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铎国际机场。
蓁宁的航班晚点了。
侍卫长上前低声道:“殿下——”
杜柏钦打断了他的话:“再等等吧。”
他今天中午从北部的基地飞回首都,从专机上下来,他们等在这里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将随行的文件签署完,杜柏钦抬腕看看表,他下午在内阁还有一个会议。
他皱皱眉头,再一次朝车窗外看去。
从远远的航站楼尽头终于驶来了一辆机场的接驳车,车子是开放式的,上面只坐了一个人。
蓁宁心不在焉地跟着地勤的指引从车下下来,她穿着一条黑裙子,伶仃细长的身体,额头上有一块红肿,黑色的短发没有打理,长得快齐肩了,没有扎起来,有些散乱。她低着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地勤人员将她交给了在一旁等着的侍卫。
蓁宁抬头一看,心底一跳,她本以为来的会是他的秘书官,没有料到会看到那辆车——她重返墨撒兰的这一个多月里,对这辆车并不陌生,黑色的梅赛德斯S600 Pullman Guard,在日光的照耀之下熠熠发亮,宛若一座移动的黑色坚固堡垒。她常常在泛鹿庄园的深沉夜色中看到司机开着它送回忙碌至凌晨的杜柏钦,在墨国部长级的出访规格中,亦会随同出访的专机由另一架C-17军用运输机运送部长的专属座驾。
墨撒兰的国家富裕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蓁宁勾着头慢慢地朝着车子走过去。
侍卫长伊奢已经迎了上来:“束小姐,殿下在等您。”
有侍卫上前取过蓁宁的旅行箱放置好,杜柏钦推开后座的车门走了出来,走到蓁宁的身旁,替她拉开了车门。
车门合上了,侍卫将车平稳地驶出机场。
杜柏钦看着她的脸,蓁宁一直侧着脸,坐得很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杜柏钦静静地看着她的侧影,隔了好一会儿,低声开口:“葬礼的事情办妥了?”
“人死如灯灭,半句话都没有留下。”蓁宁轻轻开口,她始终凝视着窗外,并没有回头看他,“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该怎么做’,可是他走了之后,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杜柏钦转过身,想和她说点儿什么,却听到蓁宁开口,幽凉阴冷:“殿下,您知道吗,你欠我一条人命。”
杜柏钦的左眼皮轻轻一跳,心脏传来一丝刺痛,他的手暗暗在座椅的扶手上按了按,缓缓放轻了呼吸。
蓁宁彻底沉默了,杜柏钦看过去,她的侧脸神色很淡,什么表情也没有。
车内异常的安静,引擎声都听不到,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一片深海。
车子在林荫路上奔驰,遥遥地又见到那片山脚下的碧蓝湖水,车队缓缓驶入泛鹿庄园。
蓁宁看到用人守在前廊,司三正疾步走出大厅,蓁宁从窗外看出去,不知为何今日那位一向恭谨从容的总管大人脚步竟然有些意外的匆忙,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蓁宁已经看到了原因——从庭院中奔出了一位神采飞扬的女子。
一袭红色长裙飘舞,高挑美丽,明艳照人。
蓁宁转头看看杜柏钦,心中滋味复杂难陈,又苦又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恨极了自己这种多余的情绪,只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杜柏钦眉头皱皱,侍卫刚拉开车门,女子娇媚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柏钦!”
杜柏钦扶住她的肩膀,不露痕迹地按住了要倚入他怀中的娇躯,然后从车中跨出:“你怎么在这里?”
司机已经返身替蓁宁拉开车门。
蓁宁站起来,隔着车顶,视线对上了大名鼎鼎的将茉雅小姐,果真是才貌高品,才当得起这万般的宠爱——杜沃尔家族长子的未婚妻,未来的康铎公爵夫人,墨国媒体的宠儿,民众爱戴万分的茉雅王妃殿下。
将茉雅社交应对何等手段,她挽住杜柏钦的手,露出客气的笑容:“柏钦,这位是——”
杜柏钦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简单一句:“束小姐。”
司三在旁道:“束小姐是庄园的新任掌香司,束小姐,请这边走。”
蓁宁面上不动声色,心底不禁暗暗发笑,为主子排忧解难刻不容缓,司先生真是古往今来忠臣第一人。
将茉雅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你好。”
她用的是墨国的当地语言,优雅的声调跟她在电视上的一模一样。蓁宁知道,如若真是掌香司,首先一定会说宗密语,蓁宁仿若未觉,也并不打算对这位小姐回馈她一贯受到的追捧之色,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你好。”
声调很平常,完全没有要奉承她的意思。
将茉雅轻轻地转了转头,用她的教养掩饰住了不悦之色,她不再理会蓁宁,拉着杜柏钦往大厅走。
蓁宁由用人引着穿过庭院的一条小径,抛开身后那对璧人,自大厅右侧的楼梯返回二楼的起居室,帷幔低垂,和一楼大厅隔得远了,恢复了一片清静。
她走入房间拉上窗帘,站在房间的中央,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呼出来,胸口中的烦堵终于排出去了一些。
蓁宁径自倒在床上,却并没有睡很久,她醒过来时,屋子依旧十分安静。
杜柏钦走到二楼,整排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她的房间中流泻出几缕灯光。
蓁宁今日整日未下过楼,他自然知道是什么缘故。
杜柏钦敲了敲门进去:“醒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
蓁宁在房中整理自己的工作笔记,闻言头都没抬:“出去。”
杜柏钦笑了一下,抱胸站在了她的房门前:“蓁宁,不要给我看这样的脸色,我会以为你在吃醋。”
蓁宁抬起头对着他,忽然就冷冷地笑了一下。
杜柏钦看着她的笑容,眼底的幽光慢慢地转成了一片黑暗。
蓁宁抬起头看他,眸光熠熠发亮:“殿下想多了,你们在我眼里就是王室里一对可笑的假面情侣。”
这话很冒犯了。
杜柏钦听了,却只淡淡地说:“愿意到楼下吃饭了吗?”一楼的花房餐厅里灯火温暖。
仆人拉开椅子,杜柏钦坐了下去,蓁宁却还一直往外走。杜柏钦出声道:“你还要走哪里去?”
蓁宁垂手答:“殿下,府上没有一个侍员和主人同桌共进晚餐的道理。”
“束蓁宁,”杜柏钦在身后唤住她,英挺的眉目之间抑郁之色沉沉地浓深起来,面上恢复成了冷淡的高贵,“你存心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蓁宁站定了脚步。
杜柏钦忽然撑住椅背,压抑不住地低咳了几声,他转头示意司三。司三立刻递上了水杯。
蓁宁只得走回来。
蓁宁返身坐回餐桌上,食物由用人一碟一碟地呈上,她的脸色很快如常,喝下了半杯酒后,脸上还带了点儿笑意,竟看不出半分心事。
她谈笑之间仿佛刚刚的一场争执根本没有发生过。
杜柏钦坐在她的对面,盘子里的食物没动多少,手边的酒倒是喝了大半。
蓁宁默默地想,一个晚上陪两个女人吃饭,他也不嫌累。
偌大的餐厅只有两个人,蓁宁手中的银质餐具搁在镀金的洁白瓷器上,偶尔发出轻微的脆响。
杜柏钦吃了半份主菜,摇摇头示意用人出去,搁下汤匙,取过桌边的绸帕拭手:“茉雅是我的未婚妻,她偶尔会来泛鹿庄园,不会打扰到你的工作。”
蓁宁笑了笑,讥讽多于真诚:“多谢殿下。”杜柏钦又端起了酒杯。
蓁宁忽然问:“你和将小姐不打算完婚?”
蓁宁被他困在此地,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待他可没有他身边人那么恭谨敬畏,话也是说得大开大合。
连杜柏钦面上都微微一愣。
杜柏钦面色沉郁如水,隔了许久,才轻轻发出一个音:“嗯。”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也都不重要了,蓁宁只自顾自地说:“一个位高权重的领导者,一直不肯结婚,也不像样子。”
对面人视线转开了,并没有说话。
蓁宁笑了笑:“其实我在墨国知道你身份时,就一直觉得你应该会娶一个名门贵女。两个人背景相似,世家联姻有共同的政治基石,一个好的伴侣多么重要你也知道,民调支持率简直可直升五个百分点,这是人生再正确不过的道路了。”蓁宁声音倒有几分是真诚的,“看看你现在,做得多么好。”
杜柏钦忍不住出言阻止她再继续往下说,声音有些疲倦:“蓁宁,好了。”
杜柏钦手撑在额头上,缓缓地说了一句:“我不在乎民调支持率。”
蓁宁吃饱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我答应你留在泛鹿,可你留着我在此地有什么意义?”
杜柏钦推开了手边的餐具,替她斟酒:“司三今天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留在泛鹿工作。”
“要我工作可以,别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你是自由的,只要不离开康铎,你想去哪里都行。”
“我说的自由,指的是后面不跟着你的侍卫和保镖。”
“你现在是泛鹿的人,这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是在泛鹿坐牢?”
杜柏钦手撑着额头,闻言极冷淡地笑了一下:“觉得难受?我父亲在这里坐了十几年牢,唯一一次出去是乘救护车去医院,再也没有回来。”
蓁宁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答:“只可惜他没能再待久一点,活着看到他的大公子如今在泛鹿作威作福的样子。”
杜柏钦听到了,也不生气:“让你大哥好好想一想关于空难口供的事情,不然你恐怕得在这儿待一辈子了。”
“你真的以为我逃不出康铎?”蓁宁挑衅地问了一句。“胜算不大。”
“为什么?”
“没有哪个民航公司敢卖票给你。”蓁宁耸耸肩,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
“从高尔夫球场起飞直升机这种事,发生一次就足够了。”杜柏钦淡淡地说,“下一次,我直接击落。”
蓁宁忽然轻蔑地一笑:“你不是早就不能飞了吗?一个被停飞的飞行员,谈什么击落?”
司三正站在外厅的橱柜前擦拭一个水晶醒酒器,闻言手轻轻一抖。杜柏钦坐在她的对面,忽然别过了脸。
蓁宁只看到了一个脊梁笔直瘦削的侧影,杜柏钦的手扶在膝盖上,眼眸沉沉地暗了下去,苍白的唇微微地发颤,立刻被抿紧了。
“出去。”男人的声音冰冷低沉,如山洞里浸着雪水的岩石。
夜里,蓁宁记完数据,站在卧房的窗台前伸了伸腰。
窗帘被拉开,后院里高大的橡树在春天的微风中轻轻摇晃,远处的泛鹿半山上雾气迷蒙,蓁宁看着这一片绝好的景致,莫名地生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泛鹿庄园雍容不凡的气度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纷扰,任外面局势如何飘摇,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它永远是这般祥和静谧的一座庄园。
一个锦绣而舒适的牢笼,仿佛折翼之后的夜莺,被娇贵地饲养久了,便只懂得对着主人婉转曲意啼唱,到最后将森林的清凉露水和皎洁月光忘得一干二净。
蓁宁心里一惊,在心底默默地警醒自己此行的目的。更何况,她已经进入了斩金花田。
蓁宁上周第一次进入斩金花场时,在那幢白色的小楼前就被庄园的侍卫拦了下来,老葛从楼里匆匆赶来给她解了围,他冲她招手:“殿下吩咐过,束小姐,请进。”
蓁宁仔细地观察过那一片花田,花田分布在泛鹿的半山坳中,拥有得天独厚的土壤和气候,早晚的雾气让此处湿度极大,蓁宁在其他任何一个植物培育园都没有见过。
她将装在上衣口袋里偷偷采集回来的花场土壤做了分析,一点一滴地记下了数据。
蓁宁洗了澡,拾了卷书坐在沙发上看,不知不觉夜深了,困意袭来,她爬进被子,舒舒服服地躺平了身体。
刚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倦意隐隐,忽然听到汽车由远及近的低鸣声。
她听力一向十分敏锐,轮胎摩擦地面和刹车制动的细微声响,稍微分辨,已经能听出是他的车。
上一次两个人在餐厅闹得不欢而散后,她已经好几天没见过杜柏钦了。
又是大半夜回来的。
蓁宁模模糊糊地想着,翻了个身继续往被窝深处钻,已经很晚了,他回来自有一干人服侍,怎么排也轮不到她登场。
蓁宁闭了眼躺在床上,耳朵却不受控制似的,自动分辨着楼下的动静。
楼梯处很快传来轻微声响,是一行人的脚步声,往二楼那一头杜柏钦的房间去了,然而声响并未停息,门外走廊有用人纷乱的脚步,交谈声都被刻意压低,偶尔有人拔高了一个音,语气中带了些慌张急促之意。
气氛有些不寻常。
蓁宁心底泛起不安,想了又想,还是起身穿好了衣服。
蓁宁走出房间,看到走廊外用人正忙着端茶送水,长廊尽头杜柏钦的房门半开着,司三站在房门前低声地询问,声调有些着急:“何医生来了没有?”
两名用人守在房门前,压低声音答:“已经在路上了。”
看到她走过来,立在门口的用人让开路,低唤一声:“束小姐。”蓁宁站在门口往里看,房间内非常的安静,杜柏钦半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军服都没有换,穿着褐色衬衣和深绿色领带,衬衣领角别着一枚金质徽章,却衬得他脸色异常的苍白惨淡。
他额上布满冷汗,在灯光下显出薄薄的一层光。司三正接过他递下的水杯:“殿下……”
杜柏钦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他脸上的倦色很明显,声音很低,也没有什么力气,神色却很平静,跟外头的兵荒马乱完全不相符:“只是一下喘不过气来,不必大惊小怪。”
这时用人领着何美南匆匆进来,他的两位助手提着他的军绿色的医药箱子。
杜柏钦看到了站在人群背后的她。
杜柏钦压着喘息咳嗽,呼吸有些不平稳,看着她没有说话。蓁宁站着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开了。
杜柏钦眼神暗了暗,看着她的背影,蹙着眉头轻咳了几声。
何美南走进房间时回头看了一眼蓁宁,已经是深夜两三点,她明明已经穿戴整齐,是要来看他的样子,却连门都不入就走了。
何美南让护士给杜柏钦量体温,自己动手检测他的脉搏心跳,皱了皱眉头:“心率低于40了吧?”
何美南问:“有没有吸过氧?”
随行的侍卫官在外面的起居室答:“刚刚在车上吸了大约五分钟。”
何美南取过听诊器,搁在他的肺部,听了好一会儿,转头问:“他这两天在哪儿视察?”
侍卫官低声报告了。“那地方辐射太大了,他免疫力估计低到不行了。”何美南低声吩咐助手,“查一下血,把氧气机推过来。”
何美南取下听诊器,手指在他的前胸按了按:“有痛感吗?”杜柏钦蹙着眉头点了点头。
何美南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杜柏钦低声说:“昨晚。”
“就这样你还工作?”何美南说,“怕不仅仅是感冒,我担心是肺炎。”
何美南动手给他吸氧,透明面罩浮上一层白白的雾气,杜柏钦一直有些艰难地喘息,何美南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墨撒兰皇家空军医院副院长的位子,和病人交代谈话那就跟他的手术刀一样的拔尖利索:“柏钦,那几场手术下来,切除了你三分之一的右肺,勉强修复起来了几个器官上的弹孔,你以为你还是当年?”
杜柏钦静静躺在沙发上,也不说话。
待到吸完氧,司三扶着他,替他换了件干净衬衣,然后又扶他躺下休息。
何美南看着护士给他打了点滴,走出卧室时对医护低声吩咐:“先注意观察,血常规结果出来了拿给我。”
司三掩门出来。
何美南在二楼的起居室喝茶:“他最近是不是一直咳嗽?这段时间天气潮湿多变,你们当心点。”
司三点点头。
何美南忽然转了话题:“那姑娘是谁?”
司三捉摸不准这位主治大夫的心思,只好装傻:“谁?”何美南瞧他一眼:“走廊上那位,我怎么没见过?”
司三搬出官方回答:“她是殿下新聘请的掌香司。”
何美南慧眼识人:“这姑娘转身一走,柏钦心率急转直下,我差点怀疑要做CPR了,怎知他竟生生忍住了。我起初还不明白,自他受伤以来,每次生病都要返回泛鹿,将家里那位都遣得远远的,我就没见有谁管得住他,原来是这样。”
下午的时候,蓁宁发现外面下起雨来,暮春的雨淅淅沥沥。今日杜柏钦难得在泛鹿待了一整天。
从昨夜回来他病发的状况来看,他的身体在南部密林那场战役中负伤后的恢复情况,远没有媒体报道的那么乐观。
蓁宁知道他在庄园内,可杜柏钦在泛鹿庄园的时候,几乎不在庄园内走动,大部分时间是待在书房,书房是庄园的军机重地,由他的侍卫长伊奢一日二十四小时调遣警卫把守,蓁宁从不踏足。
杜柏钦如果不召见她,她自动当隐形人。
雨下了几天,天气终于好转,半道彩虹挂在半山,寒意漠漠。
蓁宁换了鞋子出门去散步。
杜柏钦正好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吸烟看文件,见到她出来:“去哪儿?”
蓁宁答:“去外面走走。”
杜柏钦站起身:“我陪你去。”
用人立刻替他取了外衣过来,蓁宁走出门廊在外等候,看用人在玄关处服侍他更衣。屋内开着暖气,他穿着烟灰色衬衣,浅灰色领带打着温莎结,伸手套上了一件防水风衣,说不出的英气好看。
他与生俱来的冷漠矜持,和服役生涯淬炼出来的寒锋般的空军气质,总是能在他身上完美地契合,融合成尊贵独特的王室风度。
蓁宁看了一会,默默地转开了自己的目光。
司三送他俩出门的时候特地叮嘱了一句:“天气潮湿,束小姐,请留神不要让殿下在室外久待。”
蓁宁点了点头。
杜柏钦带她在后山散步。
春色已尽,粉色的花朵落得一地都是,夏天的脚步已经渐渐临近,泛鹿庄园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即将到来。
两个人静静地在雾中散步,肩并肩,却隔了半个人的距离。蓁宁说:“这几日都见你在家,工作不忙?”
杜柏钦点点头:“嗯。”
蓁宁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052D型驱逐舰下水,一般这种情况下你会在基地。”
杜柏钦望了望她。
蓁宁耸耸肩:“新闻台播的。”
蓁宁住在泛鹿几个月,很喜欢看墨撒兰国家新闻台,通过官方的军事新闻猜测他的行踪,这是一个她永不厌倦的游戏。
杜柏钦忽然说:“我知道,你是military enthusiast。”蓁宁瞬间怒目瞪他:“你还说!”
杜柏钦正抿着嘴偷笑了一下,看见她要生气了,赶紧说:“别生气。”
蓁宁当年在佛德,从圣诞节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认识了他大半年,都没得到过一个好脸。
后来杜柏钦是怎么开始和她说话的呢,是因为他们在范堡罗遇到了。
那一年的英国范堡罗航展开放日,蓁宁从伦敦出发,早早就到了,草地上停着的蓝白色空客大飞机简直美得神晕目眩,更别提静态展区趴着的鹞式战斗机、山猫、F-16,还有一整排的红箭表演机,等到下午的空中表演开始时,场地内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
十二点开始的空中表演还没开始十分钟,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顷刻暴雨如注,草地里的观众顿时四散奔逃。
杜柏钦站在展览区,正跟一个英国空军的喷火维修技师聊天,雨滴落下来时,身后一直隐没在人群中的保镖走上来给他撑起了伞,杜柏钦挥了挥手告别了朋友,保镖围着他往车子里走去,杜柏钦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草地上,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在雨里跑。
他脚下站定了,又看了看,是学校里那个华国女孩儿。
蓁宁把书包举在头顶,跟着人群在雨里奔跑,看到前面展览方的帐篷下有一个空隙,她快步跑过去想躲一下雨,一个肥胖的白人男子看到了她,立刻往前站了一步,把那点儿空位堵住了。
蓁宁的脚步在帐篷前停住了,帐篷顶上的水浇到她的头上,她只好又退了几步站在雨里,难过而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寻找哪里还有避雨的地方。
杜柏钦立刻伸手拿过伞,穿过人群走到了她身边。
蓁宁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瞬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和他打招呼:“嗨!”
没过一会儿广播传来了今天表演取消的消息。女孩肩膀垮了,沮丧地往外走。
杜柏钦将她送到了范堡罗火车站,忽然问她:“明天你还来吗?”蓁宁愣了一下,似乎没有预料他会主动问她,眼神亮晶晶的:“嗯!”
蓁宁手里握着他的手帕,都被她擦湿了:“我洗了还给你吧。”
“明天记得带伞。”杜柏钦将她送进了车站。
蓁宁往火车站里跑去,跑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他,谁知他仍然站在原地,看到她回头望他,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蓁宁转念一想,立刻又跑回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情愿似的,扛不住蓁宁的注视,还是开了口,却是十分字正腔圆的华文:“束蓁宁。”
跟任何一个英国同学念她的名字都不一样,他说得很标准,不带一点口音。
蓁宁兴奋得差点没蹦起来,心满意足地跑回车站,一边跑一边回头和他挥手。
蓁宁后来一直都记得这个画面,火车站外的红色砖墙,杜柏钦撑着黑色的伞站在雨里,七月份的伦敦,天色晦暗,他穿着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浅棕色细格子衬衣,年轻的男人身姿修长挺拔,整个脸庞仿佛都在熠熠发光。
他们在最后两天的公众日上都遇到了。
蓁宁聊起喜欢的飞机,一时高兴极了,顾不上骚扰他了。后来在康铎知道他是谁的时候,想起自己曾经滔滔不绝地在他面前谈起二战经典机型,那会儿还觉得两人聊得来,怎知她纯粹就是鲁班门前耍了半天大斧,杜柏钦那是存心逗她玩儿呢,蓁宁当时真是又羞又气,想踢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那时的天气多晴朗啊,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吃三明治。她说了一句:“我在学校里挺招你烦的吧?”
杜柏钦被呛住了,赶紧装模作样地喝口水,才说:“还好。”蓁宁笑眯眯地说:“你也没有那么冷漠嘛。”
杜柏钦被她逗得忍不住地笑:“你不说话的时候,也没有那么烦人。”
“咱们能当朋友吧?”
“行。”
回了佛德之后,他们偶尔见面。蓁宁慢慢发现,彬彬有礼的冷漠外表,其实只是他的公开状态,他人真的很好,对女孩子有一种西方文化下的单纯,他会直接告诉她,他不能和她约会,因为他没有办法对她负责,他也特别绅士,蓁宁知道自己不该一天到晚说喜欢他,有时真的被他的回应惹恼了,他又一直追着她道歉。
可道歉归道歉,不行就是不行。
杜柏钦比她理智多了,也许他们就该一直当朋友。蓁宁踩在山道旁湿漉漉的草地上。
“抱歉,我那天不应该那么说你,我知道停飞对一个飞行员意味着什么。”
“本来也准备转回掸光了,只是提前了一些,你不需要道歉,你说的是实话。”
“很难过吧?”
“没有时间想。”
“那就是了。”
回去的时候蓁宁问了一句:“北敕雷是不是一定会被收复?”杜柏钦转头瞥她一眼。
“保密条款执行得够认真的。”蓁宁撇撇嘴,“殿下,你真觉得我是情报员?”
“哪一个机构培训的情报员会把求婚戒指寄回来?”杜柏钦余怒犹存。
蓁宁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杜柏钦微微笑了:“我身边的女人,唯独你愿意谈政治。”
蓁宁睨了他一眼,不怀好意地跟着笑:“你身边有多少女人?”杜柏钦立刻笑不出来了。
蓁宁看了看身侧的他,修长身形依然笔直挺拔,却有些消瘦。这几日潮湿多雨,一路行来,他一直断续咳嗽。
夕阳的光渐渐落到了森林的尽头,空气开始变得湿冷,蓁宁加快了脚步:“赶紧回去吧。”
蓁宁在房内醒来,看到明亮的光线洒落在起居室外。
康铎城中一年最好的天气已经来临,被冷雨折磨了一个多礼拜的花儿终于活过来了。
她爬起来经过露台,隐约听到楼下花园有喧闹声,男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传来。
站在窗帘的缝隙后往下面看去,这才看到楼下草坪的洋伞下铺开了数张白色餐桌,几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女悠闲地坐在其中,阳光穿过碧绿的树叶,白衣黑裤的用人捧着佳酿杯盏穿梭其中。一大早就开始饮酒,真是好一幅人间乘醉听箫鼓的奢靡胜景。
忽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笑着唤:“茉雅,柏钦出来了!”女子娇美的声音立刻答应一句:“我就来了!”
蓁宁有点愣愣地站在窗户边上。原来今天有杜府私人派对。
她很快便看到杜柏钦从屋内走出来,他亲厚地拍了拍座中一个年轻人的背,其他人自动让座,他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即刻有用人上来斟咖啡。
他身畔的位子自然是留给将茉雅的,将小姐温柔地靠在他的身上:“柏钦,为何这几天都没接我电话?”
杜柏钦端起咖啡,平和淡缓地答了一句:“秘书室没跟你说我出差?”
将茉雅缠着他的手臂:“报纸上乱糟糟的,人家很担心……”
杜柏钦目光看了一眼二楼的露台,窗帘飘飞后有一个淡薄的身影。他坐直身体,不落痕迹地移开了将茉雅的手。
蓁宁看着一群贵族子弟喝酒,笙歌谈笑,拉紧了窗帘,稳了稳心绪,换衣下楼。
二楼楼梯处有一扇门通往副楼,她打算悄悄地溜进实验室。蓁宁穿过藤枝垂落的漫长回廊,看见有一个男人在树下吸烟。
蓁宁目不斜视地飞穿而过。
男人看到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一闪而过,俏丽的短发,在碧绿的光影中着一袭粉色纱裙摇曳,美得不似人间景象,忍不住扬起声音:“小姐。”
蓁宁回头。
香嘉上惊得含在嘴中的烟都掉了:“束蓁宁!”蓁宁也相当意外。
下一秒钟香嘉上由惊转喜:“上帝,老天爷,是你!我又见到你了!”
蓁宁脱口而出:“你为何在此地?”
香嘉上答道:“我家与杜家是世交——”
蓁宁问他的那一瞬间自己也想了起来,香敦克家族亦是城中大户,世家子弟的社交活动想必也少不了他。她后退一步,在泛鹿庄园遇见这么荒唐的故友并不算什么好事,她已经打算撤退:“我有事先走了。”
“等等!”香嘉上迅速拉住她的手腕,“我一直期盼着能再见到你,你不是说你永不再来康铎?”
蓁宁要挣开他。
香嘉上着急了:“你别走!”
他穿着一袭华丽灯芯绒西装,举止却有些浮华,此刻那英俊清白的脸上殊为认真,看着有几分可爱。
蓁宁无奈地道:“我不走,你放开我好好说话。”
香嘉上是半个君子,依言放开了她,微微鞠了躬,正色道:“束小姐,还未正式自我介绍,香嘉上,二十九岁,未婚,家住林荫大街八号,父母在堂,身体康健……”
蓁宁礼貌性地伸出手打断了他的废话连篇:“香先生,幸会。”
香嘉上却没打算和她握手,而是倾身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执过她的手,贴在唇边郑重一吻,这才微微笑着道:“你不问我怎会得知小姐芳名?”
那般做作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度看得蓁宁很想翻白眼:“我取登机牌时你看过我名字。”
香嘉上大喜:“你还未忘我们的一段往事!”蓁宁摊摊手,没说话。
香嘉上问道:“你为何在杜府私宅?”
蓁宁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来这里工作。”香嘉上略有疑惑:“你不是杜柏钦——”蓁宁果断截住他:“闭嘴!”
香嘉上眨眨眼:“你要我保密?”蓁宁瞪他:“长舌妇最遭人厌。”香嘉上道:“跟我约会。”
蓁宁叫:“鬼扯!”
香嘉上对女性一向亲近:“甜心——”
这时有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传来:“香二,够了!”那沉郁的声音中的一丝寒意听得蓁宁浑身抖了一下。
杜柏钦从一旁走出来,手插在西裤的兜中,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情绪。
香嘉上见到他,也不管他面色不善,只笑嘻嘻地说:“柏钦,你府上竟藏着一位大美人儿!”
杜柏钦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你女伴到处寻你。”香嘉上不甘心地跟在他身后:“唉——”
杜柏钦不再理会他,看了蓁宁一眼:“去厨房吃早餐,再去实验室。”
蓁宁转身飞快地走掉了。
夜里杜柏钦在她房间外的起居室喊她名字:“蓁宁。”
蓁宁放下书本走出来,看到他一袭干净白衬衣,头发有些微微湿意,竟是已经洗了澡。奇怪,他不去陪佳人,早早回来作甚?
杜柏钦问:“你与香嘉上认识?”蓁宁点点头:“见过一次。”
杜柏钦问:“怎么认识的?”
蓁宁说:“康铎的大街上。”
杜柏钦问:“早上他提起往事,什么往事?”
蓁宁看了他一眼,才慢慢地答:“私人问题,恕不作答。”杜柏钦神色愈发平静:“好,他今日同我说,他要追求你。”蓁宁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香家公子,他以为自己演玉堂春不成。
杜柏钦看着她笑得鼻翼晒伤的一个小雀斑都在微微跳跃,忽然有点不悦:“这么开心?”
蓁宁自己乐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看对面的人,杜柏钦性格一向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但蓁宁分辨得出,倘若他抿起嘴角,眸中的颜色如深潭一般沉下去,那就多半是不高兴了。
蓁宁笑嘻嘻地答:“一个英俊可爱的年轻人说要追求我,我为什么不能开心一下?”
杜柏钦这下可真是沉下脸了:“不要再理会他。”蓁宁故意朝着他笑了笑:“我还挺喜欢他呢。”杜柏钦恼怒地道:“束蓁宁!”
蓁宁笑了笑,终于不再说话。
第二日下午杜柏钦回到泛鹿,看到用人正往外搬着大捧的花束。
百合的香气熏得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于是杜柏钦站在走廊问道:“怎么回事?”
司三略有尴尬地答:“香少爷送过来的。”杜柏钦问:“束小姐在哪里?”
司三答:“西楼实验室里。”
蓁宁在实验室里,看到玻璃门外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要推门进来,慌忙叫:“唉,你别进来啊,一身细菌!”
杜柏钦拉开门,坐到了外间的沙发上,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门,看到蓁宁一身白袍,裙子下的小腿线条结实美丽。
身上怒气有七分变成了热意,这下好了。杜柏钦说:“香嘉上为什么往家里送花?”
蓁宁小心地把蒸馏水滴入试管后,才回头答他:“殿下问我?又不是我让他送的。”
杜柏钦想了想说:“你如果在泛鹿闷得慌,可以去城里逛逛,你那位乐团的姐姐呢,上礼拜不是还来拜访过你?香嘉上不是什么好人,你少接近他。”
蓁宁擦了擦手,摘下口罩,站在门内对着杜柏钦说:“这还用殿下提点?你们这群康铎的贵族子弟都一个德行,风流成性,玩弄女性,全是浑蛋!”
杜柏钦气结:“你!”
杜柏钦起身往外走,对着门外的司三冷声吩咐:“香嘉上再送花上来,一律扔出去!”
第二日在办公室,会议的间隙杜柏钦拨了一个电话回泛鹿,司三禀报道:“香少爷今天不曾送花来。”
杜柏钦答:“那就好。”转而专心工作去了。
星期五的夜晚,暮色四合的时候司三站在大厅前看到那辆黑色车子驶入庭院,心头暗叫了一声不好。
殿下出差几日,竟然提前回来了。
司三快步走下阶梯,替司机拉开了车门。
杜柏钦身上穿着空军上将军服,深棕色的军官常服,刺绣金枝的肩章上四颗金色的星徽,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衬得他那张棱角分明的矜冷脸庞分外英气逼人。
杜柏钦一边往大厅走一边动手松领带,侧过头对司三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没什么事?”
司三冒着冷汗硬着头皮答:“一切都好。”
杜柏钦没觉有他,转身对伊奢说:“将这两天紧急的文件送进书房来。”
随手扔了领带,上楼更衣去了。
杜柏钦进书房处理公务,每次出差回来待批的紧急公务都堆满案头,待到合上电脑,他抬腕看看表,已经近八点了。
杜柏钦走出来,大厅格外安静。
女佣见到他出来,微微屈膝,低声问:“殿下,可要吩咐开饭?”杜柏钦问:“蓁宁小姐呢,让她下来吃饭。”
女佣答道:“今日下午香少爷接束小姐出门去了。”
杜柏钦正低头点烟,闻言顿了一秒,脸上表情未变,他沉声说:“让司三过来。”
司三闻讯匆匆进来,偌大的客厅之中只有杜柏钦一个人,头顶的巨大水晶吊顶光华闪烁,他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烟。
杜柏钦见到他进来,抬手揉了揉眉心:“第一次?”司三站在他身前:“不是。”
杜柏钦坐在沙发上,手里的打火机往茶几上一扔,金属的打火机“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又滚进了地毯里。他沉声道:“为何不联络我?”
司三如实禀报:“泛鹿打进军事基地的办公室,但恰好您不在,军舰上的卫星电话民用很难通联,也不好一直拨。”
有时他在执行任务,司三的确秉着不是天大的急事、不会妨碍国防资源的原则将事情缓一缓,杜柏钦也没说什么:“没事,你去忙吧。”
司三躬身退下,加了一句:“保镖都一路跟着,他们也不去哪里,就是在俱乐部喝酒跳舞,基本在十二点左右回来。”
杜柏钦开始打电话,蓁宁回到墨撒兰,他就给她重新换了电话,只是使用频率不高,他似乎还是第一次亲自拨打。
电话是通了,但是反反复复响了许久,终于有人接听,入耳就是震耳的音乐声。
蓁宁在那端喊了一声:“喂?”
杜柏钦压着声音:“束蓁宁,回来。”
也许是听到他的声音,蓁宁略有诧异:“殿下?”杜柏钦声音冷漠而镇定:“我现在要见你,回来。”
蓁宁没当回事地说:“我晚一点回去。”
这时香嘉上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宝贝儿,别打电话了,谁呀这么烦人?”
杜柏钦眉头蹙紧了,态度顿时十分强硬:“现在,即刻!”
蓁宁声音轻快,透着一种快活的满不在乎:“殿下,你还真把我当员工了?你给我发工资了吗?”
杜柏钦的声音终于沉下去:“你得守泛鹿的规矩,十点后不准出门。”
“哎呀那我可回不去了,”蓁宁笑嘻嘻的,“再见了。”电话突然没了声音,那端已经挂断了。
杜柏钦再打,已经关机了。
杜柏钦坐在沙发上,死死地捏着手机,从落地窗看出去,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深夜。
半夜一点多,车子驶入泛鹿庄园。
侍卫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迅速地拉开车门。
蓁宁跳下车,看了一眼把她守得严严实实的保镖,夏天夜里的凉风吹过来,她拉了拉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屋里走去,经过了花园的喷水池,远处大厅的温暖灯火已经迎面而来。
蓁宁晃悠悠地踩着脚上的高跟鞋,她今夜已经喝得半醉,仿佛走在云端一般。
“玩得开心吗?”花园道旁的黑暗中,骤然传出一句话,低哑的嗓音带着淡淡的嘲讽。
蓁宁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她停住脚步,凝神往一侧的花枝树荫看去,这才看到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杜柏钦穿了一袭黑色衬衫,几乎跟夜色融成了一体,浓密如丝绸的漆黑之中,指间一点暗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
看到是杜柏钦,跟在蓁宁身后的侍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鲁鲁正温顺地趴在他的脚下,见到蓁宁走近,站起来亲密地对她摇了摇尾巴。
蓁宁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一点五十四分。
杜柏钦翘着长腿坐在椅子上,吸了一口烟,他没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她。
那目光深沉,三分幽冷七分寒冽。她站在他的面前,愣是不敢走过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动了动身子,抬手在椅子上搁着的一个水晶烟灰缸里按灭了手上的烟。
杜柏钦缓缓站起身来,一张幽灵般的清白的脸庞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蓁宁知道自己肯定是喝醉了,不然怎会在这一刻闻到湿漉漉的花瓣香气。
鲁鲁跟着杜柏钦站了起来,眼睛看看蓁宁,又回头看看自己的主人。
蓁宁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笑嘻嘻的:“鲁鲁,乖,回窝里去。”鲁鲁又抬头看了一下杜柏钦。
杜柏钦动了动下巴,对着篱笆后一处黑暗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鲁鲁吠了一声,沿着草地撒腿奔跑,矫健地跳过了花丛。篱笆后的树下是它的狗屋。
杜柏钦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白净如瓷一般透出微微的光,蓁宁没办法忽略他身上的怒意——寒冰混着怒火的气息。
蓁宁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不禁摸了摸手臂:“殿下,只要不离开康铎,我去哪儿都行,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杜柏钦仿佛不愿说话似的,又隔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两个沙哑的字:“当然。”
蓁宁耸耸肩,径自穿过他:“那么少管闲事,晚安,殿下。”
“束蓁宁——”杜柏钦在她身后阴恻恻地道,“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蓁宁只觉脊背窜起一阵凉意,拔腿而起,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杜柏钦朝前一步,速度快得惊人,他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整个人向后带,蓁宁的整个身体几乎是半空腾起地扑入了他的怀中,杜柏钦迅速地抽出一只手,将她的双手扣在她的身后,手肘顺势一按,将她紧紧地按在了他的身前。
不过是一秒钟的时间,他单手就将她制服,然后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对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她身上清新的花香混着浓烈的酒气,唇瓣散发着柔软甜蜜的气息,是他思念已久的味道,杜柏钦忍不住在心里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无法抑制地加深了这个吻。
蓁宁在他冰凉的双唇疯了一般压住她的嘴巴时,才深刻地知晓他忍了多大的怒气。
狂风骤雨般热烈的晕眩感冲击而来,他口腔中的烟草气息、身上的寒霜袭人和唇齿相交时迸发的激情,几乎要令她当场昏过去。
蓁宁发狠地拼命捶他的胸膛。杜柏钦丝毫不为所动。
蓁宁忽然张开嘴,凶狠地咬了下去。
泛鹿庄园花园的草坪。
今日天气有些阴,庄园花园道的另外一头,一位先生穿了长袖球衫套防雨绸衣,提着球杆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
用人经过他身旁时打招呼:“早安,阁下。”马修爽朗地应:“嗨,伙计!”
这位三十岁年轻有为的首相安全顾问先生,今早开完会之后在泛鹿的球场顺便打了两个小时的高尔夫。
他远远看到伞下有秘书官站在桌边收拾文件,谢梓正跷着腿坐在桌子旁用电脑打游戏,想来国防部的内部会议也已经结束。
马修拉开凳子,将球杆扔在一旁,有用人上来接过他的球袋。杜柏钦朝他点点头:“咖啡?”
马修先朝座中唯一的女士礼貌地点了点头,转头对身后的用人说:
“加奶,不要糖,谢谢。”
杜柏钦将身体靠在椅上抽烟。
用人端上咖啡,马修喝了一口,看了一眼杜柏钦嘴唇下被咬破的那个口子,神色暧昧地笑了笑:“殿下,昨晚战况激烈啊——”
将茉雅的心扑通一跳。
杜柏钦不咸不淡地看了马修一眼,不置可否,脸色丝毫没有一夜风流的快活。
将茉雅依偎在他身旁笑笑没有说话。
她今早特地体贴地等到他工作结束才过来,谁知一进来看到杜柏钦的脸,吓得不轻,只是她还没开口,就被杜柏钦一记阴沉的眼神封住了嘴。
将脸上的惊诧收起之后,将茉雅心里的醋意排山倒海而来。杜柏钦是什么人,康铎城内数一数二的豪门世家的长子、承袭杜沃尔家爵位的年轻的族长、泛鹿行省的领主以及墨国军政界的实权人物,近十年来多次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在墨国政坛数不清的权谋算计的暗涌逆流之中一路升至了三军总参,他年轻、英俊、拥有大笔财富并且极富个人魅力,但实际上他在康铎的上流社会社交名媛圈中并不算真正受欢迎的人物,因为他寡言、冷峻,还有着对女性除却彬彬有礼之外并无任何多余温柔的贵族式的傲慢态度。相比之下,淑女们更青睐于香嘉上这种体贴、和蔼、永远笑意盎然的翩翩公子哥儿。
杜柏钦执掌重权的权威感实在太重,掸光大楼中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在他的前任秘书丽贝卡升任国防部新闻司副司长之后,杜柏钦的新任秘书在就职第一天,进入办公室跟他进行了十分钟的谈话,出来后脸都白了,哆嗦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他平生最容不得身畔的女人不懂事,哪怕是在公开场合跟他撒娇都不允许,更别说在他脸上留下这样明显的齿痕。
将茉雅在他身边几年,连唇印都没敢在他的衬衣上留过。
不知他是给了谁天大的纵容,才让那人得了这样滔天的特权。将茉雅想到这里,简直恨得全身发痒。
杜柏钦却不曾关心她心里的翻江倒海,只心事重重地坐着,抬手熄了手上的烟,又抽了一支。
将茉雅轻声嗔了一句:“别吸烟了,一直咳嗽。”
杜柏钦不理会她,打火机“叮”的一声弹起,他吸了一口,皱眉听了听身后大宅的动静。
下一刻他却忽然抬手按灭了手上刚刚点着的烟,忍不住侧过头又咳起来。
将茉雅赶忙递上他桌面上的咖啡。
杜柏钦挡了她的手,却说不出话来,只掩口一声一声闷哑地咳。司三正在花园里候着,赶忙吩咐用人换一杯温水。
马修这时才听清楚了,一向安静的别墅内,此时二楼正传来噼噼砰砰的声音,大屋离草坪有些遥远,若不仔细听也难以分辨,似乎有人正在摔盘子。
杜柏钦接过用人手上的水杯。楼上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他真是恼火。
东西摔了不要紧,怕她伤着自己。
马修心底略有诧异,早上开会时还一切都好,怎知他不过打了两小时球,转个身回来,泛鹿庄园竟是一派诡异气氛——杜柏钦面色不好,将茉雅故作欢笑,用人如临大敌般地故作平静。
杜柏钦今早会见马修开完会之后已近中午了,一个早上只喝了半杯咖啡,此时正在餐厅吃早餐,碰上蓁宁要出门,他问了一句,原来今日于姬悬在皇家大剧院有重要演出,蓁宁要出发去给她捧场,杜柏钦说让司机接送,谁知蓁宁满不在乎地答了一句:“不用,香嘉上来接我去。”
两人昨晚本就因为这个话题闹得不欢而散最后以武力结束,杜柏钦一听这话即刻沉下脸,冷冷地说了句:“香嘉上送你?那不用去了。”
蓁宁一听即刻冒火,回了一句嘴:“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杜柏钦说:“你出去可以,别跟着香嘉上。”蓁宁说:“我就要跟他出去怎么了!”
杜柏钦铁青着脸说:“那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
杜柏钦明令禁止不允许她出门,蓁宁偏偏要出去,两人又在餐厅大吵一架,吵着吵着又开始上演全武行,她气得跳脚,差点没把扛着她往楼上走的杜柏钦踹得肋骨都断掉。
杜柏钦将她锁在了房内。
蓁宁气到昏头,从起居室的咖啡壶开始摔,到橱柜里的全套骨瓷茶碟,已经近半个小时了。
这时一个年轻人坐进来,笑嘻嘻地问道:“为何香二在山底哨岗处撒泼?”
杜柏钦看了他一眼。
马修忙着打岔:“金公子,咖啡很香,来一杯?”
金肯尼不死心地继续道:“听说香二看上了泛鹿的一个姑娘?柏钦,纵然家门规矩森严,但也不过是一个下人,既然嘉上喜欢,何不成人之美?”
杜柏钦脸色愈发深沉。
将茉雅也安静了下来,悄悄地观察他的神色。
香嘉上这段时间日日高调送花,一个人上蹿下跳就唱满了一台戏,他自己闹得满城风雨,搞得人人都知道风流倜傥的香二公子正拼了命地追求杜柏钦府上一个美丽的掌香司。
“反正你已经拥有了我们墨国最美丽的女孩儿……”金肯尼狗腿地对着将茉雅眨眨眼,然后继续笑着说,“嘿,那姑娘谁见过,长得怎么样?”
座中一个年轻人接话:“香二带她在俱乐部喝酒我见过一次,货真价实,肯尼,大美人儿。”
金肯尼大喜:“真的假的?嘉上若是搞不定,我们排队追求她!”杜柏钦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简直要掀桌了。
一般世家子弟携带出席的女伴如走马灯般更换,只要未及谈婚论嫁,通常在男人间都会被言辞调戏一番,杜柏钦本也觉得男人之间开这种玩笑无伤大雅,但此时此刻却是如此的令人难以忍受。杜柏钦将烟盒往桌面一扔,冷言道:“停了。”
他拉开椅子起身,低下头吻吻将茉雅:“今天不是要去百货公司吗?司机送你下去。”
将茉雅抬手轻轻地碰了碰那道不属于她的伤口,对着杜柏钦千娇百媚地笑了笑,这才点了点头。
她默默地盯着杜柏钦离去的身影。
杜柏钦跨上台阶时对司三说:“吩咐山底,金肯尼一个月内不用上来了。”
蓁宁第二天换了一个房间住。
那天等她摔够了,杜柏钦开门,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房间,眉眼动都未动,平静地说:“出来,当心别踩着碎瓷片。”
用人即刻给她收拾好了另外一个房间。
蓁宁看着自己的新牢笼——厚厚的墨绿色帷幔掩住落地长窗,起居室墙壁上嵌着名贵油画,酒柜上一整套的澜纹水晶杯,手工编制的柔软云毯,还有房间中宽大的床上层层叠叠铺着的松软锦缎被褥……
泛鹿庄园简直富可敌国,她摔了一个房间,杜柏钦眼都不眨一下,即刻换了一个更奢华、更华丽的给她摔。
只是杜柏钦果然言出必践,蓁宁真的没有再见过香嘉上。
其实蓁宁这几天连杜柏钦也基本没见过,至少正常三餐时间从未见过他在餐厅出现。泛鹿庄园的车辆永远都在忙碌地进进出出,他被各种政务缠身,一个礼拜有三四天日日在掸光大楼和市政厅一号首相办公室来回穿梭,剩下的三四天行踪成谜,那是国家的最高机密,基本上连泛鹿庄园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有时他深夜突然回来,而她通常晚睡,于是就被召下来陪他吃一顿饭。
昨夜他照例深夜才返回,司三去楼上请她下来,她在用人面前也还算稳妥,但是就坐在他对面,连水都不喝。杜柏钦禁止她跟香嘉上出去鬼混之后,她对他就一直没有好脸色。
杜柏钦跟她说话,蓁宁心里赌气,冷着脸不答应他,杜柏钦气得将餐巾往盘中一扔,对蓁宁说:“你上楼去吧。”
他径自起身去书房。
司三一直跟着他走到了书房的门前,杜柏钦回头看了他一眼,司三这时说了一句:“束小姐在庄园里,没有亲人朋友,也是很寂寞的。”
杜柏钦脚步一缓,微微蹙紧了眉头。
第二天下午,杜柏钦下楼来,蓁宁正在客厅看电视,杜柏钦坐在她身旁问:“不出去?”
蓁宁盯着电视荧幕眉毛都没抬:“干吗?”
杜柏钦想了想,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说:“康铎最近有几个展览不错,我让司三安排人陪你去?”
蓁宁掀掀嘴唇,语带嘲讽:“殿下,谢谢好意,不用。”
杜柏钦摸摸鼻子,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神色,讨好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实在不是他的专长,末了他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件她喜欢的事情,欠欠身略靠近她:“要不,等我工作完,我带你上机飞一段?”
曾经他是墨国最年轻英俊的飞官,在他从英国毕业后回国服役时开始,短短几年晋升为上将,期间获得无数荣誉,他年轻时在长空翱翔的英姿,在全墨撒兰子弟心中简直就是军事教科书般的存在。
“你还飞?”蓁宁终于转过脸来看他。“带你平飞一段的能力还是有的。”
蓁宁手拄着下巴默默地憧憬着,拒绝的话实在舍不得说出口,她想了许久,久到杜柏钦忍不住叫了一声:“蓁宁?”
蓁宁终于慢悠悠地,仿佛带着不感兴趣地调侃:“殿下,在国家最高军事基地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国女人是不合法的,你是不是打算带我进去然后报警抓我?”
杜柏钦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摔门出去了。
周五的下午蓁宁约了表姐姬悬陪她剪头发。
也许是前几天她大闹一场换来了民主自由,也许是杜柏钦突然大发善心,司三没有任何阻拦,直接安排了司机送她出去,车子驶出泛鹿庄园时,蓁宁扫了一眼,后面还隐蔽地跟着一辆车。
姬悬给她预约了一个十分知名的造型师,可惜有些大材小用了,因为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半垂到肩膀的头发被剪短了,造型师建议她染发,蓁宁摇摇头。
两姐妹从造型师的工作室出来,一起去城中吃饭。
康铎是墨撒兰的时尚之都,兼之国家富裕,连王室名流大排场地逛街也是常事,所以蓁宁还挺喜欢康铎的城区,两个人直接去了最热闹繁华的嘉荣基金大厦。
从二十八层的流光餐厅吃了晚餐,两表姐妹挽着手出来逛商场,姬悬在店里试衣服的时候,蓁宁贴在姬悬耳边说:“我去上洗手间。”
她这一去颇久。
久到姬悬打电话给她,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接。幸好她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蓁宁回来时,姬悬已经提着两个袋子,由女店员招待着在店内喝咖啡。
蓁宁笑吟吟地说:“买好了?”
姬悬觉得有点奇怪:“你去哪里了?”
蓁宁拖着她走:“我回来看到一个镯子好漂亮,所以试了一下,你去帮我看看。”
“在哪里?”姬悬瞬间就高兴了。
最后在分别时,两个人都换了新衫,手上还拎了几个袋子,姬悬亲了亲她的脸颊,经纪人的车把她接走了。
蓁宁当晚回了泛鹿,在晚餐的餐桌上看到了杜柏钦,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杜柏钦经常留在泛鹿。
两个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带着鲁鲁在泛鹿庄园的后山上散步。有一天傍晚他问她:“泛鹿令你很不愉快吗?”
蓁宁愣住了。
“为什么想要走?”杜柏钦的声音四平八稳。“我不属于这里。”蓁宁隐隐觉得不对劲。
仲夏的傍晚,夕阳隐没在山林,泛鹿的山道常常起雾,在回去的路上,杜柏钦问她:“你还为你父亲的事情怪我?”
蓁宁的肩绷紧了。
杜柏钦的手插在口袋里:“你父亲当年领着一家人避走他乡转而经商,据我所知,已经切断了和墨撒兰的联系。拓摩四世已经死了,你父亲是不是希望他的孩子能摆脱政治?”
蓁宁面无表情:“殿下,我不谈你父亲,你也别谈我父亲。”杜柏钦轻声地说:“抱歉。”
蓁宁的声音渐渐萧瑟起来:“如果我是一个好女儿,应该拔枪和你决斗,而不是在这里和你散步。”
杜柏钦摇摇头:“不要做没有胜算的事造成无谓的伤亡,你们家有男孩子,不应该让女孩子操心这种事。”
蓁宁冷冷地答:“是吗,我有三个哥哥,那你要小心了。”
两个人慢慢往山道下走,杜柏钦和她并肩走着,一直替她看着脚下的路:“你们这样的家族,在墨撒兰,保存下来的不多了。”
“杜沃尔家族也有吧?”
“司家就是。”
怪不得他对司三如此信任。
两个人站在山道尽处,泛鹿大宅的绿茵草地已近在咫尺,杜柏钦的侍卫长伊奢笔直地站在路口。杜柏钦忽然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平静地说:“蓁宁,我很抱歉你暂时不能离开康铎了。”
蓁宁心底悚然一惊,瞬间明白了:“是你的人打开了那个保洁柜?”
杜柏钦没有否认。
“你拿到了我的身份证件?”蓁宁脸色有点变了,“还有——你们控制住他了?”
杜柏钦神色依然很宁静:“你留在泛鹿,签一份工作合同,我保证他的安全。”
“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就是我们墨国军事法庭上的事情了。”
“这么说,他是你麾下的人?”
“无可奉告。”
蓁宁一张俏丽雪白的脸庞隐隐涨红:“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的要挟吗?”
杜柏钦无动于衷:“你可以试一下。”
蓁宁压下心底骤然而起的怒气,狠狠地咬了咬牙根:“殿下,我们华国有句古话,叫作狗急了也会跳墙的。”
她微微下蹲拍了拍鲁鲁的头:“宝贝,你说是吗?”鲁鲁“汪”地叫了一声。
下一个瞬间,蓁宁忽然如箭矢一般射了出去。
她发了疯一般拔腿往大宅外跑,她的启动速度快得惊人,伊奢反应极快地跟着冲了出去,只是蓁宁眨眼就跑出了几百米,眼看就要冲到大门的哨岗处,伊奢赶紧大声地唤人,守在大宅前的侍卫被惊动了,跑出来想要围住她,两队人马冲着她的方向疾奔而来,眼看就要将她捉住,蓁宁却猛地一个转身,骤然掉头往大宅内跑,两队侍卫在大门前差点撞得人仰马翻。
蓁宁转头看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踢了踢腿往大宅的前庭跑去。绕过车道旁的喷泉,跑近了大门,却看到杜柏钦仿佛早预料好了似的,蓁宁一抬头,就看到他带着狗悠闲地站在前廊的台阶上,手插在西裤的裤兜中,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跑上台阶后开始叉着腰大喘粗气。
蓁宁气得伸出手冲着他晃了一下中指。他笑了一下:“华国小姐,Be a lady。”蓁宁说:“Fuck you。”
她冲进大宅,把女佣手上端着的茶盘都打翻了,一路跑上楼关了门。
司三第二天一早把文件合同递给了她。
蓁宁看也没看,直接签下了名字。她昨晚没睡好,眼睛有些红肿,她对着司三笑笑:“殿下可答应了要给我发薪水的,发多少?”
司三也对着她笑笑,不可一察的赞赏之意:“颇丰。”蓁宁问:“我是否可以继续去后山花场?”
司三神色恭敬如常:“依殿下吩咐,束小姐请随意。”
蓁宁午后在花园的荫蔽游廊,捧了一杯茶,细细研究司三给她的报告。报告上写泛鹿庄园的掌香司珍妮女士在一年前提前退休,贵族宅邸中燃香是墨国传统,可是泛鹿庄园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由于杜柏钦身体需要,泛鹿只能允许纯天然成分的香精,素材成分需包含营养成分,并且最重要的是,要经过他的医疗团队的评估。
蓁宁这时才明白泛鹿的要求多么挑剔,怪不得一时找不到继任者。夜里蓁宁在二楼的桌子前,对着笔记本电脑,手工本子摊在桌面上,她仔细地一页一页地将她记录下来的墨撒兰珍稀植物和花卉翻译成英文、墨文和华文,并一则一则地标出香精属性。
她正式在泛鹿工作之后,除了调香,最重要的就是做斩金花的研究和花卉采集工作,十分浩繁琐碎的工作,但她觉得很有趣。
蓁宁在秋天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提交了第一份香精样本。
这一份样本她整整做了两个月,改进试验了无数次,可司三还是有点惊讶她的速度:“束小姐,这么快?”
蓁宁破罐子破摔地答:“随便做的,做不好,赶紧把我炒掉。”
司三好脾气地笑了笑:“我们试一试便知,杜家世代种花,最不缺的就是品香的人。”
首都康铎秋高气爽,前段时间天气干燥,她基本在后山的花园里晃悠,实验室都没进多少次。
蓁宁这一份试验样品其实主调成分依然用的是斩金花,但中调用的是露蘘草,是生长于泛鹿山脉中高纬度的一种蔓草,她在天明之前的最后一刻摘下,叶子上还留着些许冷霜和露水。蓁宁使用这样的藤蔓和白霜,经过反复多次调试,提炼出一种非常独特的幽香,因为使用的是完全纯天然的植物,不添加任何成分,清新得仿佛置身于春天的绿草地里。
当然,这段香以她的专业角度来看,缺点很明显,尾调不够悠远,气息略显清淡,也许有可改进之处,但蓁宁想着管他的,反正大殿下又不能拉我上断头台。
蓁宁逗他:“司先生,你们还真把我当掌香司了,不怕我投毒?”司三一派温和的气度,白皙圆润的脸庞微微笑道:“束小姐,您真爱说笑。”
“我住在这里,是不是很讨人厌?”
“您住在这里,殿下回来得多。”
“他回来,你们还不是得大动干戈地伺候他。”
“殿下待下人一向谦和有礼,泛鹿庄园内都是家臣,为殿下尽责尽忠是理所应当的。”
司三忽然起了闲聊的兴致:“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认得束小姐。”蓁宁大为疑惑:“为什么?”
司三说:“老公爵当年病重,殿下从伦敦回国,给他看过您的照片。”
蓁宁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慌忙镇定住,氤氲热气熏染了眉目:“真的吗?”
司三点点头:“老爷很高兴,尤其是知道您也是华国人之后。夫人也是华国人,人很优雅和气。”
他们拍过一张照片,是蓁宁硬拉着他拍的,用的是宝丽来的相纸。在佛德公园附近的一家日本餐厅,蓁宁当时在二手店淘了一个古董相机,兴致勃勃地来跟杜柏钦展示。
那张照片蓁宁一直以为丢了,没想到是他拿走了。蓁宁悄悄地别过头,鼻子酸。
司三缓缓地答:“老爷走得很仓促,当时局势风声鹤唳,殿下将庄园内的很多文件都亲手焚毁了。”
蓁宁盯着茶杯静静出神,热气熏得眼底有点红。
司三点到为止,轻轻鞠躬要转身往外走。
蓁宁在他背后说:“司先生,十八式的点杀,三十三发能到全中吧。”
司三看了看她,还是温和恭敬的,却颇有点警告的意味:“束小姐,您好眼力。”
这位总管大人果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蓁宁觉得他挺可爱,笑了笑,上楼专心致志做她的植物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