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铎城北区,掸光大楼,墨撒兰国防部所在地。
冬天柔和的日光透过高耸的玻璃窗洒入室内,一位穿着深蓝军装的老人昂首阔步地穿过宽敞的走廊。
十楼的士兵向他敬礼:“上将阁下。”
将维上将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戎装笔直,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杜柏钦那位美艳的女秘书引着他来到办公室外,敲了敲门:“殿下,将维上将来访。”
穿着白衬衣的高挑男子闻言立刻从桌子后站起来,他迅速推开椅子,疾步上前,及时地替老人拉开了门。
将维上将用力地拍了拍杜柏钦的肩膀,露出笑容:“柏钦!”杜柏钦同他握手,神色恭敬:“将维伯伯。”
将维上将说:“有一阵子没见,你母亲最近可好?”杜柏钦答:“挺好。”
“弟弟妹妹呢?”
“挺好。”
“你呢?”
“也挺好。”
将维上将大笑:“我昨天才回到首都,听说你最近心情不错?”
杜柏钦扯起嘴角笑了笑:“我看您是退休之后太闲了,我给您泡茶。”
将维上将立刻摇头,声如洪钟:“只要北敕雷岛屿还在赖昂手中一天,我们这一辈老头永远不退休。”
沸腾的水倾注而下,水底一抹绿色蔓延开来。杜柏钦端茶递给自己的老师,有些谨慎地开口:“关于在北敕雷岛屿的军队部署,军方有些争执。”
将维上将说:“北敕雷收复的事情,我们这一代没有办好,你们这一代要扛起这个责任。潘雷格打算怎么处理?”
杜柏钦答:“他对增兵持保守意见,但也没明确反对,总之,这件事成功了是他领导有功,不成功的后果他不承担。”
将维上将愤愤地骂了一句:“这个老狐狸!”杜柏钦无奈地笑了笑。
将维曾跟随他父亲征战,如今已经七十岁了,还愿意回来辅佐他,就是因为不愿意放弃收复北敕雷的计划。收复在墨撒兰独立运动时被分割出去的北敕雷岛屿,是老杜沃尔公爵一直到逝世都还牵挂的事。
杜柏钦点了点桌面上的作战地图:“我已经将东海沿岸的军事力量调配过来,调整了附近几个石油基地的部署计划。”
将维上将手按在沙发扶手上,取过烟斗,口气依然像是在闲谈:“柏钦,下个月的军事演练非常重要,听我说,你手下必须训练一支优秀的飞行队伍,目标是十分钟之内摧毁赖昂武装的所有重要基础设施。”
杜柏钦神色一震,随即点了点头。
将维上将赞许地点点头,慢慢地吸了一口烟。他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这是他的部下、他的学生,也是他半世老友的儿子,更是他们这一辈的子孙中,最杰出的一位继任者。掸光大楼十层的空军指挥部办公室,绝不是面前这个人成就的终点。
将维上将的语气慢慢变得严肃起来:“我这次回来,听到一些风声。”
杜柏钦牵牵嘴角,没有说话。
将维上将的语气是平和的,但带了几分谨慎:“我不想这么说,但是不得不说,柏钦,听我的建议,放弃对你父亲死因的调查。”
杜柏钦神色镇定,没有说话。
将维上将说:“梅杰跟我谈过此事,放弃吧。”
杜柏钦的语气有些倔强:“您明明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将维上将磕了磕烟斗的灰:“正因为我是你父亲的至交,我才不希望你太执着。柏钦,你尚年轻,我们一班老臣跟随你父亲多年,对你期望甚大,我们不能乱了大谋,你定能一路升迁,直至统领三军,但是现在听我的,放弃调查。”
杜柏钦的态度毫无转圜的余地:“不。”将维上将声若洪钟:“你再说一次!”
杜柏钦无畏无惧地望着他:“将维伯伯,不。”
将维上将猛地一拍桌子:“你这臭脾气跟你父亲一模一样!”杜柏钦有些郁郁地说:“关于这件事情,您不能阻止我。”
将维上将看着他冷峻的面容,忽然叹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考虑一下,我们下次再商量这件事。”
杜柏钦站在车边,伊奢在他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巴黎来电。”杜柏钦的声音有些沙哑:“将电话拿过来。”
伊奢见他脸上神色不好,忙道:“我安排司机过来。”杜柏钦出言阻止:“不用了。”
他坐入了自己的车中。
伊奢开了旁边另一辆车,迅速指挥着随行警卫驱车跟上。杜柏钦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拨通电话,戴上耳机。
那端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柏钦。”杜柏钦应道:“妈妈。”
杜沃尔公爵夫人的声音一贯优雅:“收到妈妈寄给你的戒指了?”
“收到了,谢谢您。”
公爵夫人笑着问道:“哪家的女孩子这么幸运?”
杜柏钦微微笑了一下:“戒指送出去后我再介绍给您认识。”
杜沃尔公爵夫人忽然转移了话题:“今天……将先生致电给我。”杜柏钦蹙着眉头静静地听着。
公爵夫人轻轻地说:“你爸爸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杜柏钦心头闪过一丝烦躁:“您也要我停手?”
杜沃尔公爵夫人说:“妈妈希望你好。”
杜柏钦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旁人已经淡忘就算了,您还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样被迫放弃他钟爱一生的事业……”
杜沃尔公爵夫人打断道:“你爸爸最后已经看开了,你们三个都长大了,他离去的时候很放心。”
他不容置疑地答了一句:“家族有家族的尊严,妈妈,我无法让他这般不清不白地走。”
杜沃尔公爵夫人怅惘地说:“你秉性脾气真是最像他,怪不得他那么疼你。”
杜柏钦心头复杂难陈。
杜沃尔公爵夫人慈爱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妈妈已经失去了你爸爸,余下的三个孩子,我不想你们再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杜柏钦挂了电话,扯了扯领带,一脚踩下油门,车子驰骋在深夜的康铎。
信嘉花园公寓的灯火远远可见,警卫依次放行,为首的那辆黑色大车前灯一照,未见一丝减速,飞快地通过了警卫岗,士兵甚至未来得及敬礼。
房子的大门半敞开,伊奢将车停在车道上,士兵走到了杜柏钦的车旁,笔直地站在车道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中间的那台黑色的大车,锃亮的黑漆漆的门窗丝毫不动。
这时门口奔出了一个女子,漆黑短发在风里一闪而过,白衫外套了一件风衣。
车门立刻被推开了。
蓁宁笑吟吟地迎面拥抱住了自车上下来的高大男人,男人一身的戾气淡去,郁郁了一日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轻松。
伊奢暗自松了口气,返身指挥着侍卫的交接工作。用人轻轻地关上大门。
杜柏钦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怎么还没睡?”
蓁宁笑着说:“我今天在花园采了几株花,正看着呢。”
她在大学里学的就是生物科学,一直对植物有着出类拔萃的敏感,杜柏钦丝毫不意外她毕业后会从事调香师的工作。墨撒兰的气候得天独厚,拥有着丰富的植物资源,即使是信嘉公寓的花园后院,也种植了大量的珍稀花草。
杜柏钦说:“改日约设计师来,将泛鹿一楼的偏厅给你做工作室。”
蓁宁想了想说:“现在有点赶,华国的新年要到了。”杜柏钦点点头:“先画设计图。”
杜柏钦洗了澡坐在床边擦头发,看到房间里没有人,便低声唤她:“蓁宁。”
蓁宁正在外面起居室替他收拾散落在沙发上的衬衣领带,闻言应了一句:“是,殿下。”
杜柏钦看到厅外年轻的女子回头,粉嫩的脸上有一种熠熠生辉的神采。
“过来。”
蓁宁看了一眼房间里的男人,半湿的凌乱头发,日间总是不假辞色的冷漠面容终于有些许松懈,显出些一个年轻男人的正常情绪。他今晚有些茫然和烦躁,看着她时,他才觉得有一些安心。
蓁宁扔下了他的衣服,开始前后摆手:“殿下,让开,我要弹射了。”
杜柏钦拍了拍手,对着她伸开了双臂:“快点。”
蓁宁尖叫了一声扑到床上。
杜柏钦迅捷地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她,两个人笑着滚到了被单中。
杜柏钦将头埋入她的发丝间,轻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
圣诞过后的新年假期蓁宁是独自在城里过的,杜柏钦在基地工作,等到他回来,就开车载她去泛鹿庄园。
这一次他们进入庄园的主别墅区之后,杜柏钦并未停车,而是进了山,穿过一条宛若缎带的山腰公路,往树林中一条隐秘的道路疾驰而去。
经过一幢白色小楼后,蓁宁看到一整个山坡的花田,心下已经明白,这应该是私家的花田。
蓁宁放下车窗仔细地打量着沿路的花草,下一刻,面色有一瞬间的震惊,但她很快收敛了神色,只笑着说:“没想到山中还有这种胜景。”
杜柏钦将车停在路边:“嗯,这个是专业化的植物园,我想或许你会喜欢这里。”
楼房内已经有用人闻声快步跑出,是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面色黝黑,他恭敬地鞠躬道:“殿下。”
杜柏钦将车钥匙递给他,男人接过车钥匙,转身交给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吩咐道:“将殿下的车泊进车库。”
杜柏钦返身牵住蓁宁的手。蓁宁跳下车来。
男人面色有一瞬间的诧异,但很快恢复正常,朝她行礼:“小姐。”
蓁宁朝他微笑:“你好。”
蓁宁在路边采了一株小草,仔细地瞧了瞧,又用鼻子嗅了嗅:“这是什么?我以前从未见过。”
杜柏钦淡淡地答:“这是斩金花苗。”蓁宁心底一跳,果然是它。
斩金花,学名Tagantet,她仔细地在脑中拼出这个名字,借以平复心中的激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墨撒兰黄金草,她在风曼酒店顶级配方的画册上见过这种植物,风曼酒店每年花重金从墨撒兰的秘密渠道购入成熟期的斩金花,由专机在采摘后的十个小时之内抵达总部,交由酒店最精良的三位掌香司调配精油。
传说中墨撒兰北纬二十九度的半山烟雾缭绕之地,种植出来的斩金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稀品种。风曼集团掌握着此种香精理疗,并推出精油养护疗养系列SPA,在脸部焕彩驻颜和对身体病痛理疗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神奇效果,风曼的酒店在总统套房推出的奢华全身护理价格是天文数字,但每年都引得无数的明星和贵妇趋之若鹜。
杜柏钦惦记着自己的马,举步往马厩走去,只简单说了一句:“这个是泛鹿的花田,供庄园内使用,你要是喜欢可以随时来。”
蓁宁明白了,这个只是试验田,杜沃尔家族真正的花田,在泛鹿山脉深处,她默默地抬眸远眺雾气弥漫的泛鹿山。从半山的高地看去,山脉的腹地有一大片土地,一整个山谷的花苗,简直是漫地的黄金。
蓁宁蹲在地上又拔了两棵花苗,细细观察它的根部。
默默伫立在一旁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眉毛禁不住跳了跳。杜柏钦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这时马厩里传来熟悉的嘶鸣声,杜柏钦听到后,转头遥遥招手,大声地道:“老葛,让它出来!”
蓁宁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的马厩栅栏瞬间敞开,一匹棕色的骏马扬起前蹄,长长地嘶鸣一声,然后撒了蹄沿着花园小径奔跑过来。
杜柏钦说:“蓁宁,你在这里等我。”蓁宁问:“你要骑?”
“哎!”蓁宁追着他跑,“把外套脱下来。”
杜柏钦脱下外套扔到她怀中,利落地翻身上马,拉住缰绳,然后一夹马腹,一人一马如箭一般射出,顺着山道奔驰而去。
蓁宁坐在田边的长椅上,看到他一袭白色衬衣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俯在马上的背影渐渐远了。
墨撒兰的世袭贵族子弟,多数擅长射箭、射击和骑术,可以想象他少年时代在泛鹿庄园里的骑射英姿。
她默默地想,这个男人,如果他向她求婚,她一定答应,马上、立刻,绝不犹豫一秒钟。
然后他们要生三个孩子。阳光穿过薄雾的早晨里,摇摇晃晃的稚儿每天早上排队等候她给他们倒牛奶。
人生当以此为最大的理想。
蓁宁陷入沉思,直到被电话铃声惊醒。
她翻看了一下,是杜柏钦口袋里的电话在响。蓁宁冲着山坡大声地喊:“柏钦——”
杜柏钦打马而归,从蓁宁手上拿过电话,伊奢在那端说:“殿下,詹姆斯手下最新进展,当年那名失踪的海军陆战队军官,极有可能还藏身在国内。”
杜柏钦略略蹙眉,神色未变,只简单地指示:“继续调查。”
杜柏钦转过身,伸手将蓁宁拉起来,替她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我们去吃晚餐。”
晚餐设在花场小楼的三楼,落地窗外就是夜色中浩浩渺渺的斩金花园。
杜柏钦替她铺开餐巾,说:“只可惜不能陪你回去。”蓁宁笑道:“没有关系。”
杜柏钦想了想说:“我是否应该补习华文?”
蓁宁接过他手上的杯子,将酒在杯中晃了晃,调侃道:“你不需要学华文,你应该练练格斗。我有三个哥哥,我大哥说,谁要当我男朋友,先打赢他们再说。”
杜柏钦摇摇头,十分镇定:“打架不好,不如让你哥哥来跟我比赛开飞机?”
蓁宁在桌子下光着脚踢了一下他的小腿:“你别太得意啊。”
蓁宁环望着偌大的庄园,问道:“你不能因私出国,你母亲不回康铎吗?”
杜柏钦的眼神暗了暗:“我父亲去世之后,比较少。”他的声音有点低,“蓁宁,你会不会同我母亲一样,觉得我不应该涉足墨国政坛?”
蓁宁耸耸肩:“女人从来都无法驾驭男人的野心。”杜柏钦叹口气:“我宁愿你不要这么通透。”
蓁宁放缓了语气:“让你非这么做不可的未必是那个位子,应该有一个让你无法放下的理由。”
杜柏钦神色一怔。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地答道:“是的。我父亲,你知道,他不是清白而体面地离开人世的。”
蓁宁迟疑地点了点头,不是十分确定他是否愿意谈论起他的父亲:“关于这件事……”
在康铎重新遇到他之后,蓁宁仔细翻看过很多次杜沃尔的家族史。这个王室的宗亲家族在墨撒兰的历史中源远流长,依托着斩金花的种植建立起来的巨大的家族财富,杜沃尔家族的人一直都活跃在康铎的上流社会,但从杜柏钦的曾祖父戍守殖民地伊始,到牺牲在墨撒兰独立战争中,这个家族开始踏足政治,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翔实史料,但这个家族最黑暗和诡秘的一段历史,是他父亲经历的十一月空难惨案。
关于这件事,蓁宁从不敢跟他聊起,因为过于惨烈。
她转头看着他,杜柏钦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眼中的欲言又止:“是的,外界没有真相,真相封存在国家档案室,或者已经消失在时光中。”
蓁宁的心咯噔一跳:“你要调查……”她语气停顿了一下。
杜柏钦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
蓁宁没有再说话,心中有些震惊。他现在已经是高阶军官,家族重新获得了王室认可,实在没有必要翻故纸堆让自己又陷入被动的局面。杜柏钦面容沉郁:“我可能会被踢出康铎,流放到不知道哪个边疆地区。”
蓁宁一听特别高兴:“好好好,带上鲁鲁,我们开发一个桃花源。”
对面的男人终于笑了,眼底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两个人吃饭间,偶尔低声聊上几句。过了半晌,杜柏钦忽然说:“真舍不得你回去。”
蓁宁神色一正:“我不在的时候,请殿下矜持自重,对如云的倾慕者,譬如将小姐之流保持距离。”
杜柏钦手撑着椅背,闻言挑挑眉,忍不住朗声大笑。蓁宁扑过去用餐巾狠狠地捂住了他的脸。
杜柏钦伸手一揽将她卷入了怀中,亲吻她的头顶。这么一个可爱的女人,他是交了多大的好运,才又遇见了她,还真正拥有了她的心。
他想过他们的未来,他服役已逾十年,退出飞行转回掸光工作也已在计划之中,完成父亲的遗愿之后,如果能谨慎小心一点,顺利地从国家机构中退下来,到那时候,蓁宁愿意去哪里,他就陪着她去哪里。
熙熙攘攘的信嘉基金大厦后的一整条街道,露天咖啡座上有稀疏的几个游客。
杜柏钦将手上的数个购物袋放在了蓁宁旁边的椅子上。临近新年,蓁宁不日即将回国,他今天难得有半天假,陪她出来给家人买礼物。
蓁宁看着对面的男人,蓝色空军衬衣外套了一件便服,坐在椅子上是放松的姿态,却仿佛蕴含锋芒的剑鞘,清冽出奇的光华隐隐流动。
杜柏钦看了一眼手机上秘书发过来的消息,对蓁宁说:“航班是在周四的早上。”
蓁宁应了一声。
杜柏钦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送你登机,我下周要出差。”蓁宁点点头:“没关系。”
她瞄到侍卫已经将他的车子开了过来。
杜柏钦起身:“下午我早些回来,晚餐等我一起,嗯?”蓁宁笑着道:“明白,长官。”
杜柏钦笑着拉起她的手,推开咖啡馆的门:“外边冷,你到里边去坐。”
第二天杜柏钦要返回伏空,早晨六点,蓁宁伸手摸了摸,身旁已经没有人了。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隔壁衣帽间的灯是亮着的,蓁宁走了进去,见他已经换上了军装,正在低头收拾行李袋。
“这么早就要走了吗?”她动手替他开亮大灯,原本他怕打扰她,只开了一盏衣橱灯。
“嗯。”杜柏钦返身看到她起来了,温柔地说,“吵到你了吗?我马上就收拾好了,你回去睡吧。”
蓁宁走进衣橱间替他收拾衣物,衬衣裤子都是样式整齐笔直的军装,她替他折好领带,又把换洗的袜子放进隔袋。
杜柏钦将手提电脑塞进去,又从书房取了几份文件,待到收拾妥当,等候在外的用人便将行李提下楼去。
杜柏钦返回房间,将蓁宁抱回床上,蓁宁打了一个哈欠,爬回被子里:“你去工作吧,我还要再睡会儿。”
杜柏钦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宝贝。”蓁宁回过头:“怎么了?”
杜柏钦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枚戒指,单膝跪了下去。天啊,蓁宁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旋转。
他握着她的手:“束蓁宁,我爱你,我的心属于你,我想和你一起度过很美好的余生,在你的人生中任何时刻,只要你有需要,我都会在你身边,我将永远不会离开你,嫁给我好吗?”
蓁宁坐在床沿,怔怔地望着他手上举着的戒指——白金的戒圈,中间镶嵌有一颗椭圆形暗红色的宝石。蓁宁抓了抓自己身上皱巴巴的睡衣,又看了看身前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的男人,她伸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愣愣地回了一句:“你刚刚说什么?”
杜柏钦说:“蓁宁,嫁给我。”
蓁宁的眼泪开始冒出来:“长的那一段,你能再说一次吗?”杜柏钦又把那段话再说了一遍。
凌晨四点,她披头散发,形象全无,只能一边抽泣一边点头。杜柏钦将戒指套进她的手指。
蓁宁哭得更伤心了:“我没化妆,还穿得这么丑……”
杜柏钦忍着笑意亲吻她的脸颊:“本想给你一个仪式,可是我等不及了,你又要回家过传统新年。”
他又认认真真地叮嘱了一遍:“等过了新年,我会和你回家见你的爸爸妈妈。我们要结婚,可能你要入墨裔,我们慢慢商量。重点是,我要娶你,记住了吗?”
蓁宁知道如果他们要结婚,手续审查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可杜柏钦没把这当回事儿,他跟她说过:“我父亲还不是顺利娶了我母亲?”
蓁宁明白他父亲付出了什么代价——放弃了王位的顺位继承权,在那之后整个杜沃尔家族将永远与卡拉宫殿无缘。
司三在外面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杜柏钦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要走了。”
蓁宁含着泪水,搂住了他的脖子:“夜航落地记得给我打电话。”杜柏钦答应了,走到房间门口时,忽然又折身回来,手撑在床边,俯下身深深地吻她的唇。
蓁宁说:“我送你下楼?”
杜柏钦按住她:“不用,车子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早晨,司三在餐厅对她报告:“殿下临时接到任务,今早提前返回部队。”
蓁宁应了一声:“嗯。”
蓁宁吃了早餐后上楼收拾行李,她感觉心里很踏实。她是在风家长大的女孩子,风家的孩子从小到大都习惯了独立生活,她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就是他给她最好的承诺。如果杜柏钦仍在军中服役,那么在未来的婚姻生活里他们时常分离将会是常态,军人的婚姻就是这样,一切按照国家的时间表走。
司三道:“殿下交代,束小姐若是回国之后有急事,请致电泛鹿庄园。”
蓁宁点点头。
周四的早上,侍卫副官将她送至机场。
司三替她拉开了车门,看她的目光带了别样的亲切:“束小姐,旅途愉快。”
蓁宁客气地道:“再见。”
蓁宁在候机大厅里看到跑道上细细的雪花飘落而下,她离去的那一日,康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真是一个暖冬啊。
二月份的北涧古城。
冬日的暖阳照射在古老的城墙上,游客络绎不绝,天南海北的人持各种腔调的普通话在每个旅游景点出没,人群“嗡嗡”的嘈杂声响交汇在大街小巷,整座古城形成了一种微微令人晕眩的气流。
临街的一间茶铺,裹着艳丽披肩的女孩,正在冬日的阳光下慢慢地品着茶。
一个青年大步地走了进来,揪住女孩的耳朵:“你什么时候偷偷回国的?”
束蓁宁痛得惨叫一声:“放开!”
风泽笑嘻嘻地坐到对面:“行李呢?”蓁宁说:“放回店里了。”
风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长椅上懒洋洋地摊直了长腿。
蓁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好,植物混着微微的青石板路清香的气息,是家乡的味道。
她看了看风泽,问:“爸妈在家?”风泽点点头:“等着你呢。”
蓁宁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吧。”风泽说:“急什么,喝杯茶再走。”蓁宁不理会他,径直往外走去。“哎!”风泽搁下杯子追了出去。
风泽驾着车,两人先去店里取了行李,然后往南一路开去,湖边是一个大型的度假村,这是风曼集团总部。车子绕道而过继续行驶,又过了近一刻钟,进入了一个四方院落。
大门敞开,早已有家人候在门前。
风泽跳下车,家里司机成叔走上前帮忙提行李,见到蓁宁不由得露出笑容:“姑娘。”
蓁宁笑着应:“成叔!”
老成说:“老爷在客厅里等着呢。”
难得风仑在家,家里人都知道她跟爸爸亲,她蹦蹦跳跳地穿过庭院,只见一家子人正在客厅喝茶——爸爸妈妈、大哥大嫂,一岁的小侄子则在地上爬。
蓁宁上前拥抱风仑,又拉住母亲的手,再转头打招呼:“大哥,嫂子。”
见二哥不在,于是问:“二哥呢?”风泽走进来说道:“他不在国内。”
风仑说:“妹妹,去看一下你房间收拾妥当没有,一会儿下来吃晚饭。”接着转头道,“老成,帮忙提一下姑娘的箱子。”
蓁宁依言站起来。
“妹妹。”母亲唤住她,“你房间的花瓶前两天被大儿淘气打破了,妈妈给你换了一个。”
蓁宁恭敬地答应了一声,这才往楼上走。
当天夜里吃晚饭时,明明是一贯宁静的家庭晚餐,不知为何,蓁宁觉得风仑有些反常的沉重,大哥也有些紧张的神色,只有三哥一直逗她说话。
待她回到房间后,她发现了异常——她的行李箱并未放在房间内。
她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手机也已经不见了,她记得回到家时是风泽替她脱下的外套。
蓁宁心里知道有异,仓促转身,拉开房门。
风仑站在门前,走廊和楼梯处有几道黑色的人影。风仑问:“爸爸可以进来吗?”
蓁宁侧开身体。
父女俩在房间里坐下。
风仑的语气是熟悉而温和的:“圣诞节在康铎过得开心吗?”
“开心。”蓁宁笑眯眯的,“平策如何?”
风仑谆谆教导:“你的当事人,你不应该再过问。”蓁宁冲着风仑吐了吐舌头:“不问就不问。”
风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很好。”蓁宁:“那就好。”
风仑说:“你知道公主殿下为什么不能留在墨撒兰吗?”蓁宁猜测着道:“因为她的叔父?”
风仑缓缓地道:“卡拉宫殿内的政治势力各有依托,墨撒兰的经济体制改革进行了近十年,却一直被外界诟病,原因就是各股政治势力意见不同,难以统一。拓摩三世曾经试图推进一项经济改革,收复北敕雷海岸线上的石油产业,而实际推动这一经济变革的是他的亲信——今钦·杜沃尔。国王听从今钦·杜沃尔的建议,而且试图施压议会收复北敕雷岛屿的油田项目。这个经济改革计划触犯了墨国大阶级的利益,并且最终因为国王的空难而宣告破产,现在新派正在试图游说议会重提此事。”
蓁宁想了想:“那平策怎么办?”
风仑答:“墨国目前由杰弗里亲王摄政,他不会支持公主殿下回国。”
风仑看了一眼她左手的无名指:“这一次去康铎回来,有没有什么要告诉爸爸的?”
“爸爸你看到了?”蓁宁大方地摊开了手背,“我被求婚了。”
风仑用力对着蓁宁露出一个笑容,一瞬间慈爱的脸庞甚至有点扭曲:“杜沃尔家族的长子?”
蓁宁笑了笑:“大哥的人看到我了吧,在信嘉大楼。”
“你刚从康铎回来,又特地去康铎度圣诞节,还待了那么久,你大哥不放心。”风仑并未否认,“妹妹,爸爸问你,你决定了?”
“当然!”蓁宁很快地点头,脸上的笑容淡了,浮现出异常认真的表情,“爸爸,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他的小女儿他明白,她不是那种会轻易戴上一个男人求婚戒指的女孩儿。
“我女儿长大了。”风仑将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看着他的小女儿,目光复杂且不舍,蓁宁急切的目光几乎令他不能直视。
他只好略略移动了目光,将视线定格在窗上,保持着一个静默的姿态。
蓁宁脸上的神色慢慢平静了下来。
从父亲提起她的戒指时,她已经察觉不对劲。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父亲这般迟疑的神态了,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永远是果敢、机智、充满能量的,是家族中的顶梁柱,是全家人安定生活的最有力依靠。
“妹妹,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非常重要。”蓁宁屏住呼吸。
房中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风仑才重新开口,声音无比沉重:“十八年前的十一月一日,我在现场……”
蓁宁蓦地睁大了眼,耳里仿佛突然被塞进了一个飞速转动的马达,整个大脑都开始“嗡嗡”作响,十一月一日,这是跟杜柏钦的家族生死攸关的一个日子,父亲怎么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蓁宁握在一起的双手在发抖,瞳孔微微收缩,那些她看过无数次的资料瞬间又浮现出来——十一月一日,墨撒兰国庆日的前一个星期五,下午三点四十分,国王在伏空军事基地观看军事演习之后,乘飞机返回康铎,飞机在起飞十五分钟之后在空中起火爆炸,国王拓摩三世和十三名随从以及机组人员全部遇难。
消息传出,举国震惊。
这一日,是墨撒兰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被称为血色的十一月。
杜柏钦的父亲今钦·杜沃尔公爵,时任国防部长和陆军总参谋长,本来的行程安排是随机陪同国王回到首都,不知何故,在飞机即将起飞的最后一刻,没有登机。
墨撒兰的王储,也就是后来的平策公主的父亲,下令让内阁立刻成立事故调查委员会。首相亲自签署密令,军方在十二个小时之后秘密逮捕了杜沃尔公爵。
而后墨撒兰政坛剧变,墨撒兰排名第二的豪门家族一夜之间凋零衰落,除却世袭的家族尊贵姓氏得以保留之外,老杜沃尔公爵被削去爵位,而后被军方软禁,由妻儿陪着在泛鹿庄园过了十多年,直到他在医院病逝,这段历史才算真正地画上了一个充满谜团的句号。
父亲的话一字一句清楚地传来:“我奉主上的命令,潜入伏空军事基地,目标是将一枚炸弹安装在国王专机的机舱尾翼,并安排风家的一位高级军官,用一份虚报的紧急军方文件,拖住了即将登机的国防大臣。”
蓁宁只觉大脑瞬间如同被狠狠击中,眼前泛起一片炽热红光,整个人都是麻的。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脑中却还是一片晕眩,耳里“嗡嗡”地响,手一抖,碰翻了桌边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她浑然不觉,只顾着低低唤了一声:“爸爸——”
话一出口才发现喉咙发紧,嗓音颤抖得厉害:“这么说,那真的是……谋杀?”
风仑答:“是的。”
一场由父亲亲手执行的谋杀任务。
这是风家一生之中最引以为傲的一战,应该也是家族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梦魇。这场谋杀最终的得益者是后来继承王位的拓摩四世,墨国的保守派贵族勾结了他,助他顺利篡位,并以此来维护数百年来几个大家族对国家经济的垄断,保证他们谋求利益的合法化。
每一代王室在风云诡谲的政权争斗中,都有一个掌权的主子,而他们不过是一枚枚棋子。
风家是王后家族宗亲,借着这个关系和功勋,风家顺利撤离了墨撒兰,移居到国外,安稳地度过了这么多年。
风仑默默地叹了口气,话语中带了对宿命的悲悯:“风家凭借此事得到第四代王室的庇护,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了。”
蓁宁绝望地捂住脸,六神无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不应该答应杜柏钦的求婚。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蓁宁才反应过来,风仑走到了她的身前。“妹妹。”风仑望着她说,“杜柏钦正在寻找当年的人?”
蓁宁想起来,杜柏钦告诉过她:“我的父亲并不是清白体面离开人世的。”
她点了点头。
风仑并不意外,风家的情报比蓁宁的消息早得多:“如果这个案子在墨撒兰被重新审查,那么风家必将成为弃子,除了全力封锁消息以阻止他的调查,我们所有工作也都已经全面收缩。”
风仑略有迟疑:“当时事情紧急,如今看来,我不应该让你参与卡拉宫的事件。”
蓁宁仍抱了一丝希望:“爸爸,杜柏钦并不知我参与过卡拉宫的事。”
风仑摇摇头:“他只是暂时不知道,墨撒兰有一流的情报系统,如果得知了你的身份,查出这件事轻而易举。”
蓁宁大脑里一片混沌。“在家里好好过个年。”风仑的神情恢复了平静,和蔼可亲的面容却仿佛一下老了许多,眼底有强忍住的一丝悲伤,“妹妹,你返回康铎之后,不能再和家里联系了。”
“我一直不愿意你改姓,就是因为你父母留给你的墨裔身份是安全的,这也是你在佛德读书时候的身份,我们需要帮你重新安排两个华国的养父母,但出于安全考虑,你要尽量减少杜柏钦和他们接触的机会。”
蓁宁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什么意思?那你和妈妈呢?哥哥呢?”
“妹妹,爸爸还有妈妈和你的哥哥们,我不能让他们陷入危险,你能不能答应我,嫁给他之后,永不透露家里的秘密?”
蓁宁完全愣住了,眼泪忽然迸出来:“那我再也不能回家里来了?”
“妹妹,我答应过你的父母要好好照顾你。”风仑摸了摸她的头发,“无论你嫁给谁,爸爸都祝福你。”
“我没有机会牵着我女儿走进教堂了。”风仑的声音有点哽咽。“不是,不对……”蓁宁今天刚回来,整个人还沉浸在康铎时的陶陶然中,迎面却骤然扑来一个灭顶巨浪,急火攻心,只能猝然地叫了一声,“爸爸,不!我不会离开您和妈妈的。”
“傻丫头,你收了别人的求婚戒指了。”蓁宁睁大眼。
“大哥会给你安排好。”风仑怜爱地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脸,走出去,对门口的人说,“老三,进来陪陪你妹妹。”
蓁宁混沌的大脑中有亮光一闪而过,她瞬间想起来,立刻拉住父亲的袖子:“他在找一个失踪的海军陆战队军官,最新的情报说那个人还藏在墨撒兰国内。”
风仑神色一凛,但很快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放到风泽的手里:“好,爸爸知道了,别再想这些事了,我让你三哥带你好好玩玩。”
风泽走近一步抱住她,手摸过去,蓁宁一头的冷汗,他将她抱入怀中:“别害怕,哥哥在这里。”
蓁宁埋在他的肩头,呜咽了一声,仿佛小动物受伤时绝望的悲鸣。风泽等了许久,等到蓁宁略微平复了,才搂住她的肩膀说:“很抱歉这段时间你不能使用通讯工具了,妈妈已经叫人修改了整个院子的系统密码。”
蓁宁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木然地点点头。
风泽说:“我们还要谈谈,你没有告诉他家里的位置吧,嗯?”蓁宁摇摇头。
她头脑转动得很迟钝,想了好一会才说:“嗯,他知道是西南地区,我仍然使用原来的身份,因此没有提过风曼,家里应该是安全的……”
蓁宁努力地回想记忆中的那些片段:“我告诉过他,我自己开了一家香精店铺。”
风泽点点头:“好的,没关系。”蓁宁绝望地捂住了脑袋。
风泽吻了吻她的额头,关上房门,对着房门外的保镖吩咐:“好好看着她。”
春天来了。
风泽在花园里陪她喝茶聊天。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
蓁宁在心里砌了一道又一道的防线,才有勇气问一句:“处理得怎么样了?”
风泽斟酌了一下,才答:“表面看来一切平静。”
风泽说:“你回来的时候在城区的茶铺逗留了一会儿,认得你的茶铺老板次日已经返沪。”
蓁宁知道,想必那间茶铺已经被风家购下了。
风泽说:“你在那一带是熟脸,可能会有人记得你,但所幸游客成千上万,来来去去非常快,除了那间铺子,其余还好,你之前的身份已经足够安全,我们只要处理掉你回国的痕迹就可以了。”
蓁宁有些惨淡地笑道:“没想到我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风泽忽然侧过身,撩开她鬓角的头发,亲了亲她的脸颊:“别伤心了,好吗?”
蓁宁摇摇头对他笑了笑:“别担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事情过去三个月了,为了让父母放心,她再没有离开过家。从康铎回来后的第一个月,成嫂疼她,每天为她把早餐端上二楼,然后给她收拾房间,出来后悄悄跟风母说,床上的枕巾都是湿的。
后来渐渐也不哭了,平常还是跟她住在家里时没什么两样,套一件宽松毛裤晃来晃去。白天陪小侄子玩耍,夜里在后院的场地跑步,有时会陪父亲练枪,更多时间是在花园的工作室里研究她的那些花花草草。
只是偶尔空闲下来就会失神,脸上的神采会瞬间消失,神色格外迷茫,就好像灵魂突然就转移到了另外一个空间。
风泽想了想,说了一句话:“不怪爸爸?”
蓁宁愣了一下,然后坚决摇头:“三哥,我懂事情的轻重。”
蓁宁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然后轻轻地放在桌面上,立刻侧过了脸,不敢再看,只是强忍着泪水:“把这个寄回去,还给他吧。”
风泽迟疑了一秒:“妹妹,我们这边联络他是十分危险的事情。”蓁宁忽然哭出声来:“拜托你拿走吧。”
风泽立刻伸手,将戒指取走,他站起来:“哥哥来处理。”
片刻后风泽回到花园,手上空了,他侧过身来,亲了亲蓁宁的头发:“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我最后悔那一年圣诞假期没有去伦敦陪你滑雪。”
蓁宁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父母慈祥,兄长疼爱,风家对她的养育之恩,深重如山。
而且蓁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即使杜柏钦之前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但如果她返回墨撒兰与他分手,就算她凭意志力能够做得到,但身份势必会遭到怀疑。杜柏钦在墨撒兰军政服役多年,心思之缜密深沉非常人能及,这样冒的风险太大了,而且极有可能被扣留调查,风仑不同意她冒这样的风险。蓁宁明白,她已经把整个风氏家族推到了悬崖边上。
她不能再走错一步。
只是最初得知消息时的剧烈惨痛过去之后,她憋着一股劲儿在硬撑,到现在慢慢松懈下来,才觉得时间难挨。
得到转瞬又失去。事实上,自与杜柏钦重逢以来,因为太开心了,她就一直有种身处梦境般的不真切感,只是一个眨眼,梦境又消失了。
风泽告诉她这段时间有人查过整个古城的所有精油铺子,自然是查不到的,因为那家铺子在她从墨撒兰返回的那一刻,就已经歇业,第二天换成了一家玉器店。
她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风险,如果杜柏钦要彻查她,那她现在应该已经进入了墨国情报部门眼线的监控范围,她在墨国大使馆使用过的那本护照,是再也不能用了。
蓁宁和孔雀在夜里拉练。
孔雀放慢脚步,戴着防寒手套的手拍了拍蓁宁的头:“妹妹,想什么呢?”
蓁宁缓缓呼吸,闻声回过神来,摇摇头,摒弃一切杂念。孔雀指了指远处山坡上的台阶:“再加十公里啊?今晚。”
蓁宁顿时跃跃欲试,可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她的肚子:“真的吗?”
孔雀叉着腰瞪了瞪她:“别小瞧你姐姐啊。”
蓁宁立刻拉开了双腿活动,做了一个冲刺的姿势。
“你满世界地疯玩,体能一直维持着不错的水平啊。”孔雀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个人往山道上跑去。
康铎中心城区。
深夜灯火通明的皇家空军俱乐部大厅。
衣饰精美的男人捧着酒杯对着推门而进的男子大声地打招呼:“嗨,詹姆斯!”
詹姆斯穿着白衫西服工作装,抬头笑了笑:“嗨,伊奢在哪儿?”男人指了指后面:“在马球场旁。”
伊奢第一时间就看到安全局的那位情报专员先生走了进来,伊奢听说詹姆斯这段时间在替殿下执行秘密任务,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露脸了。
伊奢推开门迎上去:“嗨,伙计。”
詹姆斯拨开人群大步走进来:“嗨,侍卫长大人。”他下巴朝里面抬了抬:“他在里面?”
伊奢点点头,好心提醒一句:“他六点刚下机,心情很糟,你确定你要进去?”
詹姆斯将手上文件的抬头给伊奢看了一下:“我哪里敢不进去?”伊奢瞧了一眼,脸色微微变化:“稍等,我马上进去通知殿下。”詹姆斯笑了笑,松了松领带,叫来侍者让他上酒水。
杜柏钦坐在落地玻璃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灯火通明的球场,宽阔的绿茵草地被炽烈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几个衣着华丽的球手连头盔都不戴,陪着女伴们在马场溜达,偶尔随性懒散地打上一杆。
服务生过来给他送酒时,他手边的数个酒瓶已经空了。这时身后有人过来打招呼:“嗨,柏钦,不下场?”是香敦克家族的二公子香嘉上。
杜柏钦意兴阑珊地摇摇头。
他已经看到伊奢进来,暗自皱皱眉头。
伊奢低声道:“殿下,詹姆斯有急事候召。”杜柏钦淡淡地道:“让他进来。”
詹姆斯将手里的一个盒子直接递给他:“您的航空包裹,今日进入海关的。”
杜柏钦心底微微一震:“是什么?”
詹姆斯委婉地答:“检查过了,是安全的。”
杜柏钦拆开了那个盒子,只看了一眼,霜寒面容骤然一沉,只觉憋了几个月的火气从胸口一直往上涌。
站在一旁的詹姆斯的眉毛随即挑了挑,真不是好差事。杜柏钦强压着怒火,问了一句:“查得到寄件人吗?”
詹姆斯如实作答:“海外邮件的寄送地址和姓名都是伪造,我试过了,没有结果。”
“柏钦,”詹姆斯按住了那张包裹签单,“这不是普通家庭,对方掩护自己真实身份的手段,十分高明。”
杜柏钦的声音愈发阴郁:“好了,你下班了,坐下来喝一杯。”詹姆斯坐到了他对面,举杯同一边的香嘉上寒暄了几句。
杜柏钦抬手,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
金黄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灼烧而下,整个口腔都在发苦。束蓁宁已经消失整整半年了。
她在康铎机场登机前还给他发了一则信息,口吻语气都没有什么异样,他在夜里看到消息后给她打了个电话,却没有接通,他那一个礼拜训练任务繁重,没有作他想,待到他回到首都,才发现事情不寻常。
她仿佛人间蒸发了。
詹姆斯安排人随着她归国的行程一路寻找,可是传送回来的查访结果一无所获。她的护照地址是城内的一处公寓,邻居也证实她的确没有回去过,手下甚至动用了非常手段进入,明显是单身女性的普通公寓,收拾得整齐干净但也蒙了一层淡淡的灰,检查结果毫无异常之处。据说她父母住在附近的镇上,可是也不知具体位置。
就这样失去了线索。
那么她离开墨撒兰之后,去了哪里?
司三不得不谨慎地建议:“殿下,请检查机要文件是否丢失。”
杜柏钦早已查过,计算机没有入侵痕迹,蓁宁从不打听他的工作,甚至都没走近过他的书房。
他又调查看她在墨撒兰几个月以来的行踪,她天天早上去跑步,线路都是固定的,偶尔出去购物,身边都跟着旁人。
一举一动都在侍卫和司机的眼皮底下,她从未接触过任何可疑人员。
即使拥有再好的心理素质,他也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担心,司三十分不放心他的状态:“殿下,您即将返回伏空,您不能带着这样的情绪去。”
詹姆斯最后只好滥用了一点公权将于姬悬请到了办公室。
那位年轻的长笛手很漂亮,表演结束后由经纪人陪同前来时已经是夜晚。她有一头亚麻色长卷发,戴着大墨镜,士兵将经纪人隔在门外,她也很有礼貌地配合独自进入了办公室。
是詹姆斯接待了她。
姬悬从手机中调出了蓁宁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詹姆斯看了一眼,毫无价值,跟他们手中的一模一样。姬悬问:“长官,我妹妹发生了何事?”
詹姆斯笑笑说:“没事,若束小姐与你联系,请立即通知我们。”她开始拨打蓁宁的电话,也一直是无法接通的状态。
詹姆斯客气道:“抱歉麻烦你,于小姐,你可以离开了。”
姬悬礼貌地点点头,拎着手袋转身往外走,她换了个号码继续打电话:“妹妹电话打不通了,她最近是不是去爬山了?她上次在康铎不是还问过你吗?我就说让她不要一个人去爬山……”
杜柏钦开完会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抬手掐了掐眉心,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詹姆斯拉开一道门,门后的一位专家站起来,对詹姆斯耸耸肩。
杜柏钦看了一眼下属递上来的报告,测谎仪显示,脉搏、呼吸和皮肤电阻,一切生理参量指数都显示正常。
于姬悬是真的不知道她在何处,看来她是于姬悬表妹的这个身份是真实的。但詹姆斯循着这个线索往下查,也仅仅查到了她已经离世的亲生父母,至于她被何人收养,那就是融入十几亿人口里的一滴水,早已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束蓁宁肯定相信她的身份足够安全,所以才留在他身边,但既然已取得了他的信任,那她怎么会突然离去?而且既然离开后已经成功脱身,她为什么还要冒险将戒指寄回来?
杜柏钦脸色更加晦暗,这时香公子好奇地凑过来看:“什么东西?”
詹姆斯眼疾手快地按住,转头对伊奢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伊奢上前来把那个盒子收走了。
杜柏钦只觉心脏一阵一阵剧烈地跳动着,他推开酒杯站起来:“我出去吸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