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鹿庄园。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连鲁鲁都被拴了起来,司三背着手在庄园内巡查了一番,最后特地进厨房检查了特供的食材。
杜柏钦回来后入院检查,医疗团的负责人何美南联合他的主治医师,跟病人进行了一次非常严肃的谈话。
何美南跟病人谈病情时,这一次话说得很重。
于是从医院回来后,杜柏钦安安静静在庄园里休息了一个礼拜。
他在医院接受治疗的那几天,蓁宁都陪着,只是恰好何美南大发飙的那一天下午,蓁宁没有去医院,因为大哥的秘书亲自来了康铎。
风熔交代得很清楚,杜柏钦的身边现在不安全,风熔让他过来,就是要先接走蓁宁。
护士刚刚给他喷了溶剂喷雾,他闭着眼倚在床头,杜柏钦看见她进来:“见到人了?”
蓁宁愣了一下:“是你的意思?”
杜柏钦也没否认:“这一次连你都牵扯进来了,你先回家去比较安全,等事情过去了,要是想来康铎,我派人去接你。”
蓁宁怔了怔,说了一句:“我等你身体好点就走。”杜柏钦笑了笑:“好,等我出院吧。”
蓁宁住在酒店,这几天出门时,出入都有车接,保镖都不再限于影子一般地跟在她后面,而是直接将她团团护住了。她想找香嘉上问问情况,但根本见不到人。今日报纸上的头版头条——墨撒兰国全面禁止了对北敕雷的淡水和食物运输。
报纸上隐隐腥风血雨的气息扑面而来,连一向乐观的康铎市民都开始紧张起来。
杜柏钦昨日已经出院,并未返回泛鹿,而是直接去了掸光。她回家的机票是明天晚上的,蓁宁夜里在酒店的客房里,打开了箱子开始收拾东西,收拾着收拾着,突然把手里的毛衣一扔,扭开门往外走。
保镖守在她的房间门口,蓁宁说:“我要出去。”
“束小姐,去哪儿?”
“泛鹿。”
女管家在一楼招呼她,蓁宁打了声招呼,先去了自己的工作室,找到了落在里面的工作笔记本,再回到客厅时,庄园里的用人似乎都被安排下去了,整幢大屋不见人影。
她往楼上走去。
二楼的起居室也没有人,一只大狗安静地坐在杜柏钦的卧房门前。蓁宁的脚步很轻,鲁鲁却立刻转过了身,认出了是她,摇着尾巴静悄悄地走了过来。
蓁宁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耳朵,在走廊上蹲了下来,鲁鲁将头拱进她的怀里,蓁宁抱了抱它毛茸茸的脑袋。每次都是这样,杜柏钦在家休养时,鲁鲁都变得格外的乖巧,有时候用人怕它吵到殿下休息,便把他拴了起来,它在狗舍里也是这样,湿润润的大眼睛一直望着二楼卧室的方向。
蓁宁牵着鲁鲁在起居室的门前探头悄悄地看了一眼,杜柏钦宽敞的卧室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司三躬身站在杜柏钦的床前。蓁宁停住了脚步,抱着鲁鲁坐在杜柏钦卧室外的起居室地毯上,她没有再往里走,因为她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争吵声。
司三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但一板一眼的:“您也别动气,二殿下也毕业有六七年了,您为国家服务,按照墨撒兰的世家规矩,行省和家族的事情本就应该由二殿下承担起来……”
杜柏钦低咳不断,声音十分严肃:“当初我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反对我进入墨国政界,当时我跟她商议过的结果,你不是一清二楚?”
司三仍旧是那副固执谦恭的语气:“我知道夫人要求你不要干涉二殿下和柏钰公主的人生选择,可此一时彼一时。”
杜柏钦沙哑的嗓音泛出了一丝沉沉怒意:“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我做决定了?”
司三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杜柏钦沉着脸,话说得很慢,一直不断地喘气,但却压不住怒火翻涌。他是一个情绪很冷静平和的人,至少蓁宁在泛鹿住了那么久,从未见过他对庄园内的用人发脾气,这一次司三还真的是把他惹怒了:“泛鹿庄园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往巴黎打电话了?你是我的内侍,我把泛鹿交给你看管,你不好好行分内之事,还给我往外惹事!”
司三不知是急还是怒,眼睛发红,这一次也真是打定主意以下犯上了:“掸光的日常军务本来就已经足够繁忙,眼下国家还是战备时期,我不告诉夫人,您身体还撑得了多久?”
杜柏钦脸色煞白,侧过身体按住了胸口拼命吸气,喘息仍是渐渐艰难粗重起来,他按着胸口深深地吸口气,喘息着说:“我管不住你,你收拾一下,我调你去荫花别院,今晚就走。”
“殿下……”司三愣住了。
下一秒,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杜家的荫花别院,原是老杜沃尔公爵为了妻子和三个孩子修建的度假别墅,可自从杜夫人搬去巴黎后,康铎只有杜家长子留居,杜柏钦平日里公务繁忙,几乎很少去住,跟军机繁忙的泛鹿相比,那边实在是人间胜地。
司家世代食杜沃尔家族的俸禄,司三更是难得地侍奉了两代杜沃尔公爵,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他还远没到能享受的年纪,司三跪在床前,哽咽着说了一句:“属下知错。”
杜柏钦沉默许久,发青的脸色慢慢转回了苍白,终于说了一句:“你起来吧。”
司三低着头不敢动。
杜柏钦语气丝毫不改强硬:“起来。”
司三垂着头没有动,他知道,杜柏钦治军极严,习惯了号令如山,他若是就这样走出这个卧房,那这事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司先生。”这时房门前有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司三回头,看到一个纤细修长的人影站在房门前:“我有事找殿下。”
蓁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站到了司三的身旁:“我来同殿下说。”
司三觑一眼杜柏钦的神色,暗自松了口气,站起来躬身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蓁宁站在他的床尾,杜柏钦身上还穿着白衬衣,藏蓝色西裤,领带被解开了,估摸是直接从掸光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司三捅出的祸给惹怒了,此时他低垂着眼倚在床上,苍白的脸没有什么表情。
蓁宁说:“我告诉你,我暂时先不回去了。”
杜柏钦沉默了一秒,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却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已经伤了肺,一声一声血气弥漫,从裤袋中掏出手帕按住嘴角,咳嗽声变成了闷哑的声音。
蓁宁给他递了温水,他喝了一口止住了咳嗽,靠在床沿,望了她一眼:“为什么?”
蓁宁咬了咬唇:“我不想在你有危险的时候离开你。”
杜柏钦仍在方才的气头上:“我危险不危险,关你什么事?”
蓁宁好声好气地说:“我想留下来看看情况,你要是没有事,我再回去。”
杜柏钦冷着脸道:“我能有什么事?这儿不需要你,你赶紧走。”
蓁宁气得脸都绿了,抬起脚就往门外走,手握住门把的那一霎那,心又有点软了,她忍不住回头:“柏钦,我问最后一次,你仍要叫我走?”
杜柏钦半躺在床上,英俊消瘦的脸庞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淡淡地说:“一辈子留下来,不然你走吧。”
蓁宁眼中涌出泪水:“你真是个浑蛋。”她含着泪往外走。
下一瞬间她忽然被人伸手拽住了胳膊,杜柏钦从床上跳下来奔了过来,手指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蓁宁抬头瞪他,凶巴巴地吼了一句:“干吗?”
骤然起身的一瞬间顿时喘得厉害,杜柏钦一时说不出话来。
蓁宁望着他,看着他艰难地压抑着肺部的疼痛,皱着眉头拽着她不放手,两个人瞪着眼互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杜柏钦缓过了一口气,蓁宁低着头要扯开他的手,却怎么掰也掰不开,然后蓁宁听到了他喘着气的声音,低微的,断续的,却带着十分的郑重。
他说:“别走,留下来。”
泛鹿庄园一楼的书房。
这几天在泛鹿出入的人,几乎囊括了整个国家最高级别的官员。蓁宁在第一天就看到了现任的墨国空军总司令,然后是国防部副部长、国家调查局的官员,有一天下午,来的是首相梅杰。
杜柏钦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手上还打着点滴,有时右手不方便,他便用左手在纸上写字,姿势有些不协调,但显出了一种出奇的镇定。他还是不断地咳嗽,话说得不多,语气却十分强硬。
谢梓态度一向严谨恭敬,一次一次领命而去的时候,这个一贯书生气的幕臣,眉目间也带了隐隐的杀伐之气。
他工作时,蓁宁不会进去,有时到点了要让他休息,蓁宁会在门口敲一下门,杜柏钦看见了她,手上还夹着笔,指了指外面的客厅,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等等。
也看见有律师来过,大约是调查山上的枪击案件。一天,司三递给她一个黑色的皮套。
蓁宁打开,里面是一支黑色的格洛克手枪,她之前被没收的那支。司三简单地说:“近来局势不太平,殿下交代给您的。”
有一天夜里来了一个客人,穿了一件黑色风衣,宽大的帽子遮住了半边脸,蓁宁正好在客厅,司三上来迎接他,帽子掀开一看,是香嘉上。
香嘉上见到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也没空说话,司三领着他往书房去了。
香嘉上只待了十多分钟,出来时蓁宁正在厨房,客气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喝杯茶?”
香嘉上摇摇头:“我得走了,下次见面可能得久一点了。”蓁宁略有惊讶:“发生了什么事?”
香嘉上说:“你们山上的那个案子,情报局调查出了一些事情,现在家里闹得不行,可能要出事。”
蓁宁看着他难得认真的神色,问:“不关你的事吧?”香嘉上苦笑了一下:“我也姓香。”
他将外套穿上,匆匆走了。
深夜的泛鹿庄园一楼依然灯火通明,对北敕雷岛屿的方案即将提交议会复审,整个星期,杜柏钦都在抱病工作,西侧副楼的厨房灯光亦亮得如白昼,食物和咖啡源源不断捧出来,然后被送进一楼的会议厅和书房。
国防办公厅的行政高层已经在此工作了一个礼拜。
两个小时的会议开完,杜柏钦回二楼的休息室躺一会儿,蓁宁走过来,摸了摸正躺在沙发上的人,问了一句:“谢梓他们还在不在你面前吸烟?”
杜柏钦闭着眼,无声地笑了一下。
一楼的会议室永远烟雾缭绕,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之下,整个墨国军政高层的官员都有吸雪茄的风气,杜柏钦每天都被一群老烟枪包围着,这对他的肺部和气管简直就是致命的损伤。蓁宁看不下去了,亲自在一楼书房的隔间布置了一个吸烟室,里面放置了舒适的沙发,上好的进口雪茄、咖啡、茶点一应俱全,这之后,会议桌上的男人们暂时不吸烟了,都兴高采烈地在开会的间隙进小茶厅吸烟休息。
每次开完会,杜柏钦都哀怨地看着一众手下美滋滋地离席。
那个偏厅的门口挂着一个招牌,蓁宁用粉红色的水彩笔写着:“Guests only”。
这下书房的会议厅彻底告别了有损健康的二手烟时代。
这已经是墨撒兰封锁了领海、全面禁止对北敕雷岛屿运送物资的第六天。两天前,赖昂武装迫不得已从海上偷运了一批货物,但经过墨撒兰海域时立刻被墨国的军舰拦截了下来。随后,平策公主亲自访问了墨国敕雷渔民聚居区的一间孤儿院,并在当地发表了公开演讲,演讲中对于这个在独立战争中流落在墨国领土外的岛屿表达了极深的关切之情。公主殿下的行程在墨撒兰新闻台全程播出,让这一地区迅速受到了国民的广泛关注,民间呼吁收复北敕雷岛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平策结束行程回到首都康铎的那天下午,墨国国土安全顾问汤森刚刚从泛鹿离去,谢梓领着助手继续在隔壁办公室整理谈判文件。过了一会儿,杜柏钦的私人关系——北敕雷的陆军司令部上将打来电话,翻译官在办公厅的一侧接电话,笔在纸上飞快地做记录,然后打手势示意秘书官去楼上请殿下下来。
泛鹿半山夜色浓深,从山顶往下看,半山树木掩映之间,一幢大宅灯光闪烁,彻夜不息。墨撒兰收复在殖民统治中被割让多年的北敕雷岛屿的军事行动,同时更是杜柏钦任职期内墨国强硬派一手促成的一场战争——一场铁腕强硬、功勋卓著,并且极具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一场战役。被历史冠以“回归春天”的一场旷世谈判,悄然拉开了序幕。
杜柏钦的黑色轿车驶入了泛鹿。
蓁宁从楼上下来,正看到司三领着用人给他更衣。看见她,杜柏钦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过来。”
蓁宁走上前,仔细地看看他的脸色:“今天好吗?”
杜柏钦俯下身浅浅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随即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很好,宝贝,现在是晚餐时间。”
花房餐厅的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的迷人,银制烛台、花香幽然、美酒醇香、泛鹿庄园内的法式主厨大餐,只是杜柏钦明显胃口欠佳,只喝了一点汤,吃了一点沙拉,主食都没碰多少便搁下了餐具。他喝了半杯酒便被蓁宁制止,后来只坐着陪她说话。
晚餐后蓁宁直接将他拖回卧室。
蓁宁从衣橱给他取家居服,杜柏钦站在浴室的门口:“一起?”蓁宁指了指:“去洗澡,然后去床上等我。”
杜柏钦用力地亲了一下她粉嫩可爱的脸颊:“遵命,王后殿下。”蓁宁洗完澡出来,杜柏钦已经倚着床头睡着了。
蓁宁抽去他手中的书,扶着他的身体躺平,杜柏钦的脸埋入枕头中,微微蹙着眉头。
他要支撑如此繁重的工作,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她却再清楚不过——对于大病初愈的他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杜柏钦半夜醒了过来。
他一动,蓁宁也跟着醒了。
杜柏钦说:“我嗓子干,需要喝点水。”蓁宁迷糊着爬起来:“我给你倒。”
蓁宁有着极好的视力,迷蒙中灯都没开,在黑暗中走得又平又稳。杜柏钦躺在床头,打开昏暗的床头灯,看着蓁宁手上拿着一个玻璃杯走进来,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在梦境中。
真是难以想象她真的愿意为了他留在了泛鹿。第二天早晨两个人一直磨蹭到近十点才下楼。
吃了早餐后杜柏钦进了书房,一直到午后蓁宁才又见到他。早上的公事办完了,他这会儿终于放松了下来。蓁宁轻轻地给他按太阳穴,杜柏钦靠在她的身上眯会儿,忽然听到蓁宁说:“咦,你有一根白头发。”
杜柏钦喃喃地说:“老了。”
蓁宁低下头仔细看了看他的黑发,发现真的是一根华发:“别操心太多了。”
杜柏钦叹息地说了一声:“我真该在佛德时就娶你。”
蓁宁怜惜地抚摸他的脸,因为消瘦了一些而更加冷硬的下颌线条,腮边新长出的胡子有一些刺手。
发丝肌肤之间有着令人深深陶醉的暧昧馨息。
这几日天气晴好,白日阳光充足,泛鹿庄园的气温在缓缓回升。
蓁宁下楼来,一楼的走廊里和大厅都静悄悄的。鲁鲁专注地蹲在大厅的楼梯口,尾巴扫着地板,见到她下楼来,立刻吐着舌头欢快地扑了上来。
蓁宁一看到它就乐了,蹲下来抱住了扑上来的大狗:“哎哟宝贝,回来啦,好帅呀。”
鲁鲁叫了一声,双爪搭在她的肩上,欢快地叫了两声。今天一早女佣送它去了宠物中心,老伙计修剪了毛发,深棕色的脖子上系了一方白色方巾,上面有一个黑色领结。
蓁宁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它的头,站起来往餐厅走去。
杜柏钦从一楼的书房走出来,看到她在,走过来亲了亲她的脸颊。蓁宁看到他的脸色,问道:“累了?”
今天早上六点多他被谢梓叫起来,进了书房,早餐、午餐时都没出来。
杜柏钦按了按发疼的额角,嗓子哑得透出疲倦:“我喝了太多咖啡。”
蓁宁给他端水果,递了一杯温水。
如今康铎城内也不太平,今春伊始,汽油的价格上调了两次,墨国的富豪陆续举家外出度假,城中的流言渐起,普通民众的生活步调虽仍然正常,但也都关心起政治来。上周四,海军的两艘驱逐舰开进了敕雷海峡,顿时令整个首都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蓁宁等他吃完了水果,从厨房的罐子里抓了一把坚果:“穿件外套,我们去散散步。”
午后早春的阳光和煦,庄园里通往后山的路上粉色的紫荆落了一地,不管外面如何风雨满城,山中的岁月一如既往的静好。
杜柏钦牵着她的手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路,只觉身上的重压慢慢减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
蓁宁侧过头看了看身畔的人,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指,一只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终于恢复成了闲暇时期的一派闲适优雅。
鲁鲁在他们前面跑,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过了一会儿鲁鲁又绕回来了,嘴巴里叼着一根长茎花草,摇着尾巴仰着头要给蓁宁。
蓁宁笑眯眯地弯腰接了过来,看了一眼:“是蓝花鼠尾草啊,真漂亮。”
杜柏钦在一旁笑,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鲁鲁的头,赞赏的语气:“好孩子,懂得讨好妈咪了。”
蓁宁从口袋里给它掏出了一颗榛子:“谢谢宝贝,玩去吧。”
两个人牵着手往山中的小径慢慢地走,沿途落英缤纷,蓁宁由衷地赞叹:“康铎的春天,是真的美。”
杜柏钦伸手拿起了掉在她头发上的粉色花瓣,举到鼻子下嗅了嗅:“十七世纪器真时代的墨国,有一位僧人在春天的觉喜寺写过一首诗,其中有几句叫作:草绿春苔,光照满堂,心碎之人,不居康铎。”
他最后说的是宗密语,蓁宁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了,慢慢地品出了滋味来:“那时候的僧侣,真的好会写诗。”
杜柏钦听到后摸了摸她的头发,忽然认真地说:“以后宝宝还是要好好学学宗密语和华文。”
蓁宁翻了个白眼。
渐行渐深,夕阳的光线淡了,山中的雾色升了起来,两个人绕至荒僻的小径,山上气温略低,落叶满径,仍有一些未融化的冰雪,只有几根树枝悄悄探出了嫩绿的新芽。
山上的四季,要比山底下慢一些。
蓁宁离开了青石台阶,走进了密林深处,大树下结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地面湿滑,杜柏钦不敢大意,跟在她的身后扶着她,走着走着忽然脚步一滞,退开了几步开始咳嗽。
蓁宁停下脚步。
他在图姆受伤之后,比起蓁宁在墨国第一次见他时,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愈加冷峻迷人。他初任掸光高职时身上带着的锋芒戾气在这几年间似乎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内蕴风华,如今抱病在身,更是秀气袭人。
蓁宁有一瞬间,忘记了山下的金戈铁马。待到他终于慢慢地止住了咳嗽。
蓁宁轻声说:“回去吧。”杜柏钦点点头。
侍卫长伊奢等在山口的入口,看到他们回来,迅速挺起脊背,对着杜柏钦飞快地敬了一个军礼。
蓁宁一看,就知道伊奢有公事等着他了:“把你带出来那么久,伊奢等着你去工作呢!”
杜柏钦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我晚上要出去,不陪你吃饭了。”蓁宁无奈地道:“去吧!把你还给墨撒兰人民了。”
泛鹿庄园一楼的餐厅,蓁宁在餐桌旁铺餐具,听着坐在身边的人正在打电话。
杜柏钦问道:“你怎么样?”
香嘉上还是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我特别伤心,我要跟蓁宁美人儿说话。”
杜柏钦要挂电话:“算了。”
香嘉上突然在那端怪叫:“柏钦,我家老大要杀我!”电话里骤然传出一阵电波的嘈杂声。
电话被砸到地上,通话却没有切断,只听到香嘉上在那头抗议地大叫:“喂!香嘉运,你进我房间干吗!”跟着进来的保镖迅速地把他按在床上。
站在床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五官跟香嘉上有些相似,年纪较长,眼神阴鸷:“都要去坐牢了,还忙着通风报信呢。”
香嘉上眼下处境颇为狼狈,衣衫凌乱地被捆在大床上,声音不改风流倜傥:“大哥,对于你目前最大的敌人,我得帮你探探敌情啊!”
香嘉运继续逼问:“杜柏钦身边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香嘉上哭天抢地地喊:“哎哟,大哥,你知道康铎好多家报纸都打来电话打听她,都说要送我当家女主播,我都没告诉他们,我凭什么告诉你?”
香嘉运一脚将他踢进角落里,冷冷地道:“那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吧。”
香嘉上翻身回眸一笑:“这么多年来,每一届想要收回那些油田的政党,被你们警告过后都收了手,这次你见他怕了吗?大哥,你跟杜柏钦斗,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此事,香嘉运的脸瞬间扭曲了:“你还敢说!若不是你是非不分把家里的底细全抖给了骆克,我至于现在这么被动吗!杜沃尔找了个借口要断了香家的财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香嘉上扯了扯嘴角:“我这不是为国家做贡献嘛!”
香嘉运气呼呼地说:“假惺惺地搞什么石油战略,他杜柏钦要为国捐躯,自己开飞机去轰炸北敕雷岛不是更好吗?”
香嘉上不服气地道:“你从北敕雷偷了那么多石油卖出去,搁以前那就是叛国罪,都够枪毙你好几回了——”说着,他歪头想了想,“还要连同你几个情妇生出的半打儿子。”
香嘉运气得脸都歪了,回头冲着屋子里的保镖恶狠狠地叫:“给我塞上他的嘴巴!”
“香嘉上真的会去坐牢?”蓁宁手撑在餐桌上,有点焦急地想知道结果。
昨天是二月底的最后一天,干漾山的枪击案件开庭审理,杜柏钦没有出席,一切事宜都交由专业律师团代为处理,出庭的是他的办公厅首席秘书长。香家的人倒是去得齐,据说香氏爵爷、香嘉上的母亲和香嘉运都去了,法庭调查听证和辩论的漫长过程中,香嘉上始终一言不发。
合议庭并未当庭宣判,但香嘉上的命运,基本不会太乐观了。
杜柏钦今天刚刚下班回来,想打电话问一下他的情况,没想到香嘉运已经将他关了起来:“香家也不过是替人顶罪,香嘉上手里什么都没有,对于家族唯一的贡献,就是去坐牢了。”
蓁宁追问了一句:“这么说真正的指使者仍逍遥法外?”杜柏钦脸上有点郁郁的:“蓁宁,法律就是他们制定的。”蓁宁有点担忧:“那你不是还有危险?”
杜柏钦喝了半杯酒,语气平淡,但说出的话十分惊心:“他们一样有危险。”
蓁宁明白这个国家有着根本无法撼动的阶级,杜家也是属于这种利益阶层的一部分,杜柏钦若要真的还手,只怕无论是哪个家族都不敢不忌惮三分。蓁宁不琢磨了,转而又想到了可怜的香嘉上,问了一句:“我可否去探视?”
杜柏钦瞪了她一眼。蓁宁不敢说话了。
这时司三进来问是否要开饭。
杜柏钦点点头应了:“先吃饭,你明天是不是准备吃印度菜?”
蓁宁吐了吐舌头没敢说话。她前两天突然十分想吃酸汤火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想,是吃不到就坐立不安的那种想,司三为了满足她,特地打电话请来了城中最好的华国餐馆的厨师,酸枣和番茄熬出来的汤料味道飘满了整个泛鹿的厨房,惹得好奇的女佣排队来看,结果大厨把一个红红火火的大锅端上桌面后,她忽然又不想吃了。
杜柏钦在餐桌旁脸都黑了。
蓁宁知道他不喜欢女人太骄纵,赶紧夹了一块牛肉埋头猛吃,结果晚上居然吐了。
所以今天晚上蓁宁乖乖地陪他吃了晚餐,后来的几天也暂时不敢再说想吃什么口味特别奇怪的东西了,但她觉得浑身不对劲。周末她找姬悬陪她去城区逛街,第二天杜柏钦早上起来下楼喝咖啡,女佣忽然下来报告说束小姐在浴室里放声大哭。
杜柏钦吓坏了,咖啡杯一搁就往楼上冲。泛鹿庄园的早晨如常的宁静美好。
蓁宁下楼来,杜柏钦牵着她的手神色十分紧张,司三的声音也有点发抖,站在屋檐下吩咐人安排车子,用人集体向她道喜,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好像是他们自己怀孕了似的:“束小姐,恭喜,泛鹿很久没有迎来新的Baby了,我们都好期待。”
所有人都是一张笑脸。
只有蓁宁垂头丧气,眼下局势一团糟,怀什么孩子?
车子将他们送到医院,何美南安排产科医生给她做检查,一会儿护士送进报告单,确定是怀孕了,杜柏钦高兴得都有点说不出话来,拿着那张B超单翻来覆去地看,语气大为稀奇:“蓁宁,宝宝在哪儿?”
产科主任正要说话,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何美南。产科主任赶紧上前招呼他:“何院长。”
何美南听说蓁宁在这儿,从呼吸科转道进了产科围观,这会儿他一边扯了扯领带,一边拖了把椅子坐下来,问道:“情况怎么样?”
杜柏钦将手上的纸张拿给他,何美南接过,随手一翻,忽然停顿,接着手指在单子上点了点,递给了产科主任一个询问的眼神,主任点了点头。
何美南立即挥手,阻止了他说话。
何美南跟他们说:“补做了孕前检查,母亲的身体情况还可以,但她有一点点瘦。”
杜柏钦伸手悄悄地牵住了蓁宁的手。
产科主任拍了拍何美南的肩膀,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写医嘱和药方。
何美南又拿起另外一张,抬头看了一眼杜柏钦,何美南冷着脸时有点可怕,目光沉重,仿佛在看一个晚期病人。
房子中的气压顿时就沉了下来。
何美南转了一下那张报告单:“这里有点异常,你看,这里是个长条形,这里有个椭圆形,子宫里有两个点,一般来说,普通胎儿只有一个。”
杜柏钦努力地看着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形状:“何美南,什么意思?为什么蓁宁有两个?”
何美南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杜柏钦如临大敌般看着何院长:“喂,何美南——”
蓁宁看不下去了,站起来,从何美南手上把报告单抢了回来:“幼稚。”
何美南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蓁宁白了何美南一眼:“我妈妈跟我小姨就是双胞胎。”杜柏钦看了看何美南,又看了看蓁宁:“什么意思?”
这时产科主任走了过来,递给蓁宁一张药方单,笑着说:“那是两个发育的孕囊,恭喜,怀的是双胞胎。”
杜柏钦站起来,再内敛镇定的人也控制不住喜悦。他凑过去捧住蓁宁的脸一阵猛亲。
蓁宁不耐烦地道:“放开我!”
何美南也替他高兴:“目前一切都好,注意补充营养,怀双胎的孕妇风险都比较大,定期来产检。”
杜柏钦笑吟吟地牵着她的手往外走:“美南,周末来泛鹿吃饭。”两个人走到门口,何美南忽然想起了什么:“柏钦。”
杜柏钦放开蓁宁的手:“等我一分钟。”
他随着何美南走回办公室,何美南在翻手术室这周的报告:“上个礼拜的检查你没有来。”
杜柏钦答:“忙,忘记了。”
何美南闲闲地说:“如果你想留下孤儿寡母的话,大可不必来。”
杜柏钦难得主动地积极配合:“我让秘书跟那主任联络,这周过来。”
一会儿杜柏钦走出来继续牵着蓁宁的手,腾云驾雾一般离开了医院。
两个人坐在后座,杜柏钦握着她的手,嘴角笑意明显。蓁宁心情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有什么好笑的。”
杜柏钦声音喜滋滋的:“不知道是两个男孩还是两个女孩儿,还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儿?”
杜柏钦自顾自地答:“都好,只是当初房子设计时,没想到是两个孩子,现在婴儿房要重新布置了,蓁宁,你是想要我们自己设计,还是找设计师?”
蓁宁不想理他。
杜柏钦又说:“双胞胎,宝贝儿,我们是不是特别厉害?”蓁宁终于怒了:“闭嘴!”
掸光大楼国防办公室。
关于北敕雷的军事部署和谈判的文件一沓一沓地送呈,国内各党派的意见和争论纷纭,北敕雷岛屿的秘密情报更是一日二十四小时地传来,国防部亟待处理的文件堆成了小山,可是依旧抵挡不住各位军机大臣的八卦热情。
从上个礼拜开始,每天中午休息时,秘书室都会转进陆军总院的内线电话,电话那端是一位温柔和气的女医生。
而办公室里的那个人,不管多么忙碌,哪怕耽误了午餐,都会放下手边的工作接这一通电话。
秘书官一开始面面相觑,然后忍不住私底下互相打探——殿下的新恋情?对象是总院的温柔女医生?
杜柏钦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专心致志地在纸上做着笔记,他每天花十五分钟来咨询这位产科专家,蓁宁每天都会出现不同的生理和心理情况,告知医生,然后听取意见和交流对策。
蓁宁确认怀孕后,心情并不是十分开朗,杜柏钦也知道,所以不管多忙,他每日都会抽空陪陪她,有时是一起吃顿晚饭,有时是早上起来说一会儿话,偶尔能准时下班的傍晚,也会陪着她去湖边散步。
他周三去北方出差时,更是不辞劳苦地当夜赶回,一日之间飞了两趟,穿过了大半个国家,从最北部的边界线到首都康铎,凌晨三点从机场回到庄园时,蓁宁已经睡下。
进到卧室里看着蓁宁熟睡的脸庞,皎洁安宁,如月光一般。
他隔着被子摸了摸她仍然平坦的小腹,真难以相信,里面孕育着两个生命。
杜柏钦进衣帽间换了件衣服,将头埋进她的发丝中,这一刻才觉得满身的污浊之气消弭,身体放松,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
蓁宁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地说:“柏钦?”
杜柏钦手背摸了摸她的脸颊:“没事,睡吧。”蓁宁抬手拿过杯子:“喝点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每晚替他在床边备一杯温水。杜柏钦捧了杯子慢慢地喝。
房中依旧一片漆黑,蓁宁疑惑地问:“现在几点?你怎么回来了?”
杜柏钦柔声说:“还很早,再睡会儿。”
杜柏钦伸手将她抱入怀中,身体放松下来,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疲乏终于无可抵挡地袭来。
他拥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
三月十三日。
墨撒兰传统的春弦节,南部温暖地区的大片繁花盛放,吸引了无数的游客前往观赏。
漫长寒冷的冬季即将过去,哪怕是乍暖还寒的三月,也偶有春光明媚的日子,民众们迫不及待地减去冬衣,踏青赏花。
只是泛鹿庄园依然是一派紧张气氛,蓁宁看到墨国的国土国防和军事机要高层仍然频繁出入泛鹿庄园,这几日整个国防办公厅的高层几乎都在一楼加班。
幸好第二天是周末,一整个周六的天气都是阴天,冷空气在凌晨抵达首都,春雨下得有些冻人。
杜柏钦在角落的沙发上开了一盏小灯看公文,蓁宁坐在正中央看电影——好几年前的欧洲文艺片了,声音开得低了些,一首不知名的钢琴曲反复地响起。
她看电影也不专心,手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打着拍子。“You are all I am living for.”
蓁宁幽幽转头:“啊?”
杜柏钦头也不抬地说:“那支曲子的名字。”蓁宁抿着嘴笑了一下。
女佣端着点心进来,蓁宁怀孕之后口味大变,她以前十分钟爱吃各式海鲜,现在却闻都不能闻到腥味;以前不爱吃巧克力甜食,现在厨房的西点师傅忽然大受赏识,倍感圣恩隆眷,兴致勃勃地每天换着花式给她研发新的甜点。
杜柏钦看了她一眼,她前段时间太瘦,一直处在吃了吐的状态,只要是医生允许,基本不会控制她的饮食。
蓁宁举着勺子挖布丁,转头问:“你要不要?”杜柏钦摇头。
蓁宁忽然说:“柏钦。”
杜柏钦在灯光之下抬头看她,眼中有温柔的光华流动。蓁宁说:“这一次你是否会上前线?”
杜柏钦怕她担心,语气很轻松:“局势没那么糟糕。”蓁宁不放心地道:“你熬了两天的夜了。”
杜柏钦轻声细语地解释:“快结束了,各家牌面上的耐心也差不多到顶了。”
泛鹿庄园的夜。
杜柏钦半倚在沙发上,把玩着她的短发:“我退下来之后,你愿不愿意住在康铎?”
蓁宁看了他半晌,忽然放低了声音:“听说王室不批准你的婚姻,所以你要退出政界?”
杜柏钦无奈地摇摇头:“谁说的?现在我的心思都在北敕雷上。”蓁宁说:“你打算期满后卸任?”
杜柏钦深深地吸了口气:“期满后我们再谈。”
蓁宁心底略有不安,她明白执掌掸光大楼对他的重要意义,这一切意味着子承父业,意味着家门荣光。曾经被万人推倒的泛鹿庄园,他几乎是耗尽了半生心血精力令它恢复了昔日的光彩,他怎么能这般轻易放弃?
蓁宁迟疑着说:“若是你工作需要,我不妨先离开,你可以过来看我……”
杜柏钦赶紧扶住她:“梅杰下一届谋求连任,待到他组阁再说也不迟。”
“你和孩子,谁也不会离开我。”杜柏钦握住她的手,轻声地安慰她,“也不全是,你不妨问问美南。”
第二天何美南过来,查看护士检查的数据,蓁宁过来问他,何美南极有分寸地说了一句:“蓁宁,你说他这样的身体,还有没有可能再次负荷连任下一个四年?”
蓁宁眸中有忧色:“他肺部的疾病是不是有恶化?”
何美南没当回事:“好好休养没大事,他的医疗团队是一流的。”蓁宁只好对着他笑了笑,她心底明白,现阶段的局势,谈休养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情。
外界已经是风声鹤唳。
梅杰内阁和杜柏钦领导的这一代国防部十分强硬,在国会上力排众议,国会通过了方案,政府开始往离敕雷岛屿最近的军事基地增派军队。
谢梓进来报告说:“赖昂的粮油已经到了极限,民用石油基本中断,已经动用战略储备,岛上物价飞涨,已经开始宵禁。”
杜柏钦一边握拳低声咳嗽,一边埋头飞快地签署文件:“比我想象中沉得住气。”
谢梓抓紧汇报军情:“北敕雷岛屿上的墨国渔民已经开始举家搬离。”
杜柏钦简短地吩咐:“尽量不波及平民。”
谢梓忧虑地说:“岛上的武装控制了所有码头,对于居住在岛上的平民,撤离也是一项难题。”
杜柏钦思索了一会,轻轻地答了一句:“所以要快。”蓁宁记得战争的爆发是在下第一场春雨的时候。
那时的墨撒兰已经风雨满城,首都的环境虽然还稳定,但北部靠近北敕雷岛屿的几个城镇已经开始有民众囤积物资,外媒披露康铎不日即将对北敕雷出兵,在周三国防部例行的新闻发布会中,国防大臣的发言人否定了这个说法,声称和谈仍在进行。
这些消息虚虚实实,都是惯常的政治外交手段,赖昂武装和墨撒兰政府军在海峡处发生了一些零星的交火,政府军仍然驻守在武装区之外,第一轮谈判正在启动。
事实上蓁宁从杜柏钦的作息来看,大概能猜出墨国的国防已经进入了战时系统状态。
早晨十点多,杜柏钦从凌晨回来就一直在房间里睡觉。
蓁宁看了看时间,吩咐女佣准备了早餐,走进房间去,看到杜柏钦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靠着床头歇了会儿,他的呼吸有点喘。
蓁宁摸了摸他的脸:“前方情况怎么样?”
“还算平静。”杜柏钦仍然闭着眼,低声说了一句,“坐到我身边来。”
蓁宁坐在他身前的沙发上,杜柏钦摸着她的肚子,心满意足的样子,浑然不觉自己的口气柔得快要融化:“昨天偷吃冰激凌了,嗯?”
蓁宁在他怀中扑腾了一下:“谁告诉你的?”杜柏钦赶紧抱住了她:“嘘,乖一点。”
中午杜柏钦起了床,在书房拨电话给风家大少:“风先生,令弟往泛鹿庄园打电话的频率,未免太频繁了吧?”
昨天凌晨他一回到泛鹿,司三就跟他说蓁宁下午哭了,然后医生允许她吃了一小盒冰激凌。
风熔总算明白了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唉,回头我管管老三。”杜柏钦淡淡地说:“告诉他我和蓁宁今年会完婚。”
风熔待家人一向敦厚:“你给点时间让他接受,你知道他跟蓁宁青梅竹马,又一直存了份心思,这么多年了,真不知道他埋了多深。”
杜柏钦问:“他仍不知道蓁宁怀孕?”风熔应了一声:“嗯。”
杜柏钦口气颇不以为然:“风家把女孩训练得坚强似铁,全家却惯着一个大男人。”
风熔一时口快:“全家他们两个最小,我父亲在世时,妹妹还不是一样被娇宠得不行?”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耳边几乎能听到电磁波的低微震荡声响。
风熔简直要擦汗了。
过了好一会儿,杜柏钦终于说话:“风泽在电话里将她骂了一顿,提起了你们的父亲,她难过了一场,今天下午又哭了,我不得不暂时过滤电话了。”
风熔答:“实在没办法,也只能这样。”杜柏钦低声说:“抱歉。”
杜柏钦回了房间,窗外雨声淅沥,蓁宁正在沙发上看画册:“你看,十六周,他们大约十二厘米长,还是非常小,大小正好可以放在手掌里,他们在妈咪肚子里,会踢腿、打嗝、玩脐带和啃脚趾。”
两个人并着头在房间里开始研究婴儿十八式。春日宁静的午后,两人在房间中耳鬓厮磨。
杜柏钦第二天夜里下班回来,正式与她商量孔维的事情。
按照杜柏钦的计划,孔维将在北敕雷岛上两军的交火中阵亡,他作为墨国特种兵的服役生涯将彻底结束,风家负责给孔维一份完整的身份证件,然后他就可以永远离开墨国,过全新的生活。
他已经忙成这样,还得分神给她处理私事,蓁宁感动得要哭:“是不是准备开战?”
杜柏钦将食指搭在她的唇上:“嘘,怀孕妇女可以暂时不关心天下事。”
蓁宁眸中有疑惑的光:“你……”
杜柏钦很快答:“我不亲自指挥,放心。”蓁宁犹疑虑重重:“上一次你还不是……”
杜柏钦手臂收紧:“上一次是意外,不会再有。”蓁宁眸中有忧愁:“答应我。”
杜柏钦将她的额头按在胸口,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发丝,认真地答:“嗯。”
杜柏钦仍持一丝乐观态度:“嗯,派遣军队目前主要是起震慑作用,这周过去之后或许可以上谈判桌。”
蓁宁拉了拉他的衣服:“殿下,请勿在卧室操心国事。”杜柏钦浅笑着低下头吻住了她。
第二日是周末。
早晨七点多,司三上楼来敲了敲他们的房门,这是很罕见的事情,杜柏钦立刻醒了,抬眼看到床边的手机正在振动。
他起身披衣下楼去了,没过一会儿,又重新上楼,坐在床边望着她。
蓁宁睡得仍然迷迷糊糊的,在黑暗中伸手摸他的脸:“不睡了吗?”
杜柏钦在床边俯身亲了亲她:“蓁宁,我需要返回掸光。”蓁宁掀开被子要爬起来:“怎么了?”
杜柏钦立刻伸手把她按住:“外面凉,别起来。”
他替她重新把被子盖好了,进了衣帽间换衣服:“公事。”
蓁宁裹了一件他的外套爬起来,她孕中嗜睡,这会儿还没彻底清醒,仍坚持着陪他在房间里收拾衣物。一直都知道他迟早要去,所以一切都提前准备好了,步入式衣帽间放眼望去的一整排衣橱里,色彩分明,左边是素色的黑白灰的衬衫西裤,右边是出席不同场合的各式礼服、常服和作战时的灰绿色飞行服。蓁宁取出他的戎装,深色扣到颈部的立领制式军服,深蓝色墨国春秋季常服,还有领带、军徽、飞行帽、成对的白手套,一件一件地叠整齐。
行李袋打开着,杜柏钦正一件一件地往里面放衣服。
行李很快收好了,蓁宁给他穿上了衬衣,浅蓝色衬衣干净笔挺,金色的衣扣一路严严实实地扣上去,全身上下纹丝不乱的整洁严苛,男人面上渐渐显现出肃杀的坚毅凛冽之气。
杜柏钦俯下脸,深深地吻她。
蓁宁和他一起走出房门:“晚上还会不会回来?”杜柏钦说:“还不知道。”
蓁宁听他语气不寻常,翻过衣服仔细叮咛了一句:“常用的药放在风衣的口袋里,我交代司三给你的侍卫另外备一份。”
杜柏钦点头:“嗯。”
蓁宁披着外套下楼送他,走到二楼的楼梯处,就看到他的侍卫长伊奢已经候在大厅,蓁宁停住了脚步,杜柏钦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抱紧,又迅速地放开,大步地往楼下走去。
蓁宁拢紧了身上的外衣,站在一楼的落地窗边,看着侍卫提着他的行李袋。整个侍卫队伍皆面无表情,一行人拥簇着他匆匆往庭院的车子走去。
杜柏钦上了车后,侍卫车队的大灯依次亮了起来,一排黑色的轿车开出了泛鹿庄园,飞速地往山下奔驰而去。
蓁宁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再回头,发现整个泛鹿庄园的灯都亮了,楼下的用人全挤在小房间里看电视。
蓁宁扭开了大厅的电视机,跟司三说:“把所有人召到大厅来。”墨撒兰公共电视台已经停止了正常的节目播送,紧急插播了新闻——今日早晨七点十分,北敕雷赖昂的武装部队在海岸处为了和墨撒兰的巡洋舰抢夺一艘载满物资的渔船,朝着海岸处的几艘军舰发射了数枚炮弹,其中有一枚直接射进了岸边的一处墨国渔民群居的社区学校,造成当时刚刚进入学校的一名老师和十几名孩子当场死亡,另外还有许多人受伤,具体的伤亡数字尚未明确。
整个一楼大厅一片肃静,女佣默不作声地流眼泪,开始祈祷起来。蓁宁坐在大厅的中央,低声地跟司三吩咐:“泛鹿里有家人住在北部的,让他们打个电话回去问一下平安。”司三点了点头。
事发紧急,杜柏钦要坐镇指挥已经是肯定的了,蓁宁不希望他担心家里:“泛鹿要注意加强巡逻,保证整个庄园的安全。”
司三领命下去了。
杜柏钦从泛鹿庄园离去的几个小时后,消息迅速传遍了国内,媒体一直滚动播放满目疮痍的炮弹爆炸现场,墨撒兰国内群情激奋,数千民众走上街头,卡拉宫和市政广场聚集了大批游行者,抗议赖昂恐怖武装的残忍暴行,教堂前铺满了鲜花,教徒跪地为受伤的孩子祈祷。
下午一时二十三分,墨撒兰国防部颁布了第十一号防长令,同时,首相办公厅新闻发言人宣布墨撒兰将不惜一切代价收复北敕雷岛屿,誓将揪出真正的凶手并追究他们的责任,誓将摧毁敌人的非法武装并让他们为暴力袭击付出应偿的代价。晚间的墨撒兰新闻台,首相梅杰在市政大道一号的府邸发表了首相声明,强烈谴责了赖昂武装的无人道主义暴行,并称墨撒兰将团结一致,英勇向前,取得收复失地这一正义的、历史性的胜利。
杜柏钦在掸光大楼往泛鹿庄园打了一个时长约一分钟的电话,连家都没有回,便乘专机直接奔赴了北敕雷军事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