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宁傍晚从后山的花场下来,临近冬天,六点天已经暗了,今日天气阴阴沉沉的,后山又起了阴霾大雾,蓁宁在雾中下来,防水外套都有些被打湿了。
泛鹿庄园的女管家领着两位女仆守在廊前,见到她来,打招呼:“束小姐。”
蓁宁见她神色犹豫:“怎么了?”
女管家有些迟疑地说:“将小姐在泛鹿,她要见您。”
蓁宁愣了一秒,她不愿与这位小姐打交道,但此时就算她想躲开,似乎也来不及了。
蓁宁赶紧先倒了一杯咖啡暖暖身,她今日在野外陪着工人给即将过冬的花苗防寒,吹了半天的风,脸颊都被冻红了。
蓁宁边喝咖啡边问女仆:“她在哪儿?”
如此镇定自若的神态看得在杜家做事多年的女管家都满心佩服。女仆答:“在后院珍妮女士的工作室。”
蓁宁点点头,那是泛鹿庄园前任掌香司的工作室,附属一个小型的香薰诊疗室,蓁宁偶尔也会使用,用来给杜府上年纪的内臣女眷做一些香薰的舒缓。
蓁宁搁下杯子,默默叹了口气,看来今天的好心情注定要毁掉了。女管家跟在她身后往后院走去,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我已打电话通知司先生回来。”
女佣引着她走进内间的香薰室,紫色的纱帘垂落到地,灯光昏暗,有幽幽香气混着热气传来。
蓁宁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将茉雅,穿着一件华丽光滑面料的绸缎吊带裙,女佣正在给她涂着鲜红丹寇的手指轻轻地擦拭精华露。
蓁宁站在屋子里,女佣屈膝退了出去。
将茉雅将搁在桌上的手收了回来,抬头看了她一眼,媚眼如丝之中带了十足的打量:“你就是殿下新招的掌香司?”
蓁宁点点头。
将茉雅说:“你可知我是谁?”
蓁宁姿态很平稳:“将小姐名满康铎,谁人不识?”
将茉雅轻描淡写地说:“那正好,麻烦束小姐替我做一个足底按摩。”
蓁宁愣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对不起,将小姐,我是调香师,不是按摩师。”
将茉雅脸色沉了下去:“束小姐这么高的姿态?珍妮以前就常常替我按摩,手艺非常好。”
蓁宁压下心底的情绪,尽量控制着声音:“对不起,前任掌香司的工作方式我并不十分清楚。”
将茉雅颇有深意地再问了一句:“束小姐,不愿意?”蓁宁声调平平地答:“抱歉。”
将茉雅将手中香薰面巾一扔,倏地站了起来,语调刻薄:“束小姐,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在泛鹿不过是一个工人,若是妄想着殿下的垂青——”
若不是身在其中蓁宁简直要发笑:“将小姐,你想太多了。”将茉雅盯着她的眼睛骤然发难:“你跟殿下是什么关系?”
蓁宁咬着牙道:“他是我的雇主,小姐。”
将茉雅步步紧逼着问:“你敢跟我说你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蓁宁冷冷地答:“再清白不过了,小姐。”
将茉雅相信自己的直觉,女人的直觉不会出错。可面对这般厚脸皮的女人,气得她简直想给对方一个耳光。
将茉雅踢掉了脚上的拖鞋,搁在了沙发边的一个绣墩上,面上浮起一个冷笑,悠然地道:“既然束小姐说自己清白得很,司职掌香司,那自然是要行掌香司的份内之事,束小姐,麻烦你。”
蓁宁站着不动。
将茉雅看了一眼门边,又闲闲地唤了一声:“束小姐?”
这时门口忽然走进两个高大的女性,按住蓁宁的肩膀要压着她往地毯上跪下去。
蓁宁反应异常的敏捷,对方靠近她的那一刹那,她迅速伸手挡开,反手成肘狠狠朝对方胸前撞去,同时伸腿一勾,另外一个女人不得不退了一步以免摔倒,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蓁宁已经灵巧地退开了几步之遥。
进来的两人面露诧异之色,单单就这样的反应速度和格挡身手,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蓁宁趁机打量了一眼,进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衣,看身形应该是将茉雅的女保镖。
将茉雅点了点头下指示:“给她一点教训。”
这时门口又走进两个保镖,蓁宁眼看情形不妙,闪电般地往门边冲去,一拳打在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人的下颚,随即侧身用手肘撞开了拉着她的一只手臂,扑到门边奋力地扭门把,却发现门已经被锁死,蓁宁迅速转身,背靠着门,她也不禁沉了脸:“将小姐,做事留人余地。”
将茉雅冷淡的嗓音带着贵族命令式的傲慢:“将她带过来。”蓁宁赤手空拳以一敌四,坚持了近二十分钟。
蓁宁被按住肩膀,手扣在了身后,扭送到将茉雅的身前时,连她自己都不禁对自己生气,这一段时间在泛鹿的生活太安逸,她简直是在安逸中自取灭亡。
保镖按着她下跪,蓁宁咬着牙不肯屈膝,身后的保镖一脚踹下去,蓁宁身体颤抖了一下跌了下去,痛得她生生忍住了泪。
将茉雅也不再客气,恼恨地盯着她:“前些日子殿下嘴唇上的伤痕,不是束小姐的杰作?你跟我谈清白?我与殿下是有婚约的,束小姐既不是女佣,也不是家人,一个未婚女子住在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府中,哪个家世清白的小姐会做这样的事情?”
蓁宁闻言眼皮轻轻一跳,脸上不禁白了几分,将小姐没有说错,将茉雅的确是杜柏钦名正言顺昭告天下的未婚妻,她要来泛鹿作威作福,也是她的权利。
蓁宁忽然觉得肩上钳制的手劲重逾千斤,压得她动弹不得。
将茉雅看着眼前的女人,简直气得浑身冒烟,杜柏钦竟然敢这样对她,她待他有什么不好,家世背景也算是门当户对,更是对他一片痴心,事业上尽心扶助,生活上千依百顺,他还没有跟她成婚呢,就开始在杜家的庄园内公然养着一个情人!
她今天不完结这件事,那么她以后将再无立足之地。
将茉雅看了她一眼:“据说束小姐并不是墨撒兰人?看来束小姐所受的家庭教养,的确不是一个上等人的行为。”
“将小姐——”蓁宁气得直接扬起了头,对着她的脸挑衅地笑了一下,“将小姐此时此刻的行为,也称不上什么光明磊落吧?大殿下也不过是跟你订了婚,将小姐,当心你的脚下,你也未必就真的能当上康铎公爵夫人。”
将茉雅恼怒地伸手想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放肆?”
蓁宁侧过头轻易闪开了,啧啧称奇地道:“真该让墨国子民看看他们举国爱戴的准王妃此刻的姿态。”
将茉雅愤怒地尖叫:“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骤然抬手,将桌面上燃着的一盏精油掀翻,朝着地上的蓁宁泼了过去,蓁宁仓促扭转身体,但奈何肩上被死死摁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向一旁挣扎而去,下一刻肩上骤然被放开了,但她终究是慢了一步,炙热的杯盏砸在她的肩上,脖子传来一阵滚烫的刺痛。
蓁宁痛得直抽气,心头的火冒了起来,纵然天生性情本质敦厚,但在从小到大所有艰苦卓绝的训练中她早已练成了凡事不低头认输的性格,她往地上抬脚一踹,跌落在地上那盏精油顺势飞起,杯中的液体四处飞溅出去。
将茉雅忽然捂着脸大声地尖叫起来。
司三今日外出办事,车子还在商业区内堵着,突然接到了泛鹿打来的电话,他急忙吩咐司机往庄园开,车子刚进花园车道,就看到庄园内灯光大亮,女佣见到他焦急地唤:“司先生!”
司三跳下车,脚下飞快地往屋子走去,声音还维持着镇定:“束小姐在哪儿?”
女佣忙不迭地报告:“后院——”
司三马不停蹄地穿过大厅:“殿下今日在哪里?”
这时后院有女佣奔出:“司先生!房间里有打斗声,将小姐带了保镖进来!”
司三这下脸色是真的变了:“立刻给殿下打电话!”
穿过中庭欧式花园之中花木凋零的玫瑰花丛,远远看到府上的侍卫一动不动地守在庭前,一群女佣神色紧张地站在门前交头接耳地窃窃低语,见到司三进来,诸人立刻散开站定。
司三抬脚就要往里边走。
女佣立在外头,不得不拦住他:“司先生,将小姐在里面做SPA,男士留步……”
司三愣了一下,只好停住了脚步。
这时门被大力撞开,蓁宁走了出来,廊下的一盏灯光幽亮,正好照出她分外难看的脸色,看到门外立着的一干用人,她也愣了一下。
司三看她衣衫、头发凌乱,半侧肩膀的衣服上正往下滴着油渍,浓郁的香精气味扑鼻而来,脸上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他慌忙出声安抚:“束小姐——”
蓁宁看到他,漠然着脸:“司先生,我不想在这里,行个方便,让我出去。”
司三迟疑着拖延:“束小姐,您……”
蓁宁不再看他,径自走下台阶,朝着中庭车道泊着的一辆车走过去。
这时旁边有一名侍卫走过来:“束小姐……”
蓁宁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略微停住脚步站在了车前。
侍卫趋身上前恭谨地说:“束小姐,您要出去,请吩咐司机——啊!”
蓁宁在他离身前一个手臂距离的刹那,骤然抬手一个反肘击中他的前胸,趁他闪开的一刹那,右手已经解下了他的佩枪。
蓁宁举枪对着四周怒斥一声:“滚开!”
司三在后面急促地叫了一声:“安迪,回来!”侍卫慌忙退了回来。
蓁宁转过头就冲着车门猛烈地开了数枪,剧烈的枪击声震耳欲聋,车子的报警系统尖叫起来,她一脚踢开了车门,坐进了驾驶座,车子的引擎发动了起来,她随即熟练地卸下保险栓,从窗户里将枪支扔到了侍卫面前。
蓁宁反手关门一脚踩下油门,车子便飞驰而去。
司三怕她这样开出去要出事,慌忙大声地吩咐:“老艾!拦住束小姐的车!”
泛鹿庄园的司机还在车上候着,乍然听了司三的吩咐,匆促地扭转方向盘,将汽车挡在了车道上,蓁宁眼看着对面的那辆车就要迎头撞上来,咬着牙一脚直直地踩下了油门!
司机老艾吓得魂飞魄散,凭借多年的驾驶经验匆忙打偏车头,蓁宁在撞上去的最后一刻打转了方向盘,两车堪堪擦过,后视镜的玻璃被撞得粉碎,蓁宁开着的那辆豪华轿车窜出车道,碾过花丛,擦碰上了大理石廊柱,高速行车中的车子震得轰然一声巨响。
蓁宁驾驶技术一流,身体在座椅上震荡,双手仍然死死地把稳方向盘,安全带把她勒住了。
司三也被她不要命的架势吓住了。
蓁宁冲着司三叫:“打电话通知山下放行,不然我撞过去!”她将车头撞出一个大凹。
话音还没落下,车辆已经飙出了花园车道,蓁宁一路狂踩油门,在漆黑黑的山道上开得跟飞一样,警卫果然没敢拦住她,她一路开下了庄园,门岗后有一辆车跟在了后面。
蓁宁七拐八转把后车甩掉了,在一个僻静的街道停了下来,顺手卸掉了车上的追踪系统。
蓁宁将车丢弃在路边,拦了一辆街车开往皇家马球俱乐部,果然找到了香嘉上。
香嘉上正在他的包厢里闷闷不乐地喝酒,听到侍者半信半疑地进来请示说大厅内有一名姓束的女子找,香嘉上丢了杯子就往外跑,果然是束蓁宁,他简直如见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亲爱的!呀——你脸怎么了?”
蓁宁冷静地拍拍他的肩膀:“门外的计程车,麻烦出去付下车资。”
香嘉上开心地道:“好!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香嘉上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乐颠颠地对着保镖吩咐:“看着她,看着她。”
香嘉上不到两分钟就回来了,带着她进了包厢,从身后拿出棉签和红药水。
香嘉上取过棉球替她擦脸上那几道无关紧要的血痕,蓁宁皱着眉头不说话,脖子火辣辣的疼才真是要命,不过因为夜场的灯光昏暗,香嘉上没注意到。
香嘉上看着她脸上的抓痕,皱皱眉头:“怎么回事,你跟狗打架?”
蓁宁扑哧一声笑了。
蓁宁说:“香嘉上,你真可爱。”
香嘉上叹了口气,说:“我早劝你及早离开杜柏钦。”蓁宁推了他一把:“少废话,喝酒。”
蓁宁一杯接一杯地喝,美酒佳酿入喉,终于暖得她慢慢地高兴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蓁宁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包厢的门被大力撞开,烫金的厚重大门被撞到墙壁上,“砰”的一声巨大声响。
蓁宁迟钝地转头,看到高挑的男人站在门口,穿了一件黑色风衣,英挺的眉宇,脸色霜白如雪。
香嘉上挑眉,笑笑打了声招呼:“柏钦。”杜柏钦走了进来:“嘉上,今天谢谢你。”
他弯腰凝视蓁宁,看了一会儿,说:“跟我回家。”蓁宁茫茫然地笑了一声:“回家,我在这里哪有家?”杜柏钦压低了眉目温和地道:“我们先回去再说。”蓁宁忽然说:“香嘉上,你敢不敢吻一下我?”
香嘉上笑眯眯地凑过去,响亮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巴。
香嘉上说:“柏钦,很抱歉,蓁宁今晚想跟我在一起。”杜柏钦看着蓁宁,警告似的叫了一声:“束蓁宁!”
蓁宁睨了一眼香嘉上,眉眼带笑:“再来一下。”香嘉上大乐,脸又要靠过去。
杜柏钦迅速将蓁宁一把拉起,看了一眼香嘉上:“你有胆子就再试一次!”
“宝贝儿,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香嘉上站起来一把将蓁宁的手拉住了,嘴角的笑一直没停,“柏钦,你凭什么管?”
杜柏钦脸色阴阴沉沉:“嘉上,我警告你最后一次,她是我的人。”
香嘉上冷笑一声:“她是你的人?那你打算留着她在泛鹿做什么?做女佣、做情妇,还是做全康铎的笑柄?”
杜柏钦眉头微微一跳,冷淡地回了一句:“管好你自己的事情。”香嘉上突然就发怒了:“你凭什么不让她见我?她是我自己认识的女孩儿,至于我是怎么认识的,你可听清楚了,去年五月我看到她在林荫大道上!”
蓁宁眼看不对劲,要出声阻止他:“喂,香嘉上!”
香嘉上嘲讽的神色在昏暗灯光下有一种扭曲的快意:“柏钦,你该记得那时你在哪儿吧?你跟你的未婚妻在马车上游大街呢!”
杜柏钦神色震惊,望着蓁宁:“你那时在康铎?”
蓁宁后退了一步,双手环住胸前冷淡地说:“他胡说八道,绝对没有的事。”
杜柏钦整颗心脏都在微微发颤,肺部瞬间疼得有点难以呼吸,他忍着痛楚狠狠地吸了口气,跨前一步将蓁宁抱了起来。蓁宁双脚瞬间腾空,第一反应是伸脚蹬他:“放开!”
杜柏钦完全没有知觉似的,抱起人就往外走。
香嘉上在后面摔杯子:“她在林荫大街上哭!那一天,整个基督河沿岸的人都在笑,就她一个人在那哭!一直哭一直哭!杜沃尔,你配不上,你配不上她的爱!你就不值得她这么爱你!”
杜柏钦面色悚然一震,脚下一个踉跄,却瞬间将怀中的人儿紧紧地抱住了。
他停了一秒,却不曾回头,咬了咬牙没说话,大步地往外走了出去。
蓁宁被他钳制得动弹不得,喝醉了大脑有些不受控制,手脚有些不灵活,杜柏钦一把将她摔在车后座上,蓁宁倒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头晕目眩地呻吟了一声。
蓁宁刚抬手要按住跳个不停的太阳穴,杜柏钦有些发凉的吻已经盖住了她的唇。
带着固执霸道又有些心碎绝望的吻,仿佛一遍一遍地确认她的存在。
杜柏钦出了会议厅才得到司三的报告,即刻上车往庄园赶,却在半途接到了泛鹿打进来的电话,告诉他蓁宁已经出了庄园,他顺着侍卫的跟踪车辆一路追去,发现追踪系统失灵之后,整个侍卫队只好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寻找,直到找到了被她丢在路边的那辆车。杜柏钦过来时看到那辆车已经被磕碰得惨不忍睹,他本来满心的担忧焦虑更甚,尤其是司三说她可能受了伤,他忍着焦灼,冒着冷风担心了她半夜,没想最后却是在酒吧找到了她,她面色酡红、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地跟一个花花公子调情。
杜柏钦气得胸口都隐隐作痛,他不愿承认,用怒火掩盖起来的是深切的恐惧感,他被失去她的恐惧淹没了。
蓁宁笨拙地要推开他。
杜柏钦丝毫不为所动,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直到他有些冷的手触碰到她的背,蓁宁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蓁宁侧过头说:“放开我。”
杜柏钦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骨,声音却是冷酷的:“怎么?我不应该碰你?”
蓁宁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淡嫌恶:“滚开!”
杜柏钦用手按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压在了真皮座椅上:“既然退回了求婚戒指,为什么还要来康铎?”
蓁宁侧过脸不说话。
杜柏钦掰回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蓁宁忽然冷冷地笑了:“殿下,不亲眼看看,我怎么知道我当初有多瞎?”
杜柏钦愣了一秒:“你后悔了?”
“后悔得不得了。”蓁宁想起今天将茉雅的阴险行径,气得一字一字清晰如刀,“早知道下一任的档次那么低,我当初绝不会答应你的求婚!”
她爬起来要推车门。
杜柏钦扑上来按住了她。
两个人在车内打斗,杜柏钦好几次抓住她的胳膊都被她挣开了,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让她安静下来。黑暗中杜柏钦的手不小心一扯,蓁宁身上的丝质衬衣忽然“刺啦”一声,她上身的一件衣服被撕开了一半,肌肤若隐若现地展示在他的眼前,如上好玲珑美玉一般,散发着莹润光泽。
蓁宁即刻如弹簧一般跳了起来,杜柏钦双手迅速地掐住她的双肩,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怒视了对方半晌,杜柏钦忽然低下头,凶狠地咬住了她的耳垂。
蓁宁被压倒在座椅上,肩头被扶手硌得生疼,脸贴在了座椅上,闻到了皮质的座椅散发出的干净香气。
车厢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刹那,蓁宁尖叫一声:“我诅咒你下地狱!”
杜柏钦却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带着些淡薄的无所谓。蓁宁忍耐许久,终于无可控制地呻吟了一声。
杜柏钦漫不经心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逗着她:“乖多了。”蓁宁突然抬手一个耳光甩过去,咬牙切齿。
杜柏钦低下头,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蓁宁的意识开始缓慢地陷入昏迷,听到耳边有渐渐模糊的回音。杜柏钦头趴在她的胸前,深沉如海的一声低语:“我爱你!”
黑漆漆的防弹玻璃隔绝了外部的一切,只有他和她,坠入了黑暗中的天堂。
凌晨四点多,东方的天际线仍是一片浓墨的黑,泛鹿庄园一片寂静,只有东侧的厨房亮着一点隐约灯光,厨房总管师傅一大早起来检查今天刚刚送抵的新鲜食材。
山道上由远及近的车辆声响打破了这一份宁静。
前院的雕花大门远远打开,车子一台一台地驶进,门廊和大厅的灯光鳞次栉比地亮了起来。
值班的侍从从旁边的院落走出,很快,总管司大人就步出了大厅。司机拉开了车门,杜柏钦抱着一个人下车。蓁宁闭着眼躺在他的怀中,身上裹着他的大衣,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杜柏钦面无表情大步地朝着大厅走来。
司三远远看到他抱着一个人走过来,看身形应该是蓁宁小姐,略微放下心来,近了才看到蓁宁短发凌乱、人事不省地蜷缩在他怀中,杜柏钦面色苍白憔悴不堪,身上衬衣皱成咸菜干一般。
司三何尝见过他这般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急忙挥开了要跟上来的用人,自己迎上前:“殿下——”
杜柏钦见到他,脚步顿了顿,疲倦地说:“不用人,都下去吧。”杜柏钦抱着她走进房间,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素色的锦缎上躺着的人儿,脸上泪痕交错,长睫毛下覆盖着淡淡的阴影。
杜柏钦取了毛巾,半跪在床前,小心地擦拭她脸上的血污,躺在床上的蓁宁却忽然怕疼似的轻轻抽搐了一下。
杜柏钦转过她的脸,脸色骤然一白,生生地压下一口冷气。
屋顶的大灯明亮,他终于清楚地看见她左侧的脖子上一片烫得红肿的伤口。
因为隔了太久没有处理,皮肤已经开始冒水泡,又经了刚刚的一场激烈情事,好些水泡已经被擦破,一碰就有液体渗出来,露出红红的一大片皮肉。
杜柏钦替她盖好被子,转身冲出门去,脚步踉跄,差点在门口摔倒。司三守在二楼的楼梯玄关处,听到动静疾步走过来,见到杜柏钦的脸色,吓了一大跳:“殿下,怎么了——”
很快有用人取来药膏,司三在走廊外给医生打电话。蓁宁是被痛醒的。
杜柏钦正紧紧地皱着眉头给她敷药。杜柏钦问:“痛不痛?”
蓁宁眉头都没动一下:“你试试?”
杜柏钦没有说话,只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角。
蓁宁又睡着了。
感觉睡了很久,身边的人来来去去。
间或听到何美南的声音不耐烦地对床边的人说:“走开,走开,别问了,我是呼吸科大夫,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要不要紧!我的皮肤科大夫不是告诉你了吗?烧退下来就不要紧,伤口感染,发烧是正常现象。怎么她身上还有一堆瘀伤?软组织挫伤会有疼痛感。”
然后有人掀开了纱布查看她脖子和肩膀上的伤口,声音变得严肃起来:“送去医院清创,她伤口感染没有好转,开始恶化了。”
蓁宁住进了医院,结结实实地昏睡了一天一夜,清醒过来时,窗外明亮,是白天。感觉四肢轻飘飘的,她知道这是止痛药的效果,房中不见其他人,她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夜里,这一次伤口很痛,杜柏钦坐在床边。
蓁宁看了他一眼,穿着咖色的羊绒衫,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的,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丝毫无碍他的英俊。
杜柏钦声音有些低,问她:“感觉好一点没有?”蓁宁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柏钦说:“不会再有下次了。”蓁宁挑挑眉:“什么?”
蓁宁怒气不减:“不会再有什么?是不会再有你的未婚妻上来召见,还是不会再有在车里发生的事情?”
发烧后遗症,话说得太快,蓁宁大声地咳嗽起来。杜柏钦将水杯端到她的嘴边。
蓁宁咽下了几口水,生病真不好玩,骂人都费劲。
杜柏钦微微低着头坐在她的床边,又沉默了许久,才很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蓁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在他侧身开门的一刹那,她十分疑心自己发烧头昏眼花,以致看到他眼眶竟然有些泛红,有些许清亮水光。
蓁宁隔了两天从监护病房转了出来,终于摆脱了监护仪器,正在床上休息,保镖进来报告:“束小姐,有人探视。”
蓁宁愣住了,除了表姐姬悬一家,她在墨撒兰并无亲友,会有谁来探病?
下一刻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是她家人,你们算什么东西敢拦我?”
蓁宁高兴得蹦了起来,扯得脖子上的伤口一阵生疼,她在病房里大喊了一声:“三哥!”
风泽掀开了保镖推门进来。
蓁宁委屈巴巴地坐在病床上对他伸出了手臂。
这可把风泽心疼坏了,他大步地走过来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松开,皱着眉头说:“为什么这几天大哥联系不到你?你怎么在医院?”
蓁宁一时的喜悦立刻转为了警觉:“你怎么找到这儿的?”风泽低头去看她脖子上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
“你联络了大哥留在康铎的人?”蓁宁压低了声音,有点着急了,“你这样会害死他!”
“他没事儿,暂时安全。”风泽心思完全不在这事上,眼看蓁宁不回答他,他伸手要去看床头柜上的药。
蓁宁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小心烫伤了,我没事。”
风泽眼神渐渐警觉,十分怀疑地问了一句:“好好的怎么会烫到脖子?出了什么事?”
蓁宁知道要是三哥知道了,此事肯定不能善了,赶紧撒娇敷衍过去:“什么事也没有,三哥你在康铎待几天?”
风泽可不吃她这一套,低着头冷了脸:“别转移话题。”蓁宁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风泽摸摸她的头,转身往病房外走去。蓁宁急了:“唉,你去哪儿?”
“哥哥一会儿就回来。”
“叮”的一声,上行的电梯在走廊的转角处打开,杜柏钦跨出电梯门,看到走廊中间,一名年轻男子正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年轻男子这时闻声转过头,两个人的视线乍然对上了。
杜柏钦从未见过风泽,但两个人几乎是同一秒就互相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蓁宁在病房里正等着风泽回来,忽然听到了一向安静的病房走廊传来一阵喧闹声,然后是男人压低了声音的说话声。
蓁宁侧耳一听,立刻扯过了床边的外套,手上的点滴绊住了手臂。蓁宁忍着疼撕开手背上的胶带,只听到外面的风泽突然暴怒地吼了一句:“浑蛋!”
蓁宁奔出病房,只看到杜柏钦站在电梯前,身前围着几个黑着脸的侍卫,伊奢堵在风泽的前面,风泽涨红了脸,脸上是暴戾而愤怒的神色,正拼了命地要冲过去。
风泽的格斗术在风家是排得上名号的,即使对面是杜柏钦的侍卫长也没有落了下风,只见伊奢挥拳而过的一个瞬间,风泽侧过身,忽然起脚,一脚踢中了他的腹部。
伊奢被踢得仰着身体退开了半步,身前一道缝隙闪现,风泽立刻朝着杜柏钦冲了上去。
杜柏钦身前的两名保镖,瞬间如狼奔般飞跃而起,风泽揉身而上,一拳击飞了一个男人,左侧身体却被重重一击,他肋下一阵剧痛,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直接摔在了走廊的墙上。
风泽红着眼靠着墙站了起来,凶狠地望了一眼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的杜柏钦,抬手往衣兜里伸去。
几乎是他抬手的同一个瞬间,侍卫立刻看到了,伊奢猛地大喊了一声,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一个纤细的人影却如一道光一闪而过,那道人影瞬间冲了进来,将倚在墙上的男人紧紧地抱住了,手臂迅速地缠住了他的腰。
侍卫在两人身前猛地刹住了脚步。
蓁宁跑得眼前有点发晕,着急地喊了一声:“你冷静一点!”
风泽的身体被她紧紧地缠住,他不安地动了动:“妹妹,放开。”蓁宁急得眼泪要流出来了,她的手肘正按住他衣兜的内侧,一个坚硬的金属硬物,她摇摇头:“别犯傻!”
风泽看着她,忽然有点哽咽:“你就这样被人欺负?你就让哥哥看着你这样被人欺负?”
蓁宁摇摇头想否认,泪水先流了下来。杜柏钦看到了,推开了侍卫往前走去。
风泽一把将蓁宁揽在怀里,盯着杜柏钦,语气阴森:“我的妹妹,从小到大,她要是不愿意,谁也不能逼她做任何事。”
杜柏钦脸上半明半暗,听到这句话,低了低头,沉默地点了点头。蓁宁依旧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哀声恳求:“三哥,你别冲动。”风泽看着她被泪水浸润得闪亮的双眸,忽地一把按住蓁宁的肩膀,迅速地吻住了她的唇角。
蓁宁直觉地抬手去推他的肩膀:“三哥,你疯了!”
风泽将她箍得动弹不得,蓁宁这一刻才觉得慌张,以前三哥说喜欢她,但也一直待她跟小孩儿般骄纵宠溺,她从来没见过三哥这样,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喷薄而发的欲望。
杜柏钦看不下去了。
风泽却突然放开了她,慌乱地叫了一声:“蓁蓁?”
随后冲上来的医生和护士顿时将他们围住了,蓁宁头无力地向后仰着,闭着眼,人已经晕了过去。
蓁宁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病房,眼睛动了动,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杜柏钦。
“我三哥呢?”
“已经离境。”蓁宁仍然盯着他。
杜柏钦忍住了不悦,无奈地道:“我没把他怎么样。”
第二天的夜里风熔给她打电话:“老三回来差点把我办公室砸了,他叫我立刻调你回来。”
“妹妹,他欺负你?”
蓁宁说:“大哥,我自己来处理。”
掸光大楼国防大臣办公室附属的会议厅内,一场部长级会议刚刚结束,秘书上来忙着收拾圆桌上的文件。
杜柏钦回到办公室,就看到谢梓站在他的办公室前跟他的美女秘书聊天。
眼见他回来了,秘书安妮站了起来,替他推开门。杜柏钦坐到了书桌后,“先坐。”
谢梓抖了抖手上的文件,径自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杜柏钦埋头刷刷地签署了几份文件,这才坐到了谢梓对面的沙发上。
秘书安妮将咖啡端了进来。
谢梓翻开了手中的记录,开始向他汇报工作:“驱逐舰开进去之后,北敕雷海湾油田附近还是被渔船阻挡住了,我的舰艇只能在外围巡逻。”
杜柏钦接过了他手上的呈批文件,简要地翻看了一下:“先监测那部分渔船,真正是渔民的船只应该很少。”
谢梓应了一声。“杰弗里亲王最近还是老样子?”
“香家已经把持住了亲王,他改弦更张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卡拉宫不公开表示支持,北敕雷的收复很难有高涨的民意支持。”
谢梓手撑在膝上,略略前倾:“您有什么计划?”
杜柏钦搁下咖啡杯,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如果我们得不到这个国王的支持,那就换一个支持的国王。”
谢梓听明白了,幽幽地答了一句:“公主殿下也快成年了。”
杜柏钦沉吟了一下:“出访结束后,请安妮约个时间,我得跟将维将军吃一顿饭。”
谢梓闻言,慢慢坐直了身体,他郑重地说:“您仍然打算解除婚约?您应该记得我曾极力劝阻。”
杜柏钦点点头,声调很平缓:“上次我是问你的意见,而这一次,没有意见——是我已经决定。”
谢梓有点恳切地说:“殿下,私人建议,您原本不必要把事情弄的这样棘手。”
杜柏钦不为所动:“查看我的行程,看看何时宣布最为稳妥。”
谢梓不愧为国防大臣首席军事顾问,面色一丝一毫不曾有变化,仿佛他们讨论的不过是楼下餐厅的一场普通午宴:“待我召幕僚成员和律师团会面再谈。”
杜柏钦说:“辛苦你。”
谢梓说:“恐怕对您个人名誉有影响。”
杜柏钦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不是和我的个人名誉一起生活。”
谢梓知道自己逾矩,但还是忍不住说了:“我虽然是您的下属,但坦白说,将小姐对殿下的爱令我十分佩服,倘若有一个女人对我这般,我是绝不会辜负的。”
杜柏钦正低头点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神色非常平静,是那种做了决定之后足以承受一切代价的平静:“我只能辜负一个,而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梓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谢梓起身出去,在门边忽然站住了,他迟疑了两秒,还是开口问:“柏钦,是为了府上那位?”
谢梓是经常出入泛鹿庄园的国防部要员,外传的那位神秘女郎他也见过一两次,觉得也说不上多美,只是神色很冷淡。
杜柏钦目光重新回到文件中,只说了一句:“去做事吧。”
蓁宁从医院返回泛鹿,在屋子里休养了几天,身上的伤好了。一天下午从后山花场回来,蓁宁问司三:“将小姐最近怎么不来泛鹿了?”
吓得司总管面如土色。
他深知泛鹿这位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上次将小姐来,不过是仗着趁其不备人多势众得了手,来了一次就闹成那样了,再来,他得先疯了。
司三赶紧转移话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泛鹿就准备狩猎,束小姐有兴趣训练猎犬吗?”
蓁宁听起来挺感兴趣:“好啊,我能不能参加?”司三赶紧答:“如果您身体恢复得可以骑马的话。”蓁宁高兴地答:“那绝对没问题。”
等了两个多星期,康铎终于在十二月底下了一场大雪,城北的植布滑雪胜地的滑坡积雪厚度已达二十厘米,城中居民纷纷在周末举家带着雪橇和狗狗驱车前往,一度造成了高速路上大面积的交通堵塞。
泛鹿的用人雪后也一直在后庭院的草坪和灌丛间训练猎狗,康铎世家的公子哥儿们喜欢狩猎,泛鹿庄园每年都会举办至少一次这群世交子弟们的打猎聚会,这个传统从杜柏钦的祖父开始——这位墨国的开国功臣昔年喜爱领着部将在泛鹿的山林中操练骑术和射击,这些部将后来都发展成了康铎城内的大族,这个一年一度的骑猎盛会,也就因此继承了下来。
泛鹿庄园每年的一切操办都按照旧制沿袭。杜柏钦公务繁忙,对于泛鹿的日常琐事并不经常亲自过问,因此一般由司三督军,领着一批工人在雪地上操练,蓁宁白天跟着出去玩了一会儿,但司三没有让她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就催促她回屋子里去了。
周六下午,蓁宁午后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停满了闪闪发亮的名贵车子,司三迎面上前来说:“束小姐您今日出去得太早,都没来得及跟您说,今日泛鹿狩猎。”
蓁宁今天早早就出门了,表姐姬悬和她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去康铎城郊的一个小镇拜访一位民间的染香奇人,她说:“殿下不是还在出差吗?”
司三规规矩矩地答:“无论殿下回不回来,泛鹿狩猎都会照常进行。”
下午时分,司机开车一路顺着蜿蜒的山脉深入了泛鹿山脉的狩猎林区。
密林的深处有一间木头的两层小楼,屋顶覆满了厚厚的白雪,由于在森林中光线不足,屋檐下的灯光亮了起来,男人们大声的交谈声伴着酒杯碰击声遥遥传来。
泛鹿的工人忙着在屋前卸下马背上的猎物,马夫扛了几杆猎枪正在台阶上擦拭,蓁宁混在泛鹿的家臣中,跟一群男人们坐在屋子角落的一方小圆桌旁。身侧的男士礼貌地替她端了一杯酒,蓁宁致谢一声,捧了酒呆坐着,男人们很快继续高谈阔论起来,不时有盛装的女士经过,见到坐在角落里的蓁宁,立刻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投射来各种好奇而鄙夷的眼光。
这时有人突然挤到她的身旁:“嗨,蜜糖!”蓁宁转头,看到香嘉上。
蓁宁这回是真心笑了:“嗨。”
香嘉上带着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她,蓁宁穿了厚厚的有点发亮的皮革效果的牛仔裤、户外防雪外套、棋格图案的毛衣、粗跟麂皮鞋子,加上一顶riding hat,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一副俊俏男孩风的装扮。
香嘉上可高兴了,还是一贯夸张的绅士做派,亲热地吻了吻她的手背,赞美的话说得格外大声:“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动人。”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泛鹿的男人们是知道一些香嘉上往泛鹿送花追人的香艳史的,加上这位倜傥公子哥儿一贯无拘无束的作风,引得泛鹿的几位男管家也纷纷对香嘉上笑着举杯:“敬康铎城内无双的勇士。”
香嘉上也不客气,笑嘻嘻地端酒喝了。
宾客们下午已经在山林间策马奔跑了一轮,收获不俗,此刻正在大厅里喝酒吸烟,女仆走马灯一般地捧上大盘的食物,银质餐盘里堆着面包、酒、炭烤小牛排和热腾腾的布丁。
木屋的门又被推开了。
座中的宾客朝着门口看了一眼,鼎沸人声顿时一静,稍后男士们纷纷起立。
泛鹿主人大驾而至,手臂上挽着一袭花呢荷叶长裙、戴一顶黑色帽子的将茉雅小姐。
蓁宁看了一眼,杜柏钦穿着卡其色防冻裤子,烟灰色法兰绒衬衣,深棕色短款花呢西装和一双轻便短靴,浓浓的爱德华时代的狩猎风情,跟身边盛装打扮的将茉雅看起来还真是挺般配。
蓁宁撇撇嘴,将目光移开了。
坐中的男人们纷纷起立跟他和将茉雅打招呼。
一会儿蓁宁看到两个男人走进来,前面的是谢梓,后面跟着一位年长一些的男人,手上提着一个棕色的公文包,面目敦和稳重,那是杜家的财务总管方先生,谢梓站到杜柏钦的身后,唤了一声:“殿下。”
杜柏钦见到谢梓来,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对将茉雅说了一句话。
将茉雅娇笑着点点头。
杜柏钦起身往一边的房间走去,僻静的小屋亮着灯光,也许是临时的办公室。
谢梓并未跟着进去,而是绅士地主动伸手把将茉雅引入了席内。
屋子中间的一张马蹄形长桌,今天坐满了康铎城内的世家贵族子弟、贵族小姐,和几位伴随丈夫前来的贵族夫人们。
“哟,这是谁呀?”一位女士站起来佯装拿酒,走到了蓁宁坐着的那方小桌子前,“出席泛鹿狩猎的都是康铎城中的名门望族,殿下真是忙晕头了,什么时候也轮到这种三流货色混进来了?”
蓁宁冷着脸不想理她。
“一个下等人,也不知道怎么攀上了殿下,可真不害臊呢。”贵族夫人拉着身旁女伴的手,两个人捂着嘴笑了起来。蓁宁手按在膝盖上,狠狠地搓了搓。
将茉雅坐在长桌的那头,听到了角落里的骚动,转过头看了一眼,得意地笑了笑。
蓁宁倏地站了起来。
她打扮得中性,端着酒杯凶神恶煞地往前重重踏了一步,吓得那位贵族夫人立刻后退。
蓁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再理会她,转了个弯儿,直接朝着将茉雅走了过去:“将小姐。”
她缓缓地环视了一圈,桌子旁的人停止了交谈。
蓁宁的声音在屋子里顿时变得清晰响亮:“将小姐,整个康铎城都在说,柏钦殿下在南部战役中受伤后,你一个人勇敢地冲进战场救回了殿下,请问这是真的吗?”
将茉雅昂起头:“当然。”
“将小姐,殿下的第一急救人可不是你哦,我记得去年将小姐接受采访还说自己怕血,见了血都要晕倒呢,你连他的伤口都没碰过吧?”蓁宁笑眯眯地靠近了她,忽然提高了声音,“殿下根本不是你救的,直升机也不是你驾驶的,你收买了驾驶救援直升机的那位军官,回到康铎后自己捏造了一个虚假的爱情故事大肆跟媒体宣传自己,请问在座诸位知道吗?”
座中众人顿时愣住了,继而各种表情浮现在这群墨撒兰贵族和王亲的脸上,惊讶、怀疑、迷惑、窃喜,虽维持住了表面上的镇定,但都忍不住低声跟身边的客人交谈起来。
将茉雅脸色涨得通红:“胡说八道!”
蓁宁转头盯着将茉雅:“将小姐,这件事你是不是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勇敢和功劳来获得民众的支持?”
将茉雅红着眼气恼地道:“谁给你的权利在这里说话!把她赶出去!她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要破坏我的名声!”
蓁宁没打算放过她:“将小姐何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谢梓看不下去了,站了起来挡在了将茉雅的身前:“这位小姐,泛鹿的规矩一向严格,你怎么可以如此粗鲁?将小姐可是泛鹿未来的女主人。”
香嘉上立刻站了起来护住蓁宁:“我也一直想问问关于将小姐的光辉事迹,幕僚长大人可看过证据?”
谢梓坚定地答:“当然,军方有调查报告。”
香嘉上大声地道:“不如拿出来让我们大家都看看?”这会儿大家都忍不住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了。
“够了!司三,送她回庄园去。”杜柏钦出来了。
将茉雅转眸看见他,泪水流了出来,杜柏钦伸出手臂,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谢梓就正好坐在将蓁宁旁边,闻言立即走上前来,姿态优雅,语气却带了一丝不客气:“束小姐,请吧。”
喝过咖啡和休憩后,木屋里的宾客们陆续出去骑马。杜柏钦喝了半杯咖啡,也陪着将茉雅出去了。
司机开了车,将他们送下了猎场。
杜柏钦将她送到了泛鹿庄园的哨岗处,将茉雅忽然说:“柏钦,答应我,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会公开发表任何言论。”
杜柏钦点点头。
不远处将家的车子已经驶入了庄园的车道。
将茉雅将手上的羊皮手套仔细地戴好,而后抬头对他微笑了一下:“我爹地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你,但其实做你的女伴,挺寂寞的。”
杜柏钦替她拉开车门,温和地答了一句:“茉雅,你喜欢的是那些头衔,不是真正的我。”
将茉雅愣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坐进车子,对着他挥了挥手。车子开走了。
杜柏钦站在道路旁,夕阳已近山头,余晖照射在路边的雪地上,他忽然想起来司三跟他说过,束小姐在庄园里,没有亲人朋友,也是很寂寞的。
他微微仰起头,捏了捏疲惫的鼻梁,忍不住微微苦笑了一下。大概无论他娶了谁,都不算一个合格的丈夫吧。
侍卫终于近身来禀报:“殿下?该回去了。”
杜柏钦回来寻找蓁宁。
束蓁宁却没有回到泛鹿庄园,用人向他报告,香家的二公子正陪着她在林中打猎。杜柏钦在猎场北部的森林中找到了她,果然是跟香嘉上在一起,两个人都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在林间缓步,香嘉上正跟她说着什么,侧过身去的头,几乎都要贴在她头发上了。
杜柏钦冷着脸一夹马腹,那匹纯种阿拉伯马轻而易举地跃过一道山沟,杜柏钦勒紧缰绳停在了他们面前,他对着蓁宁说:“跟我回去。”
蓁宁骑在马上,身姿笔直,眉眼也是冷冷的:“回哪里?我没地方可去,你那尊贵的未婚妻不是牢牢地把控了泛鹿的每一条山路?”
香嘉上立刻表态:“我相信蓁宁说的,我也觉得茉雅撒了谎。”
杜柏钦再也没有耐心客气,直接下了命令:“请香二少爷离开泛鹿。”
伊奢领着侍卫立刻将他包围了。
香嘉上耸耸肩,调转了马头,忽然将手上的长杆猎枪往身侧一扔,蓁宁伸出手准确地接住了。
“宝贝儿,别让谁再欺负你!”他朝着蓁宁飞吻,侍卫将他拖走了。
杜柏钦脸色隐隐不快:“如果图姆密林的事情你有别的看法,这件事也与我有关,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和我说?”
蓁宁昂着头理直气壮:“我本来不想管你们的事,只是我不惹她,她最好别来惹我。”
杜柏钦无奈地道:“你在泛鹿最好低调一点,譬如今天这种风头,你出了又如何?茉雅一直维持着很好的公众形象,你这样公开刁难她,只会让不熟悉你的人误解你。”
蓁宁对着他十分不耐烦地道:“殿下觉得我为了报复才诬陷她?”杜柏钦冷着脸:“坦白说,我不清楚。”
蓁宁忽然仰头笑了,笑得歇斯底里,眼角有泪水溢出来:“还真是同声同气啊。殿下,她对你这么情深义重,你就跟她结婚啊,订婚都两三年了,你怎么不娶她?你最好明天就结婚!”
杜柏钦气坏了:“用不着你操心,我自然会结!”
“殿下,请恕我要告退了,如此邪恶的庄园,无耻而虚伪的男女,令我觉得十分恶心。”
“那么谁比较真实,香嘉上吗?”
“没错。”
“那么很遗憾,束小姐,除了这个邪恶的庄园,你哪里也去不了。”杜柏钦脸色铁青,“将她带回去。”
侍卫围在她的马下,蓁宁发起怒来,手中的猎枪瞬间举起,对准了杜柏钦。
下一刻数支黑漆漆的枪口立刻对准了蓁宁。杜柏钦大怒:“束蓁宁!”
蓁宁怒喝:“叫你的侍卫让开!”
杜柏钦皱着眉头:“伊奢,收起枪来,后退。”
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伊奢咬着牙将手中的枪放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束蓁宁。
蓁宁手中的枪忽然一晃,杜柏钦跳下了马,几乎是同一瞬间,两名侍卫扑身上去挡在了杜柏钦的身前。
乱枪声响起。
杜柏钦着急地喊了一句:“该死,放开她!”
残碎的枝叶和树皮的碎屑被子弹激荡四溅,丛林远处几只野鸡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束蓁宁手上的一杆枪,正对着密林深处。
枪声响起的一瞬,蓁宁被侍卫从马上拖下,摁倒在泥地里,她额头的发丝乱了,遮住了眼睛,眼前有点晃动的影子。
侍卫愣了一下,将她拉了起来。蓁宁的帽子掉了,半边脸全是泥污,嘴里进了沙子,她低着头吐了一口唾沫,将手中的枪往地上狠狠一砸,看也没看对面的人一眼,转过头沿着下山的路飞奔而去。
杜柏钦处理完公事,赶着下班回家。
今天的天气不错,下了两天的絮絮飞雪已经停了,夕阳照射在庭院中,花园道旁的喷泉白色雕像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司机在花园道上停稳车,杜柏钦走进大厅,用人上前来接下他的大衣,伊奢在庭院中指挥随扈侍卫换岗。
门廊下候着的女仆对他屈膝行礼,杜柏钦神色松弛,带了几分疲乏,他开口问:“蓁宁呢?”
女仆恭谨地答:“束小姐下午去后山花场了。”
杜柏钦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接近七点,他吩咐一句:“打电话给花场工人,找她回来。”
杜柏钦皱皱眉头步入大屋中,下午开会时胸口不知为何就一直有些闷痛,他抬手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这段时间他工作繁忙,蓁宁看起来又似乎跟将茉雅较上劲了,他紧绷的神经就没有一刻能放松,今天事情终于暂告一段落,身上涌起密密麻麻的倦意,回到家才发现,竟连站着都有些累了。
他坐在沙发上喝了口水,抬头看到司三走进来,脚步有些反常的匆忙。
司三在他跟前站定:“后山花场说束小姐不在里面。”
杜柏钦松领带的手顿了一秒:“在不在实验室,去看看?”司三面有疑色:“方才我派人去看过,不在。”
杜柏钦心底忽然咯噔一跳,他脸色微变,迅速站起身来:“检查庄园监控系统——我上她房间看看——”
话音没断,他已经冲上了楼梯。
杜柏钦拉开主卧的门,门锁是完好无损的,他一个箭步跨到床头翻开抽屉,看到了她的护照,他一直扣着她的身份资料和通行证件,看来她没有带走。
杜柏钦转头进了她的房间,她房间内的零钱包消失了,她穿走了一套轻便的防寒衣衫和一双露营的野地靴子。
杜柏钦站在空无一人的房中看了一眼,二楼的几个房间,除了蓁宁这个房间,他的主卧一向戒备森严,由于他平时用于办公的书房和会议室设在一楼,所以二楼的书房只是一个藏书房以及一个附属的吸烟室,蓁宁偶尔也会进去拿书看,此时图书室那扇门是虚掩着的。
他一脚踢开门,准确无误地拉开书柜抽屉的第二个格子——果然,里边是空的。
杜柏钦脸色已经泛白成一片风雪的凛冽。这时司三在外面禀报:“殿下——”
杜柏钦扶着门把,声音低沉压抑:“通知庄园内的各个司管,大厅开会。”
十分钟后,杜柏钦直挺挺地站在大厅的中央,司三为首领着一排下属,默默地立在一侧。
“庄园内的监控系统在下午一点左右出现故障,由于为时很短,仅有三十秒,警卫并没有及时报告。”
“束小姐的电话已经关机,根据卫星定位系统发现她的手机在庄园内,刚刚女佣在一楼的餐厅找到了它,监测系统检查到她早上用房间内的电话给风家打过一个电话,为时四十三秒,这是通话记录详单和录音记录。”
“厨房丢失了一个水瓶,和若干饼干奶酪。”
“根据老葛报告,束小姐在谈话中曾无意间多次向他打听后山的路径。”
杜柏钦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完了庄园内的报告,苍白着脸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今日庄园内值班的侍卫总长自知失责,按了按腰上的配枪面有愧色:“殿下——”
杜柏钦背着手声如低沉雷霆:“滚出去!”司三立刻挥手:“各自回去工作。”
一行人鱼贯而出,偌大的厅内只剩下了司三和伊奢。
侍卫长伊奢上前禀报:“束小姐在后山花场的行动范围一向很广,可能会沿着拦网攀爬出去。”
司三补充道:“根据我的观察,束小姐有着极佳的野外生存能力,她应该是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从后山徒步走出泛鹿行省,然后汇合接应她的人。”
杜柏钦脑中飞快思索着,语速果断迅速:“打电话给海关,即刻严格检查首都各个出入境口,如果发现立即禁止她出境,派人回掸光调取这一区的雷达监控视频,仔细检查在下午一时到七时所有出现在泛鹿上空的可疑飞机,我唯一的命令——无论采取何种行动,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她带走了我的一把手枪,型号是格洛克17,使用口径9×19mm Para手枪弹,弹匣二十发子弹是满的……”
杜柏钦急促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呛咳一声喘了口气,身体忽然微微地颤了一下,他仓促地抬手扶住了桌面,几乎摔倒。
司三赶紧上前:“殿下?”
杜柏钦惨白着脸呵斥:“快去!”伊奢领命飞奔出去。
杜柏钦按了按胸口,咬着牙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腿往外面走。司三跟在他身后报告:“老葛已经在庭院候着,他负责带路。”杜柏钦点点头,已经疾步走下台阶,伊奢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别墅西边的树林之间,一抹残阳如血,黑夜即将来临。
天色渐渐变黑,积雪半掩的道路已经不通了,司三已经吩咐一位侍卫开着一辆巨大的丛林越野车等在廊下,待到杜柏钦上了车,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地颠簸着开进茂密的山林中,开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浓密的灌木林终于阻挡了所有的小径,侍卫跟着杜柏钦在陡峭的山体中步行了好长一段路,终于看到远处一片明晃晃的手电筒的灯光,这才看到有警卫正在林中搜索检测足迹,远远看到了一个山崖边上,一整排高耸的铁丝围栏,围栏上一盏探照灯光线雪白,将这片积雪掩盖的树林照得亮如白昼。
这已经是泛鹿庄园的边缘地带。深入了泛鹿山脉的腹地,荒无人烟的一整片茂密森林,没有人烟,没有民用卫星信号,没有巡航导航,孤身一人进入这样的山区,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如果遭遇雪崩或者迷路,那么在漫长的黑夜中,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很快成为山中一具无名的尸骨。
杜柏钦面色阴郁地看着悬崖对面,起伏的山脉陷入了一整片的黑暗之中,只有皑皑白雪覆盖的山顶露出微微的雪光。
司三跟在他身旁,忙着不断接收汇总最新的消息,然后逐一向他汇报:“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比对分析,这极有可能是束小姐留下的足迹。”
司三查看着一路反馈的信息:“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了,根据枝叶被损坏的新鲜程度,她经过这里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五点。”
侍卫正提着手电筒蹲在雪地上提取样本,见缝插针地报告道:“足迹很少,并且有破坏的痕迹,被追踪者有很高明的反侦察的意识,大部分的线索都被掩盖了。”
杜柏钦站在雪地上,定定地看着脚底那个被尖锐的器物强行绞断的,仅容一人爬行而过的洞口,他忽然抬脚,暴怒地踹了一脚围栏。
铁丝上挂着的积雪瞬间簌簌地落下,墙上的报警器呼啸着尖利地响起来。
一群人只敢噤若寒蝉地立着。
这时远处的山林中传来汽车的轰鸣声,暂时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众人回头眺望,探照灯光照射下隐约看到山沟对面的军绿色卡车疾驰而来,又过了一会儿,林中出现了数排人影,移动迅猛矫捷如豹,一众人远远看到伊奢牵着鲁鲁跑在最前面,一人一狗的身后是一个几十人的小分队,皆穿着迷彩野战服。
队伍停在杜柏钦的身前,为首的一个高壮士兵站直靠拢,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长官!”
杜柏钦面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冷漠的镇定,浑身都是冰寒锋利的气息,他对跟前的下属点了点头,退开了一步。
这一个小分队的军士带了齐整的工具,两位士兵立刻动手拆开铁丝围栏,一队人马将会沿着目标人物逃跑的路径,沿路追踪过去。
两分钟之后,那个狭窄的豁口就被打开成了一个比较宽大的通道。
杜柏钦扯下了领带,要自己走过去。司三拦住了他:“殿下。”
司三走了两步靠近他,用低得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劝:“我知道您担心她,但您去不合适,看看您身后的下属,都是一手调教出来的特种部队,交给伊奢吧。”
杜柏钦只觉耳边的鸣音一阵阵低沉翻滚,连带司三的话都听得不甚清楚,只得咬着牙挺直了脊背,扶住铁丝围栏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他低咳一声勉强说了一句:“交给你们了。”
“是!”伊奢一听到他的命令,立刻解开了鲁鲁的牵引绳,鲁鲁精神抖擞地晃了一下身体,对着杜柏钦忠心地吠叫了一声,随即一个跳跃俯冲,这只曾经是军中最优秀的服役军犬如一颗呼啸的子弹一般冲了出去。
不过是一个眨眼,那支尖峰分队已经消失在了积雪密林中。杜柏钦定定地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头看到随着他在冰冷雪地上站着的一群花场里的工人,似乎才回过神来,他挥挥手,声音有些虚弱:“司三,让他们回去休息。”
司三遣走了庄园内跟着过来的司机和用人。
夜越来越深,高海拔的积雪未融化,冬天的夜晚入夜之后温度迅速降低,随行的侍卫递上了作训防寒服,司三给他披上了。
两个人相视一眼,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倘若人找不到,只怕这整支队伍今夜都不用回去了。
一个小时之后,伊奢终于传来第一份讯息。司三将卫星电话接起,转身给了杜柏钦。
杜柏钦接听了两分钟,脸色并没有任何好转,没有任何好消息,他们没有找到她。
寒风呼啸着吹过树林,刚刚被踏平的这一片地面重新慢慢结起冰凌,距离搜索的特种部队离开此地,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杜柏钦仍然在悬崖边的围栏旁站着,身姿挺拔如松,几乎要凝固成一座冰凌雕像。
幸好这时不远处亮起车灯,原来是司机从山坡的另外一侧将车子开了进来。
司三低声劝了一句:“殿下,坐进车里,外面太冷。”
杜柏钦回头看了一眼,这时侍卫手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顾不上其他,杜柏钦先伸手接了,蹙紧眉头集中精力听着,这一通电话打得颇久,他站着站着渐渐站不住了,整个人晃了晃,抬手撑在了车窗上。
司三拉开了车门,杜柏钦闭了闭眼,无力地靠在了座椅上。
这一次的消息是好的,伊奢已经发现了她的足迹,在宿密河沿岸的冰川。
从阳光最好的中午大约一点,到现在已经将近凌晨,她独自一人徒步,在这么极端的恶劣天气条件下,穿过密林、冰原,走了起码六十公里,相当于正规部队一次野战拉练的强度。
穿过宿密河,就能找到公路和村镇,她就成功了。
心头的震怒刺激得心脏剧烈跳动,气是仍然气的,却莫名地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他没想到她竟有这样强韧的意志。
车里的暖气调得异常暖和,呼吸却有些艰难起来,方才在冷风中几乎冻僵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肺部泛起的刺痛感变得真实而剧烈,杜柏钦按住了胸口,一直断续的咳嗽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地绵绵发作起来。
耳边的寒风夹着细密的冰雪,一阵一阵地呼啸而过。冷,实在是太冷了。
蓁宁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雪地中跋涉,背后渗出薄薄一层冒着热气的汗,但很快又冷却了,四肢已经冻得没有了感觉,她仅仅是凭着一股毅力,拖着身体往前走。
今天中午从泛鹿庄园逃出以后,她按着计划好的方向,疾步穿过了一片树林,起初体力还是充沛的,光线也还明朗,但在经过树林旁的一片结了冰的干涸河流时,随着黑夜的降临,视线渐渐受阻。沿岸都是布满岩石的滩涂,厚厚的积雪已经覆盖满了整座山谷,蓁宁在尖锐的石头和松软的积雪之间艰难地行走,她记不清摔了多少次,牙齿一直在咯咯地打战,黑夜漫无边际,更糟糕的是,她似乎迷路了。
她心里慢慢涌上了恐惧,她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蓁宁停了下来,坐在一块岩石后挡住了寒风,手里摸索着掏出水壶,由于一直捂在胸口,水并没有冻结成冰。
她刚刚咽下了一口水,就感觉到了后面的异常。
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冰天雪地之间,出现了一线声息,绵长、略微喘息,但却被控制得很好——那是……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蓁宁的手插进裤兜中,迅速地抽出了枪。
她小心翼翼地爬过石头的缝隙,透过石头遮掩的角度,看到雪地上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男人,穿着迷彩野战服,带着防寒的帽子,霜花结满了眉头。
真是该死,杜柏钦的人找到她了。
男人对着她的方向说:“束小姐,您这样是走不出去的,在被冻死之前,跟我走吧。”
蓁宁握紧了枪柄咬着牙道:“拔枪!”
男人举起双手,对着她的枪口走过来:“殿下吩咐,我们没法用枪。”
蓁宁喝了一声:“退后!”
男人仍然向着她走过来:“小姐,我们接受的是一样的训练,我不会伤害您的。”
蓁宁望着他,觉得这句话莫名的不对劲,她皱着眉头,脑中却骤然灵光乍现:“是你?”
男人愣了一下,迟疑一秒,随即点了点头。
“我怎么以前没有见过你,摘下你的帽子让我看一下。”
“小姐,我是外廷的侍卫,很少能进泛鹿庄园。”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取下了帽子。
蓁宁看到一个年轻的侍卫,她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似的,一模一样的鼻子眼睛,她看过一个迷你版,在她最喜欢的小姑娘伊芙的脸上。
蓁宁心头久久地惊荡:“杜柏钦或许已经知道你了,你知道吗?”男人笑了一下:“至少他没有处置我,一切还有机会。”
蓁宁覆了一层霜雪的睫毛微微发颤:“你见过你女儿吗?”年轻的男人摇了摇头,重新戴上了帽子,眼睛有些红了。
蓁宁慢慢地放下了枪,这时脚下的冰面忽然传来细微的咔嚓声,男人脸色骤变,猛地一个冲跃,拽住了她的手。
蓁宁的下半身已陷进了冰河,年轻的侍卫趴在地上费力地将她拉上来,这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狗吠声,鲁鲁嗅到了她和侍卫的行踪。
一辆深绿色巨大军用轿车正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山道上绕圈。
司机开车,蓁宁坐在后座的中央,被一左一右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夹着,方才他们押着她在车里换掉了结冰的衣服,又经过了一番雪地里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公路旁,从另外一条山路转道绕回泛鹿庄园。
在经过一个山道弯口时,司机远远地看了一眼,忽然目光一闪,看了下后座的侍卫。
蓁宁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泛鹿的司机眺望着黑漆漆的山脉中遥远的一点亮光,有些不安地低声说了一句:“殿下的车驾。”
蓁宁顺着他的目光仔细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山脉对岸的泛鹿庄园的后山道,连成一线的数个微微亮点,应该是一整排车灯,正以飞快的速度冲下山去,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蓁宁有点打战:“怎么了?”
身旁的侍卫面容丝毫不动:“也许临时有急事。”
蓁宁一夜没睡,天边已经露出薄薄的晨曦,又是新的一天了。
剧烈运动过后全身肌肉酸痛而僵硬,蓁宁在床上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脚趾头,冻得又红又肿。
早上七点多,整幢庄园一片寂静。
昨日夜里将她送回了泛鹿,值夜的用人上前来服侍,蓁宁原本以为回来迎接她的会是一场狂风骤雨。杜柏钦不在庄园里,一切有条不紊,连用人的脸色都是宁静的,仿佛她只是到后山的雾中散了一场步。
早晨八点,蓁宁走下楼梯,客厅里立刻站起两个黑衣男人,神色恭敬却带了一丝紧张:“束小姐?”
禁锢她的警备一夜之间提高到了最高等级,蓁宁摸摸鼻子,走回了房间。
自她醒来之后,泛鹿庄园仿佛失去了生气似的,泛鹿庄园的大主子消失无踪,蓁宁连司三都没有见过。
傍晚在花园餐厅,蓁宁忍不住问了一句:“司先生在哪里?”
用人正低头将一盅浓汤端上,白色骨瓷烫一圈淡淡金边的盅里冒着热气,闻言摇摇头:“抱歉,束小姐,我不知道。”
蓁宁噢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默默地铺餐巾。
蓁宁当天在夜里接到了司三的电话,一贯的温和语气:“束小姐,殿下在荫花别院休养。”
蓁宁正在楼上书房工作,手中的铅笔在再生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灰色痕迹:“他怎么了?”
“没有事,例行疗养。”
“好的,晚安。”蓁宁的手指将电话捏得紧紧的,好一会儿才松开,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倒在了沙发上。
墨撒兰皇家空军医院大楼。
何美南站在病房门口:“他叫你们来的?”詹姆斯和谢梓齐齐点头。
何美南十分冷淡:“他这一次的情况很糟糕,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詹姆斯坐在沙发上,一边从手提电脑中调取资料,一边笑着调侃了一句:“老大,我可听说了,泛鹿最近热闹极了。”
杜柏钦不愿吸着氧召见下属,要求护士给他撤了输氧管,这会儿呼吸有点难受,只皱着眉头:“干活。”
詹姆斯心里惦记着何美南的话,手上飞快按了几个键,翻转电脑到他跟前:“您要的资料找到了。”
杜柏钦凝视屏幕上的档案:“当时跟着她的那名驾驶员,现在可还在康铎?”
詹姆斯尽量简练地汇报:“您那天安排下来我就立刻去调查了,他现在在海岛上执勤,等了好几个小时后才联系上。第一次去问,他说当时是和将小姐一块儿将您拖上飞机的,其余一概不知。”
“我联络了他的上峰,又问了一次,这一次压力有了,他说救援机找到您时,您的伤口已经进行了止血处理,并且他承认了将家许了他保持沉默的好处。”
詹姆斯摊摊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将小姐的确是在救援飞机上将受伤的您接回,女孩子嘛,有点虚荣心也正常。”
杜柏钦眉心拧紧,摇了摇头:“基地的医生说,如果没有及时止血,我根本撑不到回去。”
詹姆斯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文件,也很疑惑:“您是想搞清楚当时的事情?不过也的确奇怪,调查报告我看过,现场除了您,一个活人也没有,不是将小姐,会是谁?”
杜柏钦手撑住额头,心头忽然跳得很快:“查一查束蓁宁。”詹姆斯明显一愣:“束小姐与这事有什么关系?”
杜柏钦说:“她当时在图姆岛屿附近。”
这一次连詹姆斯也愣了一下,他原以为不过是泛鹿府上一段风流艳史,没想到竟然远比这复杂,他瞬间警觉起来,立刻说:“给我一点时间。”
他脚步匆匆地推门离去了。
谢梓跟着敲门进来,杜柏钦正在接电话,指了指病床边的沙发示意他坐。
谢梓听了一下就明白了,电话那头是将茉雅的父亲。将维上将是殿下的老师,这位将军大人得知两人要解除婚约的消息,十分震怒,还特地打电话来将他痛骂了一顿。
将维在电话里头说:“我听到了城中的流言,召她回来,臭丫头直接离家出走了。”
杜柏钦一手握着电话,只静静地听着。
“柏钦,她在南部战役一事获得无数赞誉,连我都为她自豪,她也是从小任性惯了,如果此事她撒了谎,是我管教不严,我女儿令家族蒙羞。”
“柏钦,你在重新调查此事?”
“是。”
“能否保全小女声誉?”
“这对另外一个人不公平。”
将维上将理所当然地说:“我可以做出补偿。”
杜柏钦愣了一下,听到了这种贵族式的口气,忽然就明白了那天蓁宁在泛鹿的愤怒和绝望。
挂了电话后,谢梓上来报告工作,正事汇报完了,跟他说:“殿下,跟将小姐取消婚约的事情,将家并不打算出面做任何声明,一切交由杜家处理,这会留给民众无限猜想。”谢梓皱着眉头思索将家的事,忽然神色一愣,“那日在泛鹿庄园,束小姐说的,难道是真的?”
杜柏钦的脸色不比他好。
蓁宁站在庄园的前门游廊,雪已经停了几天,天气清朗,庄园的山脉天际,粉红的落霞满天。
庄园的警备如临大敌一般,蓁宁连到山上散步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只能走到大门,坐在台阶上吹泡泡。
她在实验室调配出的一瓶肥皂水,加了一些阴离子表面活性剂和稳泡剂,类似商店里销售给小朋友的那种泡泡盒子。
蓁宁从瓶子里拔出一个小棒子,对准圈圈颇有技巧地吹出一个大泡泡,一阵风吹来,泡泡在夕阳中泛出五彩斑斓的光彩,然后落到草地上,碎了。
蓁宁看得高兴,又吹出一连串的小泡泡。
鲁鲁从草地的另外一侧摇着尾巴跑过来,靠在她的脚边,讨好地蹭了蹭她。
蓁宁冷着脸没理它,鲁鲁在她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找到她时,冲着她恶狠狠地吠了好几声,蓁宁当时又伤心又绝望,因此对它很生气。
鲁鲁趴在她的腿上,蓁宁侧过身子没有理它,鲁鲁很委屈地呜呜叫了几声。
蓁宁抬头又吹出一个极大的泡泡,隔着一层透明的膜,看到那辆堡垒一般的黑色奔驰轿车驶入庭院,司机下车,拉开了车门。
蓁宁一时愣住了,忘了继续吹气,大泡泡在她嘴边碎了,有一滴液体溅到嘴角,咸咸的。
鲁鲁欢快地叫了一声迎上去。
蓁宁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男人,穿着法式白衬衣,系着暗红条纹领带,黑色大衣衬得他瘦削的脸孔苍白得几乎要跟衬衣领子融成一色。
蓁宁愣愣的:“你病了?”
杜柏钦面有愠色,声音却有气无力的:“我不在家你就把我车都砸了?”
那日实验室里缺了一株植物,蓁宁想要走出庭院,侍卫们拼死阻拦,蓁宁实在是闷得发疯了,回到大厅就掏出她衣兜里那支格洛克,站在廊前,杜柏钦平日里上班的那辆车正好停在庭院里,蓁宁砰砰砰开了三枪,打瘪了他的两个轮胎,最后一颗子弹被防弹玻璃弹射出来,震碎了院子里一盆花。
蓁宁说:“我逗他们玩一下。”
她玩枪也不是没分寸的,杜柏钦也没当回事儿,声音沙哑:“干吗坐台阶上?”
蓁宁抬头望他:“你的侍卫长跟我开玩笑说,你吩咐过,我要是再跨出这个台阶一步,他就能打断我的腿。”
“他不是开玩笑。”杜柏钦将她从头至脚看了一遍,阴阴森森地说,“下次再逃跑,二十发子弹够不够用?”蓁宁厚着脸皮道:“要不您再赏我点儿?”
杜柏钦脸色又白了:“你就非得这么顽劣?一整个侍卫队为了找你浪费多少资源!”
蓁宁不敢说话了。
杜柏钦抬腿往屋里走,蓁宁跟在他身后嘀咕:“殿下,我想去山上散步。”
一听这话,杜柏钦蓦然转身:“你要胆敢再走到半山去,我就把你捆起来丢到结冰的宿密河床去。”
他语毕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屋子。
蓁宁翻了个白眼,只好继续坐在台阶上吹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