁的秘书官:“加密传回首都。”十分钟后,首相梅杰给他打了个卫星电话。
赖昂死亡的消息在岛上迅速传开,地面上北敕雷雇佣的军队很快投降,赖昂的亲信武装开始分崩瓦解地逃离。
墨国的地面军队登上岛屿,迅速占据了海岸边的一间度假别墅作为前线指挥部,与对岸的敕雷军事基地顺利建立了通讯连线。
炊事班在伙房里头敲着盘子唱歌,海军大兵在甲板坪上扔帽子,敕雷军事基地的后方已经陷入了一片欢腾。
随后掸光大楼的国防部发言人发表媒体声明,称此次行动是维护和平与民主的正义之师得了巨大的、令人满意的胜利。
敕雷军事基地的休息室。
将指挥权暂时移交给海军准将基斯,杜柏钦回到了休息室,掩了唇不住地压低声音咳嗽。
侍卫长伊奢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殿下?”
他撑着桌面站起来,身体轻微打晃,他的手按住桌沿,死死地抠紧,指骨都有些泛白。
伊奢对着伸手的近亲侍卫暗暗看了一眼,侍卫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另外一名侍卫立刻掩上了门。
杜柏钦唇色发青,歇了好一会儿,肺部呼吸引起的剧烈绞痛没有任何好转,他的气息渐渐急促,脸上更是喘息得一片惨白。
他的随行医官被请了进来,看了他一眼,即刻道:“殿下,您需要治疗。”
杜柏钦深深地吸气,强撑着往门外走去。
侍卫护送着他走出休息室的侧门,用车子送他登上了那架送他抵达的空军专机,杜柏钦一踏进飞机的休息舱,侍卫就扶着他躺在沙发上。
医生忙着测他的脉搏心率,转而又调试流氧量的数据。
杜柏钦躺在沙发上,眼中弥漫起黑色的迷雾,机舱顶部的白炽灯光渐渐消散。
总面积达数千平方米的机内空间,配备有高级电子对抗系统,高度保密的防伪系统,脉冲频率无线电通信设备,定向武器雷达,空中加油站,十名高级机师,十九条防窃无范围限制的通信电话……这架墨国国防部的专机,被外界誉为空中的掸光大楼之中,部长级的起居室内可堪奢华——纯皮座椅,舒适恒温,并配备有设施齐全的医疗中心。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都没有办法缓解他身体的衰败和不适,四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的高强度精神运转,他的身体负荷已经到了一个极限。
侍卫护卫队黑着脸严严实实地站在主休息舱的门口。
杜柏钦只能半躺着,按着胸口咳得气都快断掉了,医生给他上了监护仪,心率已经超过了一百六十。
何美南的担心终究还是成了现实,他一直受困扰的肺源性的心悸迁延出了更严重的疾病征兆。
医生给他服药后十多分钟,病情得到控制,只是阵阵发作的心前区绞痛仍然无法缓解,杜柏钦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他竟然能忍住一阵又一阵发作的痛楚,没有昏过去。
躺在氧气面罩下的病人,微闭着眼,脸白如纸,额前的黑发已被冷汗打湿。
房间中一片静默,只剩下监护仪器的声音以及偶尔跳出紊乱可怖的线条。
时间成了一场漫长的煎熬。
过了近一个小时,身上的痛楚减轻,杜柏钦恍恍惚惚地陷入浅浅的昏睡。
门被轻轻地从外面推开。
侍卫长伊奢拿着电话进来,躬身站在他的身前,轻声地唤:“殿下?”
杜柏钦睁开眼。
伊奢低声报告:“司普约的电话,说是一定要接进来。”杜柏钦拨开了氧气面罩,撑着坐起身来。
司普约常年在驻防的边境服役,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按照杜柏钦的指令,司普约将在今日下午负责护送目标人物离开墨撒兰,这时他的电话那头一片嘈杂,有海风呼啸的回响:“殿下,我在码头,目标仍在等待,未见有接应船只出现。”
杜柏钦人仍有些混沌,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司普约的话,眉头不禁微微地蹙了起来,他抬腕看了看表:“等了多久了?”
司普约答:“一个小时零九分。”杜柏钦皱着眉头陷入思索。
司普约在那端请示:“殿下,时间上的问题,我必须归队了。”杜柏钦低咳了几声,声音有些虚喘:“你具体位置?”
司普约答:“岛上的南角码头,右炮台约二十米处。”杜柏钦简洁交代:“我十分钟后给你回复。”
杜柏钦取了电话拨给风熔。线路不通。
为了保证孔维的安全,他将知情人和执行任务的人员缩减到了最小的范围,以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
听着电话里依然的忙音,杜柏钦坐直了身体,召进了门前的侍卫。他嗓音低沉而锋利:“通知司普约,留守职位,直到我抵达。”一名侍卫领命去打电话。
另外的人依然在他跟前候着:“通知岛上的临时指挥中心,二十分钟后调配一辆车来,任务保密。”
杜柏钦喘息渐渐又开始不匀:“通知基地,准备直升机,通知雷达导航,我们要即刻起飞。”
当直升机停在北敕雷岛上的一片空地时,从岛上临时指挥中心调度来的一辆车已经在等了。
四名黑衣的高壮男子提着金属保险箱,护送着杜柏钦上了车,侍卫迅速地启动车子。
沿途浪花拍打在岸边,溅起的海水哗啦啦地扑在石子路面上,战火纷飞之中,海鸥的叫声已经远到了天际,岛上的西侧陆陆续续传来巨大的炮击声响和机关枪射击声。
一些零星的收尾战役仍在继续。
按照原定的计划,孔维在司普约的掩护下,在作战前线的混乱中离去,司普约找出一具阵亡士兵的身体换上孔维的衣服,然后带走他的军牌,完成阵亡报告。
杜柏钦在第一次抵达北敕雷岛之时还亲自面见过司普约,这位泛鹿庄园一手培养起来的忠骨卫士,是他在军中埋下的一颗棋子,效力于基斯的手下做一名普通海军陆战队的士兵,某一种程度上甚至是杜柏钦反监视的眼线,杜柏钦亲自给他下了命令,为了保证目标人物的离开,不惜一切代价。
司普约的手法干净利落,一路掩护着孔维朝通往码头的道路奔去。一切都很顺利,最后一步,面对浩瀚无边的大海,两个人的脚步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侍卫驾驶着军用吉普车在海岸线的公路上狂奔。
灰蓝色的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卷起巨大的泡沫飘在车窗上,沿岸的道路破败不堪,路面都是沙石泥土,高速行驶中的车子颠簸得厉害,杜柏钦坐得艰难,手中一方手帕掩在唇边,咳嗽中带出零星的血花。
他肺部的旧伤发作,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汽车剧烈摇晃震动,他只能用手撑着身体,才能勉强坐直。
车速慢慢地减缓,视线可见的远处,杜柏钦沿着下方扫视了一番,已经敏锐地发现了孔维,穿着船夫的灰布衣衫,正低着头在码头四周踽踽独行,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四处张望。
码头四周有执勤的墨国军队。
孔维按了按怀中的枪,压低了帽檐打量着四周。
等不到风家前来接应的船只,孔维只好自己想办法。这时码头挤满了逃难的船民,一片混乱嘈杂,渔民正奋力地将一个个箱子往船上搬,将一只小船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人会轻易将自己船中的空位让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风家冒了多大的风险让他撤退,不到万不得已,孔维知道,他不能轻举妄动。
侍卫驾车远远地跟着孔维,将车停在了一个尽可能安全的海堤旁。杜柏钦的车后备有大量现金,不管风家因为什么没有联络上孔维,时间拖延太久恐怕生变,尤其是现在混乱的局势下,只能用非常手段,让他在渔民的船只中获得一个舱位,尽快离开墨国领海,抵达公海海域。
换了便装的侍卫提着箱子下了车,缓缓地在人群中游走,谨慎地四处张望着,然后慢慢接近了孔维。
孔维不消一会儿已经发现了男人的踪影,他迅速认出了那是侍卫长伊奢的手下。
杜柏钦看着两人走近,混在人群中交谈了几句,然后走近码头边的渔船,避开巡逻的士兵,开始寻找可以交易的目标。
两人都不得不加倍小心,在这个骚乱的地方,出现如此大量的现金,甚至可能会引起一场暴动。
杜柏钦站在车旁,从海堤上向下望过去。
这时码头上又有一群撤离海岛的渔民涌过来,人群中有一个男人穿着蓑衣,皮肤黝黑,岛上最寻常的渔民打扮,在经过岸边的渔船时忽然伸手拽住了孔维的胳膊。
海岸边的两个侍卫瞬间绷紧了身体,迅速地伸手握紧怀里的枪。杜柏钦站直了身体。
幸好下一刻,陌生男人掀开了帽子给孔维看了一眼,孔维看了男人一眼,迅速朝着侍卫比了个手势,三人交谈了几句,然后侍卫走开几步,往岸边打电话。
伊奢接到了电话。
侍卫跟伊奢报告:“长官,接应人已经出现,但说有要事需当面跟殿下汇报。”
“来的是谁?”
“风泽先生。”
伊奢的目光请示性地看着杜柏钦。杜柏钦点了点头:“让他过来。”
风泽穿着那身渔民的黑色蓑衣,跟在侍卫的后面,不紧不慢地朝着海堤走了过来,在距离杜柏钦不到十米时,他的手向上抬了一下。
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
杜柏钦忽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趴下!”身边的两名侍卫瞬间扑过来挡在了他的身前。伊奢在地上一滚,迅速地拔枪还击。
四周枪声大作,挡在他身前的侍卫身上渗出的血染红了地上的沙子。
杜柏钦吼了一声:“留活的!”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一枚子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地射入了袭击者的头颅,脑浆和颅骨在空中碎溅,男人抽搐着身体倒了下去。
司普约趴在炮台前,半眯着眼,吹了吹手上狙击步枪上的灰尘。
这时海岸的巡逻卫队被惊动了,大声地互相吆喝,集结着往岸边冲过来。
杜柏钦目光移动了一下,忽然猛地推开了侍卫,骤然举枪,一梭子打在海堤下,泥浆簌簌飞溅。
孔维正发了疯一般地往堤岸上爬。
他抬起头,看着岸上男人傲然站立,双眸中是狠戾的光,他已经顿悟对方的意思,孔维牙都几乎咬碎,浑身发抖着慢慢往后退,眼睛里都是血一般的泪水。
孔维退了两步,看了海堤上仍在抽搐着的躯体一眼,哀号一声又往前扑去。
杜柏钦又猛地开枪,一排子弹迸发而出,射在他的脚下,急促而暴烈。
孔维看着杜柏钦钢铁一般冷酷的眼神,终于返身,踉跄着往码头下方跑去。
杜柏钦推开侍卫,跳下一陇花圃,拨开了暗杀者脸上覆盖着的泥浆,仔细看了看他的五官,抬手按住了他脑袋上流血的伤口,手下仍有余温,但已经是生命在消逝的躯体了。
风泽身上一袭蓑衣已经残碎,杜柏钦在黄土和泥泞的海堤上扶起了他的头,只来得及替他合上眼睛。
康铎费尔德康沃国际机场。
一架巨大的空中指挥战机,机身被刷成了蓝白两色,尾翼上一枚金色飞鹰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国防部的专机正停在停机坪。
杜沃尔殿下今日中午从北敕雷岛返回首都康铎。
随着北敕雷战事的结束,墨撒兰驻军全岛,检阅军队,并在岛上的临时军事指挥中心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升旗仪式。
第二日下午三点,墨撒兰的护卫队将岛上遭受袭击的渔民社区小学剩余的三十余名儿童送上了远洋军舰,他们将返回祖国接受各方面的救助和治疗。
孩子们离开的时候,操场旗帜半落,被战火和大炮轰炸过后的校园凋敝不堪。
一边是铁骨铮铮的英勇之师,一边是天真稚嫩的柔弱儿童。三军肃穆,惊涛拍岸,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孩童清澈的眼中有大颗泪水。
这一个电视转播画面让无数的墨撒兰人为之泪流。
北敕雷岛屿的战役顺利结束,墨撒兰收复了岛上的全部油井,港口恢复交通,赖昂恐怖武装的战俘被关押在了基尔海军基地,墨国的军队仍驻守在海岸线,维持岛上的战后重建秩序。
四月四日,墨撒兰国家广播公司通过MBC的第一频道、第四频道、国会频道、新闻频道以及全球频道向全世界发布了一则纪录片,详细讲述这个古称“夔里”的岛屿的历史,被殖民侵占长达四十多年的漫长历史后又被赖昂武装把控,这个流落在祖国之外的孤岛,如今,是回归的时候了。
四月五日中午十二时,首相梅杰在市政大道一号宣布解除全国紧急状态。
侍卫护送着杜柏钦登上专机返回康铎。
梅杰派了助手等在候机坪,要跟他紧急商谈谈判事宜,杜柏钦自知自己已没有精力处理公事,便交代了提前赶来等候着的谢梓负责接待。
司机送他回泛鹿。
轿车从机场高速下来,沿途的景致越来越熟悉,他正一点一点地靠近泛鹿庄园,那曾经是他从小到大最暖的家园,最安心的休憩港湾,也是他最后的天堂。
他此生再没有比此时更煎熬的时候,哪怕是当年父亲病逝,他半夜扶灵而回,觉得天地一片苍茫,身旁是母亲和年幼的弟妹,纵然心底无比悲痛,但父亲最后的嘱托言犹在耳,他深知重责在身,内心反而充满了浩荡振奋之气。
如今十多年过去,父亲遗愿已成,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因为知道或许此后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休息。
心头绝望烈火烹烧,将他烧成了灰烬。
走时她还替他整衣,温柔嘱咐,握手亲吻,她的手指很暖很软。回来时整个人却只能一直往无望的深渊坠去。
他二十多岁才真正喜欢一个人,一个单纯明亮的女孩,绕了世界一圈,没想到还能遇到她。
他曾经觉得自己很幸运,蓁宁还怀了他的两个孩子。
他原以为等忙完这一阵子,就可以陪她专心等孩子们出世,可惜哪怕他再怎么同命运苦苦抗争,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个有着普通血肉之躯的凡人。
车子停到大宅前的花园道,司三领着仆人排成了一排,女仆对着他屈膝行礼,脸上难掩激动的神情。
杜柏钦回到家就进了书房躺着。
司三进来告诉他蓁宁并不知道他提前回来,今日刚好外出,已经通知她了。
杜柏钦声音平静而虚弱:“蓁宁回来了,让她进来。”
杜柏钦躺在书房的休息室,军队驻岛后的后续工作,他不过是凭了一口气在撑着,根本没办法合眼,数天数夜,没有一刻是能睡得着的,这会儿躺在书房的休息室也睡不着,呼吸急促,偶尔喘息得心脏惊悸不已,心头一阵一阵烧,胸口恶心,浑身难受,每一寸骨头都在疼痛。
医生被拒之门外,他不愿意见,心里乱,对繁缛的治疗也厌烦。
侍卫遵从了他的命令,将大门把守得严严实实,只让他一个人静会儿。
直到司三进来:“殿下?”
杜柏钦身上虚弱乏力,神智却异常清明。司三躬身禀报:“束小姐准备回来了。”
杜柏钦愣了几秒,微闭着眼倚在床头,随手扣着衬衣的扣子,一件灰蓝细格子衬衣穿在他身上空空落落的。
司三温言地劝了一句:“您就躺着吧,束小姐也不是外人。”杜柏钦微闭着眼,扶着床沿摇摇头。
司三只好唤了他的贴身侍卫进来,杜柏钦撑着司三的手臂站了起来,侍卫服侍他穿衣,半跪在身前,替他将一件厚羊绒衫的扣子仔细地扣好,又规矩地行礼出去了。
杜柏钦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平静:“扶我去沙发上坐着,蓁宁回来,让她直接进来。”
司三扶着他慢慢地走,走出休息室,绕过会议厅,走到最后几步,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脚下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几乎摔倒。
司三跪在他的跟前,等了许久,等到他的咳嗽声缓了下去,气息渐渐平复了,然后替他倒了杯温水放在手边,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杜柏钦合着眼倚在沙发上,恍惚间听到脚步声,然后温软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她身上有好闻的清幽花气,杜柏钦睁开眼,只看到眼前一个模糊的娇俏人影。
蓁宁低下头看了一眼他的脸孔,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瘦得脸颊都苍白凹陷了。
蓁宁担心地道:“累了吧?你发烧了。”杜柏钦抓起她的手吻了吻。
他烧得嘴唇都干燥脱皮,蓁宁替他捧起了手边的一杯温水,杜柏钦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然后摇了摇头。
蓁宁放不下心来:“为什么不让医生进来?”
杜柏钦声音很低微,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不急,陪我坐会儿。”
蓁宁看了他一眼,还是顺从地坐在了沙发上,让他的身体舒适一些地倚入她怀中。
“没休息好吧?”
“没关系。”
“你好不好?”
“好。”
杜柏钦又问:“宝宝们好不好?”
蓁宁脸上不禁柔和起来,笑了一下道:“我按时去做检查了,都好。”
杜柏钦支起身子,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他一手撑着沙发的椅背,一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眼底的深重情意,竟然那么明显。
蓁宁心里终于开始觉得隐隐不妥:“柏钦……一切顺利吧?”
杜柏钦迟疑了几秒,甚至有些不敢看进她的眼睛深处,只是点了点头,却不再回答她的话,只是俯下头深深地吻住她。
蓁宁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杜柏钦紧紧地拥着她,那么用力,那么刻骨,简直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
蓁宁抱着他的肩膀,脊背开始丝丝缕缕地发凉,她终于扶住了身前人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神色镇定得可怕:“发生了什么事?”
杜柏钦低着头没有看她。
蓁宁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缓慢地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将身体调整到了舒缓的姿势,沉下的声音非常平和:“怎么了?”
杜柏钦终于抬起头看她:“在北敕雷岛,出了事故。”蓁宁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杜柏钦瞒无可瞒:“风泽出了意外。”蓁宁瞬间发愣:“我三哥?”
杜柏钦眼中已再无其他,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肩膀,怕她伤着自己。
蓁宁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风泽?我三哥?发生了什么?”
杜柏钦惨白的脸上已经是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步入阵地,被军方射杀。”
蓁宁敏锐得令人恐惧:“军方?谁的军方,你的?”杜柏钦闭着眼答:“是我的侍卫队。”
蓁宁一瞬间感觉眼前有些晃动,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臂,几乎将杜柏钦的手臂抓出一道血痕:“这么说,你在现场?”
杜柏钦点了点头。
蓁宁大脑已经陷入了停顿和混乱,她语无伦次地说:“你的人为什么要杀他?你送他医治没有?他在哪儿?在医院吗?是不是还有救?”杜柏钦按住她的手:“他死了。”
房间倏然寂静了。
蓁宁整个人呆住了,喃喃地问:“他人在哪儿?”
杜柏钦一直紧紧地按住她的手:“我让人把他的遗体送回了首都,你大哥会过来。”
蓁宁极力试图听明白他的话:“遗体?”杜柏钦低声地道:“对不起。”
蓁宁忽然狠狠地掀开了他的手,茶几上一组咖啡杯被摔得四分五裂:“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你在现场还能让你的侍卫队杀了他?”
杜柏钦仓促地回了一句:“事情太突然。”
杜柏钦懊悔地说:“我下了命令,为确保孔维离开,不管任何情况——”
他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他自己的侍卫死了一个,伊奢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但人已经死了,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他闭上了嘴。
蓁宁突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尖叫一声:“我要去看他!”她突然喉咙猛地抽搐,身体发软,人瞬间晕了过去。
杜柏钦心头惊跳:“蓁宁!”
他匆忙之间抱住了她,只是手臂完全使不上力气,抱着她跪倒在了地毯上,他终于开口唤人:“来人。”
司三一直守在门外,闻言立刻推门进去,急忙奔过来搀扶。
杜柏钦病中完全没有力气支撑蓁宁日渐沉坠的身子,侍卫进来帮忙把蓁宁抱了起来。
司三扶着他的手臂帮助他坐了起来,他闭着眼难忍痛楚,一直死死地按着胸口低咳着,意识开始散失,最后的一丝清明之中,只记得她身上的香气,在他的怀中消失了。
风熔的车在夜晚开上了泛鹿庄园。
蓁宁在房间里,被一名医生和三位护士紧紧守护着,实际上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从下午到现在,除了给她大哥打了一通电话,她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近十个小时。
等到见着了她大哥,她抬起头,眼中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风熔抱着她下楼,出门前对司三说:“我不见杜先生了,蓁宁暂时先随我回去,烦请司先生转告一声。”
泛鹿庄园上下知道出了大事,用人都是低着头专心做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司三也是熬得双眼布满红丝,杜柏钦仍在房中昏睡,自下午在书房昏迷,他在晚上醒来过一次,先问了蓁宁的情况,他本来还不顾医生的劝阻想要上楼陪一下她,偏偏谢梓等人已经在外面等候了大半天。
关于同北敕雷和谈的条款商议实在紧急,谢梓下午在首相官邸开了一下午的会,回来国防部后一些重要批示不得不呈请他裁断,杜柏钦只得撑着病体召见属下开了十几分钟的短会。
医生给他的药加了安定,风熔到达时,他睡下了,这是司三跟医生商量的结果,这时要他看着蓁宁被接走,以他如今的精神状况,实在是太残忍了。
司三将风熔送了出去。
这时女管家从屋子里匆匆忙忙奔出,手上拿了件蓁宁的外套:“束小姐,外头雾气大……”
风熔脚步停顿了一下。
女管家将衣服披在了蓁宁身上,将衣角仔细地压好,却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蓁宁一直安安静静地缩在大哥的怀中,眼眸空洞,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风熔点头致谢,转身走下了台阶。
风熔只带了一名司机前来,他将蓁宁放入后座,随即上车,轿车缓缓驶出了泛鹿庄园。
司三站在廊下一直看着,庄园的雕花大门打开,轿车驶出花园道,在山道的尽头消失了。
半山上浓雾弥漫,东边的天际闪着阵阵的火花,湿润的春暮雾色遮住了绝美的景致。
看着那辆车消失了许久,他终究无言地垂下眼眸,返身折回了屋中。
车子在康铎的城区中飞速行驶。夜晚的春雷阵阵。
道路的尽头,乌云密布的空中,一道一道的火蛇擦亮了天际。
由于战事刚刚结束,加上如此糟糕恶劣的天气,首都路上的车辆很少。
车辆驶出了大城区,沿途景致渐渐变化,一路灯光闪烁的高楼大厦被抛在了身后,车子开始进入一个平缓的坡道,沿途的夜色中有乡野的花田和别墅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天边依然闪耀着一道一道无声的雷光。这里已经是康铎的近郊。
车子又开了近半个小时,停在了半山腰山谷之中的一片空地上。此处四野空旷,峡谷尽头有一个水库,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站在山谷回头望去,康铎城区依然灯火繁华。
城中一个高耸入云的摩天轮伫立在黑云压顶的中心城区,夜色之中闪耀着五彩的光华。
开阔的空地上停着一台白色的依维柯轿车。
远远地看到车辆驶来,直到认清了来人,驾驶座的车门才打开,两个黑衣壮硕的男人跳了下来,是风家的保镖。
风熔在车上对蓁宁说:“妹妹,大哥要先走,你怀孕不适合坐长途车,方秘书陪你搭班机回国,机票已经办妥,车子送你们去机场。”
蓁宁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风熔抚摸她的脸颊:“大哥下车了,你们从这里转道去机场,只需要二十分钟。”
风熔叮嘱:“好好照顾自己,你二哥在机场等着你,我保证你一下飞机就看到他,好不好?”
蓁宁心头一抖,又开始哭。
由于时间紧迫,风熔拍了拍车前的方秘书,然后推开车门下车。
已经是暮春初夏,夜晚的气温仍然很低,蓁宁裹着毛衣外套,仍然冷得瑟瑟发抖,风熔推开门的一刹那,她看了一眼空地上的长型商务车,骤然明白了一切。
她拉住她大哥说:“三哥在里面是不是?”风熔扶住她,迟疑着说:“妹妹——”
蓁宁要跟着他推门下车。
风熔不允:“你回去坐着。”
蓁宁执着地掰开他的手,哭着哀求:“让我看看他!”
风熔哪里拗得过她,蓁宁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保镖替她打开了车尾的厢门,整个车厢空旷而冰寒,蓁宁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冰棺里躺着的男人。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风熔握了握她的手,转头退了出去。
车尾开了一盏小灯,风泽躺在一条干净的毯子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
蓁宁跪在他的身旁,掀开了那床被子,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事到如今她反而非常的镇定,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肌肤的触感还是光滑的,只是冰凉而僵硬,蓁宁拉着他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句:“三哥——”
蓁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抚摸他的脸。他们把他的脸擦洗得很干净。
他英挺的五官,浓黑的眉毛,总是带着笑意微翘的嘴角……现如今,变成了一片惨白。
蓁宁看到,他右脑的一侧有一个洞,有一小片圆形的头发被灼烧得焦黑,她用手指抚摸他的黑发,他的头皮下还有一片凝固的血迹。
她久久地抚摸着这冰凉的躯体。
这是二十多年来陪她玩耍、陪她长大,无论她闯了什么祸永远疼惜维护她的人,他消失了,冰冷的躯体仍在,灵魂已经上路。
她久久地凝视着青年人的面容,直到外面的世界幻化成了一片无声的寂静。
蓁宁拉开舱门,山谷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对危险的灵敏嗅觉令她顿时打了个寒战。
她身前的两名保镖如临大敌地举着枪。
不远处的空地对面,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两台轿车,站着一行黑压压的人影。
天边的火蛇依然在乌云之间流窜。司机躬身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内有晕黄的光线溢出,伴随着雷电的光线,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现。
杜柏钦穿着赭红衬衣,深灰色的工整大衣。
和她以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一样,硬派、瘦削、英俊无匹。
他一贯苍白冷酷的脸染了深重倦色,神色却很平静,一双眼眸深邃如渊。
他还是那么尊贵的风仪,雍容优雅,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侍卫躬身扶着他下车。
杜柏钦扶着侍卫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在夜风中长身玉立的身体,更显瘦削高挑。
他放开了扶持着侍卫的手,一步一步朝着蓁宁走了过来。蓁宁垂着手,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天地之间都凝固在了这片黑暗之中。
雷声终于在乌云之上翻滚,空气柱被烧得白热发光,巨大的雷鸣声在遥远的天际闷声炸响。
峡谷里站满了人,却静得连丝头发落地都能听见。
没有一个人敢出一口大气。
蓁宁比他走得更快,很快就站在他的身前。
杜柏钦喘了口气,身子打晃了一下,却很快闭着眼站定了。蓁宁垂在身侧的手在身上一滑,下一秒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杜柏钦身后的一排保镖齐齐举枪对准了他们。风熔急促地叫了一声:“蓁宁!”
冰凉的枪管顶在他的胸膛。杜柏钦的神色非常安详。
蓁宁的手很稳,眼角的泪水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殿下,我们没有未来了。”
杜柏钦一抬手,将椭圆形的一片小金属挂在了她的胸前。
蓁宁看过无数次挂在他胸前的一小块金属牌,属于他的空军制式的身份牌,上面刻有他姓、名的缩写、服役号、血型和宗教,如果他战死沙场,战友会把它带回故乡。
杜柏钦语调沙哑沉缓:“我后半生是属于你的,无论你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无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是属于你的,属于你和孩子们。”
他终于抬起手,轻轻地拥住她。
蓁宁闻到他身上淡淡雪茄粗粝爽冽的气息,因为他病中不吸烟,这熟悉的香气已经消弭了许久,这一刻突然袭来,分不清是记忆还是真实,烟草的香气混着淡淡消毒水的气味,是刻入了骨血中的缠绵温度。
因为怀的是双胞胎,她五个月的肚子比一般孕妇的大,穿了件黑色的宽松外套也看得出已经很明显的凸起。
蓁宁轻声慢语,仿佛梦中遇见他一般:“你为什么要来?”枪口依然定定地顶在他的心脏处。
杜柏钦低沉磁性的嗓音:“蓁宁,开枪。”蓁宁炙热的泪水滚落:“你为什么要来?”
杜柏钦抱紧了她,感觉到她腹中的隆起,那是他们的血肉。蓁宁的声音低微如幽灵:“你为什么要来?”
杜柏钦声音异常的疲弱:“蓁宁,开枪,不然你回不去。”枪声在黑暗中惊然响起。
浓黑夜色中,天际一道火花擦过,树枝上的黑影一闪,却是一只猫头鹰扑着翅膀飞走了。
硝烟的气味在风中飘散。血腥的气味开始慢慢弥漫。
远处的侍卫倏地跪了一地,有惊惧而惨烈的呼声:“殿下!”
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天际,随后是一个落地霹雷轰然炸响,远处的康铎城闪了一下,然后突然陷入了一片漆黑。
天地再不见一丝星火。
身后的一整座城市,在这一刻都毁灭了。风熔扑上前来,紧紧地抱住了蓁宁。
蓁宁浑身发软,哭得不能自已。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带她一起走。
风熔将她抱了起来,保镖赶忙过来接。怀中骤然空了。
蓁宁离开杜柏钦怀抱的一刹那,侍卫队迅速举枪,手指已经扣住了扳机。
杜柏钦跪在地上,咬着牙冷厉地命令:“放他们走!”侍卫跪下来扶住了他。
他虚弱地倚着侍卫的手臂,深灰色的大衣,胸口浸染出艳丽的红。风熔捂着蓁宁的嘴巴,将她迅速拖上了车,保镖迅速启动引擎,车厢内的制冷系统一直嗡嗡作响,伴随着蓁宁的哭泣声,两辆车一前一后地朝着康铎市郊的城际公路狂奔而去。
杜柏钦眼前开始有重叠的光影。
指尖有潮湿的水,分不清是雨滴,还是她的泪水。她哭得那么让他心疼。
蓁宁其实不爱哭,她甚至比男孩子都要坚强,只有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她伤心。
胸口慢慢开始感觉不到痛,而是无穷无尽的虚空。仿佛整个心脏都被掏空了。
他抬起头,只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那辆白色的车如幽灵一般渐渐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中。那是一个春日的夜晚。
蓁宁在泪水之中看到了康铎城区的半城灯火,康铎城内树影飘摇,粉白残花落了满地,安静的雷电照亮了天际。
世界上的一对恋人,正在分别。
一切并没有任何不同,世界上每一天,都有相爱的或者不爱的人会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