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会议结束后,车上的卫星电话响起。
杜柏钦接起来,是办公室秘书长:“殿下,夫人要与您通话。”杜柏钦应了一声。
母亲的声音传来:“柏钦?”杜柏钦答:“是我,妈妈。”
杜柏钦将头靠在椅背,松了松领带。
耳机那端的母亲说:“我看到新闻,你在出访?”杜柏钦掐住眉头低声应:“嗯,陪军方部长谈判。”
母亲温柔地说:“妈妈不坐长途飞机了,你弟弟妹妹已经过去,在长岛的房子里,你们兄妹三人聚聚。”
杜柏钦答:“好。”
杜柏钦收了线,按下了另一个号码,吩咐一句:“回东岸去吧。”肯尼迪机场的出口处,杜沃尔家族的二公子在等候着,他穿着一件浅灰色休闲外套,年轻的脸庞带着笑意。
杜柏铮迎上前拥抱他:“大哥,生日快乐。”
兄弟俩都有修长的身形,只是杜柏钦有着更为挺直的脊背,他长柏铮两岁,气质更加刚毅稳重,眉目之中沉郁萧索之色明显,柏铮则是一副干练的青年精英模样。
六月底的纳苏郡,从别墅的长廊望出去,海面碧蓝如洗,杜柏钦在弟弟和弟弟的女友,以及妹妹的陪伴中,度过了他三十岁的生日。
离别的时候,伊奢驾车来接,二弟和小妹在门前拥抱他,妹妹柏钰说:“大哥,你为我们付出了太多。”
杜柏钦拍了拍她的肩头:“说什么傻话。”
杜柏钰看了看大哥,有些担忧地说:“我们不能令你开心。”杜柏钦笑了笑:“有你们,我倍感安慰。”
杜柏钰说:“工作不要太累了。”杜柏钦点点头,登车离去。
他在飞机的沙发上合目休息,侍卫走进来,轻手轻脚地合上了舷窗的遮光板。
窗外是海平面上明媚的阳光和一望无际的长空,落到他眼中的瞬间变成一片漆黑。
疲倦瞬间袭来,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因工作而感到倦怠,忽然有了一种无力支撑的感觉。从英国回来后的这些年,他每一天的时间都被工作计划排满,改装、学习、会议、训练,从数万尺巡航高度的驾驶舱看出去,整个视野只有一片广袤的天际,尽头一个橙色的太阳,感觉自己离世界无限遥远。
不知道哪一天会摔下去,每一次飞上天空,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最危险的一次,他跳过伞,坠机的残骸先被找到,遗书送回康铎,整个泛鹿庄园哭成一片。
这样的心理压力,没有多少家庭能承担得了。
他母亲承受不了他再经历他父亲曾在墨国军政界遭受过的一切,所以她不同意他入伍,更何况是如此高危的兵种。墨国的贵族子弟,即使祖上有军功,后辈也只愿享受祖荫,不愿再从戎,长辈们不愿意让孩子吃这样的苦。
心里对家人有愧疚,却也只能默默忍受,血液里对空飞的热爱让他违逆了母亲的意愿。最初加入空军的那几年,他父亲还在世,母亲尚有一个精神寄托,父亲骤然离世,他从英国回来办完丧事后,申请调去了北部山区。
从那之后,每年除了一个月的例行疗养,他基本只有十天时间在康铎,放弃首都繁华舒适的大都会生活,孤身一人深入了荒无人烟的空军基地。
那时二弟柏铮已经在美国读书了,母亲将泛鹿庄园留给了他,连着一整个泛鹿的总管和侍卫队,自己则带着柏钰搬离了墨国。
他一个人留在了墨国,被调配到了北部军区,驻扎在墨国最偏远的荒凉地区,每一日驾机升空、降落,在万米高空巡视边疆的戈壁、海岸,驾机看着他父亲遗愿中未能收复的北敕雷海岸。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会再遇见蓁宁。
遇到她之后,他以为自己会安定下来,没想到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唯一不同的是,他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他连此生唯一的阳光都失去了。
侍卫长伊奢觑了眼杜柏钦的脸色,然后拉上客舱休息室的门帘,转到外面联系泛鹿私人医生。
早晨六点十分,国防部的专机在跑道上停稳,秘书长已经等在舷梯出口处:“殿下,财相召见。”
杜柏钦携官员往市政大道十号而去。
墨撒兰财政大臣骆克,梅杰内阁成员中的核心人物,正坐在财政部大楼的办公室里。
骆克问道:“你看了上周的议会报告了?”杜柏钦召来秘书给他送冰咖啡提神:“嗯。”
骆克问:“对于北敕雷的那些油田,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杜柏钦面色沉稳:“何不问香敦克?”
骆克答:“早问过了,推三阻四,没有结果。”
杜柏钦面色不变,只淡淡地说:“我只负责国防事宜,经济势力怎么平衡,这看你的了。”
骆克忙着说:“柏钦——”
杜柏钦:“我父亲的遗愿就是收复北敕雷。骆克,内阁提起议案,你在我这里得到的支持,不会太少。”
骆克面色瞬间轻松下来,笑着调侃:“他日你握住兵权,梅杰再无后顾之忧。”
杜柏钦挑挑眉笑笑。
骆克笑着答:“等梅杰和你面谈吧,这批雷达只是开始,最近财政在预算方案上空出了几十个亿的军费开支,我们迫不及待要干点儿大事了。”
杜柏钦回到掸光大楼,刚进办公室坐下,丽贝卡敲门进来道:“殿下,头儿在办公室等您。”
杜柏钦起身往楼上走去。
位于十一层的国防大臣办公室,现任国防大臣潘雷格着一身笔直的军装,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正坐在沙发上缓缓地吸着雪茄,他在那场空难后接替了杜柏钦父亲的职位。已经做了墨国将近二十年的国防大臣,这么些年来他稳坐掸光,讲究的是平衡之术,可杜柏钦担任国防常务官之后,慢慢展现出了收复北敕雷的决心,他也不是不会审时度势,杜柏钦的锋芒已经隐隐可见,何况那些拱卫在他身后的一班老臣,堪称墨国军界的半壁江山。
门忽然被轻轻敲了几下,秘书的声音传来:“阁下,柏钦殿下到了。”
那个年轻人推门走进来,面上无甚表情,举止仪态愈发沉稳。
潘雷格示意他坐,杜柏钦在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潘雷格磕了磕烟斗,问:“见过骆克了?”
杜柏钦简要地汇报:“新建的五艘护卫舰完成后,势必要开进敕雷海峡。”
潘雷格缓缓地吸着烟斗:“你知道,下议院里反对梅杰的也不少。”
杜柏钦挑眉,默不作声地笑了笑。
“这一趟你辛苦了,休假批准了。”潘雷格含着烟斗,“老将的报告都打到我这里了,说你要休假和他女儿相亲。”
泛鹿庄园。
杜柏钦下了车,花园里的丁香花枝垂地,香气幽幽,可也没能盖住他一身的脂粉味,他刚从城中的餐馆回来,进了大厅,脱下西装外套直接扔在了沙发上。
夜里洗了澡,杜柏钦坐在二楼的书房,拉开第一层的抽屉,重新打开了那个华国寄来的包裹。
他又检查了一遍,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盒子里只有一枚戒指。是他送出去的那枚求婚戒指。
别的什么也没有,一个字、一张纸也没有,她吝啬到一句话都不说。
他对她的欺骗感到生气,可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生气,当年他离开她,不也是这样一字不留?
当年他们分开三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出国,后来回过佛德,她却早已不见。
她毕业之后不知去向,杜柏钦往返伦敦多次无果,郁郁很久。
他只知道她来自华国的西南部地区,并不知道具体地址,他去佛德查过她的学生档案,束蓁宁并未留下详细的地址。
而且这一切都隔太久了。
他回国之初,所有与他有关的人物都不安全,他在伦敦的同学之中,跟他有过一段时间亲密关系的束蓁宁自然进入了调查局的视线。
但他们在伦敦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情报局也不能找出更多线索。他很庆幸蓁宁在伦敦并未留下任何资料,可是也因为这一方面,他后来也没有办法找到她。
她往他的邮箱写过信,可那个邮箱也被他迅速地注销了,因为唯一能保护她的方法就是不联系她。
可这一次,她没有写信给他。
他身为内阁成员,身边的所有人按程序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政治和身份审查。当时重遇蓁宁,也只是经过了初步调查,她的身份,在如今看来,也并不是毫无疑点。
杜柏钦担心她出意外,但她已经离开半年,要在一个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家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杜柏钦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看完了几份国防部文件,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难得休假,但他的作息一向严格,熄了灯起身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的中午,他在庄园马厩里整理草料。
远远地看到老葛打开了大门,一个年轻侍卫疾奔而来,大声呼喝:“殿下,有急事!出事了!”
杜柏钦神色一愣,脑中迅速过滤了一遍今天早晨最新的基地天气数据和训练计划,他记得今天没有试飞员升空。
那名年轻的侍卫从半山的庄园一路狂奔上来,气都来不及喘匀:“殿下,部长急召!”
杜柏钦心里一松,他最怕的就是基地空军出事的报告,原来不是。他平日里难得休息,身为侍卫总长的伊奢任务一直很重,所以伊奢今日也跟着休了假。杜柏钦一脚踢开了前面的草垛,走出去抬脚就要踹人:“叫叫嚷嚷,伊奢怎么训练人的!”
侍卫赶紧滚了出去。
车队开出泛鹿庄园,一路朝着康铎城区飞驰,车子在掸光大楼的二层地下车库停稳,杜柏钦一进电梯,就发现潘雷格几乎把正在休假的全部人都紧急调回来了。
秘书官迎头递给了他一份文件:“外交部转过来的紧急文件。”杜柏钦接了,转身走进会议室。
墨撒兰国防部长潘雷格一身戎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面色严肃地通报完军情,向右首座位上的人问了一声:“柏钦,你怎么看?”
杜柏钦坚毅的面庞上神色没有多大变化,声音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一带的海防早该整顿了。”
潘雷格说:“警察厅的专案组来要人,船只的定位需要图姆基地的侦察机配合,但开飞机的一个比一个傲气,不见到你,没人服气被指挥。我保荐你往南部,这一次必须全部剿灭这群危险分子。柏钦,那必将是你在掸光大楼的事业基石。”
杜柏钦并未推辞,只点点头。
六月份最后一天的早晨,墨撒兰这个亚洲的小国家成了世界新闻的中心。
早晨十点,墨挱两国交界处的一座岛屿,一伙海岸边境的武装贩毒分子劫持了一艘名叫“珍珠号”的客轮,客轮属于康铎的一家旅游公司,旅游公司已经接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勒索电话,船上有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外国游客。
南部岛屿地区长期不受王室管控,但墨国独立自治之后,政府对这个地区的施政手段一直比较宽容,加上海洋旅游资源丰富,一直接受康铎的开发支持。近年来却出了一伙图姆族的危险分子,勾结边境交界处邻国的游击民兵,秘密建起了一条海上运输交易毒品的通道,墨国派出缉毒警察围剿过多次,但每一次贩毒分子头目都收到风声,逃到了挱国的老巢。
以前的贩运还只是暗中交易,这一次的人质挟持事件,直接将墨国政府推到了媒体的聚光灯下。
这几乎是墨撒兰立国以来最重大的一次外交危机。首都警察厅派出的谈判专家已经出发去了海岸前线。
墨撒兰外交部大楼前的安全警戒线外挤满了大批蜂拥而来的各国媒体。
六月的黄昏,天色红得异常诡异,一场暴雨要来了。
墨撒兰南疆的图姆岛屿。
这是墨撒兰最南端的国界处附近,密林遮天蔽日,挡住了热带炽热的阳光,距离海岸二十公里处,矗立起了一排深绿的迷彩帐篷。
越野车的轮胎上沾满了泥浆,后勤步兵每天往驻扎基地喷洒驱虫药水,密林里面河网密布,毒蚊飞舞,闷热潮湿,一只剑蛙正鼓着腮帮子趴在帐篷上。
人质劫持案进入了第四天。
三分之二的人质已经被释放,大部分是脱水和饥饿的妇女儿童,谈判专家冒充旅游公司的员工一直在拖延周旋,贩毒分子的耐心已经告罄,昨天夜里,第一名人质被杀死,是一名青壮男子。
解救人质的行动已经刻不容缓。
侍卫长伊奢等在指战中心的帐篷外,等到作战官员都退出来了,立刻进来报告:“殿下,詹姆斯先生在外面。”
杜柏钦穿着三色式迷彩服,黑色防水军靴,配带的是IIFS载具装备,因为帐篷闷热,只穿了短袖,露出的手臂上全是红色肿胀的斑斑点点,都是在树林里穿梭时被蚊虫叮咬的痕迹。
他抬头看到詹姆斯拎着一个袋子掀开了帐篷。
杜柏钦略有意外,他来这儿之前还抽空召见过詹姆斯一次,为的是了解他父亲那件案子的最新情况,没想到詹姆斯急急地找到前线:“你怎么来了?”
詹姆斯低声报告:“令尊的调查案有进展。”
杜柏钦按着眉头摊直长腿,靠在椅子上休息,闻言立刻坐了起来。詹姆斯道:“根据提前解封的七十八号档案,在公爵当年的口供中有一个重要细节,他在登机之前会见的部下中,有一位叫作霍华德的海军陆战队高级将领,他号称给公爵提供了一份重要情报,但随后此人在康铎消失,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个人,情报处最近得到消息,他极有可能藏身在图姆族处。”
杜柏钦接过他递上来的资料:“具体情况。”
“根据情报部门协助海军陆战队对这一伙武装分子的调查,一个人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有一个化名叫蔡来的人,极有可能是我们在找的人。”
杜柏钦盯着资料,说:“躲到了这里,怪不得。”他搁下文件,重新靠在椅背上舒展疲惫的身体,“要收网了,你留下来确认一下。”
詹姆斯问:“您预备如何处置?”
詹姆斯兴奋地道:“柏钦,您是要——送他一颗子弹?”杜柏钦不置可否。
詹姆斯重新提议:“那么……送上军事法庭?”杜柏钦颔首。
詹姆斯耸耸肩:“好吧。”
杜柏钦淡淡地说:“我要的不仅仅是复仇,而是我父亲的清白。”詹姆斯说:“如果要保证他能活着回到康铎,需要特种部队的配合。”
杜柏钦胸有成竹:“我来调配。”
詹姆斯看到他眼里的执着,突然有点不放心:“这边局势地形复杂,有什么事,派您的侍卫队去做。”
杜柏钦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找了这么多年了,我不能功亏一篑。”
风曼酒店的实验室里。
结束了早上的工作后,蓁宁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点开墨撒兰广播公司的新闻网,岛屿的劫持案几乎占据了墨国所有媒体的每日头版头条,“珍珠号”船长被绑在密林的棕榈树上,拍的照片被发布到媒体上。
最新的消息已经是两天前的了,绑架案发生后的第二日下午,旅游公司先交付了第一笔巨额赎金,犯罪分子释放了十名外国游客,据悉船上可能有华国游客,但数量不明。
随后墨国军方就封锁了营救消息,全面粉碎了犯罪分子企图造成舆论压力的阴谋。
下午爸爸带她在靶场练射击,一轮下来十六发全中红心。风仑笑着道:“我女儿竟然超过爸爸了。”
蓁宁笑,何尝不知道父亲故意让着她哄她开心。
父亲返家已经一个星期了,母亲最近却面有忧色,那一夜蓁宁经过一楼,听到两人在书房争吵。
母亲有些焦急的声音刻意压低:“你一定要自己去?”
父亲缓缓地说:“他既然求救了,必定已经是最坏的情况,更何况他已经逃避追捕多年,十分机警且生性多疑,他只认我。”
父亲的声音很坚定:“我们必须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杜家有可能已经查出了他的行踪,我们必须及早行动。”
母亲叹息一声:“你这样去,这样的情况——”
父亲说:“我留了一封信在书房的抽屉里,如果这一趟不能顺利回来,家里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孩子们都已长大,你应该放宽心。”
母亲忽然惊慌地叫了一声:“老爷!”
“好了——”父亲急忙制止她,然后两个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当天夜里二哥回来了,跟父亲在书房密谈许久。
父亲手下的机要人物在家里来回穿梭,男人们脸上是一贯的严肃认真,但那种低沉的气氛好了很多。蓁宁知道父亲的决定一旦下达,那么众人只会全力以赴,绝不作他想。
母亲在家里的时候倒还是十分安详,一日饭后母亲在客厅跟哥哥们聊天。
蓁宁抱着膝盖窝在一边的沙发上。
风家主母问小儿子:“上礼拜你柳阿姨约你喝茶,你中途就走了是怎么回事?”
风泽不满地道:“妈,你不要再叫我去见那些无聊的人了。”母亲的脸色有些难看:“谁是无聊的人?那是长辈。”
风泽出言顶撞:“那她带来的那个什么小姐是怎么回事?”
风母有些严厉地说道:“那是柳阿姨的侄女,刚刚从国外读书回来,你认识一下有什么不好?你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大哥都成家立业了,你还想吊儿郎当多久?”
风泽不理会母亲的疾言厉色,笑嘻嘻地道:“那不是还有二哥吗?您按顺序来呀。”
风母一向娇宠这个小儿子:“妈妈不是催你结婚,但你也应该安定下来了。”
风泽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管。”
风母又重提旧话:“那位小姐我也见过,样貌学识都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风泽脸上隐隐出现不耐烦的神色:“妈,好了,不要十天半个月就提一次。”
风母仍自说自话:“不然上个在酒店餐厅见过面的那位刘先生的女儿也行,她见到你,也说喜欢你……”
风泽再也忍耐不住,提高声音说了一句:“妈,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是谁!”
在一旁泡茶的风桁急忙截住他的话:“老三!”
风泽叫出声来:“二哥,你不用拦着我,你应该叫妈妈不要再叫我去相亲了,我今天就说明白了,我喜欢的是妹妹!”
蓁宁骤然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风母神色严厉地盯着她最小的儿子:“你既然知道她是妹妹,就不要做出叫我跟你爸爸蒙羞的事情来!”
风泽不甘示弱:“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她?她又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二哥转头说:“妹妹,你先上楼去。”
蓁宁还处在混沌的状态中,她刚刚听到三哥的话才恍然回过神来,她到底听到了什么,三哥说什么来着?
她迟疑着开口:“二哥……”
风母忽然尖叫起来:“别让她走!就让她听着,让她好好想想,她是怎样一天到晚跟着自己的哥哥厮混在一起的!”
风泽朝着母亲吼了一句:“妈!你疯了!”
风母忽然崩溃地大叫起来,声音好像一把尖锐的刺刀:“我就知道!当年她母亲就是这样勾走了我丈夫的魂,她如今还要来勾走我儿子!我前世究竟是造了多少孽,才遭到这样的报应!”
风桁扶住她:“妈,你冷静一点。”
蓁宁恍惚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脸庞,端庄的面容已经显得有点老态了,眼角生出了皱纹。原来她从小到大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并不完全是假的,她小时候很伤心为什么母亲不疼爱她,现如今她明白了,母亲接受她存在于这个家庭里,就已经是多么宽容的一件事情了。
当夜风母在厨房里摔盘子,父亲回来之后听说了此事,也没有办法劝住她,只在书房默默地抽烟,三哥在后院跪着,蓁宁在房间里被保姆看守着,家里一团糟。
凌晨时,大屋渐渐恢复了平静,蓁宁独自下楼,敲了敲书房的门。她推门进去,父亲正坐在大宽椅上看资料,蓁宁缓缓地走进去,蜷缩起身体伏在爸爸的膝盖上。
父亲摸摸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温和地说:“姑娘受委屈了。”
蓁宁闭着眼睛摇摇头,将身体放松,趴在父亲膝头,鼻尖萦绕着的是父亲身上熟悉的气息,那种皮革混着烟草的浓烈气息,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整个人觉得暖和又心安。
蓁宁小时候就隐约听到家里的老用人说,母亲作为墨国贵族家的小姐,从小就被订下婚约要嫁给风家的继承人,没想到两人在英国读书时,父亲通过母亲结识了母亲的同学,也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从此情根深种,他甚至和母亲提出解除婚约,但亲生母亲并未爱上父亲,并且在读书时认识了她的生父,毕业后两人很快就结婚了。
纵然爱恨纠缠不清,几位年轻人在读书时倒是做了很多年的朋友。据说后来父亲暗自伤心许久,是母亲不计前嫌陪伴他,而后两人还是结婚了。
所以当年父母遇难,才会将她托付给风家。
风父说:“别怪你妈妈,她是因为我要外出,情绪有些失常。”
蓁宁仰着头充满期盼:“爸爸,孔雀怀孕了,你们一直在考虑更换人选是不是?”
风仑望着女儿亮晶晶的眼,就是这一双充满奕奕神采的眼睛,最像她的生母。
他不禁失神了。
蓁宁摇着他的手恳求道:“是我一直陪着她训练的,我来顶替她。带上我,爸爸,带上我,求求你。”
离开家的那一天早晨,天气很热,家里的工人将一行人的行李箱提出,塞入车子的尾箱。
蓁宁记得自己背了一个凯蒂猫的背包,风泽神色不明,上前和她拥抱,脸上并没有笑容。
母亲从屋内走出,细心地替父亲整理了一下衬衣领子。父亲温和地说:“别担心。”
母亲笑着点点头:“早去早回。”
蓁宁上去抱住母亲:“妈妈,等我们回来。”
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跟着你二哥,他会保护你的。”司机驾车将他们送往机场。
从华国西南边陲的小机场出发,一行四人持旅游签证出了口岸,在边境的镇上换乘车辆,他们在车上换下身上的衣服,穿上了当地居民的传统服装和易于野外徒步的短靴,然后将随行的行李重新整理了一遍。汽车沿着黄沙漫天的道路穿过了半个国家,到达了毗邻墨撒兰边境的图姆密林,这里接近出海口,河道密布,当地人出行主要靠船只,一行人登上小船,穿过森林和河流接近了图姆族群的聚居地,整个茂密森林中都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烟瘴。
一行四人扮作边境贸易的村民,进入了墨挱两国的交界。
远远地看到一架迷彩绿的墨国军用飞机在树林上空盘旋,蓁宁还未来得及仔细确认直升机的位置,口袋中的机器就轻轻振动了一下,她打开看了一眼,卫星手机刚刚收到了总部传来的讯息——墨国的海军陆战队在凌晨攻击了遭受绑架的客轮,解救下了人质,一部分犯罪分子已经落网,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要保护的目标人物C并未参与绑架案。
蓁宁快走几步赶上父亲,风仑听闻这一消息,眉头轻轻皱起:“他藏匿在毒巢中,一样十分危险,我们动作得快一点。”
父亲带领的这一队四人,风仑是领头和总调度,一直沉默着的彪形大汉方块是精锐的狙击手,风桁是出色的野外作战专家,束蓁宁负责通讯和情报。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营救一名代号为C的人物,因为行动的重要和保密性,只带了最少的人马。
一艘小舟搭载着一行人沿着河道穿行,穿过森林,进入了图姆岛屿另一侧的海岸。他们在密林的边缘上了岸,彪形大汉方块先行出去,十五分钟之后他驱车返回,然后一行人上车,往一个小渔村开去,这是一辆当地人运送海鲜的小卡车,车厢里都是腥臭味。方块全神贯注地开车,风桁和蓁宁一左一右地观察路边的情况,卡车开了十多分钟,距离他们上岸的海岸线已经有十公里。岛上沿途的公路已经被军队封锁,那是墨撒兰派出来的部队在搜索逃离的犯罪分子。蓁宁知道他们此时已经潜入了战线内。
路上开始下起雨来。
车辆开进了村落最边缘的一个小院子,作战计划在来之前已经布置得很清楚,根据最新情报,风仑再次调整了一下计划,先由方块单独潜入C藏身的密林深处,如果能顺利接近他,立刻通知等候在密林外的风仑和风桁,风仑将与他照面确认身份,然后设法将其带走,风桁负责掩护,方块负责断后,路上极有可能会遇到围剿贩毒老巢的政府军,如果他们能躲过军队的搜捕,将会与在外负责接应的蓁宁汇合,然后赶上早已调度好的船只,离开墨撒兰。
父亲在临走时对她说:“妹妹,你留在这里等着。”蓁宁压低着声音叫了一声:“父亲!”
风仑却早有计划,他手指着地图:“我们将会在存磉弯弃车,步行潜入绑架者藏身的密林。将C营救出来之后,如果按照撤退的方向步行,必须穿过一片沼泽,才能抵达当地的一个渡口,但如果在这个角落——这里有一条村民采集橡胶时开车碾压出来的道路,在这里有一部接应的车辆,那我们就能直接开到河边。”
风仑看着地图沉吟了一会,动笔在地图上标出一个黑色的区域:“蓁蓁,你留在房子里,时刻注意着通讯设备,待二哥联络你,你就驾车过去接应,并随时负责联络接应船只的位置,然后我们汇合离开。”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蓁宁不再有异议,她答:“明白。”
风仑对着自己的女儿说:“保证自己的安全,你知道怎么做。”蓁宁郑重地点了点头。
蓁宁坐在房内的凳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手腕上的表。秒针正在一格一格欢快地跳动。
这是一个设备精密的腕表,能够抵抗两百度的炙热高温和百米高压的水压环境,内部设了一个直径为零点五毫米的传感器,通过风家的私人卫星设备,就能随时接受和散发总部的各种加密讯息。
蓁宁非常平静。
师父认定她可以出师的那一年,她刚刚满十八岁。
如果说有人在某方面天赋异禀,那么蓁宁的确算是其中的一个。
这几年来由于父亲十分保护她,她执行的任务并不多,而且大多是保护重要女眷的工作,但风家没有人会小觑她的能力。
爸爸风仑和她师父说过,闺女似乎是从她地质学家父亲的身上遗传了优异的野外生存基因,她的洞察力和忍耐力极佳,可就是容貌太好,隐蔽性不高,所以风家一般不轻易让她暴露在敌人的视线内。
这一次若不是蓁宁苦苦哀求,父亲也不会舍得让她来冒险。
蓁宁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了一下外面的环境,他们昨夜居住的这个临时地点是一间独立的平房,不知道为什么被主人遗弃了,同墨撒兰南部的其他房子一样,原来也是一个小小的美丽家园,屋前的花园和车库还看得出原来的主人精心打理过的痕迹。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早晨开始却是阳光暴晒,屋外道路十分泥泞,蓁宁穿了一件浅灰色外套,这种特殊材质的外套防水速干,她测了测自己的脉搏,81次/分,一切都非常正常。
蓁宁专心看表,全神贯注地等待着,父亲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
她又等了一个小时,按照父亲的计划和行动速度,她差不多应该收到消息了。
果然,手上的腕表忽然轻轻一振,随后是一个信号灯微微一闪,蓁宁心头猛地一个激灵,红色光闪过,那是:他们已经找到目标人物。一分钟之后,又有一个信号,绿光闪亮了一下,伴随着“嘀”的一声细微声响,蓁宁耳内的震感器也跳动了一下,那是:一切安全,人员即将撤退。
蓁宁在腕表上回按了一下,然后迅速起身,拖出藏在床底的一个黑色袋子,拎起来向屋外跑去。
从屋外看起来似乎已经废弃的车库,拉开门,里面泊着一辆巨大的越野汽车,蓁宁拉开车门,跳上了驾驶座。
这是一辆经过改装的防弹越野,有着强韧性极好的轮胎以及强抗压能力的玻璃,哪怕是遭遇袭击,也能抵挡四公斤以上的爆炸物的攻击。
蓁宁迅速检查了一遍汽车,然后拉开袋子,取出里边的枪械,她携带了两支枪,一支AR-15型自动步枪和一支M1911A1式11.43mm自动手枪。
她熟练地拉开了保险栓。
然后一脚踩下油门,车子“轰”的一声巨响,冲向坑坑洼洼的海岸公路,蓁宁专心致志地驾车,沿着早已经在地图上看得烂熟于心的曲折公路,一路风驰电掣地朝着目标地点冲去。
她刚刚经过存磉弯,看到了父亲丢弃的车辆,他们就是在那里下车,然后沿着山野徒步潜入密林接应C,目前看来一切进展顺利,她现在要做的是找到那条开采橡胶压出来的道路,接应上撤退出来的亲人。
她将车开得又快又稳。
车子转过了一个海湾,进入了一条茂密的山林小径,灿烂的阳光渐渐被树枝遮挡住了,车窗外忽然传来“突突突”的枪声。
蓁宁立刻绷紧了身体。
仔细一听,声音还有些远,那是轻型机枪猛烈开火的声音,伴随着断续的爆炸声,蓁宁朝着玻璃窗外看了一眼,看到遥远的前方密林的深处,似乎有两队士兵在交火。
几个身着迷彩军服的人影正沿着狭隘坎坷布满荆棘的山丘小道撤退,山坡顶端的炮火不断亮起,蓁宁看清楚了,似乎是一个小分队在追击几个人。
那几个人且战且退,渐渐往树林边缘退了出来,车子渐渐驶近,蓁宁逐渐看清楚了,撤退的是几个穿着墨国迷彩军服的士兵,正抢占了一个制高点架起机枪拼死回击,猛烈的炮火压制着对方无法冲过来,机枪扫射的突突声不断响起,但由于人数悬殊,这边的几个人纷纷中弹倒下。
寡不敌众,看来又是一场即将结束的屠戮。
蓁宁目不斜视地打转方向盘,飞速地穿过眼前的一小片灌木丛。
她漫不经心地从后视镜再次回望了一眼,心头突然猛烈惊跳,几乎是同一刻,她一脚重重地踩下了刹车。
蓁宁回过头瞪大了双眼,看到山道上树林里一个模糊人影,穿着褐绿色的迷彩作战服,手上提着一把机枪正在回击,下一刻,他的身体痉挛停顿了几秒,手上仍然顽强地举枪扫射,直到扑上来的几个人全部翻滚着倒下,那人影摇晃了几下,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扑倒在腐叶堆上了。
密林中骤然恢复了安静。
蓁宁仍旧紧紧地盯着那个人影,看到他倒下的一瞬,她浑身猛地一颤,头皮一阵发麻,心头的炙热血液仿佛瞬间流过结满冰凌的河流。
下一刻,她已经迅速挂倒挡,踩下油门,大力扭转方向盘,然后刹车拿起枪支跳下去,跳过路边的排水沟,沿着地势滚落到了一个山沟处。
一切只是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
地上都是刺鼻的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密林里忽然又跃出一小队武装游击士兵,约莫有五六个人,他们踏过散落在半山上同伴的尸体,发狂一般地朝着倒下的人追过去,一路上大声地嘶吼着,带着某种兴奋到了极点的语气,他们用的是图姆族的方言,蓁宁听不懂。
蓁宁仔细看了一眼追上来的人,身躯干瘦、面色发黑,是长期吸食毒品的特征。
毒贩子。
蓁宁趴在地上,借着灌木丛隐蔽自己,她缓慢地压低了呼吸,手中的枪已经瞄准。
蓁宁缓缓调整呼吸,用手撑住地面,稳住身体,手下的扳机毫不犹豫地扣动。
突如其来的火力挟带雷霆万钧之势,沿着山路跑下来的人惨叫着一个一个倒下。
这时有一个男人用宗密语大叫着:“在那里!”
下一刻蓁宁原地打滚,躲过一梭子弹,利落地反手回击。
不到一分钟,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最后出现的一小撮犯罪分子一举歼灭。
观察四周再无动静,蓁宁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着那个人跑去,她的心脏跳得剧烈无比,几乎要撕裂胸膛。
忽然脑后传来一阵凉意,然后是一阵轻微的呼啸声,蓁宁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迅速扑倒,反手就是一颗子弹射出。
山丘上的最后一个贩毒分子挣扎着滚下了山。蓁宁脚下未停,仍然在奋力地奔跑。
树林里枯枝落叶遍地,蓬松的落叶覆盖了土地,也掩盖了地上的坑洼和石砾,蓁宁发了疯似的跑,摔了好几次,才跌跌撞撞地冲到那个人的身前。
她跪在地上,颤抖的手将男人的身体翻转过来,终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英俊冷酷的、坚毅刚硬的脸庞,此刻眼睫低垂,昏迷中嘴角依然是紧紧抿着的,皮肤透出一股微冷的苍白。
蓁宁握拳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
她就知道是他,她就知道是他!
他不是空军高级将领吗,他不是高贵王室家族的继承人吗,他不是有着最精密的护卫队吗?!
他怎么可以该死地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险地!
蓁宁抬头迅速地观察了一遍周围,他随行的约有十多个侍卫和保镖,已经全部死去,尸体混合鲜血散落了一地。
她试着呼唤了几声,伸出手指检查他的呼吸和脉搏,他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以身犯险到这般地步,到底是执行何种任务?蓁宁跑过来时已经迅速看过一遍,其中似乎不见伊奢,伊奢作为他的随行侍卫总长,竟然不在他的身边。
这一切都太蹊跷了。
首先应该最快通知他的随扈卫队。
她摸索他手腕上的表,这个难不倒她,她察看了一眼,然后就按动了右侧的一个小按钮。
蓁宁手上动作一刻不停,她奋力地扒开他的外衣,从口袋中抽出军刀,割开了他胸前的衣服,高强度的重型机枪穿透了防弹背心,她看到他胸腹间的弹孔,正汩汩地流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
蓁宁飞快地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势,腹部到肺部有数个弹孔,但没有击中心脏,纵然是那样艰险的射击之下,他都尽力地用技巧避开了致命攻击。
他的血流得太多了。
蓁宁翻开他军服上的急救包,利落地包扎住了他胸前和腹部的伤口,血被暂时止住了。
蓁宁松了一口气,这时方才觉察到耳蜗中的感应器一直在拼命地振动,她浑身打了一个战栗。
她身负任务,居然在路上耽搁了时间,这是大忌之中的大忌。父亲和哥哥还等着她去接应。
她站起身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了外套,将杜柏钦的身体裹住了,因为失血过多,他身体的温度已经迅速降低。耳中震感更剧烈了。
没有时间了,蓁宁拎起枪械,朝车子狂奔而去。
她的手重新把持住方向盘,手上都是血,黏腻的,透着甜腥的死亡气息,满满一手,都是杜柏钦的血液。
她看到地平线的远处低空有深绿色的陆军直升机正在向着这里飞来。
蓁宁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喷射而去。
蓁宁在那条橡胶路上先是看到了升起的一片冲天火光,然后传来一阵闷哑火箭筒的爆炸声。
整个森林在震荡,鸟兽蚊虫满地乱走。
蓁宁高度紧绷着的神经那一刻瞬间仿佛被剪断一般,心底剧烈惊跳得如同濒死的病人。
她拼了命地踩油门,车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弹跳,几乎要飞了起来,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到目标地点,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子弹从一侧的树林射出,密密麻麻地打在防弹玻璃上,车身剧烈摇晃,急速奔驰下的巨大惯性冲击力几乎要将她从驾驶座甩出去。
蓁宁用尽全身的力气扭转方向盘,稳住车子,然后推开门跳下车,滚到了一边的树丛中。
迎头又是密密的子弹射来。
突然有人一把按住她的头,将她拖到在路边的一道沟壑中,然后有人扑到她的背上,男人嘶哑的声音传来:“蓁宁,该死,你怎么现在才来!”
是二哥风桁。
耳边都是嗡嗡的回音,蓁宁看了看四周,火光映着整片天空,空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烧焦的味道。他们距离爆炸点太近了,皮肤都被炙烤得发烫,除了二哥,蓁宁只见到方块挡在他们身前不远的一个土堆处架枪回击,她大叫着问:“爸爸呢?”
二哥脸上污黑,衣服上染满了炮火的灰烬,眉头之间都是冰寒的怒意,他并没有答蓁宁的话,只径自拾起枪,对着方块叫:“已经炸死了大部分,我压制火力,方块你护着她退出去!”
方块手上飞速地换了弹匣,抬手抹了一把脸:“二少爷,你带姑娘走!”
一排子弹在他们右侧落下,风桁迅速地将蓁宁护在身下,身体下的土地猛烈震动,簌簌的灰尘落了他们一身。
方块嘶吼了一声:“二少爷,走吧!”
风桁当机立断,厉声命令道:“你马上跟上来!”
风桁一刻不再犹豫,拽住蓁宁的手臂,蓁宁不明所以,犹自挣扎着叫:“二哥,爸爸呢?”
风桁拖着她往外爬:“别问,走!”
恐惧不安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如黑色的潮水一般翻涌而来。方块握着机枪往他们这一侧挪来。
风桁咬着牙说:“蓁宁,把枪拿起来,我们冲出去。”
蓁宁觉得自己的声音被胸腔的窒息挤压得几乎要破碎,她抖着嘴唇哆哆嗦嗦地问:“二哥,你先告诉我——”
风桁一把将她往后拖:“走!”
五雷轰顶一般,蓁宁只看到眼前一阵的白光,她浑身发软,痛苦地号叫了一声:“爸爸!”
下一个刹那,风桁如猎豹一般迅捷地跃起,将跌撞着往外跑的蓁宁一把扑住,抱着她一个翻身滚,男人巨大的手将她按在地上,扭转她的脸,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蓁宁的动作瞬间静止了下来。
她浑身瑟瑟发抖,满面都是泪,也不觉得痛。她眼中看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火光。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蓁宁记不太清楚后来他们是如何离开的,她只记得她跟二哥互相掩护着,沿着几乎要没入腰部的淤泥在蒿草丛一路狂奔,她是凭着长期的精密训练形成的反应疯狂地扫射,直到最后一刻,是二哥拖着她爬上了船。
方块跳进河里,随后被蓁宁拉上了船。父亲和C死于爆炸中,二哥在风家西院的病房取出了腹腔和手臂的两颗子弹,蓁宁自回来之后,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默默地守在房门外。
两天之后,风桁终于醒了过来。
风家的院落大门紧闭,红外探头密集地转动,风熔和风泽领着保镖二十四小时轮流负责戒备。
风家在展堂开会。
展堂是风家最高的处理机构,一般由风家的家主主持,负责最重要任务的策划部署和事后处理以及问责。
他们这次执行任务的最终结果,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说,都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惨败。
无论沉浸在多大的悲痛之中,事情必须要及时处理。
蓁宁神色麻木而平静,站在屋子里的只是一具躯壳,她的灵魂早已经被那场树林中的烈焰烧死了。
展堂的会议厅里气氛凝重,坐在堂前的是参与这次行动的组织和策划的成员,四个行动者,父亲的一个机要秘书和一个军事顾问,除此之外还空着一个正中的位置。
大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缓步走了进来,座中诸人都站了起来。
男人看上去六十多岁,一头灰白的发,眉目精干,穿着考究的中式绸缎棉袄。
蓁宁神色一愣,先上去奉茶,捧着茶碗,先唤了一声:“师父。”声音就哽咽了起来。
这是风家最有资格的元老级别人物,也是展堂的总管,风家上一辈经他手教出来的弟子,几乎都成了家族中的中流砥柱,他此时看着眼前神色惨淡的蓁宁,这是他的收官弟子,也是他引以为豪的一个女娃,却没想到会经历这样的大不幸,老人脸上的神色依旧严肃,声音不免还是和蔼了几分:“坐我身边。”
蓁宁依旧站着,只是靠在了师父的身边。
父亲骤然过世,人心浮动,看来大哥必须请师父出来才能主持大局。
蓁宁环视了一周,母亲没有出席。按照风家惯例,家母并不过问家族外事,即使是她丈夫故去,她仍然恪守训诫。
又等了一会儿,门被保镖再度推开。风桁还不能走动,三哥扶着他进来。
风泽看了蓁宁一眼,才两三天光景,她原本明亮灵气的眼睛深陷成一个大窝,神色惨败空茫,整个人完全被这样的打击击垮了。
人到齐了。
师父一项一项地审查,风桁缓缓地回忆,他们一行人潜入之后顺利见到了C,即使怀疑是敌方设置的圈套,但风仑的指示是:迅速撤退,拼也拼出去。
在撤退时,风桁和方块护着人质先走,父亲断后,撤出没有三米,遇到了包围的政府军队。
风桁带着C先冲出了密林,却没见到蓁宁接应的汽车,只好避往一边的树林,但此时政府军对他们已经合围,C在交战中被击中心脏死亡。
风仑用一场爆炸阻止了大部分的追捕。
风桁说得很慢,但条理很清晰:“是我的责任,我没能保护好目标人物。”
蓁宁抢着说:“不是,是我,是我去得太迟。”风桁说:“爸爸坚持要断后,让我们先出来。”
师父开始发问:“你接到风桁的信号,是几点几分?”蓁宁答:“十二点二十四分。”
师父问:“可有立刻出发?”蓁宁答:“是的。”
师父问:“路上花了多长时间,中间一切顺利?”蓁宁答:“路上遇到交火,我救了一个人。”
师父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谁?”
“一个墨国人,被贩毒分子追击,冲到了公路边上。”师父说:“耽搁了多久?”
蓁宁答:“约有十分钟。”众人脸上隐隐变色。
师父不再询问,声音压得十分低:“束蓁宁,你去半堂领罚,由师父执掌,今后三年,你不得再接触风家事务。”
蓁宁咬了咬牙,眼泪滚落,忽然抬头嘶哑着叫了一声:“都是因为我——”
她一闪身按住了身旁保镖的腰间,抽出枪往脑袋上举。几乎是同一个瞬间,风泽扑了上去。
枪声响了。
子弹打在屋顶的横梁上,击碎了几块瓦片,灰尘簌簌地往下落。师父黑着脸怒吼:“捆起来,带她出去!”
风曼酒店香精研发实验室。
蓁宁接到电话,摘下手套,走出了实验室大门,看到风泽等在休息室门口。
“三哥,”蓁宁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是说过……”
风泽冲着她眨眨眼:“先别忙着拒绝我,看看我给你带了谁过来。”
一个系着粉色蝴蝶结的胖胖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向她走过来。蓁宁立刻笑了。
“嗨,宝贝,”蓁宁蹲下去抱起了小女孩,“你妈妈呢?”
伊芙是孔雀的女儿,一岁多,刚会走路,她可是蓁宁看着长大的,可爱极了。
“姨姨,我要擦香香!”伊芙贴在蓁宁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好的。”蓁宁给她翻出了一件小围裙,把她的小手洗干净了,带着她进了实验室。“最近怎么样?”风泽撑在试验台上,看着蓁宁拿了一个培养皿调了一点纯露精油,把花的粉红色汁液滴在里面,然后涂在了伊芙的指甲上,孩子乐得咯咯直笑。
蓁宁抬头望他,黑白分明的瞳仁如一潭幽静的湖水,乍一眼看下去似乎清澈明亮,细细看下去却深不见底:“挺好。三哥,有事给我打电话就可以了。”
风泽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好好的。”蓁宁笑了笑,转身回去看器皿里的温度表。
风泽坐在她试验台旁,强迫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自己说话。
父亲去世一年多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她搬出了风家的大宅,进入风曼集团上班,除了工作,她几乎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每一天都待在风曼总部的实验室里。
整个风家,最宠爱她的就是爸爸,这件事对她的打击,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理解有多么巨大。
蓁宁的心理素质不比任何人差,风泽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领着人在边境线接回他们,她仍镇定地照顾着受伤的二哥,只是当她抬头看到他的一瞬间,眼底却是完完全全的一片黑暗。
有一段时间,保姆二十四小时守在她房外的小厅,房间里的一切危险物品都被收了起来。
如今家里风雨飘摇,二哥重伤还在修养,风泽帮着大哥承担起了善后的重担,这一次行动的全部人员都暴露了,风家这段时间一直密切关注着墨国政坛的消息,但令人不安的是,目前为止一切太平。
没过一会儿孔雀上楼来接女儿,陪她聊了会儿天就回去了,蓁宁盘着腿坐在实验里的木椅子上,她想了想,的确是有一阵子没有回家了,上一次回去,还是因为师父领着她,出席大哥接任风家家主的仪式。
她在那里读到了父亲的遗书。
父亲当年舍身用一场政治谋杀换取了全家的安全后,离开旧主搬离了墨撒兰,他叮嘱他死后一切恩怨就此了结,后世子女不能再沾染王室风波,风家的事业移交给大哥,大哥一直负责风曼集团的工作,整个家庭将彻底转入经商。
自那之后,风家对外的事务联系,蓁宁不再知晓。
蓁宁在半堂领着师父的罚,她每周日下午会去半堂,和师父论道和习武,然后花一个到两个小时在后堂指点年纪小的弟子练武,她一心一意孝敬母亲、尊敬兄嫂、陪伴幼儿,家里人略微放下心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几乎是赎罪一般虔诚地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她不想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失望。
她的大脑皮层中,关于那时的记忆被尖锐的刀刃来回地刮着,每天每夜,都在疼。
风泽不放心,经常来看她,她每次都催促他赶快走。
团圆节的那一天她回家吃饭,母亲对她说:“妹妹,如果你真的跟三儿有感情,妈妈不反对你们。”
蓁宁摇摇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妈妈,我永远只把他当哥哥。”
风泽刚好走进来,神色有些黯然失望,望了一眼餐桌,没有说话。吃完午饭,风泽跟着她上楼梯。
蓁宁停住脚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风泽语气很平静:“你要是不结婚,我照顾你一辈子。”
蓁宁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俊朗青年,眼里有异常的坚毅之色,因为年纪相近的关系,她从小跟三哥的感情最要好,第一堂网球课,第一次在靶场摸枪,第一次泡吧喝酒,第一次穿礼服裙跳舞,身边的男孩子,都是风泽。
就是这样陪伴着长大,到少年,再到青年。
她离家前往英国读书之后,回家的时间并不多,浑然不知风泽是何时对她暗生情愫的。
蓁宁摇摇头,神色里有不忍的坚决:“三哥,你这样是不对的。”蓁宁抬头看窗外,庭院里树荫浓郁。
又一个旅游旺季到来了。
五月份的康铎。
气候温暖,街道繁花盛放,正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月份。
夜晚的花香阵阵扑鼻,整座城市都沉浸在迷人曼妙的温柔夜色中。酒店餐厅的顶级包房,绉纱帷幔被拉开,对面没有任何制高建筑,只看得见一整片广阔无垠的夜空。
杜柏钦穿了件月牙白的衬衣,坐着的身姿也是一贯笔直挺拔,只是神色有些晦暗,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盘中的食物。
将茉雅温柔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礼服已经改好,让设计师给你送过去,你试试看看?”
杜柏钦看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将茉雅唤了一声:“柏钦?”
杜柏钦转过头,略微颔首:“好。”
“真是,想什么这么出神呢?”美丽的女伴也不生气,娇嗔一句,“宾客的名单拟了出来,你可需要先过目?”杜柏钦答:“不用,给秘书部处理。”
将茉雅优雅地抿了一口酒,侧着头看着他:“嗯,订婚的仪式……对于国王办公室提出的建议,你怎么看?”
杜柏钦皱皱眉头:“未免太浮华。”
将茉雅的声音甜得发腻:“你是杜沃尔家的长子,柏钦,这也不单单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杜柏钦没有再答话,缓缓地转动手中的水杯陷入思索。其实国王已经就此事和他在卡拉宫殿商议过,按照国王办公室的说法,去年那一次人质挟持事件之后,墨撒兰的旅游经济陷入了萧条,他作为皇室宗亲的一员,迎娶的是名门将女,一对新人均是才貌俱佳,那么举办一场盛大温馨的订婚典礼,借以推动墨撒兰低迷的旅游业,听起来是他们责无旁贷的一件事情。
杜柏钦眉心紧了紧,他本不欲这般张扬。
怎知卡拉宫殿内的公关部门活跃无比,因为订婚典礼举办的日期恰逢墨国最著名的节日——灯花节。经过一轮浮夸可笑的宣传之后,这场号称是神秘东方国度近年来最典雅奢侈的一场皇室订婚典礼,引起了世界各地媒体的广泛关注。
近一个月来墨撒兰的申签人数增长了百分之十,甚至超过了去年同期的人数。
将茉雅坐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撒娇:“盛大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杜柏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司机将车子驶入将家宅邸。
将茉雅亲了亲身侧男人的唇,然后从手袋中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拿出来,递给他:“给你。”
杜柏钦略有疑惑:“什么?”将茉雅笑着答:“任职礼物。”
他从图姆受伤回来后,休养了一阵子,后来肺部的伤口痊愈了,可他的身体状况不再适合飞行,只能停飞。停飞后,他还未来得及调整心态,就接到了首相梅杰的紧急任命,党内正遭遇内阁改组,加上南部的人质事件,整个上议院动荡不安,杜柏钦不得不提前出院,出席在议院大厦的就职典礼,随后接替了因丑闻辞职的国防参谋部郭佩堂上将的工作,今天刚刚回到首都。
杜柏钦打开那个奢侈品牌的黑色方盒,里面是暗色格子底配细细一条浅粉条纹的丝质领带,他眼睫低垂,掩去暗沉眼底的一缕微光,嘴角抿出一丝笑意,转过头吻了吻她的脸颊:“谢谢你。”
将茉雅推门下车,想起来什么,转身叮嘱了一句:“柏钦,身体刚刚恢复,别太累了。”
杜柏钦点点头。
杜柏钦坐在车内,看着保镖将她送进府中。
不一会儿侍卫长返回,示意身后的侍卫跟上,躬身下来神色尊敬:“殿下,去哪儿?”
杜柏钦低低地说:“回家吧。”
车队驶离将宅,杜柏钦抬手捏了捏鼻梁,他住院的那段时间,因为政务繁忙,有时不得不暂时停了治疗处理公务,最烦身旁人反复地叮咛他的身体,但是由茉雅说出来,他却无法拒绝。
他手术后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茉雅。
他受伤后母亲从巴黎返回康铎,看到茉雅天天都在医院,笑着跟将维将军说:“柏钦早早从我这里要了戒指,送给茉雅了吗?”
杜柏钦躺在病床上不出声。
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将茉雅天天都来看他。一年多后,他还是送出了戒指。
不是母亲的那一枚。茉雅喜极而泣。
她笑着扑上来紧紧抱住他,下巴压在他的肩上,杜柏钦闭了闭眼,心底有微微的刺痛,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他的婚姻就只能是这样了。
车子在楼下停稳时,司三已经候在廊下,用人接了他的外套,他上楼洗了澡,身体倦意隐隐,精神却很清醒,于是他坐在书房看了几份公文。
看着看着,他不禁就有些失神,俯身拉开书桌底层的暗格,抽出一份厚厚的文件,是詹姆斯给他的最后一份报告。
今年年初他暂时中止了詹姆斯对于他父亲案件的调查,詹姆斯已经回到军情局执行另外的任务了。
这份文档自他接到的那一日起,在他出院回家修养的那一段时间,被他反复翻阅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后来将它锁进抽屉,已经近半年没有看了。
今夜月色温柔,他刚刚结束繁忙的工作,未婚妻美丽体贴,一切都很好,只是忽然有些被沉入湖底的思绪,莫名地翻涌了起来。
杜柏钦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手上的宗卷,从第一项的调查开始,从当年那个午后的每个细节和人物开始,到国家绝密档案室的每份笔录口供,到当年事后失踪的高级陆战军官重新出现,到目标人物出现在密林中的那场交战,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他在倒数第三页上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那日政府军追捕蔡来时,在林中合围了一支来历不明、火力强大的游击部队,一名中年男性在爆炸中死去,目标人物被枪杀,剩余三人逃脱,其中最后驾车出现的是一位女性。
除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蔡来,另外一名男尸,军情局用DNA对比技术确认了身份。
杜柏钦在男人的资料中看到了一张照片,很旧的照片了,中年男性跟孩子们的合影,三个大个儿男孩笑得牙齿雪白,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小女孩坐在男人的膝上。
她真实的身份是拓摩四世的皇后姻亲家族最小的女儿。
那么一切都找到了缘由,她的忽然出现,她的无声消失,他想起了平策失踪的那一晚,蓁宁就在康铎,甚至很有可能公主的失踪,都跟风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詹姆斯对于蔡来的死十分郁结:“柏钦,我们失去了关键人证。”律师在一旁献计:“无妨,资料很充足,既然已经查到了同党,只要继续追查下去,仍有机会向军事法庭提起诉讼,要求重审案件。”那天会议结束后,杜柏钦独自在办公室坐了良久。
他记得她一直特别骄傲地说她有三个哥哥,三个哥哥都争着保护她,这还不算什么,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她养父疼爱她,那真是宠上了天,虽然自幼失去双亲,但养父母待她极好,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快快乐乐的,可能这也导致了她有着难得的宽厚性情,一开始在佛德大学见到他时,她就是那副勇敢大方、没心没肺的样子。
可她的情绪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甚至看不出一丝破绽,他的心腹幕僚长谢梓也警告过他,陷入爱情可能会影响他的判断力,这也是间谍常用的手段之一。
要不要继续查下去,他仍在迟疑,他其实是一个很少会迟疑的人。黑夜里他站在公寓的露台上,觉得心脏的深处有个风洞,一颗心在巨大的风浪和杂乱的气流里一直飘,一直飘,永远没有办法着陆。
五月十九日。
康铎空港的飞机起起落落,这段日子以来,机场的人潮熙熙攘攘,比以往不知道繁忙多少倍,墨国不愧是一个有着最优质的旅游服务的国家,不管多么忙碌,空乘服务人员脸上永远都带着令人舒适的笑意。
街道上的计程车司机忙着四处招揽游客:“是去圣保罗大主教宫殿吗?今天我们最英俊的大殿下要跟墨撒兰最美丽的姑娘订婚,老天,是多么登对的一对年轻人!”
卡拉宫前的广场挤满了游人,皇家卫队换岗仪式都比平常收获了更多的欢呼声,从卡拉宫到大主教宫殿的那一段马路,到沿着基督河环绕的公园道,一路上更是人山人海。
圣保罗大主教宫殿高耸的尖顶在晨光之中散发着金色的绚烂光芒。这座皇室宫殿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历来是皇室接待贵宾和发布官方重大新闻的地方。今日,它又将见证一场举国欢腾的盛会——墨撒兰杜沃尔家族的长子柏钦殿下和墨撒兰独立战争中最负盛名将领家族的最小女儿将茉雅小姐的订婚典礼。
一直以来,墨国民众都非常好奇哪家贵族小姐能配得上柏钦殿下,虎父无犬女,茉雅小姐也曾在军队服役,更有花边报纸大幅刊登过两人的恋爱史。据说柏钦殿下去年在图姆密林追击毒贩受了伤,是茉雅小姐亲自驾机前去营救,两人谱写了一段战地旖旎恋曲,更是迅速发展出了炙热的感情,两人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尽管只是订婚典礼,甚至过程也不对公众开放,但由于一对新人的高贵出身和出色才貌,一场王室的订婚仪式还是被媒体炒到了烫手的热度。
九点开始,参加订婚仪式的双方宾客陆续抵达,每一位王室成员的抵达,都能引起围观群众热烈的尖叫声,闻讯而来的世界各地媒体在教堂外架起长枪短炮,摄影师神经兴奋得眉毛直跳,拍出来的每一张照片都星光熠熠。
所有人都在等待十点的订婚仪式。
围在警戒线外的记者和游客使用社交媒体,将宫殿现场的画面迅速传播到网上。虽然杜柏钦服役多年来十分低调,但是订婚的消息传出后,康铎城内的小报记者还是偷拍到了一张柏钦殿下的照片,如今这照片已经在网络上广泛流传,其实照片拍摄得不甚清楚,看得到的是年轻男子穿着笔直军装,英俊的脸庞轮廓分明,坚毅的眼神幽深,却无一丝笑意。
的确是当世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年轻人迷恋icon(偶像),更何况是一个真正的偶像——一个优秀的皇家空军飞行官、国防部高级领导人,战功赫赫且刚刚自一场战役之中浴血归来的英俊男人。
他们订婚仪式的时间,也恰逢墨撒兰的灯花节,成千上万的游客和各地的媒体记者蜂拥而至,铺天盖地的报道让墨国旅游局的人乐得几乎疯掉。
按照官方公布的行程,新人首先在教堂举行一个只有双方亲属出席的小型订婚仪式,这个仪式并不对公众和媒体开放,由墨撒兰宫廷御用摄影师统一对媒体发布照片。典礼结束之后,柏钦·杜沃尔大殿下,媒体现在更喜欢将他称为新受封的康铎公爵,将和未来的公爵夫人一起乘坐马车,届时华丽的车队将会沿着公园和基督河巡游一圈,然后回到卡拉宫内出席国王的午宴。
在这一段路上,民众将会有机会瞻仰杜沃尔殿下和未来王妃的容颜。
林荫大道被装饰一新,国旗迎风招展,沿途挤满了观光者和本地居民,儿童挥舞着手里的国旗和鲜花,男人们扭开香槟,喷出香甜的泡沫,他们先自得其乐地陷入了狂欢派对中。
等到中午的时候,国王卫队和仪仗乐队排着方阵开始移动,然后是身着红色制服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经过,后面跟着的宫廷驯马师驾着四匹纯种白马拉着的一架金色马车缓缓驶向教堂。
大主教宫殿的大门徐徐打开。
快门声乱成一片,一对璧人挽着手步出了宫殿,将茉雅穿一袭白色套装,娇羞的面容上添了一抹嫣红,脸孔如同玫瑰一般芳香美丽。
一瞬间所有媒体记者的镜头都对准了她无名指上的那枚闪闪发亮的钻石订婚戒指。
人群爆出热烈的欢呼声。
康铎公爵挽着身畔佳人,温柔地将她扶上了马车,然后自己坐了上去。
车队开始缓缓移动。
杜柏钦的脸上很平静,他穿着一袭深蓝色空军制式礼服,精致的白金双排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了顶部,沉金色穗带上别着数枚金质勋章,瘦削的身姿笔直挺拔,黑沉沉的眼眸深处似乎还有刀锋林立的光芒一隐而过,他冷峻的脸上未见喜色,反倒是将茉雅很好地担任起了亲民的角色,一直笑容满面地朝民众挥手,尽职尽责地承担起了王室凝聚民心的责任。
簇新的红色制服卫队、纯种温血的高大骏马、大批的巡警护航和一路的人潮赞叹之声,仿佛一幕华美的电影背景,映照出风华绝世的一对璧人。
人潮随着马车一路奔跑。
黑色戎装大盖帽的皇家卫队和大批持枪警察如临大敌地一路警戒。香敦克家就在林荫大街上,马车缓缓地沿着公园绕圈的时候,一名青年倚在香敦克家二楼的露台上,端着酒杯看着楼下人山人海,一声冷笑。
他是香氏家族的二公子,一件白色丝质衬衣配一件褐黄色西式背带裤,油头发亮,俊美脸庞,唇角如春水含笑,要有多风骚就有多风骚。他闲闲地靠在栏杆上,啜了一口杯中的酒,看着那金光灿灿的骑行队伍一路迤逦过去,笑得前俯后仰,他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也亏得杜柏钦肯,订个婚跟马戏团表演似的,将家的那个丫头骄扬跋扈,以后有他受的。
香二公子天生爱凑热闹,尤其是这种穷极无聊的围观,他已经端着酒杯,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一会儿。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番,忽然搁下酒杯,返回屋中取了外套,往楼下走去。
打发了跟上来的司机,香嘉上快步朝外面跑去。
他扒开人群,往公园的深处走去,果然,他没有看错。
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衣,身侧人群都在追着马车拼命地跑动,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一片摇摇欲坠的木栅栏上,汹涌人潮从她身前而过,挤得她整个人摇摇晃晃。
女孩的身子如同汪洋大海的一叶小舟,飘飘忽忽地几乎快要被淹没,她却丝毫不管不顾,因为她的目光,她整个人的灵魂和生命都在专注地凝视着渐渐远去的车队,其实人群早已淹没了她的视线,只能从缝隙中勉强看到黯淡的金色的光,只是她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仿佛是看着她人生的全部梦想和希望渐渐远去。
香嘉上此生从未在任何女人的脸上见到那样的神情,绝望、心碎、爱恋,交织成一片泪雨滂沱。
香二少爷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孩在市政广场欢欣鼓舞的人群中泣不成声,只觉心头扑扑地跳。
他迟疑了一秒,挤开人群走进去,公园的栅栏上已经空无一人。原来坐着的那个白衣女孩,消失了。
香嘉上摇摇头,在原地站了一会,怅然若失地离开。
当夜康铎的所有街道几乎都在开派对狂欢,香二少爷在俱乐部喝了一会儿,今天他有些意兴阑珊,提早告辞出来。
还没走到门口,他就看到对面的街头,一个女子喝得半醉,摇摇摆摆地走出酒吧的大门。
满街都是醉汉,没有人注意到她。
蓁宁在街头站着,吹了一会儿冷风,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看了看眼前群魔乱舞的街头。
她抬脚朝着最近的一辆车走了过去,从包里掏了掏,俯下身用大包挡住了手上的动作,不过是一两秒钟的事情,车门悄无声息地应声而开。
她裂开嘴巴无声地笑了笑,看来她没喝多少,身手还不错。她拉开车门坐入了驾驶座。
一旁的路边,一个男人手插在口袋中,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看她只用两秒钟打开了一辆银色保时捷跑车。
香嘉上仔细看了一眼,心头大喜,又是她,那个白衣神秘女郎。
香嘉上立刻抬手制止了司机报警的动作,低声吩咐:“别管她,再开一辆车过来。”
蓁宁握紧方向盘,往西城区开去。
她记得那片能看到低垂星空的开阔草原,在西郊半山的观景平台后面有一条山道。
一路上都在堵车,但是她很有耐心。
心已经被烧成灰烬,今晚长夜漫漫,她一点儿也不着急。车子转上林荫山麓,耳边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环绕着她一整天的喧嚣、欢呼、尖叫、拍手声,终于消失了。
蓁宁将车缓缓地停在悬崖边的草地上,脑中摇摇晃晃的不真切,脚下还记得反射性地踩下刹车。
她犹记得那时杜柏钦驾车,他们在此地逗留,那一夜他一直很内疚,对于当年的分别。
最后他贴在她的脸颊边温柔地亲吻,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她靠在他的肩头抬眼望去,看康铎夜空的繁星璀璨。
那个宽阔的胸膛,淡淡的雪茄混合着青草香水的气息,是她一生之中拥有过的最安心、最温暖的怀抱。
后来她一直觉得很冷。
那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常常让她禁不住打起冷战,如同今日正午,在灿烂的阳光之下,她仍冷得瑟瑟发抖。
车子忽然“嘀”的一声响。
蓁宁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风流倜傥的一张笑脸:“嗨,美人儿,喝一杯怎么样?”
车门从外面被拉开了。
蓁宁皱了皱眉头打量着他,墨撒兰贵族子弟的打扮,流里流气的神态。
蓁宁不悦地道:“走开。”
香二公子笑得无辜:“小姐,你开的是我的车。”蓁宁愣了愣,听明白了对方的话:“马上还给你。”
香二公子笑得迷人亲切:“无妨无妨,这车送给美人儿也无妨。如此良辰佳夜,何必独自在车里坐着?我们喝一杯吧。”
蓁宁皱紧眉头。
香嘉上小心地看着她的脸,保持轻松愉快的笑容:“美丽的小姐……”
蓁宁想了想,松开了方向盘。
香嘉上替她扶住车门,蓁宁跌跌撞撞地跳下车,脚下不稳几乎要被绊倒了。
香嘉上飞快地伸手抱住她,轻薄的飞唇掠过她的面容,蓁宁只感觉到熏然柔软的暖意贴过脸颊,男人把她扶住,又放开了她。
她环顾四周,四野苍茫,晚风吹拂,除了身边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一切都恢复成了静谧安好的人世。
蓁宁走到了草地边上坐下,香嘉上坐到她的身侧。
过了一会儿,身侧的人忽然问:“你是杜柏钦的情人?”蓁宁骤然转头看他,一双眼眸星子一般冷冽。
香嘉上嬉笑着调侃:“今天我在林荫大街上看到你,你看他的目光,简直恨不得立刻去殉情。”
蓁宁冷冷地道:“你看错了。”
香嘉上耸耸肩,返身从车中取出了一支酒和两个杯子:“别伤心了,睡一觉,明天全世界还有数以万计未婚男人等着你。”
蓁宁接过杯子,两个人对饮,香嘉上车中存的两支好酒立刻被喝光了,又让司机送来。
喝到最后两个人都醉醺醺地躺倒在了草地上。
香嘉上醉眼迷离,嘴角的笑容更加招人:“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做点别的事情?”
蓁宁瞪他一眼:“什么事?”
香嘉上撩起她的发丝,温热的气息吹拂到她的脖子上,蓁宁利落地反手就是一击。
香嘉上也不客气,伸手挡开她的肘部,两个人在地上扭打做一团。他不敢真用力,蓁宁已经醉得是非不分,招招都是真招,香嘉上连连闪躲,最后被揍到哀号连连,蓁宁筋疲力尽,终于停手。
天边露出薄薄晨曦,蓁宁起身摇摇晃晃要走,香嘉上不放心,将她拉进车中。
香家的司机在前面驾车,蓁宁木着脸:“送我去机场。”临别的时候,香嘉上问:“我会否再见到你?”
蓁宁嗓子干哑,声音很坚决:“不会,我永世不再来此地。”
香嘉上露出遗憾的神情:“好吧。”
他看着那个纤瘦的身影走入了国际通道。
香嘉上打了个酒嗝,走出机场的大厅,脚步略有轻浮,保镖迎上来:“二少——”
香二少爷撇撇嘴哀号一声:“把车开过来,老子走不动了。”
他引以为豪的酒量,今晚居然到了极限,那个华国女孩儿喝的不比他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是要埋葬了多少心事,才能盛下那么多悲伤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