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柏钦回来之后,泛鹿又开始下雨,冬天的雨,缠绵冻人。一年之中最糟糕的天气。
一日下午蓁宁从工作室出来,看到宅邸门前停了几台车,看来泛鹿今日有访客。
蓁宁绕过大厅想从走廊的侧门溜进厨房,经过客厅的窗户前,听到里面有男人的吵闹声,蓁宁最先听到了何美南的声音:“谁在我医院里签字让他提前出的院?”
屋里嗡嗡地有人说话,何美南停了会儿,又继续絮叨:“我说怪不得,我怎么听说杜家在公主港的货轮都出不去了?将家跟你们家吵架了是不是?将霭疯了,他做事怎么一点不像他老爹,不就是个婚约吗,至于翻脸吗!”
杜柏钦有些沙哑低微的嗓音几乎要淹没在其中:“你们能不能轮流来冲着我大喊大叫?”
“你俩走开,我先来。”何美南一把推走了身旁的詹姆斯和谢梓,“柏钦,你现在是我的病人,再不听医嘱,以后泛鹿不要再给我打电话!这种天气去拓摩宫,还自己走上去,你到底知不知道爬山对你的肺部意味着什么?”
杜柏钦干脆利索地承认:“我错了,抱歉。司三,请何院长到茶室里喝咖啡。”
何美南一边往外走一边气呼呼地叫:“我会向上级申请在你的医疗保障团队中除去我的名字!”
司三正躬身引着何美南往外走,听到立刻抬起了头恳求道:“何院长,您再考虑一下?”
何美南出去后,詹姆斯立刻站到了他跟前:“图姆密林的旧案子有些眉目了,过几天跟您汇报,可我昨天刚回到首都就接到了律师的电话。柏钦,为什么放弃?”
关于他父亲的那场空难调查案,二十年的诉讼时效即将过去,倘若他现在放弃,那就意味着他要永远放弃了。
詹姆斯被指派调查他父亲的案子好些年了,一路走来最清楚不过他承受了多少压力,若不是因为杜柏钦的固执的坚持,这件事根本进行不下去,现在一切都有了方向,他却突然止住了脚步,连詹姆斯都觉得无法接受。
杜柏钦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忽然说了一句:“回屋子里去,别在雨里站着。”
站在窗外的蓁宁摸了摸鼻子走了。
杜柏钦望着窗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原来想等听完你的调查再决定,后来觉得,其实已经不必了。”
他今天还抱病去了他父亲的墓地,詹姆斯心知已经不必再劝,于是说:“我会整理一份结案文件给您。”
詹姆斯略有遗憾:“令尊是清白的,他不应该成为墨撒兰历史上的一个污点。”
杜柏钦没有说话,手撑在窗棂上,紧紧地握紧,呼吸有点沉重。
詹姆斯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他才是最难承受的,他往前走了一步:“柏钦——”
杜柏钦却已经从窗前转过身:“去跟美南喝杯咖啡吧!”
谢梓等在大厅的外面,看到那个有些眼熟的纤长身影走进了厨房。他跟了进去,站在蓁宁的身后:“束小姐,那日是我鲁莽了。”
蓁宁从桌面上翻开了发好的面团,她下午打算烤曲奇饼干来着,见到他神色也是淡淡的:“全墨撒兰的男人都爱戴未来的王妃殿下,谢先生,我理解。”
谢梓的脸顿时涨红了:“不,我向您道歉。”
蓁宁神色很淡,言辞却很犀利:“谢先生,你们每个人都这么看我?一个破坏王室婚姻的女人?”
看着她平静无波澜的脸孔,想着她不声不响的,却干得出捅破天的事儿,谢梓忽然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顿时说不出话了。
“她恨的是我,出来吧。”杜柏钦进来了,扶着厨房的门淡淡地说了一句。
谢梓出去了。
蓁宁站在厨房的橱柜前取盘子,见到他走进来,说:“殿下,为什么放弃了你父亲案件的诉讼?”
杜柏钦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伸手倒酒,闻言愣了一下:“你听到了?”
蓁宁捧着盘子站在他的身旁,等着他回答。
杜柏钦却只不置可否地答了一句:“不为什么,我放弃了诉讼,已经不需要风家的合作,我会安排司三取消你的工作合同。”
蓁宁问:“我可以走吗?”
杜柏钦搁下酒杯,笑了一下,半是赞赏半是恼怒:“泛鹿关得住你?”
蓁宁昂首挺胸:“殿下,我不是你的泛鹿情人,我属于我自己。”杜柏钦又接着喝酒,点了点头:“当然。”
“蓁宁,”杜柏钦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你会留下来吗?留在康铎?”
蓁宁脚步停了一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摇了摇头,走了。那日的客人离去后,泛鹿庄园恢复了往日的静谧。
有一日下午,蓁宁在一楼的大厅看到他的车驶进来,他下车往屋子里走,不知是淋了雨还是吹了冷风,脸色白得很,也没有理会她,径自进了书房。
明明出入俱是车驾,被随行官员和侍卫官一众人围得密不透风,最多不过是风衣衣角沾了几滴雨水,蓁宁实在不明白,他怎会有那般糟糕的脸色。
那辆堡垒似的黑车又一日在深夜驶入了宅邸的庭院。女佣上来报告:“束小姐,殿下要见您。”
蓁宁被请进了一楼的书房。
这是墨撒兰的第二个掸光大楼,蓁宁以前为了避嫌,连这个房间的门口都不曾经过。
伊奢替她推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蓁宁走了进去,入眼的是一间宽阔无比的房间,屋内的暖气充足。这个被外界誉为墨国第二军机重地的泛鹿书房,宽大的书桌上密密麻麻的宗卷,桌面上一台计算机的宽大屏幕是黑的,蓁宁看到书房连接着一间附属的会议室,胡桃木的桌面上,他的笔记本搁在上面,蓝色的光隐隐闪烁,桌面上一个竖着的文件夹上分不同颜色的标签注明,厚厚的,一叠一叠都是加密的国家文件。
杜柏钦穿着浅色条纹衬衣和一件黑色羊绒衫,手肘处压着一卷公文,正倚在沙发上低头点烟,那种细长的雪茄烟。打火机清脆一声响,许是脸色苍白,蓝色火苗映出他的脸庞如玉一般。
见到她进来,杜柏钦含着烟模糊地说了一句:“坐。”
蓁宁看着碍眼,病才好了三分就要开始吸烟:“我恨二手烟。”杜柏钦只好将烟掐灭了。
蓁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杜柏钦望了她一眼:“南部密林的事情,你有什么和我说的?”蓁宁十分沉着:“有,我父亲死在那里。”
“除此之外?”
“没有了。”
“你说的关于茉雅的事,是怎么知道的?”蓁宁冷笑一声:“我瞎编的。”
“我为当时的态度道歉。”他目光牢牢地看着她的眼睛,“蓁宁,我再问一次,南部战役的事情,你有什么和我说的?”
“没有。”蓁宁紧紧地抿起了嘴,再也不肯说话。
杜柏钦伸手拨内线电话:“詹姆斯来了?让他进来。”詹姆斯敲门进来:“头儿?”
蓁宁起身欲走:“你们有公事?”
“坐下来。”杜柏钦对她说,声音带了沉沉的压迫感,“私事。”杜柏钦坐在沙发上,脸色很平静,这一次是对着他的情报专员:
“坐。”
詹姆斯坐下来了。
杜柏钦眼眸微垂,仿佛害怕什么似的,并没有说话,手撑在沙发扶手上,修长的食指关节弯曲,轻敲着沙发上面的一个烟盒。
一下,又一下。
缓慢,凝重,窒息。
詹姆斯和他共事多年,自然明白他的细微动作,这基本是他心神不宁、心底有重大决策,极力地思考权衡的时候。
杜柏钦掩嘴低咳几声,终于抬头问:“有结果了是吗?”詹姆斯脸上明暗不定,直接从档案袋中抽出纸张展开。杜柏钦扫了一眼那份检测报告。
詹姆斯言简意赅地开始汇报:“我找到了那辆防弹越野车——束小姐当时驾驶的那辆车,被留在了与政府军队交火的树林中,作为重要物证,还保存在当地的营房车库里。”
杜柏钦眸中有光微微一闪。
詹姆斯确认地点了点头:“虽然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当时的痕迹已经基本被破坏了,但我使用了检验试剂,在方向盘的下面提取到了血迹样本,做了DNA比对——是您的血。”
杜柏钦心底早有准备,却仍没忍住心口一震,手握成拳低低咳嗽起来。
詹姆斯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理性专业:“这足以表明,束小姐接触过受伤后的您。”
杜柏钦脸色隐隐发白,声音低沉嘶哑,带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报告给束小姐看一下。”
报告递过来,蓁宁也不看,一张脸没有表情。
詹姆斯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以下仅是我的工作调查报告,如果说得不正确,请束小姐指正。”
“我推断是束小姐开车经过存磉弯,转过小路去往后来发生爆炸的树林,路程大约是三十分钟,路上经过殿下跟毒贩首领交火的山坡,时间高度吻合。还有一个疑点,关于殿下发出的定位追踪信号,我做了详尽到秒的时间点分析,并且重新调取了人证报告,这一次找到了突破口。那个时间点,有一架巡航机探测到了直升机的飞行记录,对比了殿下地面的侍卫队收到最后一次信号的时间,说明殿下最后的求救信号发出时,救援直升机还在空中。”
詹姆斯说:“最后一次的救援信号不是殿下发出的,也不是将小姐发出的,那么——就是第三个人。”
杜柏钦侧过了脸,心头涌起的竟然是一种轻松的绝望之感。
詹姆斯有些不忍看他这一瞬间的表情,只低声说:“柏钦,你们聊。”
詹姆斯看了一眼蓁宁,将文件整理好留下,默默地收拾公文包离去。
蓁宁看着詹姆斯走了:“听完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杜柏钦右手默默地撑在了自己的腿上,略微低了头,呼吸沉重而凌乱。
他摇了摇头示意她留下,右手仍然紧紧地压在腿上,手握成了拳紧紧地抓着裤子忍着肺部的疼,深灰色的西裤被抓出了一团褶皱。
蓁宁终于站了起来:“殿下?”
杜柏钦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仰着头看了看她,眼底的疑惑和痛楚慢慢地浮了起来:“你在泛鹿那么长时间,随时都能找到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蓁宁漠然地转过脸:“如果知道我父亲会死,我不会救你的。”
“蓁宁,”杜柏钦声音幽幽沉沉,“你说过,我欠你一条命,现在我明白了。”
蓁宁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殿下,既然这样,劳驾,放了孔维。”
“你要我给他自由?”
“是。”
“他是登记在册的墨撒兰现役军人,服役期还有五年,不可能擅自离开。”
“殿下总有办法。”
“好。”
蓁宁望着他,声音清清楚楚:“你放了他,我们就两清了。”
没等杜柏钦回答,她扭开书房的门离开了。
泛鹿庄园。
杜柏钦站在大屋的门前,身旁跟着鲁鲁。蓁宁看了他一眼,穿着黑色羊绒大衣,显得脸庞更苍白,他还在养病,脸上的光彩浅浅淡淡的。
用人将箱子搬到了屋檐下,蓁宁穿上外套走了出来:“回去吧,外面太冷。”
杜柏钦手搁在大衣口袋里,不时地轻声咳嗽,仍坚持随着她走到了庭院里:“我送一送你。”
蓁宁说话间呵出白白的雾气:“我这个月仍会回来工作,直到泛鹿找到新任掌香司。”
杜柏钦点点头:“我知道,司三跟我报告了。”
当时蓁宁在医院里陪他做检查,杜柏钦问过她想要什么,蓁宁说想搬出泛鹿庄园。
杜柏钦语气很平静:“你看到新闻了。”
蓁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新年伊始,王室办公室新闻厅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康铎城中的花边小报一直爆出惊人消息,先是杰弗里亲王被爆出已罹患癌症而后又被宫廷医生否认,然后是杜沃尔殿下与将茉雅小姐解除了婚约。
蓁宁笑笑,避而不谈他的私事:“殿下,万事小心。”
庄园里的司机将车开了过来,她的行李已经装好了,侍卫笔直地站在车旁,蓁宁冲他摆摆手,往车门走去。
鲁鲁忽然吠了一声,从杜柏钦身边嗖地一下窜到了她的车旁,两只爪子扒住了车门,湿润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
蓁宁低下头摸了摸它的脑袋:“好孩子,回去吧。”
杜柏钦缓步走了过来摸了摸它,鲁鲁立刻温顺地站到了他的身后。杜柏钦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然后缓缓俯身,替她拉开车门,扶着她的胳膊,将她轻轻地送进了车子的后座,整套动作风仪文雅,是标准的康铎贵族式的绅士风度。
他扶住车门,用有些哑的嗓子轻轻地说:“蓁宁,我剩下的半生,是你的了。”
蓁宁的肩膀突然哆嗦了一下。杜柏钦已经伸手,关上了车门。
从那一天开始,杜柏钦喜欢送她下班。
蓁宁仍然喜欢研究泛鹿后山的植物,杜柏钦一般五点从掸光大楼回来,而后送她返回城中住宿的酒店。
那一天车子进了市区,经过嘉荣基金大厦时,杜柏钦说:“你是不是很喜欢一楼的那间热狗店?”
蓁宁目光正追随着那间烤烟四散的店铺不肯移动,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暗自咽了几下口水。
杜柏钦动手拨车内的电话:“我让伊奢陪你去买。”
他这段时间的外出都格外低调,康铎城内的报纸对这桩告吹的婚事热情未减,一日日都有新闻出来,今天说将茉雅为情消瘦,在慈善赛马会上昏倒,明日又是知情人士出来爆料,说婚礼取消是因为大殿下有了外遇。
天天换着花样翻新的王室消息早已引起民众议论纷纷。将茉雅这几年的公众形象营造得非常好,民众都很喜欢她,早已将她看作未来的王妃,更有激进分子到市政大道首相府邸抗议,要求杜柏钦出面回应此事。
侍卫长很快来到车前,鞠躬行了一礼:“殿下?”
蓁宁下车走到街道对面,指挥侍卫长大人去排队买热狗和咖啡,自己则去了隔壁的冰激凌店。
蓁宁站在露天的咖啡广场,一整条开阔的林荫大道,沿路是五颜六色的时尚精品店和百货公司。伊奢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棕色纸袋子包着的热香肠。
蓁宁端着咖啡,提着香肠,先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
伊奢替她拿着她买的一大杯冰激凌:“这么冷的天,束小姐还爱吃冰激凌?”
蓁宁被食物感动得都要哭了:“这个配热狗很好吃。”
伊奢的目光一直警觉地盯着街道对面那辆堡垒式的黑色轿车,替蓁宁收拾了热狗的袋子:“回去了?”
蓁宁赶紧又挖了两大勺冰激凌,急忙塞到嘴里:“等会儿,我再吃一点,这个不能带回去,会被骂。”
伊奢一转头看到她被冻得双眼圆睁,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赶紧停住了脚步:“慢慢吃。”
蓁宁口腔都冻麻了。
伊奢站在大厦的台阶上,这位侍卫长大人一向不苟言笑,忽然冒出了一句:“您从泛鹿搬出来,殿下很伤心。”
蓁宁惊奇:“我可没发现他有何伤心之处。”
伊奢露出了一丝无奈:“有时他下班迟了,回去时束小姐已经离开了泛鹿,司先生上来禀报,第一件事就说这个,他每次听到,话都不说一句,很失望地就进屋子里了。”
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似乎总可听到回旋的风声。
昨夜下的一场小雪今早已经停了,数百公顷的停机坪上积雪已经被铲除,近处还有工人开着车洒下除雪剂,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一直延伸到天际。
蓁宁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万国飞机展。
一架一架花花绿绿、带着世界各地航司标志的飞机都静静地停泊在地面上,两条数千米的跑道上都没有飞机起飞和降落。
极远处的机坪上,泊着两架飞机,机身是蓝白的墨撒兰国旗颜色,尾翼有一枚国防部标志——一个简单利落的金色飞鹰图案,是一架波音的空中指挥机,后面跟着一架银河战略运输机,飞机下有地面空乘人员正在忙碌。
正是出访归来的国防总参专机抵埠。
蓁宁静静地站在贵宾休息室的落地玻璃窗边。最后一次了。
泛鹿庄园的新任掌香司已经开始工作,她已经开始安排回国的事宜。自她从泛鹿搬出去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杜柏钦对她千依百顺。蓁宁知道他不希望她回去,但他即使心里难受,也一个字都没有和她说。
出访前他问她:“在康铎,还有什么想做的?”
蓁宁想了想:“我记得你说过,可以带我飞一段?”杜柏钦摸了摸她的头发:“可以,等我回来。”
蓁宁望着停机坪,一颗心也随着风声起起落落,机场的离愁别绪,总是比别的地方浓一些。
因为安保要求,康铎首都机场封锁了大约十分钟,玻璃窗外开始有游客好奇地凑过来观望,极少数几位乘客辨认出了飞机搭载的是何人,兴奋不已地对着远处拍照留念。
蓁宁步下廊桥,踏上停机坪。
随行的官员和机场的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他的侍卫长领着侍卫守在机舱前,蓁宁刚刚走到飞机下,就看到杜柏钦和谢梓走出舱门。
蓁宁等在旋梯下,微微地抬头仰视他的身影。
杜柏钦打扮工整,是标准的外交姿态——纯黑西装,白色衬衣,紫色领带,工整的深灰大衣,头发光可鉴人,面容略有疲色,但看起来精神不错。
杜柏钦在停机坪上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蓁宁看他难得这么高兴,也没有拒绝,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将她放下来。
“下属都看着呢。”
谢梓笑笑,礼貌地跟她致意,先上了一旁等候的车子。伊奢正指挥侍卫将杜柏钦的文件和电脑往车上搬。
侍卫替他们拉开车门。
轿车行驶在首都的机场高速上。
蓁宁缩在宽大舒服的后座上,靠着他的肩头,闻着身侧的人身上的气息,是熟悉的雪茄清冽的气息和某种树木的淡淡香气。一颗浮浮沉沉的心终于慢慢沉静下来,坐着坐着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杜柏钦看了她一眼:“困了?”
蓁宁坐直身体:“他们说你早上七点到,谁知耽搁到九点。”
杜柏钦面上维持着不动如山的平静,抬手将她的肩膀扶住,声音低沉得近乎温存:“抱歉,因为临时有个会议,你先睡一会儿。”
蓁宁倚在车上睡着了,一路睡得香甜,浑然不觉车子将他们带入了伏空军区。
杜柏钦看她睡得脸颊粉红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车内宽敞舒适,也很暖和,实在不忍心叫醒她,吩咐侍卫守着车子,等她一醒来就带她去他办公室。
今早五点多就出发来到了机场,一直等到将近中午,蓁宁困得不行,因此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待到她模模糊糊地醒过来,方才发现是在杜柏钦的车内,身上披着他的外套,只是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蓁宁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推开车门,一只脚和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的那一刻,后背忽然狠狠地战栗了一下,瞬间整个人被完全冰冻住。
她抬头看了一眼,车门外一排黑漆漆的枪口正对着她。
神智在同一刻完全清醒,蓁宁举起手,镇定地道:“诸位,误会。”
为首的高壮男人穿着军服,有一张严肃的四方脸:“你是谁?为何在殿下车内?”
蓁宁头脑转动得极快,想了一圈却不晓得何种说辞最为稳妥,她举着手一动不动飞快地转动了一圈眼珠,终于看到伊奢从车库的入口处飞奔而来。
伊奢一边跑一边大叫道:“盖德!嘿!住手!”
为首的那个大个子盖德看了一眼,挥手让那群伙计移开了一步,只是枪口仍然没动。
伊奢迅速挡在了蓁宁的前面,喘了几口大气道:“这位女士从泛鹿来,是殿下的眷属。”
盖德愣了一秒,立刻收起了枪。蓁宁终于从车子里站了出来。
盖德这时仿佛才看清面前的是一位优雅迷人的小姐,他羞涩地笑了笑,冲着她敬了一个礼:“抱歉,女士。”
蓁宁客气笑笑:“没关系。”盖德领着手下继续巡逻去了。
伊奢大大松了口气,魂魄这才归位:“束小姐,抱歉,还以为您不会醒得这么快。”
蓁宁看看时间,她睡了快三个小时。伊奢递给她热咖啡和三明治。
蓁宁和他一同步出停车场。
伊奢规矩地走在她身后半步,向她报告:“部长例会刚刚结束,今日殿下要视察第二航空队的飞行演习,让束小姐在后勤基地的办公室内等他。”
蓁宁想了想,问他:“我能不能在外面看?”
伊奢答:“待我请示一下。”
伊奢慢走几步打了一个电话,又等了几秒,兴许是等秘书请示,一会儿伊奢收起了电话转身问她:“殿下问,您穿得可够暖?”
蓁宁指了指身上的羽绒服:“嗯。”
伊奢点了点头,将一个牌子挂在她的胸前,他神色有些忧虑:“知道他今天要进场,昨天航医特地给他做了体检,束小姐,请保证殿下的安全。”
蓁宁点了点头。
伊奢指给她一排椅子:“好了,去那边坐着,您不说话,没有人会理您。”
蓁宁坐在一幢白色的二层楼前,这里只是一个空勤基地,离真正的训练机场还远得很,几幢涂了迷彩绿的简洁的军事设施,偶有神色轻松的大兵嬉闹着走过,看到她也只是多看一眼,也有好事者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但并没有人敢上前来查问。
她坐的位置可看到极远极远处的塔台和跑道,各式的巡航机和导弹机一直在不间断地起起落落。
天高云阔,一望无垠,绿色的房子、灰色的云朵、蓝色的天空,战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从头顶迅速掠过,空气因为寒冷而分外的清新,蓁宁只觉得非常的舒心。
蓁宁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她捧着咖啡看着一架一架的飞机在天上滑翔而过,看得兴致勃勃、兴高采烈,直到三个小时的飞行训练结束,寂寥长空才恢复了冬日的平静。
警卫过来将她带走,蓁宁跟着杜柏钦的警卫走过开阔的地坪,穿过后勤基地的楼房,来到后方的停机舱房,经过降落伞舱时还有执勤的士兵在整理物件,再往里走,就没有人了。
蓁宁看到一个由高密度的银白色材料搭建起来的巨大封闭仓库,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里边停着各式战机。蓁宁遥遥往里看了一眼,杜柏钦高挑笔直的身影正站在一架飞机下,他身旁跟随着一位穿着工装的飞机技师,还有两位高级将领模样的军人,几个人正对着打开的飞机肚子,偶尔低声交谈几句,似乎是在检视飞机弹道装置。
伊奢和两名侍卫隔了一段距离,默默地站在通道口的入口处。
蓁宁第一次见到他在工作时的样子,因此有点陌生。他换了军装,深绿色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外面穿的是蓁宁最喜欢看他穿的飞行员夹克,整个人脊骨如剑,面上无笑,眉目凛冽,浑身上下都是威严和冷峻。
古相书上所说的,铁面剑眉,兵权万里。蓁宁听到自己的心,如擂鼓一样地跳动。
警卫并不走近,只在通道口处行礼,跟他的侍卫长禀报一声:“长官。”
杜柏钦听到声音回过头,见到她纤细的身影正躲在士兵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转头对几个部下说了一句话,几个部下和他简短交谈了几句,然后依次从另外一个通道口走了出去。
杜柏钦对她招手:“过来。”
伊奢对着警卫示意,几个人也跟着退了出去。蓁宁慢慢地走过去。
杜柏钦脸上还是冷的,目光却柔和了下来,“冷吗?”蓁宁面上有点恍惚:“不冷。”
杜柏钦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巡视:“好看吗?冻得鼻子都红了。”
蓁宁疯狂点头:“棒极了!”
杜柏钦冷峻的眉目露出了一点点笑意:“跟我过来。”
蓁宁跟着他穿过了机库,踏上一望无垠的跑道和草坪。不远处的停机坪上,一架银翼的Y-16战机如一只巨大的灰猫静静地趴在跑道旁。
蓁宁屏住了呼吸,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真正在服役的战机。
幸福得简直要哭了。
伊奢等在一旁,将手里的一份检查单递给了杜柏钦,杜柏钦接过单子,开始做飞行前的绕机检查。
“过来。”杜柏钦站在驾驶舱前,对着她招了招手。
“答应我,没有大仰角,没有俯冲,不要过载。”蓁宁仰头看他的脸,脸上有恳求的神色。
“伊奢跟你说了什么?”杜柏钦笑了一下,“别紧张,你在呢,我怕把你飞晕了。”蓁宁爬了上去。
杜柏钦坐到了驾驶舱。
“我发誓我什么也不碰。”蓁宁举手。
“好女孩。”杜柏钦说,“劳驾,蓁宁,把头低一下。”蓁宁正悄悄地趴在机舱的边缘往外看飞机的翼展。
杜柏钦抬手将她的脑袋往里面按,蓁宁慌忙缩回自己的脑袋:“喂!”
杜柏钦修长的手指在操纵杆上敲了敲:“束小姐,恳请你给我在军中留一点点声誉。”
蓁宁乖乖地坐了回来。
杜柏钦一项一项做起飞前的检查,然后低声一句:“我们开始了?”
蓁宁点头。
他抬手按下了一个键,无线信号通了,电波的低微声音传了出来,杜柏钦不再和她说话,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沉静。
塔台先向他们问候,估计知道是他在机上了,声音带着一丝紧张:“Good afternoon,Kamdor-512.”(下午好,康铎-512。)
杜柏钦声音一如往常的冷静:“Good afternoon.”(下午好。)
跟随着塔台发出的指令,杜柏钦启动了发动机,引擎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开始飞速地转动。
蓁宁忍不住压低声音尖叫:“天啊!”这简直是她听过的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Kamdor-512, request for taxi-out.”(康铎-512请求滑出。)“Kamdor-512,you are approved taxi to runway16.”(康铎-512,允许经16号跑道滑出。)
“Taxi to the runway16,Kamdor-512.”(16号跑道滑出,康铎-512。)
蓁宁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熟练地操控着飞机滑到16号跑道。“Kamdor-512,before take-off checklist.”(康铎-512,执行起飞前检查单。)
“Before take-off checklist completed,Kamdor-512.”(起飞前检查单已完成,康铎-512。)
“Kamdor-512,Clear for take-off.”(康铎-512,可以起飞。)“Clear for take-off,Kamdor-512.”(可以起飞,康铎-512。)引擎开始高速旋转,发出了巨大而尖锐的轰鸣声,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加速。蓁宁感觉到了机身一阵颤动,杜柏钦轻轻一个拉杆,战机抬头离开了地面。
杜柏钦驾驶着飞机似箭一般笔直地钻入了云层。
空管员开始报飞行高度,确认一切正常,杜柏钦沿着航道,飞过一整片夕阳覆盖的田野、山川、河流,远处康铎城区的建筑物,好像一个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
蓁宁内心长久地震荡,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杜柏钦带着她平飞了很久。
他们穿过云层,速度减缓了下来,蓁宁看到棉花一般的云絮,一层一层地铺展在灿烂晴空的金色云海中。
蓁宁激动的心终于慢慢平静。
“快到了!”杜柏钦看了看方向,“我向空管申请了一条临时航线,往下看。”
高度开始缓慢地下降,蓁宁看到墨绿色的山脉、茂密的树林,蜿蜒的河流闪着金光。视野之中出现的是一个苍绿的山脉缓坡,一条灰色的山道在密林之中若隐若现。飞机越飞越近,蓁宁终于看清楚了,半山腰那一片熟悉的碧蓝的湖水,一幢砖红色的连体别墅山庄好像描摹在画中一般。
竟然是泛鹿庄园。
从空中看泛鹿庄园,有另外一种角度的别致美。
战机的巨大轰鸣声由远及近,司三站在廊下仰头看了会儿,忽然醒悟过来,快步转身回了屋中,没过两秒,整个泛鹿的用人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从屋里跑出来,站在花园里兴高采烈地对着飞机挥手,鲁鲁在草地上蹦了起来,跟着飞机跑。
杜柏钦手上握住了驾驶杆,忽然说:“准备好了?”蓁宁还没反应过来,飞机俯冲而下。
一瞬间剧烈的失重感,蓁宁感觉自己整个人几乎飘了起来,心跳骤然加速,眼前瞬间发黑,再一眨眼,泛鹿的砖红色屋顶近在咫尺。
“要撞上去了!”
蓁宁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杜柏钦握着操纵杆骤然拉高,战机加速呼啸着扶摇而上,泛鹿的屋顶又变小了。
身体有一种被挤压的感觉,蓁宁有点呼吸不过来。
“还好吗?”杜柏钦飞平了,有点不放心,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蓁宁没受过训练,加速时过重的压力对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来说很危险。
蓁宁兴奋大于难受,立刻摇了摇头。
飞机绕着泛鹿盘旋飞行了几个圈,迎着夕阳开始返航,视野里一层一层绵绵的云彩无穷无尽地铺展开来,蓁宁闭了闭眼,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片柔软的金色海洋之中。
杜柏钦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蓁宁倚在他的颈边,某一个瞬间轻轻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有说,却仿佛诉尽了一生。
——仿若天上的一个梦。
直到飞机返回伏空,开始滑翔下降,长长的跑道在视线中出现,蚂蚁般大小的地勤士兵在摇晃旗子。
飞机稳稳落地,在跑道上滑行减速,然后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停息了。
杜柏钦坐在驾驶座,他闭了闭眼,伸手握住她的手。蓁宁的声音仿佛还在空中漂浮:“谢谢你。”
杜柏钦侧过头看了看她,抿嘴笑了一下:“谢我什么?”蓁宁答:“谢谢你给我留下了一段最好的康铎回忆。”他手掌传来一阵凉意,蓁宁心里一惊:“你怎么了?”杜柏钦温柔地笑了笑:“没事。来,我们下去。”
蓁宁在泛鹿庄园的二楼房间收拾行李。
她的私人用品在上一次搬出泛鹿时已经收拾过一次了,剩下的大部分是工作笔记和一部分没有完成的成分香精。司三按照她的要求给她拿了一个航空箱子,此时那个箱子被搁在地上,蓁宁正一样一样往里面装东西。
她在泛鹿的工作已经正式结束,她准备回国了。
蓁宁收拾完了,把箱子合上,搬起来要往楼下走,刚走到二楼的起居室,听到一楼的庭院传来车子驶进来的声响。
蓁宁从二楼的落地窗往外看了一眼,是杜柏钦的车。
楼下的茶厅很快开始有用人走动的声响,司机将车子驶入车库,伊奢指挥着侍卫队在庭前换岗,司三快速而沉稳的脚步声从一楼的大厅里传来。
是他回来了。
蓁宁蹲在二楼偷偷看了一会儿,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看泛鹿这等阵仗了。一直到庭院前的车子都驶走了,她终于站了起来,抱起箱子要往楼下走。
廊下的杜柏钦脸色阴沉,用人服侍着他在玄关脱下了西服外套,一直到走进客厅,他依旧沉着脸一言不发,抬手扯松了领带。
司三看了看他的神色,在门口拉住了他的侍卫长伊奢,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伊奢也摇摇头:“早上去国会大厦开了会。”司三转头吩咐女佣:“给殿下拿杯温水。”
这时用人上来报告:“殿下,皇家马球俱乐部的司机送到山下的,已经检查过了,说是等您一回来就打开。”
杜柏钦接过了水杯,沉声应了一句:“打开。”
用人闻言立刻把箱子搬到了茶几上,割开胶带,拆开包装,抽掉了箱子,露出了里面的庞然大物。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摆在桌面上的是一整套的海峡战备模型——一艘巨型的母舰,海洋中一排整齐的油井,还配有战列舰、驱逐舰、潜艇,甲板上飞机的机翼全都被折断了。
杜柏钦站在桌子前,箱子上有一行写得歪歪扭扭的黑色大字“Take it if you like”。
那些黑色的字母仿佛在视线中飞速旋转,幻化成了一张巨大的小丑脸正对着他发出诡异的嘲笑,杜柏钦的手指痉挛地捏紧了水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司三,让人都退下。”
司三听到他压抑到近乎没有一丝起伏的刻板声音,来不及跟伊奢说话了,立刻转身走了进来:“都下去吧。”
整个大厅的用人无声无息地退下去了。
杜柏钦直直地立在客厅内,手里的杯子越握越紧,杯子里的水纹都开始晃动,他忽然抬手,将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掼在了桌面上。
桌面上的那艘最大的战列舰瞬间被命中,水杯的玻璃碎片混着积木颗粒四分五裂地飞溅开来。
司三一声不出地站在一旁,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杜柏钦犹不解气,拎起了茶几旁的一套骨瓷茶具对着那堆模型接着砸,瓷器四分五裂,整个桌面转眼就被砸得稀巴烂。
他紧抿着嘴唇,呼吸粗重紊乱,脸色苍白起来。
司三终于不放心,走上前一步劝道:“殿下,别气坏了身体。”
他在泛鹿发脾气摔东西,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了。
杜柏钦将手里剩下的茶托塞进司三手里,努力地平复了呼吸,抬脚往楼梯走,刚走到楼梯口,一仰头,看到站在二楼转角处的蓁宁。
蓁宁一直贴着墙壁默默地站着,见到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杜柏钦见到她,低咳一声,神色顿时有些懊悔:“她怎么在家?”司三只好如实报告:“束小姐来交接工作,今天是她在泛鹿工作的最后一天。”
杜柏钦的脸色瞬间更黯淡了。
蓁宁抱着箱子走了下来,杜柏钦伸手接过她的箱子,刚发了一场脾气,这会儿声音很低:“定了回去的日期了?”
蓁宁点点头。
“到家了给泛鹿打电话。”杜柏钦转手将箱子递给了司三,“送蓁宁回去吧。”
他眼底沉沉的沮丧之色。
“等会儿,柏钦,”蓁宁忽然说,“我想再去后山转转,你陪一下我?”
杜柏钦听到了,沉默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
司三等在大厅的门前,递给杜柏钦一件防水外套。杜柏钦接过穿上。
司三站在庭前,看着两个人并肩慢慢地往泛鹿的后山小径走去,回头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客厅,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蓁宁低头轻轻地踩着石径中枯黄的草:“工作进展不顺利?”杜柏钦已经冷静了下来:“是我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没有通过?”
“嗯。”
蓁宁知道他一直在国会推动北敕雷的收复方案,多年来为此多方奔走。也是因为身份特殊,他一直在内阁、军方和王室之间极力斡旋,除了这件事,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气成这样了。
“我们花费了多大的气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他的不说,单就是杰弗里。”杜柏钦愤愤地说,“他要是再公开发表一些蠢话阻碍我们的工作,这个国家再过十年都收不回北敕雷岛!”
北敕雷岛屿的归属问题一直是墨撒兰心头的一根刺。
北敕雷岛屿在历史上一直是墨撒兰的属地,早在黑茶王国时期就对墨撒兰称臣。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墨撒兰宣布独立自治,殖民统治结束,殖民者在离开墨撒兰之前,在北敕雷岛扶持了一个统治政权,与墨撒兰划海而治。七十年代,这个统治政权被赖昂武装控制,至今已经把控了北敕雷岛四十多年,岛上的居民多为墨国人和敕雷岛民混居。由于赖昂是一个极端的军权统治者,根本不发展经济,导致整个敕雷岛的居民生活一直十分贫穷而落后。
北敕雷岛和临近的海湾储存有大量的石油资源,赖昂没有独立的开采技术,但此人十分狡猾多谋,早在八十年代开始就买通了墨国以香家为首的几个大资产阶级家族,数十年来双方一直在通过偷偷铺设的输油管道向邻国售卖石油。赖昂用卖石油的钱穷奢极欲地挥霍享受,并购买了大量的军事武装用于固守本岛,墨国几个大家族则世代累积了巨大的家族财富,开始在政界培植权势,竞选议员,进而把控了一部分的政府议员,这么多年一直阻挠历届内阁对北敕雷的军事行动。
杜柏钦升任国防部总参谋长之后,跟国防大臣潘雷格提议,请市政大道一号的首相官邸同意他下令切断这条海上的石油运输路线,墨撒兰试图以此为条件谈判,解决近年来争议、冲突不断的北敕雷岛屿的归属问题。
收复北敕雷这件事,墨撒兰国内暗地里支持的人不少,但真正敢跟几个大家族起正面冲突的党派议员很少,从杜柏钦父亲那一辈开始就没有成功,甚至首相梅杰都出面警告过他不要太激进,为了保住这条流淌着黄金的运输线路,那几个老头儿会不惜采用一切极端手段。
蓁宁心底佩服他的勇气,可也不得不劝他:“这是一个很长的历史问题,慢慢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杜柏钦轻轻地叹了口气:“是我一时心急了。”
两个人在树林里慢慢地走,阔叶林的叶子已经在冬天落尽了,山谷的深处有一层厚厚的腐叶,蓁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冬日里的空气有树枝的芳香:“我会永远想念泛鹿的后山。”
杜柏钦一听到这个又不开心了,他转过脸望着蓁宁,委屈道:“你一定要走?”
蓁宁抬头望了望天,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的父母本来可以不收养我的。”
父母在埃塞发生意外时,蓁宁只有三岁,年幼时跟父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当时她的父母去世之后,父亲那边没有直系亲属了,妈妈留下的信是让姨母照顾蓁宁,她们年轻时是很亲密的姐妹,可是那时候蓁宁姨父环境不是那么好,蓁宁住了一年多,过得很不开心,那时候她四五岁了,开始有记忆,寄人篱下的感觉尤其强烈。
风家得知消息后,立刻将她接过来直接带回了华国,蓁宁父母跟风父一家是旧识,蓁宁生父跟风仑说过,倘若他探险发生意外,就将幼女托付给老友。
小时候他们四兄妹都太淘气,老闯祸,只是无论是谁带头捣乱,妈妈对她都是和颜悦色的,三个哥哥倒是经常被妈妈的狮吼功吓得面无人色。爸爸小时候把三个哥哥揍得满院子乱窜,却只把她抱到膝头上摸摸她的头发,因为爸爸最疼爱这个小女儿。
杜柏钦听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沉默了好久,有点难过地问:“你先回去,我去看你可以吗?”
蓁宁无奈地望了他一眼:“柏钦,即使不再记恨,我们也不是适合互相来往的家庭。”
杜柏钦十分坚定:“我不在乎,我会去北涧看你。”
两个人往泛鹿大宅走回去,走到山路小径的入口时,蓁宁忽然抬起头,对杜柏钦说了一句:“你们联系上平策了吗?”
蓁宁坐在城中的酒店房间里看电视。
当天几乎全墨撒兰的民众都守候在电视机前,等待着中午十二点的电视直播。康铎国际机场今天封闭了一整条跑道,为了迎接前任国王拓摩四世唯一的女儿平策公主今日学成归国。
蓁宁打开电视时,飞机已经降落,一架墨国航空的客机停在跑道尽头,舷梯架好了,下面铺了长长的红毯。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机舱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平策公主殿下步出了飞机舱门,她有一张年轻而皎洁的面容,棕色长发,眉眼长得像她父亲,穿着白色套裙,同色系蕾丝帽子,十八岁的女孩子,却丝毫不怯场。她从舱门走了出来,在舷梯上站定,对着镜头优雅地挥手,然后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是这一个甜甜的亲切笑容,瞬间虏获了全墨撒兰民众的心。
公主殿下步下舷梯,和前来迎接的官员一一握手,卫队围在舷梯口热烈地鼓掌,仪仗队开始奏乐。
车队从机场开往公主居住的宫殿。
沿途挤满了热情的民众,车队所过之处,都引起了阵阵的欢呼声。平策公主离开康铎时正逢她父亲拓摩四世去世,墨撒兰国内各种街头小报对于王室内部阴谋的揣测不少,但王室一直没有任何回应。杰弗里亲王入主卡拉宫三年,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贡献,加上近期因为频频发表个人政治观点干涉国事,早已引起了一部分民众的不满,所以平策公主的归国,拥有的支持也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任何一家媒体能够抵挡得住公主的魅力,所有新闻都在滚动播放平策的新闻,一个年轻、优雅、美丽、学识出众的公主有望继位,几乎是满足了民众对于王室美好生活的幻想。
平策是名正言顺的国王第一顺位继承人,虽然她的叔父现在把持了卡拉宫的内政,但民间呼吁公主继位的呼声也越发高涨。
风熔给蓁宁打电话:“看了电视直播了?”
“嗯。”蓁宁心底也为平策高兴,那个当年被她从卡拉宫里救出来,趴在她的肩膀上哭得伤心地问她“我爹地死了吗?”的小女孩,现在已经长大了,成了一个君主的模样。
风熔最近心情也不错:“妹妹,这一次你做得很好。”
蓁宁笑了:“谢谢大哥。”
近年来,在墨国内部的各种政治势力风云诡谲,呼吁平策公主回国的声音也不少,但没有一股势力有能力确保公主殿下顺利回国继承王位。直到最近,前来谋求合作的是杜沃尔家族为首的国防部派系的官员,提出的条件很可靠,军方负责公主殿下回国后的安全,直至公主殿下继承王位,而公主殿下作为王室代表,要公开支持政府收复北敕雷。
平策公主一直持观望态度,这些年一直受母系家族和风家的保护,风熔是精明的生意人,平策持有国王印鉴,这就是最有利的条件。
风家要一份杜家珍稀花卉的股权。
蓁宁听到这个条件,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杜沃尔家族掌控着墨国百分之八十的花卉和药材种植出口产业,风家若要插一脚,那就是在一条流满黄金的河岸边,轻轻松松地分一杯羹。
谁知风熔笑眯眯地说:“杜柏钦谈平策的事情严谨苛刻,关于这件事情却答应得异常爽快。”
蓁宁纳闷地道:“他疯了吧。”
风熔又说:“他同意将他手里百分之五的股份转移到你名下。妹妹,以后我们都靠你接济了。”
蓁宁急了:“大哥!”
风熔轻声说:“逗你玩的,妈妈不同意。”蓁宁回过神来,是啊,妈妈永远不会释怀。风熔问她:“机票订好了?”
蓁宁告诉了他回国的航班号。
风熔答道:“好的,大哥派人去接你。”
康铎城区的风曼酒店停车场。
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那个高瘦笔直的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司机立刻推开车门跑出来。
杜柏钦从停车场去酒店,只进去了十分钟,出来时神色莫测,手上捏着一张印着酒店标志的白色纸条。
他今天轻车简从地抵达酒店,没想到蓁宁早已离开,只在前台给他留了一张便条。
杜柏钦回到车里,侍卫长伊奢俯身在他的车旁,问:“殿下,去哪儿?”
杜柏钦愣了一下,她不日将离开墨撒兰。由于平策公主回国,他整整忙了一个礼拜没见过她,今天下午有点时间,特地推掉了所有事情,没想到她早跑得无影无踪。思索了两秒,他淡淡地答:“回泛鹿吧。”
杜柏钦在车上查看了她手机的定位系统,看到她离开了康铎市区,前往了干漾行省。
杜柏钦打电话给香嘉上,看看是不是又跟他去鬼混了。
香嘉上被关在了林荫大道,这几日陷入家庭大战,声音有些疲惫:“她不是住在酒店被你的人看得严严实实?”
杜柏钦问:“你没见过她?”香嘉上答:“没有。”
杜柏钦直接说:“我电话有反监测系统,你现在怎么样?”
香嘉上来了点儿精神:“你勾结了公主,我们家要破产了,我家老大气得跳脚,这两天没空理我。”
杜柏钦说:“香嘉运跟我真没法谈了?”
香嘉上恢复了懒洋洋的语调:“一天数十亿美金的损失,香嘉运一向最爱钱,你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杜柏钦不客气地道:“你能不能收收你那惫懒的样儿?你家老头子一向疼爱你,虽说香嘉运掌了权,你想掌权也不是没有可能。”
香嘉上说:“老头子是老一辈人,一向讲究精忠报国,但他听了老大的花言巧语,以为你要扒了香家的命脉。”
杜柏钦在电话这头笑了:“他说得也没错,我还真是想煎一下,你们富得流油了。”
香嘉上意兴阑珊:“殿下哪里看得上这点小钱?”杜柏钦没空说话了:“你就在家里待着吧。”
香嘉上无聊到发疯:“柏钦,我是支持你的,你得派军队来解救我!”
杜柏钦直接挂了电话。
杜柏钦又打了一次蓁宁的电话,这一次通了。
蓁宁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叫:“你没看我留的纸条?”杜柏钦说:“看到了,你在哪儿?”
她那边风很大,束蓁宁的声音夹杂在呼啸的风声中,几乎是在吼:“我要回国了,过来看看我父母。”
杜柏钦明白了,她的亲生父母葬在墨撒兰,在康铎城郊的干漾行省。
没说两句,电话断了。大概是信号不好。
杜柏钦打开了车上的地图。康铎市依山傍海,城市往北是较平缓的泛鹿山脉,干漾山是西北走向,离首都较远,有一段未经开发的天然峡谷和险峻山道。
夏季时郁郁葱葱、风光旖旎,是绝美的观景胜地。只是如今是冬天,由于偏远独特的地理位置,干漾山的冬天一直占据着首都大区最低气温点,山道多弯且不平整,也不适宜滑雪,因此除了本地居民,冬天几乎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也不知道她到底看没看天气预报,就这么孤身一人跑去了。杜柏钦抬头看了一眼泛鹿山脉的尽头,云层一直阴沉沉地压着森林,雪要下来了。
杜柏钦从庄园的前厅走出去,司三服侍他穿上大衣,杜柏钦看了一眼,雪地轮胎已经换上去了,伊奢正在里面领着侍卫检查油箱。
司三说:“还是用您平常的那辆车吧,安全一点。”杜柏钦摇头:“不够快。”
司三将一个瓶子放进车里:“您的水杯,当心别受冻。”伊奢站起来,对他点点头,拉开了车门。
杜柏钦坐进驾驶座。
他踩着油门倒车,车子低低地轰鸣一声,飞出车库,转出花园车道,往庄园大门驶去。
伊奢带了一群侍卫开着一辆车跟了上去。
出了庄园,进入市区,鹅毛大雪已经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杜柏钦手上握着方向盘,穿着防水外套的交通警察提前开始指挥秩序,他耐心地踩下刹车。
这时掸光大楼办公室的电话从侍卫队接了进来。
杜柏钦接了,只听了一句,脸色便再也没法放松起来,他听完了秘书官的汇报,陆续交代了几句,挂了电话,绿灯正好亮起来。
杜柏钦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急躁,一脚踩下油门,车辆在路口呼啸而过。
不是什么军机大事,只是首都交通厅往上报备了几起雪灾的事故报告,郊区的雪从今天凌晨就开始下了,造成了一部分的电力中断和人员伤亡,其中就包括了今天中午时分干漾山区侧翻了一辆大巴的事故。
好不容易出了城区,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一望无际的城际公路白茫茫一片,路上几乎没有任何的车辆,杜柏钦一路上风驰电掣,溅起片片飞雪。
原本是两个小时能到的干漾行省,即使开到了尽可能快的速度,限于路况太糟糕,还是超出了三个小时。
杜柏钦车开得太快,侍卫的油门都几乎踩到了底,性能极好的越野车一路飞驰,可是转了几个弯道,还是看不见前面的车辆,伊奢只好拨他的电话:“殿下,当心安全,我们跟不上您。”
杜柏钦不得不稍微减慢速度。他双眼专注地看着路面,耳边塞着蓝牙耳机:“你用定位系统跟上我的车子。”
蓁宁的车停在了半山。
车辆陷在雪地里熄了几次火,然后就再也打不着火了,蓁宁检查了一下,应该是电瓶亏电了。
蓁宁扫了一眼手机,快下午四点了,手机依旧没有信号,山上的云朵灌铅似的灰暗低沉,积雪快要淹到车门边上了。
她中午给父母扫了墓,眼见天气不好,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便赶着下山,没想到这辆租来的两厢轿车还是扛不住这种暴雪天气。蓁宁检查了一下车里的物资,仅剩半袋面包和一瓶水,汽油倒还是充足的。她刚刚给泛鹿打了求助电话,司三说会派人过来,只是雪堵住了山路,行车会很难,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如果实在要挺过今晚,有汽油总归是好办一点的。
蓁宁在车辆前后设置了危险警示,将全部的物资都收拢到了驾驶座旁边,然后拉紧了身上的防寒服,蹲在车子的驾驶座上,开始看窗外飞舞的雪花。
比这恶劣得多的天气她都经历过,再不济,这是省际公路,等待一下,总会有车经过。
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山底的公路上出现时,蓁宁一个激灵,差点跳了起来,迅速推开车门往外一跳,却落入了一个雪坑。
车辆在警示牌前极速刹车,一个高大的男人推开了车门。蓁宁举起双手呼救的动作顿时定住了。
杜柏钦看见是她,眸中的波动只是一瞬,长腿跨过了深深的积雪,伸手将她从雪地里拉了起来。
蓁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他拽着在雪地里走,口中呵出的气立刻冻成气雾,户外寒风呼啸,杜柏钦开始轻声咳嗽。
他的车一直打着火,暖意扑面而来。杜柏钦拉开车门,手撑在车顶让她上了车,又俯过身替她系好安全带。
蓁宁问:“你一个人来的?”
杜柏钦答:“侍卫还在后面,你没摔倒受伤吧?”
“没有。”
“那就好,天黑之前我们开出山区,这里太冷了。”
杜柏钦待她坐好,立刻掉头开入了下山的车道。蓁宁在车上,杜柏钦开得慢了一些,饶是如此,车子还是有好几次原地打滑,杜柏钦紧紧地把控着方向盘,万分惊险地开了过去。
蓁宁用他车上的卫星电话打通了伊奢的电话,侍卫的车在山路弯道上遭遇了连环撞车,车道完全被堵住了。
蓁宁心底忽然隐隐不安:“殿下,你不能每次都这样冒险。”
“有你呢。”他一边说话,一边俯身拉开了驾驶座下的一个暗格,取出了两支枪械,熟练地掂了掂,将一把突击步枪递给了她。
蓁宁接过了,单手推上了弹匣,将那支步枪握住,终于觉得放心了一点:“这还差不多。”
车子在干漾山的道路中飞驰,天地之中只有汽车前这两束光线,夕阳照射在山峰上,沿途经过峡谷、峭壁、树林。
杜柏钦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一道又一道的下坡路,他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车子在弯道时几乎是飘出去的。
蓁宁已经发觉不对劲,慢慢地坐直身体,撑着车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后面。
杜柏钦将电话递给她:“告诉伊奢,我们在A50-54号公路一段,后面有一辆车跟踪,我们车上的巡航系统搜索不到他们的车辆。”
蓁宁观察力敏锐:“这车好像今天我在山上的停车场见过。”夕阳正缓缓没入山头,黑夜即将来临。
杜柏钦开了大灯,一束灯光照亮路面,雪地上有凌乱的几道车痕。这时山道两侧都是高耸的树木,仿佛隐藏了无数獠牙的狰狞怪兽,随时都可能扑向他们。
杜柏钦手上握着方向盘,丝毫不受影响,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不害怕吧。”
蓁宁伏在椅座上隐蔽,往后看了一眼,隐隐的兴奋:“目测起码有三个人,手里有武器。”
她手上没停,拉了枪栓,子弹上了膛。
杜柏钦赞赏地笑了笑,这会儿了他还有心情跟她说话:“嘉上今天早上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你接了?”
蓁宁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杜柏钦说:“他被他大哥关了好一阵子,你们那通电话应该是被监听了。”
蓁宁不相信:“是香嘉上?不可能!”
杜柏钦忽然瞥了她一眼,有点不悦地说:“你对他倒维护得很。”蓁宁翻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杜柏钦忽然说:“蓁宁,看着后面。”
前面是一个陡峭的弯道,山路下是深渊,就在转过弯道的一刹那,蓁宁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声响。
好像过年放鞭炮,又好像石子敲打屋顶的瓦片,沙沙的一阵乱响。后轮突然剧烈一震,车子顿时失去平衡,失控地往一侧滑,杜柏钦就在这一刻突然踩下刹车,车子轮胎尖锐地摩擦地面,溅起大片雪花,他飞速地打转方向盘,车辆靠着左侧的山壁一路摩擦,一阵雪花碎石乱飞打得窗户噼啪作响,车子在旋转颠簸中减速。
杜柏钦在车辆停下的最后一秒,将车门打开了一道缝隙,他们后侧是坚硬的石壁,一道安全的天然屏障。
如此高速的行驶中的猛烈刹车,让蓁宁身体前倾,几乎要倒在玻璃窗上,身体被安全带勒得发紧。
杜柏钦拎着枪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掩护我。”
他在雪地上一滚,靠着后车厢趴在地上,架稳步枪,屏息等了两秒,等到跟踪的车辆进入了最佳射程,一连串子弹射了出去。
杜柏钦手上所持的反器材狙击枪,数发子弹连环发射,准确地对准了一个点,巨大的威力打爆了车前的防弹玻璃,子弹打中了驾驶座上的男人,车辆瞬间失去了控制,往山涧处狂奔而去,驾驶座的男人脑门上一个血洞,却仍死死地踩住了刹车,车子在山崖边停住了。
后座上黑漆漆的枪口立刻对准了杜柏钦的位置,子弹如疾风骤雨般疯狂扫射过来,一个男人借着这一波火力滚下雪地,一边扫射,一边冲着他们的藏身之处猛扑而来。
蓁宁跟在他身后跳下来时,迎面就是一颗子弹从耳边簌簌擦过,射进了身后的石壁,碎石四溅。
蓁宁瞬间找到了隐蔽点,立即举枪不断射击,凶狠地替他压制住了对面的火力。
男人在雪地上不断翻滚还击,两辆车不过两三米的距离,一旦他接近杜柏钦,那就很危险了。
这是死士式的袭击。
激烈的枪战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车上一共四个人。
借着蓁宁强大火力的掩护,杜柏钦射击精准,司机被杜柏钦击毙,突袭而来的男人扑倒在雪地上,副驾驶上的人提着机枪被击毙在车旁,最后一个受伤倒在后座上,随后举枪自杀了。
蓁宁被步枪后坐力震得手腕发麻,跪在雪地上惊魂未定地喘气。
这时天空又下起雨雪,混着小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杜柏钦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往车上拉。
两个人刚坐到车上,山道上忽然有车灯乱闪,又有人上来了。
蓁宁想去拿枪,但觉得手脚都在发颤,她着急地问:“还有别的人吗?”
杜柏钦坐到了驾驶座上,按着胸口,呼吸急促:“别怕,是伊奢。”
迎面而来的汽车鸣起了喇叭声,然后是侍卫的呼唤:“殿下!”他的侍卫队追上来了。
伊奢领着人上去迅速地将袭击者检查了一遍,随后侍卫队举着枪,将他们团团围住,护着杜柏钦和蓁宁坐到了后座。
伊奢坐上了驾驶座,重新启动了车子,往山下开去。车厢内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蓁宁还有些恍惚,她一直被父亲保护得太好,这样惨烈的实战经历很少。杜柏钦坐在她的身旁,掏出手帕给她擦干净了手上的泥和雪。然后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冷吗?”
蓁宁闻言摇摇头,她的神经还处在高度的紧张和亢奋之中,知觉还没有恢复,其实刚才两个人的身上都被雪浸透了。
车子一路飞驰而下。
车厢内的温度渐渐升高,蓁宁冰冻的身体开始慢慢恢复,身上的衣服黏糊糊的,让她觉得不舒服,杜柏钦替她擦干了脸上的雪水之后,就侧过脸去,没有再说活。
蓁宁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声唤了一句:“柏钦?”
他身体紧绷,呼吸很重,听到蓁宁唤他,动了动手臂撑住了身体转过来想要说话,却忽然握拳掩住了唇,轻声咳嗽起来。
蓁宁伸手拧开瓶子,杜柏钦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艰难地吞了下去,温热的水流缓慢地流进胃道,引起一股灼烧般的痛。肺部近期反反复复地受冻,医生早告知他旧伤发作会是什么后果,看见蓁宁有点儿慌,他费力地压抑住了咳嗽,提前先安抚她:“我身体不适,你别担心,我的侍卫会处理。”
蓁宁忽然想起来了:“上一次也是这样,在泛鹿,夜里我逃走那一次?”
杜柏钦闭着眼摇了摇头。
蓁宁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他整个人的体温仿佛被冰水浸泡过一般寒冷,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已经说不出话来。
蓁宁扶住他的肩膀:“别硬撑。”
杜柏钦只感觉一个温软的怀抱将他包裹,他的身体僵硬地撑了两秒,随即衰弱无力地倒在了她的身上,任由自己的身体靠在她的肩上。蓁宁低头,看到他脸上的苍白变成了青灰色,唇色泛起了淡淡的绀紫。
杜柏钦被她抱在怀里,忍不住慢慢闭起了眼睛,甚至连那肆虐的疼痛,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蓁宁轻声地唤:“柏钦?”他的意识开始慢慢溃散。
蓁宁声音简短而急促:“伊奢,殿下需要医生!”
伊奢临危不乱:“束小姐,照顾一下殿下,何医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视野渐渐开阔,来时经过的一条山脚下结冰的河流泛着白光,道路慢慢变得平缓,他们已经驶出了山区。康铎郊区的灯火隐隐可见,沿路两侧已经是广袤的田野。
远处的村庄零星的灯火闪烁着。
蓁宁抬起头时看到了道路的尽头,车流一路避让分流,一辆军绿色救护车的顶端红灯闪烁,正一路啸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