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鹿山道上,高大的橡树迎风招展,盘山山道之间,车辆一闪而过。
山边的新雪未化,松鼠在枝头探出了脑袋。
半山的湖水闪烁之间一幢砖红色的别墅静静伫立着,驾驶座上的男人远远地按了一声喇叭。
高耸着的雕花大门缓缓打开,门岗上的士兵立刻敬礼:“长官!”马修打转方向盘驶入庭院中,看到车道上停了一辆熟悉的绿色吉普,马修笑了笑,竟然有人比他还早。他关了车门朝屋子走去。
立在门前的伊奢上前来招呼:“早安,马修阁下。”
马修,时任首相国家安全顾问,一早从市政大道一号得了命令,梅杰首相要就缅因海湾的争端听取国防部的意见,他熟门熟路地道:“嗨,伙计,麻烦给我杯咖啡,这天真冷!”
司三转身去找用人。
泛鹿庄园是一幢前后一体的私家别墅,是杜家在三十年前建的大宅,由德国著名的设计师Cleveland Wamer设计,坐落在山水之畔,风格简约,外观典雅,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建好时在康铎轰动一时,杜家三兄妹都是在此地出生的。杜柏钦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由于部下和学生众多,墨国的军政界人物都喜爱在此聚会,杜柏钦的母亲也经常在此举办艺术沙龙,因此在上个世纪末,泛鹿庄园是墨国最热闹的一个私家花园。
杜柏钦就任国防总参谋长后,下属慢慢地往这儿跑得越来越勤,各议会党派的首领和事务大臣偶尔也会来访,重要的场合时,国防大臣潘雷格也会出现,杜柏钦在军中的同袍至交和几大家族的私交子弟更是经常出入。花园里的大伞撑开,男人们穿着马球装就能围桌开会、签署文件,源源不断的机要宗卷不停送来,伴随着男人们大量消耗的好酒,往来座中均是豪杰,谈笑之间皆是鸿儒,哪怕是一名随着长官来访的普通士官,在踏入泛鹿庄园的那一刻,也不禁怀着朝圣的心情,在席中添一个末位,看着那些大人物言谈之间的风度,生出豪情万丈。
不知何时墨国的政界有了一个趣谈,泛鹿庄园是墨国军机的第二个心脏,据说很多国家安全决策,都不是在掸光大楼内决定的,而是在泛鹿庄园定下来的。
今年夏天墨国的开国功臣宋士奎,墨国独立战争中被授予的七位五星上将之一,在结束了第三次化疗之后自美国返回故土,杜柏钦陪着他在花园喝了一壶茶。临走时老爷子的孙子来接他,帅气的年轻人一身军装,先对着杜柏钦敬了一个礼,年轻人如今已经是空军的麾下之师。杜柏钦亲自将老爷子送到了车边,年轻人搀扶着迟暮的将军,将军纵然行动艰难,站起来后依然是腰背笔直,在登上车的最后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花木婆娑的山庄。
老人眼中泛起泪花,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仿佛回到了一九八六年”。
年轻人的心头跳动,露出激动的神情。一九八六年的康铎,那是另外一个时代,那时将遇良才,那时才逢明主,那时美酒盈樽,那时满座衣冠,那时的战将,披上战袍即可征战四方,那是最值得奋斗的一个时代。
宋先生的那句话后来在墨撒兰经久流传。
此生何其有幸,能经历回归的一九八六年,那是在康铎年轻一代军政王侯的领导之下,泛鹿庄园一个另外最鼎盛时代的开启。
只是相比老康铎公爵的不羁做派还是有所不同——据说杜柏钦的父亲旧日时常在前厅和部下彻夜饮酒畅谈,杜柏钦出现在前厅的次数委实不多,偶尔在前厅的会议室听取下属报告和随同幕僚开会,也都是冷峻寡言,说话行事果断利落,有些时候甚至是谢梓出来传达指令,他本人都不会出现,比如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
早上刚刚下了一场雪,太阳缓缓升起来,天气清新得可爱。
马修走进去,果不其然看到杜柏钦那位心腹幕僚长谢梓坐在前厅正悠闲地吸烟,马修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了下去。
谢梓看见他,挑眉笑笑:“梅杰这么早叫你干活?”
马修无奈:“哈立德今早要针对争端问题发表一个声明。”哈立德时任墨撒兰新闻大臣兼政府发言人。
马修问:“柏钦呢?”
谢梓道:“我半夜来,做完事下来喝杯咖啡,他刚睡下吧。”
话没说完,杜柏钦医疗团队的首席顾问何美南下楼来,咬牙切齿地说:“起来了,在办公室。”
谢梓的眉头不禁皱了皱。马修问:“殿下怎么了?”
何美南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餐厅走去:“我去吃个早餐,没什么大事。”
马修征询的目光移向谢梓。
谢梓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杜柏钦在南部的战役中受了重伤,在墨国军政界并不是什么秘密,自他出院之后,平时出入均是一如往常,医院方面也宣称他恢复得很好。
但他身体的具体伤情如何,他的整个医疗团队都讳莫如深。
男人们不以为意,在他们看来,杜柏钦杀伐决断、果敢坚毅,他领导墨撒兰空军指挥部期间,墨撒兰青年子弟的参军热情空前高涨,尤其是空中军事力量得到了前所未有地加强,虽然在他升任国防总参谋长一职之后结束了飞行生涯,但榜样的力量依旧激励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从军为国效力。
毫无疑问,作为近十年来墨国最杰出的军事人才和最优秀的领导者,他执掌掸光大楼只是历练和时间的问题而已。
内庭的右侧大厅连着主人起居室,其余的两个房间辟成了一间宽大的书房附带一个小型的会议室。
这是整座山庄最核心的两个房间,未得侍卫总管伊奢的吩咐,连用人都不允许靠近。
宽大的书房内暖意融融,杜柏钦穿了一件浅灰衬衣,埋首翻阅文件,手握着拳头抵住唇不时低声咳嗽。
谢梓坐在对面,替他整理出这一次部长会议就缅因海湾商议的内容。
马修问了一句:“没事?”
杜柏钦不以为意:“没事,有点感冒。”
杜柏钦抬头道:“告诉梅杰,我们不会在缅因退让一滴海水,所以哈立德的措辞大可强硬一点。”
马修动笔记下。
杜柏钦又道:“可以跟外贸部长商谈一下,对方的石油进口长期依赖我国,给他们一点压力未尝不可。”
马修:“嗯。”
杜柏钦低咳几声,眉心微蹙:“我怀疑,缅因海湾是否有未勘探能源。”
马修神色一亮:“我回去即刻转告首相阁下。”杜柏钦点点头,马修告辞出去。
谢梓合上文件,看了一眼杜柏钦:“紧要的事情基本做完,我已延后了今天所有的事务。”
杜柏钦正看公文,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也没有说话。
谢梓正要张口。
杜柏钦知道他要说什么,勉强点了点头。谢梓拿了文件掩门出去。
杜柏钦将手头的事办完,搁下笔往椅子上靠,闭着眼揉了揉酸涩的眉头,一直压抑着的呼吸泛起的疼痛正在肺部缓慢地扩散。
司三敲门进来。
杜柏钦按着眉心,勉强睁开眼,看到是他,他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好一会儿,才缓缓站了起来。
司三恭敬地俯身:“殿下,谢先生吩咐今天您不备车出门了。”杜柏钦点点头:“嗯。”
司三低声提醒一句:“早餐……”
杜柏钦咳嗽,疼痛袭来,他往起居室走去:“撤了吧!”
杜柏钦昨晚半夜方才回到康铎,谢梓早已得了他的令在前厅候着,他将这一轮会议积下的几桩急事交代给他处理,方才有空躺了一会儿。
今晨起来,感冒和疲劳竟有牵起旧伤隐隐发作的趋势。
过度的体力透支对他如今的身体的确是很大的负担,每一次都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杜柏钦上楼休息,用人上前恭敬禀报:“茉雅小姐来过电话。”
杜柏钦咳嗽得声音嘶哑,却还是低声回了一句:“告诉她我晚上给她打电话。”
早晨的金色阳光缓慢地透过云层照射出来,值班的士兵在换岗前偷偷忍下一个哈欠,数台黑色的轿车在掸光大楼的台阶下停稳。
戎装的士兵看了一眼车牌,瞬间寒毛立起,并拢脚后跟,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那端侍卫已经拉开车门,高挑的年轻男人躬身而出,侍卫护着杜柏钦步入掸光大楼,他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衣,暗蓝绉丝领带泛着幽暗的光泽,瘦削身姿笔挺如山,眼光锐利如鹰隼,他大步流星地跨进大门。
国防大臣潘雷格自泛大西洋环岛联合部长级军事会议归来,今早将会在掸光会议室召开联席参谋部长会议。
这个国家军机要地,又即将展开忙碌的一天。
傍晚时分杜柏钦结束工作下楼时,看到司机等在他的车门外,见到他有些不安:“殿下。”
杜柏钦眼波微动,还是缓步朝着他的车子走了过去。
还未走近,车门已经被推开,一个娇柔香艳的身体扑了出来:“柏钦!”
杜柏钦伸出胳膊扶了扶她。
将茉雅看着他的脸,心疼地道:“是不是累了?”杜柏钦笑笑:“有点忙,没事。”
订婚半年了,将茉雅看着他每天为军机大事忙得不可开交,连两个人的相处时间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即使每一次的约会时间都很短暂,可茉雅依旧为他骄傲,如同她的母亲为她父亲骄傲一样。
吃完晚餐之后,将茉雅搂着他的脖子,柔情万种地道:“柏钦,明天你又要去约旦了,我今晚留下陪你好不好?”
杜柏钦拉开她的手,低声一句:“明天出差呢,很多事没备好。”将茉雅撒娇地嗔道:“你总是不理我!”
杜柏钦握住她的手亲了亲:“这两天忙,你妈妈生日宴会是哪一天了?我抽空去好不好?”
将茉雅闻言高兴地亲了亲他的脸:“好!”两个人吃过晚饭,杜柏钦开车送她回家。
车子开进私人宅邸前的一条宽阔道路,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从云层中滚过。
夜航的战机正在返航。
轿车在将府的宅子前停了下来,杜柏钦坐在驾驶座上,望着天际。“看什么呢?”将茉雅凑过头来,“伏空的飞机?”
杜柏钦点点头,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
“吵死了!”茉雅站在地上跺跺脚,“我一直让爹地搬家,他不愿意,这些飞机天天吵得人心烦。”
“柏钦,你能不能让他们改一下训练的航线?”
杜柏钦听了,目光冷凝得不带一丝感情:“这是返回伏空的航线,他们必须得经过这里才能目视跑道。”
“空飞真的是又危险又不自由,真高兴你不用飞了。”茉雅笑着去亲他脸颊。
杜柏钦那一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侧了侧脸,冷峻的脸庞在夜色中轻轻一闪避开了那个吻,他静静地说了声:“晚安。”
他没有再看她,返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风家古拙的大院,日光淡淡地照射在屋檐的墨绿色斗拱上。
蓁宁捧着水杯走过客厅,书房的门没有关,母亲和大哥在里面交谈。
母亲说:“新年期间酒店里忙得不行,你让她休息一阵子,你找旁人。”
大哥语气颇有难色:“母亲,我自何处能找来精通华文和阿拉伯语,身手又好,还能取得王室信任的女性?”
母亲说:“你去集团的翻译部门调人。”
大哥说:“哈雅公主殿下的秘书不是致电给您,他们都说了欢迎妹妹去——”
蓁宁敲了敲门:“说我?”母亲温和地道:“没有。”大哥唤了一声:“妹妹……”
母亲说:“姑娘,成嫂刚刚还找你,新收的菇,煲了汤让你尝。”大哥欲言又止,转头看了看母亲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强调一句:
“妈妈,还要精通马术!”
蓁宁笑了起来:“听起来似乎是我?”大哥说:“蓁蓁,求你帮忙。”
蓁宁窥母亲神色一眼。
风母终于无奈道:“禀报你师父,他若是同意,你过来听听大哥怎么说。”
风熔大喜:“谢谢妈妈!”
蓁宁转身去餐厅喝汤,风熔跟在她身后:“约旦王储的最小一位公主,作为约旦青少年体育交流协会王室代表接待华国马术代表,蓁宁,拜托拜托,竟然有不说英语的公主!”
蓁宁想了想,王储的小女儿是十三岁的法蒂玛哈希姆,陪同小朋友参观马场和马术表演不是太困难的活儿,由于是贴身的翻译,的确是她最合适。
风家跟约旦王室有些因缘,蓁宁在十六岁随父母去过一次约旦,还曾遥遥见过王储殿下夫妇一面。
她冲大哥点点头:“我下午去看师父。”
二月份的最后一日,蓁宁抵达了安曼阿丽亚王后国际机场。
从寒冷的西南冬天进入了气温适宜的约旦安曼,蓁宁下飞机时感觉挺好的,王室的一位秘书官员候在机场,是一位衣着优雅得体的中年女士。
第二天蓁宁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启了三天的交流会,在最后一天,蓁宁早上陪同公主殿下和华国来访的小宾客们参加国际联合马术协会的培训课程,随后在姆夏塔王宫内出席了王室招待的午宴,小朋友熙熙攘攘地嬉闹,让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难得地活泼起来。
蓁宁一直跟随在法蒂玛公主殿下的身侧,这位小女孩由官员和保镖陪伴着,小大人似的,面对不同的宾客,微笑着矜持地伸出小手,接收亲吻、寒暄,也许是因为有同龄的小伙伴,几天的行程下来,倒也不显得特别沉闷。
蓁宁在午宴大厅看到秘书官员陪同着一个穿白色套裙、戴钻石项链的女士朝他们走过来。
蓁宁微微屈膝:“妮雅公主殿下。”
妮雅公主是现任阿卜杜拉国王同父异母的妹妹,是法蒂玛的姨母。妮雅公主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热衷体育,尤其是马术和足球,曾担任国际马术联合协会主席,亦是此次活动最重要的王室代表。
她亲昵地抱起小公主吻了吻:“法蒂玛,亲爱的,你可爱极了。”妮雅公主随后凑过来吻蓁宁的脸颊:“亲爱的。”
这么亲厚的礼节,蓁宁有些受宠若惊。
妮雅公主说:“我听风先生说,你精通墨撒兰语?”蓁宁不明就里,只好点了点头。
妮雅公主说:“请蓁宁小姐陪公主参加今晚的丹宫晚宴。”
蓁宁点点头,她的工作时间到今日结束,今晚还是她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妮雅公主朝她笑了笑:“只是普通的社交晚宴,我保证,没有政治,没有商业。”
傍晚蓁宁被车子接往丹宫,拉格丹宫的殿宇坐落在城中,是有着浓厚伊斯兰建筑色彩的宫殿。
车门拉开,就看到大厅内巨大的水晶灯闪闪发亮。
蓁宁提了提衣服的裙摆,从保镖的手中牵过小公主的手,两个人往里走。
在约旦基金会的办公室,蓁宁随着公主觐见了王后。拉妮娅王后褐发黑眼,为人亲切,曾当选过“世界最优雅女性”,亦是王室中令媒体疯狂的人物之一。
拉妮娅王后吻了吻女儿的脸:“宝贝,我们要去你父王那里了。”长廊铺着奢华的地毯,高跟鞋踏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沿途仆人只无声地行礼。
蓁宁静静地随着随从走在后面。
她脑中默默思忖着机票是明早十点,明天她要先飞迪拜,从迪拜转机回华国,她要在航班和机场之间度过十五个小时,但这对她来说不是任何问题,她一直喜欢飞行,喜欢待在机场的感觉。只是阿拉伯食物吃了几天了,她好想回家吃一碗热乎乎的米线。
傍晚造型师来给她妆发时,不小心割断了一小缕她头顶的发丝,那位棕发帅哥连声道歉,蓁宁倒也不计较,笑笑就过,心底却有不祥的预感。
王室礼节繁缛复杂,不断的寒暄、亲吻、微笑,不同语言在大脑里不停地打转,蓁宁也有点累了。
她牵着公主的手,长长的走廊已经走到了尽头。宴会大厅的门在眼前被徐徐拉开。
宽阔的宴会厅中摆放着一张长桌,杯盏之中有灼灼光芒闪烁,温暖的灯光伴随着绸缎衣料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闪烁的光华混杂着美酒和烟草的气息,浓郁香气和喧闹袭面而来。
场中围桌交谈的男士被声音惊动,交谈声短暂地停了一秒,然后座中男士们纷纷起立,顺手扣上了西服扣子。
杜柏钦捧了杯酒,身侧坐的是约旦国王的次子,哈希姆王子正兴致勃勃地谈起他上周新置的一架EC145。杜柏钦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微微侧了身以示礼貌,脸上的神情却是一贯的冷,偶尔客气着回应一句,连处于礼貌微微牵起的嘴角都带着矜持的冷漠上看到王室的女性成员进入,两个男士微笑着低声一句,默契地暂停交谈然后站了起来。
杜柏钦礼节性地朝门口望去,衣香鬓影之中数位高贵艳丽的女士步入,礼貌巡视而过的一瞬间,他的视线骤然停顿,瞳孔微微一缩,便再也无法移动。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蓁宁也看到了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骤然交汇。
杜柏钦只看到女子裸露着的肩头微微一抖,她立刻躲开了他的目光。
蓁宁全身有冰凉的寒意袭来,她用意志力强硬地支撑着自己站立,她真怕自己下一刻就忍不住拔足奔出这个大厅。
四周的水晶茶盏、墙上的黄金壁灯,仿佛都变化成了獠牙怪兽,她觉得背上冷汗正涔涔地落下。
杜柏钦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最初的震动从心头散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目光慢慢带出了一丝冰冷的玩味。
男仆恭敬地俯身,伸手拉开凳子,桃木凳子发出轻微的拖动声,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场表演,男士们依次迎上前来和王后微笑、亲吻。
拉妮娅王后走到国王身侧,亲热地贴了贴丈夫的脸,蓁宁看了一眼,的确是很私人的家庭宴会,并无朝中机要大臣,出席的都是国王的家庭成员,杜柏钦此行是以王室宗亲的身份来访,随行的只有一位墨国的亲王王子和几位王室官员。
杜柏钦微微欠身,带了一点得体的矜持,轻声同王后寒暄。
法蒂玛被她母亲牵过来,杜柏钦躬身,执起她的小手,印下轻轻一吻,十足优雅的绅士做派:“晚安,公主殿下。”
拉妮娅王后这时说:“这位是法蒂玛的翻译束小姐,束小姐是华国人,此次陪同法蒂玛接待华国的小朋友,束小姐是位优秀的调香师,能说流利的阿拉伯语和墨撒兰语。”
杜柏钦的视线这时转到她的脸上。
蓁宁仰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垂了目光,手交叠在身前,轻轻屈膝,低声细语一句:“殿下。”
标准王室礼节,带了一点点陌生的疏离感。
蓁宁听到自己的声音,两个字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般,又干又涩。
杜柏钦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低着头,温顺乖巧的样子,长睫毛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脸上的所有表情。
杜柏钦微微抬手将她扶了一下,低沉磁性的音调没有一丝起伏:“晚安,束小姐。”
蓁宁随后从他跟前退下,转而低着头牵着法蒂玛坐到椅子上。
国王和王后落座在长桌的一前一后的主座上,杜柏钦坐在国王右首,对面是国王的长子。
蓁宁随着法蒂玛坐在左侧的末席。
隔了一桌子宾客,水晶杯盏光华流转,满座都是谈笑晏晏,主客频频举杯,杜柏钦在同身侧客人交谈的间隙,余光轻轻掠过她的方向。
灯光折射出她安静柔和的一张侧脸,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搁在深紫色天鹅绒的桌布上,柔若无骨一般。
她比以前瘦太多了。
白色丝缎晚礼服裹住了细瘦洁白的肩膀,一抹简洁的蕾丝装饰衬出凛冽的深深锁骨。
她一直微微垂首,保持一个得体的姿态,偶尔低声对法蒂玛说话,然后抿嘴一笑。
两个人隔得太远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她的脸始终没有转向他这一边。
到晚上九点,小公主困倦了,蓁宁如获大赦,随着告辞离去。杜柏钦看着她的身影,细长的身体、苍白的脸和敏感的神情。
曾经星光熠熠的眼睛,如今已经似古井无澜,只有偶然一窥,才可望见深处坠入海面的点点星光。
她整个晚上只看了他一眼,就那一眼,她看他的眼神——凄惶的、惊恐的,实在是太冷了。
礼宾司的酒店大楼,蓁宁打包好了行李,看了一眼已经签发的机票,又看了一眼房中的座机。
她坐上沙发,只沉默地等待着。
蓁宁的直觉如此敏锐,如果事情注定要发生,她已经非常镇定。
她坐在沙发上,房中的光线渐渐暗淡,心底被焦灼烤炙着,房中的冷气开得充足,额角也慢慢地沁出了一层薄汗。
蓁宁咬了咬唇,站起来抓起桌面的机票,抬手要拨电话召车。就在堪堪触到电话机的那一刹那,电话铃响骤然大作。
十分钟之后,她换衣下楼,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如幽灵一般停在楼下。
她又一次毫无抵抗地束手就擒,乘坐他派来的车,去见他。时光穿梭往返,她跟杜柏钦的历史总是一次又一次重演,只是这一次,图穷匕见。
车子将她送往城中的奢豪酒店,厚厚的地毯,长廊幽深寂静,四十九层只有一间套房,走廊留了一盏灯,着军装的男人笔直如一杆标枪一般立在房间门口,军姿神态都是标准的,侍卫长伊奢上尉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酒店套房管家躬身带着她,对侍卫长略微点头,然后轻轻推开了房门:“束小姐,殿下在等您。”
蓁宁缓缓地走了进去。
这是个大得吓人的顶级套房,宽阔的玄关处大捧的百合花香幽幽,原木格子装饰上摆放着精美饰物,起居室的门半敞着,透出些许光线。
蓁宁在门口站定了。
一切都隐蔽在黑暗之中,仿佛是要吞噬一切的洞穴,她缓缓地吸气。
蓁宁抬手敲了敲门。“进来。”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蓁宁走进,反手掩上了门。
房内点着一盏落地灯,蓁宁这才看清他,他坐在沙发上,身前一张办公桌,电脑还未合上,屏幕散出微微蓝光,衬得他脸色有几分白。
杜柏钦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他一直是英俊的男人,有东方男人少见的冷峭面庞,鼻梁挺直,在仕途和军界多年的磨练使他早已褪去了她在象牙塔初识他时的青涩和温和,余下的只有愈来愈沉稳的内敛锋芒。
蓁宁的呼吸慢慢地消失,鼻腔之间是越来越重的窒息的感觉,那男人的一束目光,仿佛一只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杜柏钦看着她。
她跟昨晚很不一样,素着脸穿一件黑色的上衣,整个人都显得黯淡。
距离上次她不告而别,两年没见过了。
杜柏钦对着沙发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坐。”蓁宁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杜柏钦声音很平常,每一次他们见面,似乎都像老朋友叙旧:“许久不见,你怎么样?”
蓁宁平静地答:“还好。”
杜柏钦淡淡地笑了一下,抬手合上工作的电脑丢到沙发上,说:“家里可好?”
蓁宁不动声色:“一切都好。”
杜柏钦依旧是那种平缓的口吻:“那么你家在洱海湖边的那一处住宅,可足够安全?”
蓁宁只觉得脊背仿佛有一条冰凉的蛇信子掠过。“你想干什么?”
“我需要一份口供。”
“你父亲留下的,关于当年空难的完整记录。”
蓁宁咬着牙冷冷地答:“没有,人都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杜柏钦的嗓音依旧低沉动人:“蓁宁,你做得最不明智的一件事情,是试图对我掩盖真相。”
蓁宁挺直了脊背:“殿下,维护家人,纵使不明智,我也是竭尽全力的。”
杜柏钦似真似假,赞叹一声:“真是有骨气,蓁宁。”蓁宁强硬地挺直着脊背,感觉背上有冷汗渗出来。
“那我要给你什么条件才能打动你的心呢?”杜柏钦轻轻地开口,他的腔调缓缓转成幽冷,“我听说风家一直在树林爆炸区找无主的尸骨?”
蓁宁猛地抬头,瞪大双眸,直直地盯着他。
杜柏钦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神色——由迷惘不解,到不可置信,再到喜悦伴随着的巨大悲伤。
不知为何,她眼中一直有着类似宿命般绝望的灰暗。男人望着她,墨沉的一双眼眸,情绪终于沉到了极致。
蓁宁的双肩终于慢慢地战栗起来,语气又轻又抖,却好像抱了必死一般的决心:“还给我。”
杜柏钦说:“你要什么来换?”蓁宁很快答:“一切。”
杜柏钦说:“很好,记得我的条件?”
蓁宁想了一下:“殿下,让我与我大哥商量一下。”杜柏钦定定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过了许久,他幽幽地问:“蓁宁,你当初戴着求婚戒指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有想过要回来吗?”
蓁宁隔着泪光,静静地看着他,好久好久,终于缓慢地、一字一字地答:“从不。”
杜柏钦忽然一掀手,身侧桌上的一个花瓶被他一掼,掉落在木地板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大声响,摔得四分五裂。
杜柏钦倏地站起来:“你走吧,我不需要什么口供了,遗骸我会挫骨扬灰,驾空机撒进泛鹿山脉,以慰我父亲在天之灵。”
蓁宁突然直直在他跟前跪了下去:“还给我。”
“束蓁宁!”杜柏钦一向冷静的脸上满是愤怒,额上青筋隐隐,语气已经是濒临暴怒的失控,“起来!”
蓁宁自暴自弃地说:“无论你要求我做什么,我求你,让我送我父亲回去。”
杜柏钦胸腔肺腑之间都是蔓延开来的疼痛。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从康铎离开之后事情纷纭繁杂,时间如白驹过隙,仿佛前一刻还是他求婚后她在他怀里哭着撒娇,现在她却直挺挺地跪在他的跟前,像一个单薄脆弱的影子。
杜柏钦站起来,踏过身前的狼藉碎片,上前拽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拖了起来。
蓁宁被他狠狠一摔,扑在了沙发上。
杜柏钦站在她的跟前,瘦削高挑的身形如一片暗沉的冬日夜色:“我派人去取你的行李,十五分钟之后的飞机,要你父亲的尸骨是吧,跟我回康铎拿。”
泛鹿,泛鹿。
光线慢慢地渗入室内,春天的青色藤蔓和玫瑰花蕾的影子在微风的吹拂下,影影绰绰地映在窗帘上。蓁宁有一瞬间,以为是在梦境之中,她又回到了泛鹿庄园——月光从白色的廊柱下斜照下来,粉色水仙在雾气中开得飘飘欲仙,茂密的蔷薇藤在走廊的一侧结成一整片荫蔽,使得中午最热的太阳也无法照射进入,沿花游廊只剩下了一片阴凉。
蓁宁慢慢地睁开眼,眼皮轻轻跳了跳,这不是梦。
她起床,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拉开了窗帘,楼下的草坪寂静,不见一个仆人的身影,在清晨的光线下如同仙境。
她已经独自在这里居住了近一个礼拜,当日在安曼机场,杜柏钦临时因紧急事务转赴他国,她乘坐他的飞机——杜柏钦甚至吩咐调派了两位随行侍卫跟着她,由他的侍卫总长伊奢亲自押送她上了飞机。
蓁宁下楼,吃了早餐,已近中午,阳光和煦。
午后蓁宁出门散步,鲁鲁立刻欢快地扑上来,这是杜柏钦养的那只退役追踪犬,在她回来的第一天,她在泛鹿庄园的大门前一下车,花园里的鲁鲁越过篱笆奔跑而来,欢乐地吠了一声,摇着尾巴亲密地围着她的腿打转儿,两年不见了,它居然还记得她。
蓁宁带着鲁鲁去爬山,出门时司三正在廊下指挥着用人,见到她,客气地道:“束小姐,天气预报说有雨,可需要带把伞?”
蓁宁看到用人正架起梯子,站到杜柏钦二楼的露台下,折下大把大把的白丁香花枝。
蓁宁脸上略有疑惑。
司三解释:“殿下受不得如此浓郁的香气,花粉会对他的呼吸道和肺部造成感染。”
蓁宁不动声色,但还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这次重回泛鹿庄园也发觉跟前两次来有一些细微不同,这一次回到这里,山庄别墅华美依旧,尤其是整个二楼的起居室和卧房,被打扫得异常干净,一尘不染。
但没有香了。
整幢房子都再也闻不到原来斩金花清幽旖旎的香气。
想来作为墨国的股肱大臣和千金之子,殿下的身子金贵一些是难免的。
蓁宁轻轻告辞一声,转身穿过花园,鲁鲁早已在路边撒着腿打转儿。
一人一狗在泛鹿庄园漫长的山道上漫步。
春日的午后,高大的桉树和橡树在微风和阳光中摇曳,山道上清凉安静,清风伴着湖边的水汽,有林木和青草清新香气吹拂而过,路边一丛一丛都是开得繁盛的花朵。
这是属于泛鹿庄园的私人花园,没人打扰她,只有她一个人,慢慢走到日暮。
傍晚整条山道泛起暮气,水雾蒙蒙的一片。
当夜在二楼的偏厅吃晚餐时,瓢泼大雨突然落下,雨滴砸在窗户上如豆子一般。
蓁宁站到窗前,看到那位万能的总管大人正巍然站在屋前廊下,司机忙着将泊在花园车道的车辆驶入车库,女用在草坪上料理鲁鲁的狗粮,男用一扇一扇地降下长廊的落地长窗,司三又吩咐着用人看管马厩,一切有条不紊,真正的贵族门户风范。
蓁宁开着窗看了一会儿,有女用上来,在屋外轻声细语提醒一句:“束小姐,当心淋雨着凉。”
蓁宁抬手关了窗户。
夜里蓁宁躺在房中的沙发上看书,夜色渐深,外面雨声淅沥,整幢大屋慢慢地寂静下来。蓁宁一直看到后半夜,忽然听到汽车的低声轰鸣,由远及近而来。
蓁宁从沙发上起来,走到了窗前,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又下得急了起来。
窗户上有些模糊,依然看得见浓深夜色下的滂沱大雨,院子前的两盏大灯刷刷地打亮,将花园车道照得一片光明,原本怪兽一般伫立在阴暗之中的树木,在光线中显出青翠欲滴的绿色。
远处的门岗略有声响,雕花大门正缓缓打开,数辆豪华车辆陆续驶入庭院。
用人纷纷撑伞从屋檐下往外走,司三走在首位,黑色的大伞遮蔽了中间那辆车的后座车门,挡住了落下的大雨,又有用人趋身上前拉开车门,等了一会儿,后座的人才从车中跨出,深色裤子浅色衬衣,高挑瘦削的身影,站直了就是笔直挺拔的身姿,司三扶住他的手,一行人前拥后簇地将他送入大屋。
那是刚刚结束同英国军方的秘密会谈,深夜抵达首都的墨撒兰国防重臣杜柏钦。
蓁宁披了件薄衫下楼,在餐厅的转角处,听到他轻轻的咳嗽声。
司三正恭敬地站在一旁,一项一项同他请示事情:“夫人前几天打电话回来。”
杜柏钦坐在餐桌旁,用人正一样一样地端上精致盏碟,想来是一路舟车劳顿还未来得及用晚餐,他一边铺餐巾一边问:“说了什么?”
司三答:“并未细说,只让您有空回电。”杜柏钦点点头。
司三又道:“方先生想见您,有几份重要文件要请您签字。”
杜柏钦侧过头低低咳嗽了几声,取过水杯喝了点水,才回答他:“你让谢梓查查我这几日几时有空,再给他回复。”
司三应了一声,又继续道:“将小姐上周来过两次,问您几时回来。”
杜柏钦只静静地听着,眉目不动地喝着一碗汤。
杜柏钦说:“通知丽贝卡派人给她打电话,我明天要开会。”这时女佣在外面示意。
司三说:“束小姐下来了。”
杜柏钦转头看到她:“进来坐。”
蓁宁走入餐厅,看到他换了一身衣服,暗绿绒衫穿在身上有些许宽松,显得人很干净清爽。
用人拉开椅子,蓁宁坐在他的对面,这才看清他的脸色,原来铁打的人也会疲倦。
杜柏钦神色很平静:“用人说你还没睡,就让你下来坐坐。”蓁宁没有说话。
杜柏钦淡淡地说:“吃点宵夜,你太瘦了。”女佣在一旁立刻回答:“厨房炖有燕窝。”蓁宁摇头说:“不用。”
杜柏钦也不勉强,只道:“那你陪我坐一会儿。”他转头示意司三继续。
司三一页一页翻动手上的执事记录:“杰弗里亲王殿下的秘书官询问下周王妃出访时要送出的斩金花礼盒套装什么时候准备好。”
杜柏钦搁下刀叉:“出了什么问题?”
司三迟疑了一秒:“定制礼盒的设计,王妃殿下不满意。”
杜柏钦说:“告诉杰弗里,我们退出,让卡拉宫派设计师来。”杜柏钦又伸手取水杯,断续咳得脸色有些发白。
蓁宁看着他盘子中的一份香嫩饱满的牛排切得七零八落,能入口的却没几块,此时已近半夜两点,这么大一个庄园,这么一个世袭的头衔,忙完国家的政务,还有家族的生意,加上几个名门世家之间不可避免的应酬交际,事情千头万绪待他批示,想来他也是太忙以至于司三只好见缝插针地请示事情,只是连吃个饭都不得安生。蓁宁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眼花缭乱,恨不得赶走这个立在餐桌旁的聒噪管家。
蓁宁正兀自出神,杜柏钦忽然说:“别发呆了,起来。”她抬起头来才发觉餐厅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两人。
蓁宁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杜柏钦问:“住得还习惯?”蓁宁说:“我无事可做。”
杜柏钦忽然笑了:“你什么也不用做。”
蓁宁脸色默默涨红,她抿着嘴不再说话,免得自取羞辱。
两个人走到二楼的起居室,整个宽阔的二楼一整排的房间,杜柏钦的卧室在右边尽头最后一间,蓁宁住在另一侧,此外还有一间是杜柏钦的书房套间,主客厅开阔无比,此刻帷幔低垂,水晶吊灯光影闪烁。
杜柏钦在沙发上坐下,从壁橱中取出两个杯子:“司三说你睡前要喝酒?”
蓁宁并不愿坐,站在他跟前问:“我大哥今日联络你了?”
杜柏钦抬头,有些轻佻地笑笑:“你大哥说翻了一遍,没有找到你父亲留下的只言片语。”
蓁宁望着他,眼底有光闪烁不定。
杜柏钦低头倒酒:“过来,喝一杯。”
他的手递过来杯子,蓁宁伸手,忽然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蓁宁缓缓地抚摸他的手指,她以前就很爱他的手指,短型的指甲干干净净的,指骨干净修长,虎口有微微的粗糙之感,那是长期枪械训练的结果。杜柏钦的动作忽然停顿住了,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蓁宁攀上他的肩膀,跪在沙发上吻住了他的唇。
唇齿相交的一霎,杜柏钦的手微微一抖,酒洒了一些在茶几上。醇香的气息洋溢开来。
蓁宁感到拥抱住的这个身体是熟悉的,熟悉的宽阔肩膀,熟悉的肌肤触感,却也有些陌生的微冷,她陷入了深深的晕眩之中,为什么隔了这么久,还是尝得到暖和的味道,为什么心都已经在树林里烧成了灰,大脑皮层的记忆中还储存着他的气息?
她心里忽然打了个寒战。
杜柏钦突然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蓁宁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墨色眼底是清清楚楚的冷凝一片,断无半分情欲之色。他望着她,迎上她的目光,掀掀嘴角,露出一个薄薄的笑容。
蓁宁知道,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杜柏钦笑了笑,声音却透出一丝怒意:“蓁宁,用身体换取情报的那一套,对我没用。”
蓁宁眼前一黑:“你!”
杜柏钦迅速捏住了她扬起的手腕:“好了,别发脾气。”
蓁宁气得尖叫:“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父亲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你就在泛鹿待一辈子吧。”杜柏钦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如果你不这么急着不择手段地摆脱我,我会比较乐意让你高兴一点。”蓁宁甩开他的手,站起来一脚踢开了跟前的椅子,往房间跑去。
杜柏钦另取了一支杯子,看着她摔上了门,才慢慢地斟了一杯酒。
早晨司三将蓁宁带到一楼附属庭院的一个房子前。司三道:“束小姐,打开看看。”
蓁宁推开门,映入眼前的是一个无菌更衣室,她走了几步,眼睛蓦地睁大,心头不禁激动地跳了起来,一个崭新的室内实验室——一尘不染的白色大理石桌面,格子上方整齐叠放的各种试剂、各种仪器和玻璃器皿在日光下折射出五彩的琉璃光。
美得像梦境一般。
司三说:“这个实验室设计时束小姐不在国内,不知道仪器束小姐用不用得顺手,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知会用人。”
蓁宁在泛鹿庄园被囚禁得太久了,乍然见到这么美丽的实验室,就仿佛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见到了一大片广袤树林,整个人仍处在发蒙的状态。她轻轻地问:“给我的?”
司三依然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恭敬:“设计图纸是束小姐之前在康铎时定下的,珍妮女士退休后殿下没有再聘掌香师。”
蓁宁心头微微激荡,她依然记得,在她离开墨撒兰之前,杜柏钦跟她说过,要将一楼的侧厅改成她的工作室,没想到他真的做了。
蓁宁深深地呼吸,退出去带上了门。
实验室内必须要保持无菌状态,她脚上的鞋子还沾满了后山的露水。
司三朝着她轻轻鞠躬:“殿下吩咐,后山的花场,束小姐请随意出入。”
果然是康铎城内数一数二的豪门之家,杜柏钦的气度还真是大,知道她觊觎他家的斩金花草,他便大方地拱手送上,真是一流的世家风度。
中午,蓁宁从实验室出来,看着空无一人的寂静庭院。
杜柏钦不在家,满屋的用人似乎都不见踪影,各人安静地各司其职,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蓁宁不是没见过他出现时的阵仗。
只是似乎他居住在泛鹿庄园的时候并不多,那晚之后,早晨蓁宁起来他已经出门,这些天根本不见踪影。
她这几天只是在后山闲逛,将一些墨撒兰特有的植物取来分析,调试一些她以前没有尝试过的萃取液,偶尔进实验室蒸出纯露,但也仅仅用于自己的研究。
夜里大哥和她联络,她也并非不能和外界通联,只是她房中的那根电话线……想必泛鹿庄园的监控系统早已将他们对话中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次深浅的呼吸都记录得一清二楚。如果殿下需要观摩,不用一分钟即可送抵杜柏钦的案前。
蓁宁跟大哥报了平安,只说一切都好,想必风熔也明白,意思就是尚未取得进展。
蓁宁当时从约旦紧急转机飞赴墨撒兰时,在飞机上用杜柏钦的专属卫星电话联络了风熔,她毫无保留,将事情原委全部托出,蓁宁和大哥说得很清楚,父亲的尸骨,风家一定要殓回故乡安葬,她期望去拜祭的时候能有九泉之下的父亲可以告慰,而不是一个空的墓穴。
风熔亦知道最后父亲的下落问题一直是风家上下的一块心头病,尤其是母亲,虽然嘴上不提起,但心底极其挂念此事。他也一直在着力打探消息,没想到竟然是墨国军方把持了此事。此次蓁宁要去墨撒兰,坚决得没有任何一丝转圜的余地,他在阻与不阻之间迟疑,最终还是没有拦下她。
只是风熔不让风泽与她联络,他知道风泽性子急躁,听到小妹孤身一人去了泛鹿,定要大闹一场将她领回,能不能做到尚且不说,风家此时此景,的确不宜再生事端。
她在泛鹿住了快一个月了,除了刚回来的那一晚,杜柏钦没有再回泛鹿居住。
蓁宁发现自己已经不了解这个男人了,他们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长达两年的分别,而是期间发生的一桩一桩如滔天巨浪般的洪流往事,他们已换了几重身份,又几经生死……两个人看着对方,都有提防和猜忌。
蓁宁心里一清二楚,风家不会将她父亲留下的哪怕一张纸片交给杜柏钦。
她如今在泛鹿庄园里,如果不能让杜柏钦自愿移交父亲的遗骨,最后她也只能撤退。
只是那个人政务繁忙,以前他们住在康铎时,他常常留宿的就是城中的信嘉花园公寓,近来似乎不曾见过他未婚妻在泛鹿庄园出现,想来那里才是金屋藏娇之地……
蓁宁阻止了自己再往下想。
春季的康铎常常下雨,雨水滴到露台的声响分外动听。蓁宁拉紧卧房的窗帘,从下午一直睡到天黑,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她梦到自己回到了图姆岛屿的密林深处,父亲躺在她身前不远处抽搐,一团焦黑的肉块,五官已经毁坏,唯有眼睛仍然不屈地睁着,蓁宁望着父亲的脸,她想冲上去抱起他,想喊他,却感觉浑身有千斤重,四肢如沉铅一般动弹不得。
她满头冷汗在梦中挣扎,感觉到有人按住她的手背,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蓁宁。”
蓁宁自噩梦中苏醒过来。
房中一片漆黑,她看到床头站着一个人,杜柏钦掌灯,微微蹙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蓁宁惊魂未定喘息着从床上爬起来。此人神出鬼没,不知何时归来的。
蓁宁低着头,想到梦中情景,抬手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杜柏钦按亮壁灯,含蓄地轻轻道:“我听到你在喊叫。”
蓁宁忽然抬头望着眼前的人,泪水浸润过的眸光灼灼发亮:“杜柏钦,我父亲最后怎么死的?”
杜柏钦淡淡地答:“你不是在现场吗?”
蓁宁问:“他死去的时候,是不是全身焦黑,被炸得血肉模糊?”蓁宁开始发起抖来。
杜柏钦默默地看着她,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你需要喝一杯酒,镇定一点。”
他转身往起居室的酒柜走去。
蓁宁拽住他,崩溃地尖叫起来:“杜柏钦,你的军队能杀了他,你就不敢让我看一眼?”
杜柏钦反手拉开她,蓁宁一头从床上栽了下去。
杜柏钦将她拦腰抱起,走出她的卧房,穿过走廊,走进了尽头他宽大的主卧室。
蓁宁被摔在宽大的床上,她抬头看着身边的男人,杜柏钦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态,脸上是那种贵族式的冷漠,蓁宁看着他俯身拉开了床头柜,取出厚厚一份文件,面无表情地递到了她的跟前。
蓁宁接了过去。
她低头看手上的文件,杜柏钦的专属文件,墨撒兰国防部的专用纸笺,上面盖着的是直属国防总参的机密徽章。
蓁宁打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熟悉的英文单词似乎都在旋转,阅读变得吃力,她拼命地控制自己,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纸张。
杜柏钦返身坐入床边宽大的扶手椅中,慢吞吞地探手从桌边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他看着床上的女人,披头散发、苍白的脸颊,咬着唇却无法抑制的微微发抖,迟早要让她面对的,那是詹姆斯针对这个案子做的最后一份工作报告,自他从医院苏醒之后开始,他看了无数次,连页脚都有些磨损,最后一次,他把报告从书房拿出来锁在了床头柜里。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慢到他几乎要凝固在这片寂静之中。时间又似乎过得很快,快到他指边的烟都还未燃尽。
蓁宁读完了那份报告,抬起头,脸上有脆弱的平静:“所以,他是在爆炸中身亡的?”
杜柏钦平平地陈述:“他一人断后,护住三个人逃出了密林,已经算是非常成功。”
蓁宁的脸色渐渐开始发白。
杜柏钦看了看她的面色,淡淡地说:“蓁宁,上一代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蓁宁挑眉淡淡笑了:“别说得那么轻松,你不是还等着我父亲留下的口供准备申诉重审?”
杜柏钦在烟灰缸中熄了烟,面容是安详平和的,带了不易掩藏的悲茫:“蓁宁,我也不过是收拾残局,人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令尊浸淫此间多年,想必也早已知晓个中道理。”
蓁宁愤愤地道:“只可惜他死了,殿下也未必有多少胜算。”杜柏钦扯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所幸他还有个好女儿。”
蓁宁被电触到一般狠狠打了个战栗,下一刻,她手中的文件就被狠狠地摔到了对面人的脸上。
杜柏钦躲闪不及脸上被打个正着,正抬手接住从他身上掉落下来的那沓文件,蓁宁已经骤然从床上站了起来,踉跄着扑了上去,杜柏钦慌忙架住她的身体,蓁宁疯了一般扯过他手中的文件,一页一页地将纸张撕得粉碎。
杜柏钦想制止住她失控的情绪:“蓁宁,住手!”蓁宁置若罔闻,红着眼仿佛那是她毕生的仇敌。
蓁宁将撕碎的纸张摔到他的脸上,看着他那张英俊而冷漠的脸庞,新仇旧恨又涌上心头,只觉得心里的恨如鲜血一般一蓬一蓬地溅出,杜柏钦抓住她的手腕,一只手却没有扶稳她悬在半空的身体,蓁宁已经一脚踹向了他的小腹。
杜柏钦忍着痛按住了她的手,蓁宁奋力地挣扎,拼了命地对他拳打脚踢。
杜柏钦怒从心头起,看着她涨红的脸庞,如一只伸开了利爪的猫,他忽然就疯了一般,掀起她的下巴,对着她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蓁宁大脑轰鸣一声,血液都往下落,所有动作瞬间停止,唇齿之间甘甜的滋味是如此的熟悉,她闭上眼瞬间沉默了下来。
杜柏钦却同一刻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强硬地推离,神色竟也有一丝狼狈。
蓁宁抬起头,杜柏钦已经迅速整理了情绪:“发完脾气了?”蓁宁喘着粗气,手脚都在发软,只能恶狠狠地瞪他。
杜柏钦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刚回来,我洗个澡,等会儿吃晚餐。”
司三吩咐人将晚餐送到了二楼起居室外的露台餐厅,杜柏钦洗了澡出来,看到蓁宁坐在椅子上瞪着盘子发呆。
杜柏钦看了看她的神色,脸上有些不满:“这么不高兴?”蓁宁心里不舒服,口气也不好:“殿下管得未免也太多了。”
杜柏钦看了看她,皱皱眉头忍住了情绪,走到她身旁来,替她铺开餐具。
蓁宁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忽然有点发愣,他衬衣的扣子没有扣齐,灰色衬衣深处的胸口纵横着数道疤痕。
杜柏钦看到她的视线,坐回座位上,不动声色地扣上了衣服的扣子。
蓁宁动了动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动手术的伤口?”杜柏钦非常敏锐:“你知道我受过伤?”
蓁宁反应也很快,淡淡的嘲讽掩盖了自己的心情:“殿下功勋卓著,孤身深入毒穴击杀了危害墨国多年的贩毒武装分子头领,图姆一役胜得荡气回肠,我拜读过贵国媒体的报道。”
杜柏钦无欲再谈这个话题:“好了。”
蓁宁却没打算放弃:“报纸上说,是王妃殿下救的你?”杜柏钦淡淡地说:“我们还没有结婚。”
蓁宁笑了笑,改了口:“你未婚妻救的你?”
杜柏钦如实作答:“我当时受伤已经失去意识,她跟着医疗直升机去了战地。”
蓁宁忽然低头轻轻一笑,睫毛垂下来遮住了她眼里的表情,杜柏钦只听到一声轻笑:“舍身报恩啊,殿下真是性情中人。”
杜柏钦被她那笑意惊得心底一跳,觉得她有些反常,蓁宁却已经举起了酒杯,笑得如阳光般明亮:“敬伟大的爱情!”
杜柏钦不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只对她说:“吃点东西。”
蓁宁低头专心地吃饭,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朝着他的胸腹之间多看了几眼,她最清楚不过,她当时亲手包扎过的伤口,血出如浆,不停不歇,整个胸腹之间都是弹孔,枪伤不知会对他的身体器官造成多大的损害,哪知道他如今竟像没事人一般。
蓁宁依然记得当时他的血,灼热的、黏稠的,当时手指上的触感和心中满溢的害怕,她唯一的念头是希望他坚持住,撑到军方解救,至于最后救他的是不是将茉雅,与她何干?
她后悔,却也不知道如果重来一次,她会不会仍然选择停车救他。没人可以怪罪,只好永生永世地不原谅自己。
蓁宁埋头喝了半晌汤,忽然抬头问道:“如果我承诺你留在泛鹿,你是不是可以先把我父亲的遗骨还给我母亲?”
杜柏钦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蓁宁却是毫无惧意,定定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杜柏钦压了压额角,仿佛有些不胜疲倦的冷淡。他搁下了手中的汤匙,取过桌边的丝绸手帕擦了擦嘴,点烟,然后才温和地说:“蓁宁,失败者是没有资格提条件的。”
蓁宁看了看他,脸上黯然,终于默默低头,不再说话。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对着一桌佳肴,却仿佛是面对着一个无形的死结,空气中有袅袅的烟雾,他以前明明不太爱抽烟,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会抽这种雪茄烟了,微微清冽的气息,在这样沉默的空间里,有点别的什么,也是好的。
司三站在起居室外低声禀报:“殿下,一楼书房,外长急电。”
杜柏钦在水晶花盏烟灰缸中熄了烟,掩门出去。
蓁宁默默地吃完了盘中的食物,起身要请用人收拾碗碟,这才发现他随手一关,二楼起居室的门已被锁上,她研究了一下杜柏钦这层楼的安全系统,发现泛鹿庄园不愧是墨国国防部的第二个枢纽,安全警卫体系几乎是无懈可击。蓁宁琢磨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回房间里待着,她在沙发上坐着坐着便睡着了。
杜柏钦回到房间来,看到她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了,衣服都没多穿一件,他抬手关了吊灯,只留一盏昏暗的落地灯。站在沙发前,看她睡着的样子,他脸上有捉摸不定的阴沉表情。迟疑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伸手抱起了她。
好像已经隔了一辈子那么长,空虚着的怀抱终于被填满,柏钦将怀里的人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送去了走廊尽头她的卧室。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蓁宁登上回国的飞机,泛鹿庄园的司机送她去机场,两位长官护送着她登机,蓁宁的怀中一直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型的行李袋。
此时杜柏钦在北方地区出差。
蓁宁一路上非常沉默,杜柏钦的秘书官一直送她出了机场,直到她登上风家来的车辆。
风熔在车上接到手下的通报,蓁宁随行的两位长官并未有任何动作,从墨撒兰来的那架飞机在机场直接返航。他松了口气,拍了拍小妹的手:“回家了。”
蓁宁点点头,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
蓁宁以为过了那么久了,自己能做得很好,可是将怀中的骨灰盒子递给母亲的那一瞬间,依然哭得不能自已。风母怔怔地看了半晌,眼中泛红,颤抖着手轻轻地抚上檀木盒的顶端,嘴里低低一句:“老爷,姑娘送你回来了。”
蓁宁和风熔守在母亲的面前,听了这句话,两个人就跪了下去。
母亲非常克制,唤保姆上来照顾蓁宁,然后吩咐风熔办事,风家提取了两份直系亲属的DNA检验,证实了她带回的的确是风仑的骨灰。
风家把风仑的遗骨入土安葬,葬礼没有公开,但风仑很多的故交和风家的门生部下,都不远万里秘密地从外地赶回来吊唁。
风家要将骨灰盒子送到山上的墓地,当地习俗是儿孙送到墓地,所以蓁宁在堂前深深磕头,看着大哥捧着骨灰盒,二哥抱着父亲的遗像,三哥举着挽联,大嫂抱着还懵懂的小侄子,一行人缓缓走了出去,蓁宁对着大门遥遥地磕了个头,就这样送了父亲最后一程,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照拂、爱护、宠爱,都没来得及报答,就只能这样把他送走了。
丧礼结束的那天晚上,蓁宁独自去了母亲的卧室,站在屋子里的人是风泽。
蓁宁眼睛哭得通红:“不是妈妈找我?”
风泽站在窗前,回过头盯住了她的脸:“妹妹,你在图姆边境的树林救下的那个人,是不是杜沃尔?”
蓁宁愣愣地站住了。
“我读了全部的案卷,一直不明白你怎么会犯下那么愚蠢的错误,就为了一个墨撒兰人停车救人,直到你在约旦乘杜柏钦的专机去了康铎。”
风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忽然一大步走上来按住了她的肩膀,心有不甘地低吼:“否认我的推测!”
风泽瞠目而视,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束蓁宁,说话!说‘不是’!”
蓁宁闭着嘴巴,没有说话,眼里的泪水渐渐渗出来。
风泽狠狠地将她一把推开,脸庞愤怒得扭曲变形:“你为了救他,让爸爸去送死?”
蓁宁喉咙浮出气息:“每个人都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风泽望着她,冷冷地回了一句,“你不应该再返回康铎,你跟大哥都疯了。”
蓁宁低着头不说话。
风泽咬牙切齿:“杜家会无休止地追踪当年的空难案,你既然有机会进入泛鹿,就应该杀了他。”
夜里她从母亲的住处出来时,走出了院子,在青石台阶上一头栽倒。
成嫂奔上来:“姑娘!”
丧礼结束的第二天,成嫂抱着蓁宁坐在窗边的软塌上,像小时候一样,她每次身体不舒服都要撒娇赖着成嫂抱,成嫂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她的背,蓁宁头晕得很,躺在塌上闭着眼。
门房外的用人来禀报:“外头有人找姑娘。”
蓁宁闻言,慢慢地坐了起来,神色很平静:“成叔,把我行李提下来。”
风熔走了进来:“妹妹,你来书房一下。”
蓁宁跟着大哥走进书房,正对着案桌有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那是父亲最喜爱的座位,也是她童年最温暖的回忆。
如今大哥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蓁宁走上前,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把椅子。
大哥示意她在旁边坐下,然后转过头和蓁宁说:“有两件事情要交代你。”
蓁宁立刻挺直了身体,屏神静听。
风熔望着她,直截了当地开口:“风曼需要斩金花,种子或者植株。”
蓁宁愣了一下:“大哥,我们不能这样偷走别人的技术。”
风曼酒店在业内最负盛名的SPA护理,所用的香精调制原材料,全部是从墨撒兰进口而来,产自北纬二十九度的泛鹿山脉那一片花场,斩金花的植株培育和种植收割,都是属于杜沃尔家族的专利技术。
风熔冷静地说:“你熟读墨国历史,斩金花一开始,也并非杜沃尔家族垄断的。”
蓁宁终于不再说话,点了点头。
风熔停顿了一下,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风熔清楚地下了指令:“公主殿下开始谋求返回墨撒兰的合适时机和途径,我们要密切关注这一点。”
蓁宁沉着地应了一声:“明白。”
风熔走上来:“风家有一名人员将在必要时协助你,你们联络地点是嘉荣大厦四层保洁员的储物室,密码只能使用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