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铎费尔德康沃国际机场。
热闹的、熙攘的、气味混杂的机场,不知为何,蓁宁却觉得它永远散发着一种空旷荒凉的气息。
下飞机的时候,蓁宁抬头看了一眼玻璃窗外的长空。
巨大的航站楼外,天高云淡,晴空碧蓝,远处是泛鹿山山脉,尽头飘着一抹淡粉色的云彩。
这是十月份的康铎。
蓁宁将护照翻到了贴有签证纸的那一页,入境游客资料的英文签注用的是深紫色的印彩油墨,签注上面盖了一个花朵图案的入境署签章,这个图案是墨撒兰君主共和国久负盛名的斩金花。
墨撒兰,首都康铎城,被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世界上最值得去的五十个旅游胜地之一,旅游手册上写着:一个以盛产石油和花卉而富庶的国家,一个受到神明眷顾的人间乐园,一个存在于二十一世纪的童话国度。
因为母亲是墨撒兰人,蓁宁随同家人来过墨撒兰数次,每一次来,都觉得身心分外舒适。
海关的柜台前疏落的队伍慢慢向前移动,终于轮到她了,她将手上的护照递过去,玻璃窗后的工作人员在她的护照上盖了一个章,隔着玻璃露出职业化的可亲笑容:“欢迎来到墨撒兰。”
蓁宁潇洒利落地笑道:“谢谢。”
从阆曼转机到康铎的航班有两个多小时,蓁宁落地时依然精神十足,丝毫没有因飞行而产生的倦意。她喜欢飞行,高中开始就独自去英国读书,每一年有十几个小时的长途往返航程,但她在飞机上丝毫不觉得闷,每次坐飞机都兴致勃勃。
除了大学毕业回国的那一次。
那一次她心情郁闷,于是丧心病狂地把攒的零花钱全部拿出来买了头等舱机票,上机后她就开始喝酒,把自己喝晕了埋头猛睡,落地时空乘还特地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实际上她清醒得很,自己去取了行李,在出境口狠狠地跺了跺脚,把所有的沮丧踩碎了留在身后,走出机场大厅时看到了三哥,三哥把醉醺醺的她扛回了家。
这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拖着行李走出去,远远就看到写着她名字的牌子,一个长发、棕色皮肤的女孩子跳起来冲她招手:“束小姐!”
来接她的是表姐的助理爱琳,她此行来墨撒兰,是为了参加表姐姬悬的婚礼,姬悬是姨母的女儿,是墨撒兰皇家爱乐乐团的一名长笛演奏家。
爱琳帮她推箱子,两个人上了车子,车往城中开去,爱琳问:“束小姐来过墨撒兰吗?”
蓁宁点点头。
爱琳一边开车一边和她聊天,这个国家的人都有一种天生的热情和开朗。
车行驶了四十分钟,到了市区的中心,穿过绿树成荫的大道,鸽群在喷水池边振翅飞起,夕阳照射在一排尖尖的金色宫殿屋顶,庄严肃穆的金色皇宫,一长排的屋顶和夕阳交相辉映,凝固成一片炫目的美景。
“束小姐,那是卡拉宫殿。”爱琳自豪地指了指窗外。
“嗯,美极了。”蓁宁顺着她的手势,侧了侧脸望向窗外,宫殿上方悬挂着白狮蓝盾的君主旗,这说明国王今日在宫殿内办公。
车子正在摄政大道上等红绿灯,爱琳扭过头看了看,发现邻座的女孩目光有点忧郁,爱琳有点伤心地问了一句:“束小姐不喜欢康铎吗?”
蓁宁愣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说:“爱琳,我以前喜欢过你们国家的一个男孩子。”
爱琳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后来呢?”蓁宁耸耸肩:“他没看上我,跑了。”
当天夜里在姐妹们的单身派对上,姬悬拉着蓁宁的手笑着道:“各位女士,来来来,这是我的表妹,束蓁宁。”
蓁宁身形高挑纤瘦,有一张清丽英气的脸,形象气质跟表姐迥然不同,但姬悬乐团的那些艺术家仍旧笑嘻嘻地打趣:“姬悬,原来你家小妹美貌比你更胜一筹。”
姬悬扬眉一笑,神采飞扬地说:“随你说,反正我要结婚了。”众人哄笑起来。
第二日的结婚仪式庄重完美,宾客们先在城区的教堂里参加了新人的传统婚礼,而后众人返回酒店休息,等着参加晚上的婚宴派对。
蓁宁下午睡了一个小时,然后在酒店花园的咖啡座闲坐,待到夜幕降临了,才起身回房间,回去时正好经过旋转楼梯大厅,几个音响师在调试一架钢琴,夜晚的狂欢才真正准备开始。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开始振动,蓁宁不动声色地朝四周望了一眼,手在屏幕上轻轻一按遮住了来电,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才接了起来,低声一句:“喂。”
“琉璃。”那端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透过变声器传来,没有一丝辨识度。
束蓁宁听到这个名字,背部肌肉瞬间绷紧,她小心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声音却还是平稳的:“是。”说话间她已转身朝楼上的套房走去。
那端的声音说:“今夜卡拉宫内恐有变故。”
蓁宁的心轻轻地一跳,迅速反应过来:“具体情况?”
“还未有确切消息,事情紧急,你有临时任务。”
蓁宁进了酒店的房间,关上门,伸手取下了耳边的珊瑚耳饰,然后套上一件黑色风衣,用单手迅速地把腰间的带子系紧了。
几分钟后,一辆车从酒店驶出,直奔市政大道。
蓁宁端坐在驾驶座上,把控着方向盘,神色专注,脚下紧踩油门,一路急驶,终于穿过了市政广场,远远地看到了那排尖顶的金色宫殿群。
卡拉宫的深夜和白日截然不同,巨大的宫殿群在夜色中非常的静谧。
一辆车从广场大道缓缓驶向大门,那是王室厨房总管的车辆,穿着黑色制服的士兵上来检查证件,瞳孔探测仪对准司机发出“嘀”的清脆响声,今晚的士兵似乎有些慌张,急急忙忙地挥手放行。
车子驶入宫内,停在了皇家宴会大厅门口,司机单调无波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在这儿等您。”
一道人影从后座的车门悄无声息地跃下,钻进了路边的玫瑰花圃,纤细的影子一闪而过,随后在夜色中消失了。
蓁宁脚步灵巧得如一只猫,悄无声息地穿过长廊,进入国王居住的西翼宫殿。
整座宫殿里安静得有些诡异,甚至连楼下的王室侍从也消失了,遥远的宫墙深处似乎有人影飘忽,蓁宁在脑海中复现了一遍国王寝宫的地图,迅速地倒转脚步,贴着墙壁飞速跑上二楼,推开了房间的门。
蓁宁迅速在房内扫视了一圈,整个寝宫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柜子都被打开了,华美的水晶吊灯危险地倾斜,茶具翻倒在地毯上,天鹅绒的窗帘被扯了下来,她的目光停在了窗帘下躺着的男人身上,呼吸骤然顿了一下。
蓁宁朝着地毯上倒着的男人跑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指探他的脉搏,跳动得很剧烈,他还活着,蓁宁着急地问:“陛下,公主殿下呢?”
男人华贵的丝绸睡袍被揉出一团皱褶,脸上是扭曲的痛苦表情,用尽全力地指了指沙发后的一面墙。
蓁宁迅速跳上沙发,检查那面墙壁,墙上贴着名贵的墙纸,她伸手敲了敲,是空心的。
蓁宁跳下来开始搬沙发,名贵的意大利胡桃木家具十分沉重,蓁宁心里焦急不堪,咬着牙吃力地挪开了一道缝隙,随即挤了进去,侧身用肩膀撞开了那个暗门。
那是一个小小的密室,透过昏暗的光线,蓁宁看到了一个穿着月牙白蕾丝睡裙的女孩。女孩闭着眼,似乎睡着了,蓁宁撞门而入的动静也没有吵醒她,蓁宁俯身检查了一下,呼吸和体温都是正常的,应该是昏睡了。蓁宁随即将她抱了出来,回到了她父亲的身边。
蓁宁又看了一眼国王的全身,身上并没有明显外伤,只是脸色发黑,唇角有一丝不明的淡青色液体,蓁宁跪了下来,托起他的头:“国王陛下?”
男人看到平策,溃散的眼神微微一闪。
他的喉咙像是被人撕扯着,发出抽搐一般的声音:“你是风家的小女儿?”
蓁宁点头:“宫内可还有您的侍卫?”
国王浮起一丝惨笑:“他们清理了一切……”蓁宁大脑飞快地运转:“我设法带您离开。”国王摇摇头:“带平策走……”
他将一枚印鉴给她,瞳孔缓缓扩大,喉中挤出残破的气息:“转交给你父亲,退位文件我已签署,只要平策安全,一切……”
话没说完,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位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即位,带领墨撒兰在八十年代世界市场经济中成功转型成为一个繁荣富裕的现代化国家,却在近年来因为纵容王室奢侈过度、在经济体制改革中维护权贵家族垄断利益而引发民众不满的君王,就这样惨淡仓促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蓁宁抱起平策公主,从屋后长窗绕出,站在廊柱的阴影下,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周围的环境,随即贴着墙迅速地穿过宫殿长廊。
外面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那是消音手枪子弹出膛的响声。
入侵者越来越近了。
蓁宁在黑暗中一路狂奔,怀里抱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她的喘息声渐渐加重了,翻越西翼宫殿的栏杆时,差点摔下去,幸好她及时拽住了一根圆柱。
她终于回到了宴会大厅,那辆黑色的车辆仍停在原处。
卡拉宫的大门禁卫森然,看不出任何异常,车辆在门口停了一下,守卫对着车子行了一个军礼。
跟平时在游客簇拥时华丽的换岗表演相比,那个敬礼的姿势太犀利了。
黑色轿车无声无息地开出了卡拉宫,穿过灯火通明的游客区,停在市政广场东侧的一个小巷子里。
蓁宁抱着平策下车,回到自己开来的那辆车上,男人一言不发地跟着,替她打开车门,待她们上车之后又将车门合上。
蓁宁对着后视镜里的男人郑重地点了个头,随后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子掉头,朝着康铎的北城区飞奔。平策在副驾驶座上苏醒过来,蓁宁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亲爱的,你爹地遇到了麻烦,我们要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平策天真的眼睛里带了点惶恐,但人还是安静的。
轿车开了半个小时,驶入了康铎城郊区,蓁宁看着导航上的红色标注,车灯照耀下,道路的尽头,高尔夫球会的棕色石头大门隐隐可见。
蓁宁抬手按喇叭,一长两短,高尔夫球场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蓁宁踩着油门将车驶了进去,一直到了球场深处的一幢两层楼的建筑旁才停车,楼顶有手电筒杂乱的光线。
黑暗中传来巨大的螺旋桨的轰鸣声。
蓁宁牵着平策的手下车往里面走,西侧二楼的停机坪上,一架直升机已经开好了引擎。
直升机上跳下一个男人:“嗨,蓁宁!”蓁宁未想到会遇到故人:“戴纳!”
戴纳是大哥的好友,蓁宁与他有数年未见了,他们彼此有任务,好几年也难得见一次。
戴纳将平策接过来:“嘿,我们得走了。”
蓁宁点点头,侧过身去,将国王印鉴悄无声息地放进戴纳的外套口袋,戴纳对她点了点头。
蓁宁用脸贴了贴公主的脸颊,说:“保重,宝贝。”
平策紧紧地拉着蓁宁的手,她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蓁宁飞快地抱了抱她,然后松开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戴纳叔叔会照顾你。”
入夜后的康铎洲际酒店灯火璀璨。
蓁宁下车之前迅速取下手套、扯下脚上的鞋套、脱去外套,将衣物塞入手袋,露出里面穿着的灰色长裤和白色衬衫。
下车之后,蓁宁俯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车内并未留下一丝痕迹后,用手肘轻轻一碰,将车门合上了。
身材纤长的女子姿态娴雅地步入了酒店中心的观光电梯。
蓁宁抬腕看了一眼时间,康铎时间晚上十点零二分,酒店的观光电梯正在上行,待升到高处,可看到远处刺眼的灯光,一排一排闪烁的警车从不远处的高速道路上飞驰而过。
回房间换好了礼服,蓁宁踏入晚宴的大厅。侍者检查了她的邀请函,然后推开宴会厅的门,热闹的音乐和谈笑声顿时传了出来。侍卫微笑道:“晚上好,女士。”
蓁宁悠然自如地理了理头发,含着笑走进去。
新娘子在舞池的中央,周围都是宾客,蓁宁顺手拿过一杯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清爽的气泡酒一喝下去,淡淡的果糖甜味在唇齿间蔓延,她缓缓地放松下来。
一杯气泡酒刚刚喝完,酒店的长廊外就传来了喧闹声,夹杂着轻声短促的尖叫,但瞬间又安静了下来,然后是整齐沉重的脚步声,朝着大厅而来。
宴会大厅的门被一推到底,屋顶的数盏水晶吊灯被全部打开,原本昏暗暧昧的晚宴大厅瞬间灯光大亮,那一瞬间,白光刺眼,照得满座宾客几乎睁不开眼。
军靴沉重地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从走廊深处由远及近地传来,整齐排列的士兵从敞开的宴会厅大门鱼贯而入,士兵们手上的枪械反射着刺眼的光,映照着宴会长桌上的大束白色玫瑰,寒冷的光芒一闪而过。
一名穿着军装的男士彬彬有礼地道:“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抱歉打扰各位的雅兴了。”
一位穿着燕尾服的中年男子叼着烟斗,同那名军官打了声招呼:“伊奢上尉,发生了什么事?”
上尉目光转到发声处,随即脱帽微微致意:“晚上好,博尔侯爵阁下,临时征调,我们奉命配合警察厅执行公务,请各位留在大厅,等候检查。”
音乐早已停下,宾客们在士兵的指挥下站成一排。
蓁宁不慌不忙地搁下酒杯,跟随前面的女士顺从地往大厅的中央走去,她低垂着头,避开了墨国军人的视线,她在心底暗自估算了一下时间,看这个大规模搜索的情况,公主应该暂时摆脱了追踪。
蓁宁悄无声息地躲在人群后,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大厅的情况,包括每一个安全门的出口,酒店楼道的分布……这时身旁不远处的士兵忽然目光一闪,蓁宁的目光跟着动了动,瞬间一愣,然后猛地挺了挺脊背。
下一刻蓁宁骤然抬头,睁大眼盯着大厅的入口。
宴会大厅的门口正缓缓走入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两列整齐排列的士兵身后,一道冷冽锐利的目光一扫而过,如电如炬。
蓁宁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捕捉到了那道目光。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队伍前的宾客一个一个地接受了士兵的检查,轮到蓁宁了。
最先说话的那名军官站了出来,看到了独自立在香槟酒塔前的女孩,她穿着纺纱紫色礼服裙,短发清丽,香肩微露。
他对着蓁宁敬了一个礼,公事公办地道:“抱歉,女士,请把手举起来,转一圈。”
蓁宁完全不理会他,固执地把目光投向士兵的身后。姬悬在对面着急地轻声唤她:“妹妹!”
伊奢上尉往前踏了一步,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女士?”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语气极淡,说的是墨国传统语言宗密语:“伊奢,可以了。”
他的声音传入耳膜,蓁宁的目光忽然抖了一下。
伊奢立刻停住了动作,士兵退开,露出了站在人群后的那个年轻男子。
初秋的天气,他穿着一件卡其色薄款风衣,身形颀长,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短靴,他并没有穿正式军装,外套上也没有任何军衔标识,但男人身上散发着那种冷漠而锋利的气息,毫无疑问是一位军方的领导者。虽然作为一个军人,他的脸色有些白皙,但冷硬的轮廓和刚毅的气质已经说明了一切。
蓁宁的身体开始微微地发抖,但很快又被她控制住了。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目光突兀而愤怒,连男子身边的侍卫都注意到了,戒备地动了动步伐,挡在了他的身前。
一开始蓁宁还怀疑自己认错了人,直到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熟悉的声音穿越了悠长的时光,低沉而有磁性,带着一点陌生尖锐的违和感,仿佛一枚钉子猝然而暴烈地刺入她的身体,钉住她最柔软的那一根骨头,令她全身动弹不得。
他和她说过华文,说过英文,没有说过宗密语,但他的声音,她忘不掉。
恍恍惚惚间,空气变得像雾一般,浓稠湿润,朝她侵袭而来。她晕晕乎乎地想起来——那是一个大雨过后的午后,在纳菲尔德学院的图书馆,暗棕色的桌面带着凉意,身后是长排的书架,空气中带着图书馆特别的气味,她翻着一本侦探小说昏昏欲睡,后来不知不觉趴在他的手臂上睡着了。
她醒来时听到的也是这个声音,只是带着一点点笑意:“快点起来,你把口水蹭我衬衫上了。”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阵势,太像一场失真的梦境,蓁宁不是没有见过他不笑时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不笑时如此凌厉的样子。
领头的军官转身后退几步,对他敬礼,低声报告:“殿下,这里没有问题。”
男子听到了,脸色冷峻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并未作任何停留,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步离去。
蓁宁愣了半晌,抬起头来看到军队已离去,她咬了咬唇,气得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桌面上堆叠着的酒杯一阵哐当作响。
身旁一位年长的女士赶忙扶住她的手臂,问道:“亲爱的,你没有受到惊吓吧?需要喝一杯酒吗?”
蓁宁接过身旁的女士递过来的酒杯,咕噜咕噜地灌下一杯白兰地。大厅又恢复了奢华,客人在低声交谈,乐队重新演奏起来。
蓁宁坐在桌子后面的昏暗角落里,旁边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开始窃窃地谈笑。她们说的是纯正英式英文,应该是城中王公贵族家的女眷,交谈声隐隐传来——
“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道呢,不过那位英俊的先生是谁?”
“伊奢上尉吗?他可是众多小姐的追逐对象。”
女孩子的口吻略带娇俏:“真的吗?那后面那位呢,那位神秘先生是谁?”
“大殿下吗?”
“谁?”
另一个女孩子咯咯地笑了,故作神秘地答:“你没见过他吧,我告诉你……”
女孩子贴近同伴的耳边窃窃私语。
“是他!”一声压不住的尖叫冒了出来。
女孩子捂着嘴笑:“别轻易勾引他,那可是天之骄子,是国家最珍贵的人,别说我没有告诉你,全墨撒兰没有一个女孩子能讨好他,他的脾气出了名的坏。”
蓁宁手一抖,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轻轻一晃。她听到了。
她们说的大殿下,全名Bochin Dovear,墨国现任首相梅杰为首的内阁重要成员,墨撒兰皇家空军指挥部高级将领。
墨国这一代王室子嗣不多,拓摩四世仅有一位女儿平策公主,杰弗里亲王育有两子还未成年,除此之外能称为殿下的,只有宗亲杜沃尔家族中均已成年的长子和次子。
她记得在佛德读书时,别人都叫他Du,她何曾料想到他竟有一个如此尊贵显赫的家族姓氏。
蓁宁当然知道这个姓氏,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姓氏竟然属于她在佛德喜欢的那个穿格子衬衣赶论文的普普通通的亚裔男同学而已。
他就是个该死的骗子。
蓁宁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有些微醺的恍惚,脑中有景象一幕一幕地涌来,她没有想过,还有机会见到他。
那一年伦敦的冬天冷极了,她从苏格兰回来,却发现那间公寓干净得如雪后的齐尔维河,恍恍惚惚地过了一个多星期,她终于彻底接受了他消失无踪的事实。
他们认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蓁宁从未关注过他的身份,一开始她甚至以为他是一个华国人,墨撒兰富有的华国人的后代不少,加上他又会说华文。直到有一次,她看到来接他的车,是挂英国王室牌照的路虎车。
唯一的一次,他被她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对她说:“我没有办法保证未来。”
蓁宁终于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当时也纵容着她,任由她天马行空地猜,不承认,也不否认。
其实也不太意外,他对自己真实身份讳莫如深的时候,蓁宁就猜到了一些,但他骤然离去,切断了一切线索。
蓁宁后来想,也许他当时已经知道他很快会离开她,所以由着她胡闹。转念想一想,也许他今晚根本就没认出她来,估计早已把她忘了。
蓁宁自嘲地笑了笑。
凌晨一点,蓁宁离开了宴会。尽管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意外,但参会的艺术家们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一场派对下来,人们依然兴致盎然。她缓缓地踏上台阶朝楼上走去,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今夜破例喝了很多酒。
在走上旋转扶梯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华丽的大厅内鲜花凋谢,杯盏交错,一派奢靡的颓败艳景。
这个国家也许在明早就会翻天覆地,今夜人们却依旧沉醉在梦乡。酒店房间里的电话是凌晨四点多响起来的。
蓁宁喝了酒,没有醉,头却痛得不行,一直睡不着。她拾起了电话,听到酒店前台礼貌的声音:“束小姐,您有访客的电话。”
蓁宁沉默了几秒。“接进来吧。”
电话那端安静了几秒,然后蓁宁听到他的声音,仿佛一个老朋友般熟稔地说着:“睡了吗?”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像在梦境一般,那么不真切。“我在楼下,西侧的花园里。”
蓁宁起身换了件外套,捋了捋头发,出门。
蓁宁远远地就看到了他,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草地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身形笔直如剑,微微拧着眉头,还是带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贵族式的冷漠。
几乎是同时,杜柏钦也看到了她,他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她径直向他走来。
蓁宁扫了一眼他的身后,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树林暗处有人。
侍卫长伊奢上尉站在几步之遥的夜色里,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近殿下,而柏钦殿下脸上的冷峭开始消融,眼神渐渐柔和起来。
侍卫长心里警铃大作。
这位女士对他们的警备工作将会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蓁宁站在杜柏钦的面前,毫不客气地问:“大殿下,尊驾何事?”杜柏钦一听她的称呼就明白了:“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几个小时前,十分震撼。”蓁宁说,“皇室宗亲,银翼飞官,闪闪发亮的头衔。”
她话语里有嘲弄的意味。
杜柏钦放低了声音:“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蓁宁脸上没什么表情:“想想我在你面前说过的那些蠢话,殿下,您当时心里乐坏了吧?”
杜柏钦抿了抿嘴,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立刻忍住了:“没有。”
蓁宁想打人了。
杜柏钦声音有些沙哑:“我刚刚结束工作,实在等不到天亮,想先来看一下你。蓁宁,好久不见,你好吗?”
他还是跟过去一样,把她名字的发音读得十分标准。蓁宁心底一震,终于仰起头,细细地看着他的脸。
他的脸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一张华国人的面孔,黑发,鼻梁很挺。蓁宁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眼睛,白皙的内双眼皮,眼尾略微下垂,有一种东方式的含蓄美感。
此时那双眼睛的眼底发红,细细的血丝蔓延,想必是一夜未睡。蓁宁转移了目光,敷衍道:“好极了,你呢?”
杜柏钦却坚定地望着她的脸:“我也很好,你毕业后去了哪里?回华国了吗?”
蓁宁不想再跟他进行社交式的寒暄了,说道:“殿下,有事吗?没事三更半夜来找老同学叙旧?”
杜柏钦愣了好几秒,才说:“我以为我们至少还是朋友。”
蓁宁拍了拍衣服,转身要走:“我可没这么想,没什么事我回去睡觉了。”
“蓁宁……”杜柏钦匆忙地拉住她,他终于说,“我知道,我当时不告而别……”
蓁宁忽然回头,一脚踹向他的膝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朋友?这就是你那样对待朋友的下场!”
杜柏钦没有闪躲,那一脚正正踹在他的小腿上,下一刻两道黑色的人影瞬间闪出:“殿下!”
杜柏钦比侍卫的动作更快,伸出手把她护在怀里,沉声道:“没事。”
黑色的影子又退了下去。
蓁宁从他怀里挣开,杜柏钦说:“还不解恨,再踢一脚?”蓁宁翻了个白眼:“滚蛋。”
杜柏钦轻声地笑了一下,还是那么粗鲁而可爱。
杜柏钦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看看有没有时间,明天整个首都的飞机都飞不了,你不要乱跑,嗯?”
蓁宁打了个哈欠,冲着他摆摆手,回去睡觉了。
清晨,蓁宁拉开窗帘,从几十层高的酒店窗户看过去,浓浓的大雾锁江,整座城市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酒店工作人员提醒客人,墨撒兰已于今晨宣布封锁首都全部的港口和机场。
下午,墨撒兰国家广播公司的早间新闻播出了一个震惊全国的消息——国王昨夜身体不适,入院治疗,但抢救无效,已于今日凌晨逝世。
电视屏幕里,卡拉宫殿上方飘扬的白狮旗帜正缓缓降下。随后宫廷医生宣布了国王的死因。
首都的民众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哀戚之中。
蜂拥而至的媒体聚集在市政大道一号,首相紧急召开内阁会议,政要大臣出入皆是神情肃穆。
“二十个小时,迟了二十个小时。”蓁宁望着电视,默默地想。
将国王死亡的消息延后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才公布,这二十个小时之内,想必各方势力定是在全力搜索失踪的王位继承人,直到不得已才将消息公之于众,而平策公主极有可能已经顺利离开了墨撒兰。
蓁宁在酒店套房内看新闻,房门被敲响,姬悬陪着姨母来看望她。姨母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哭道:“我们没有把你照顾好。”
蓁宁赶紧抱住她:“放心吧,我过得很好。”
两个人都换了素服,手里拿着玫瑰,姬悬说:“我陪妈妈去教堂。”
与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后,蓁宁便把姨母和表姐送出了房间,然后继续回来看电视。只见民众涌上街头和市政广场,宫殿前白色的鲜花堆成了汪洋大海。
下午,蓁宁下楼时,一位年轻男士已在大堂候她多时,蓁宁认出他是那位上尉先生。
伊奢上尉依然穿着一身军装,微微躬身向她致意,十分客气地说:“束小姐,我是柏钦殿下的侍卫,奉殿下的命令,诚意邀请束小姐到信嘉公寓一叙。”
蓁宁似笑非笑地问道:“我有拒绝的权利吗?”伊奢上尉依然毕恭毕敬:“我将难以交代。”
蓁宁看到门外笔直站立的司机,又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立在大堂的酒店经理,耸了耸肩往外走。
伊奢上尉替她拉开车门:“非常感谢您,束小姐。”
车子在街道上飞驰而过,首都康铎的很多商店陆续换下了色彩缤纷的广告牌。在等绿灯的间隙,蓁宁看到一个年长的妇人携着孩子,一老一小的手上都持一朵素色花朵,从对面的人行道默默地走过。墨撒兰王室不执政,而且近年来内部各种政派争斗不休,但在普通民众心中,王室依然承担着他们美好的寄愿。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从未在报上见过他的消息,因为他不是出席王室社交场合的那一类王室后裔。他为国家服役,需遵守保密原则,而且他应该很少出现在王室的公开场合,因此这些年来他甚至没有在媒体上留下过任何影像资料。
他日常出入的是掸光大楼,那是国防部大楼,墨撒兰的军机重地,那片区域在康铎地图上一片空白,二十四小时均由军队把守。
车子驶入信嘉花园大道。
这一带是外使馆区,一路皆是独门独幢、开阔恢宏的欧式建筑。这一条街区是封闭的,游客在两个街区之外就会被禁止进入。
蓁宁看到一排一排的雕花大门寂静无声,只有大狗在花园中慵懒地散步,车子一路顺畅地进入了街区深处。
轿车转过一个弯,在街区深处的一幢白色房子前停了下来,随后车门被人拉开:“束小姐,欢迎您。”
蓁宁下车,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穿着传统墨撒兰宽袍的男子朝她鞠躬行礼:“我是柏钦殿下的侍从,敝姓司。”
蓁宁对他点了点头:“司先生。”蓁宁随着他穿过门廊,往屋子里走。
司三对她说:“殿下十五分钟后回来,束小姐请稍等。”
女仆上来斟茶后又退了下去,周围安静下来了,蓁宁这才抬头打量环境。
这是有些年份的房子了,但装饰得硬朗大气,家具也都是现代的,走廊的墙上挂有一张黑白色调的老式墨撒兰航空图。
原来他真正的家是这样的。
他们认识差不多一年后,蓁宁进过他在佛德时住的公寓,她记得那间高档公寓,设施齐全,有河景和花园,可里面绝对没有跟航空有关的任何东西,她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普通的物理系学生,跟他周围一起做实验赶报告的同学没什么两样,唯一比较明显的区别就是他从来不戴眼镜,视力特别好。
现在想起来,他原本就是打定主意在英国低调完成学业后立刻回国,没想到遇上了一个麻烦精,当初她那么缠着他,难怪他说她莽撞。掸光大楼空军指挥部办公室。
开阔的办公室圆形长桌前,国家情报专员詹姆斯递给杜柏钦一份报告。
杜柏钦搁下了手中的笔,翻动手上的文件,抬头问了一句:“怎么样?”
詹姆斯耸耸肩:“监控录像一切正常,当晚所有进出过卡拉宫殿的车辆都接受了首轮调查,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进入。公主殿下失踪后,我们查过整个康铎的出入境资料,没有找到可疑的人,但有一件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当晚九点三十八分有一架私人直升机过境。”
杜柏钦抬头望了他一眼。
詹姆斯马上答:“直升机登记在环球高尔夫球场名下,目前这个高尔夫球会正在接受我们的调查,如果球场没有这架飞机,那么证件很有可能是伪造的。”
杜柏钦用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
詹姆斯敲了敲桌面:“头儿,能悄无声息地将公主殿下带出去,对方人应该很少。”
杜柏钦点点头:“甚至可能只有一个。”詹姆斯笑了笑:“一场完美的表演。”
坐在桌子后的男人浓眉微皱,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调查国王办公室和私人电话一周来的联络记录,尤其是海外记录。”
詹姆斯点点头,正要领命而去,杜柏钦又接着说:“请让丽贝卡进来见我。”
詹姆斯回头,用略带调侃的语调道:“嘿,首相先生在门外等着呢。”
杜柏钦头也没抬:“让秘书给他多倒一杯咖啡,请丽贝卡先进来。”
十分钟之后。
会议室的大门被强行推开,一个立在桌边、穿着军服的美艳女子回过头:“首相先生……”
杜柏钦朝她示意:“你先出去。”
墨撒兰现任首相梅杰走了进来,他一只手解开西服外套的第一颗扣子,一只手拿着文件夹对着杜柏钦警告性地点了点,然后转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杜柏钦合上了手中的档案,起身坐到了他对面。
首相大人将手中的文件推给他:“死亡调查报告出来了。”
杜柏钦将结果翻了翻,脸上并无意外,只淡淡地说:“看来这个消息,只能被永远埋藏了。”
梅杰耸耸肩,燃起了一根雪茄:“国王的健康状况已经令那位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虎视眈眈多年了,只是找不到公主,此事很难对民众交代。”
杜柏钦说:“公主找不到,周一议会将提交一份报告,针对此次卡拉宫内的变故进行处理,如果处理结果不太坏的话,首相要出席众议院质询会议。”
梅杰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你有什么条件?”
杜柏钦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调阅国家档案室七十八号档案。”
梅杰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你还是要做这件事。”杜柏钦的眸中浮现的是刀锋林立般的冷霜,看着梅杰没有说话。
梅杰并没有思考很久:“既然第四代王室已经成为历史,那我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你……”梅杰看了他一眼,“那么,周一的议会将没有那份报告了。”
杜柏钦面容稍稍缓和:“成交。”
梅杰望了他一眼:“消失的公主怎么办?”
杜柏钦将手上的调查报告一合,他并不太关心皇室内部的倾轧:“对民众宣布公主年纪尚小,将送她回母系家族抚养。亲王这一手玩得不错,只可惜最后一步出了差错,公主竟然成功逃脱了他的掌控,看来他唯一能够实现的愿望,只能是搬进他梦寐以求的卡拉宫殿的国王寝宫了。”
梅杰掐灭了烟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谁担任首相,应该都比不过你,连续四十八小时高强度工作之后,竟然还能算得准确精密至此。”
杜柏钦说:“既然这样,明早的会议我不去了。”梅杰挑挑眉:“你什么时候去过?”
杜柏钦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咖啡不错?那再坐一会儿。”说完,他取了外套,径直往门外走去。
杜柏钦走出电梯,伊奢正等在楼下:“束小姐已经在公寓了。”杜柏钦点点头,接过伊奢递给他的一份文件。
停车场的士兵双脚并拢,利落地向他行了一个军礼,电子门“嘀”的一声,地下二层的停车位缓缓移上来。
杜柏钦坐进车中,翻开了那份关于束蓁宁的调查报告。
根据她的签证和护照资料,她是华国籍,亲生父母是旅居联合王国的墨裔科学家,二十二年前在一次地质调查意外中逝世,而后她被目前在华国的父母收养,她此行来墨撒兰是为了参加一场婚礼,新娘于姬悬的母亲和束蓁宁的亲生母亲是姐妹,这一对表姐妹均家世清白,束蓁宁持固定旅游签证,周五乘飞机抵达康铎。
这和多年前她告诉他的身世并无任何出入。
杜柏钦将调查报告放入车前的置物柜里,随后发动车子。
灯光依次在缓缓降临的夜幕中亮起,傍晚时分似乎下过一场雨,窗外车水马龙的风景在缓缓后移,他默默地看着这在路面水光倒影之中的繁华都市,这几年冷硬如铁的心脏,此刻也不禁有了一丝陌生的柔软。
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四年?
也没有满四年,确切地说是三年十一个月二十七天,他离开伦敦是在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圣诞节。
这几年来他都是处于随时随地待命的工作状态,几乎全年无休的高强度和充满紧迫感的服役生活,令他每日累得倒头即眠,再没有心思追忆往昔。
一年之中有一个月左右的疗养假期,他会回康铎,住在泛鹿庄园,有时在深夜醒来,就在书房的小沙发上喝半杯酒,想起最初在佛德大学认识她,恍然感觉已经过了半生。
他始终记得他们分别时,她跟同学乘火车去北部高地旅行,出发前还和他反复强调让他一定要等她回来一起过圣诞节。
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象她回来时,发现他已彻底消失会是什么反应。
只是每一年的圣诞节,他都会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他在布罗姆利滑雪中心,看到一个穿着黄色滑雪衣的身影一路尖叫着失控地飞速滑过去,然后四仰八叉地狠狠摔倒在雪地中。
那个黄色人儿狼狈不堪,在雪地里扑腾了几下仍然起不来,一直拼命地用华文大叫救命。
她半个头埋在了雪堆中,还能叫得那么大声,真是丢人。
他难得参加一次同窗活动,发了一次善心,走过去将她一把拎起,然后冷着脸,用华文说了一句:“好了,别叫了!”
束蓁宁晃着脑袋将一头的雪摇落,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杜柏钦这才看清楚,这个华国女孩有一双如星星般闪烁的眸子。后来他们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但没谈过恋爱,因为他不敢。
再后来,墨撒兰国内形势变幻莫测,家族命运随之浮沉,他也身不由己,深陷其中。这四年来,在停机坪的跑道上一次又一次的升起降落中,他几乎已经不认识原来的自己,唯一没有忘记的,是她身上那一缕如阳光般的气质。
杜柏钦将外套递给廊下的用人,低声问了一句:“我的客人呢?”用人礼貌而恭谨地应答:“司先生正招待着,在图书室。”
杜柏钦跨进大厅,看了一眼走廊深处的图书室,脚步却在沙发旁迟疑了。
司三正从内厅走出,见到他:“殿下。”
杜柏钦点了点头,抬手松了松领带,手掌微微泛湿。
司三转身将一杯冰水搁在茶几上,看了看他的神情,然后说:“难得见您这样。”
杜柏钦抬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司三微微笑了笑,躬身走开了。
杜柏钦俯身端起茶几上的水杯,索性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了一口。
他握着玻璃杯子,一丝冰凉蔓延开来,他不禁微微摇头,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没想到他竟然会情怯至此。
蓁宁听觉一向敏锐,庭院外车子开进来的时候,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听到他走进屋子,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就静默了。
这静默显得无比漫长。终于,男人的脚步声往图书室而来。
房间内的灯光很暗,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立刻就捕捉到了站在窗前的她:“蓁宁。”
在一盏落地灯的光线之中,蓁宁回过头,他深蓝色的外套已经脱了,浅蓝色衬衣笔挺,衣领上的三颗星星闪闪发亮。
蓁宁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这是他在公开场合时的状态,他不笑的时候,眉宇之间总是透着一丝冷漠。
蓁宁转过头,脸上神色比他还冷:“杜沃尔殿下,我持合法签证来贵国旅行,阁下并无权利限制我的自由。”
杜柏钦静静地看了她两秒,拧着眉头的他总会让人有种压迫感。
过了好一会儿,杜柏钦的右手按在了左手手腕上,缓缓地说:“你长大了。”
蓁宁挺直了脊背,语气生硬地道:“别跟我套近乎,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成年了。”
杜柏钦轻轻地笑了一下,摘下了腕表,难得好脾气地问:“我们可以先吃晚餐吗?”
一楼餐厅的窗帘被拉起来,落地窗却开着,花园里红蔷薇醉人的香气随夜风飘了进来。
杜柏钦没留用人在餐厅里,自己动手给蓁宁倒了半杯酒,蓁宁则在吃沙拉。
“这几年你在忙什么?”杜柏钦问。
“毕业一年多后,回家乡开了一间小店铺,做了几款精油。”蓁宁托着头想了想,感叹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呢?”
“换了几个基地,今年刚刚调回康铎。海岸、戈壁、森林,还有边陲的小镇,整个国家的防线,从空中看,一半是蓝色的,一半是灰色的。”
蓁宁心驰神往,却没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
下一刻,杜柏钦先问出了口:“你安定下来了吗?”
蓁宁暗暗紧张,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她缓缓地铺开餐巾,说:“你呢?”
杜柏钦十分坦诚地答:“你看到了,我的房子没有女主人。”
蓁宁坐着过山车的心回到了原位,她搁下叉子,摸了摸酒杯,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活该,欺骗我的下场。”
杜柏钦眼睛里的光暗了几分,声音有点低:“我回过一次学校,你早已离开了。我想,你或许结婚了,我不能再打扰……”
“等会儿……”蓁宁手一挥打断他的话,“什么叫或许?我为什么不能已经结婚了?”
杜柏钦看了她一眼,无奈地道:“你申办墨国签证时使领馆核实过你的婚姻状况。”
蓁宁的脸立刻垮了,撇撇嘴:“没劲。”
杜柏钦细细地看了看她的表情,问了一句:“这么说……也没有男朋友?”
蓁宁手里的刀狠狠地戳向盘子里的肉:“我不告诉你!”
杜柏钦抿了抿嘴,忍住了笑意,伸手把一份切好的牛排搁在她面前,又把叉子塞到她手里:“来,吃饭。”
晚饭过后,蓁宁要走,杜柏钦便驾车送她回酒店。
摄政大道的十字路口灯光闪烁,杜柏钦忽然打转方向盘,车子掉转一个方向,往城外开去。
杜柏钦在车流之中一路加速,车子飞快地驶出市区,西郊半山的树木在灯光之中摇曳,有清凉的风从车窗吹了进来。
在西郊半山的雾锁康铎,是这座城市的一个知名胜景。
车子绕过夜游的熙攘人群,转入一处僻静车道,躲开了几个喧闹的观景点,继续开了一阵。蓁宁看到眼前只剩下大片的开阔平原,平原上空星光低垂,仿佛探手便可触摸。
杜柏钦把车停了下来。
仪表盘闪着幽幽的蓝光,他看了一眼身畔女子依然如蔷薇一般甜美的脸颊。
蓁宁笑了笑:“殿下,有什么话不能在晚餐时说?”
杜柏钦看着山下的璀璨夜色,突然开口:“我们在佛德的时候,我一直想邀请你来墨撒兰。”
蓁宁侧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美丽的国家,值得你骄傲。”
杜柏钦看着她,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你可知墨撒兰的历史?”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蓁宁还是敏感地听出来一丝掩藏至深的苦涩之意。
蓁宁点点头:“略知一二。”
他的家族历史跟墨撒兰独立史紧密相连,杜沃尔家族是皇室宗亲,杜柏钦的曾祖父曾追随拓摩一世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率领国民独立自治,杜柏钦的父亲——也就是后来的康铎公爵,是墨撒兰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统领墨国三军近十年,却在十八年前因为接受军事法庭调查,自此退出墨撒兰军政界,这个家族一度在墨撒兰销声匿迹,直到长子进入军队服役,并因优异的表现被擢升将军,这一情况才有所改变。两年前杜柏钦在卡拉宫接受了国王勋章,这才令人想起他背后的家族昔日的几分荣光。
杜柏钦略微抬手,抽出了钥匙,车内只剩下一片漆黑。蓁宁看到他沉静的侧脸轮廓。
他低缓沉静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显得有一丝单薄:“我的家庭发生变故时,我的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适应,很多年都非常的消沉。但他待我们兄妹,尤其是我,是非常好的,无论如何,他都是最好的父亲。”
蓁宁明白了她初见杜柏钦时,他身上那种冷漠和郁郁寡欢从何而来。
他在那样的环境之下长大——在那场震惊全国的空难之后,他的父亲接受了军情局长达十多年的拘禁。他父亲在那之前一直是激进的经济改革派,因此倒台之后长年受到政治压迫,反复接受秘密调查,妻子和三个儿女在泛鹿山的一幢临湖别墅居住,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监视,后半生再也没有人身自由。
一个家庭在一个国家政权更迭的风云诡谲之中,丧失了所有的尊严。
杜柏钦有些艰难地开口:“当时在佛德,我父亲骤然去世,家世崩颓,弟妹都还年幼,我在军队服役,当时局势太复杂,我自己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蓁宁的心缓缓地沉下去,她可以想象孤儿寡母要在那样的局势下生存下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杜柏钦轻轻地说:“我没想过让你知道,这一切对你太复杂,欺骗了你,我很抱歉。”
蓁宁问:“当局可有调查你?”他微微笑了笑:“还好。”
蓁宁听着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手微微一颤。
蓁宁在大学时选修过东亚文化,对于这种从被殖民到独立起来的国家政治局势发展实在太了解了,这四年来若不是杜柏钦在政局中谋得一席之地,那么在他父亲去世之后,整个家族的命运实在难以预测。
晚上十点多,杜柏钦开车把她送回酒店,车子在酒店门前停了下来,蓁宁松开安全带,伸手要推车门:“我回去了。”
“等会儿。”杜柏钦忽然侧过身子,抓住她的手腕。蓁宁愣了一下,一抬头对上了他炙热的目光。
他掌心的温度很高,热度一直渗透进她的皮肤。
蓁宁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杜柏钦深深吸了口气,开口:“蓁宁,我在佛德时跟你说,我没有办法保证任何未来,现在我想我可以了,你能不能……留下来,我们再看看?”
蓁宁觉得眼眶有点发热,赶紧板起了脸:“殿下,纵然你离开是情有可原,可也别妄想只凭一顿晚餐就让我原谅你。”
杜柏钦立刻回答:“让我补偿你,留下来好吗?”
蓁宁面无表情地说:“殿下,我告诉你,我可是十分傲慢的,比你当初认识我时傲慢十倍不止。”
杜柏钦笑了。
蓁宁踢了他的车一脚:“你笑什么!”
杜柏钦忽然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温柔地说:“留下来。”
蓁宁侧过头闪躲,可是她又如何能敌得过这样一个男人的恳求?
这时酒店有车子要开出来,按了一声喇叭,杜柏钦打转方向盘将车停在了临时车道:“我送你回去。”
蓁宁点了点头。
一时无话,却有丝丝甜蜜涌上心头,两个人竟都感觉到仿佛第一次约会一般的羞赧。
杜柏钦下来替她拉开车门,扶了扶她的手臂,将她送入酒店大堂之后,他轻声道:“晚安。”
十二月份的北涧古城,大风吹得城楼门下茶馆的旗子猎猎作响。
蓁宁在店里的后仓库清点存货,现在这个季节是淡季,但销量也还不错。
店铺的小姑娘小安今天就一直在来来回回地招待客人,连坐下来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一直到下午五点,蓁宁让她下了班,锁上店门,然后从旁边的小巷子里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
蓁宁大学毕业一年多后,回到家里一边正式地跟师父学掌香术,一边在古城的岳溪书院附近经营一间小铺子,出售自己工作室做的一些香氛系列作品。
上次她出发前往康铎参加表姐的婚礼,原本定的是一个星期就回来,结果她在康铎待了十多天,再回来时,店里的货都补不齐了。好在小安能干,凭着热情和笑脸愣是让一个货架空了一半的店铺撑了下来。蓁宁回来后加了好几天班,把客人最喜欢的一款香薰蜡烛多做了好几批,终于缓解了燃眉之急。这会儿蓁宁骑着车慢悠悠地从书院的街道出来,穿过教堂,拐进东边的一条小路,沿着石板路,穿过两条街,回到风家后院。
后院有一个角门,连着的是厨房,从这条小道回家,骑自行车只要二十分钟,蓁宁敲门,成嫂从门里探出头来:“姑娘回来了。”
蓁宁把自行车推进了院子,这是一个三进的大宅子,住着风家十几口人。这些年孩子们大了,没成家的都在世界各地疯玩,但每次回来,都是热热闹闹的。
蓁宁接过成嫂递上的一块米糕,一边咬一边往大宅的前厅走去。一进大门,一个人影嗖地蹿了出来,戴着一个巫师面具:“我回来了!”
蓁宁一脚踢向他:“多大的人了,还吓唬人!”
风泽敏捷地跳开了,嘴上没停:“还是这么凶!怪不得没有男朋友!”
蓁宁一甩背包:“要你管!”
风泽将一个小箱子搬了过来:“喏,你要的。”
欧洲各大品牌出的最新款香氛,一般每一季她都会仔细看一下。她伸手接了过来:“谢啦。”
风泽把头凑过来:“亲一下。”蓁宁一巴掌拍了过去。
风泽“嗷”的一声叫起来。“怎么了?”母亲出来了,看到小儿子正围着小女儿喋喋不休,出声道,“老三,别老缠着你妹妹。”
风泽瞪了她一眼,做了一个“放过你”的动作。
晚上吃完饭后,蓁宁陪着母亲坐了会儿,然后上楼回房间。没过一会儿,三哥风泽在楼下喊她:“妹妹,下来玩新出的全战!”
蓁宁在房间里应道:“不了!”
风泽纳闷地问:“你不是最爱玩这个游戏了吗?”蓁宁喊道:“我明天再杀你十八场!”
电话在十一点多时响了起来,蓁宁扑过去趴在床上,按了接通键:“嗨!”
下一秒她就听到杜柏钦问:“今天过得好吗?”
“好,今天来的客人不知道为啥都特别喜欢同一个味道,茉莉香味的都卖完了。”
“冷吗?”
“白天不冷。”
“康铎天气好吗?”
杜柏钦愣了一下,说:“我不在康铎。”
“那你在哪儿?”蓁宁心直口快地问了一句。
那端沉默了一下,也许是不习惯撒谎,杜柏钦迟疑了几秒:“这个……”
“不能问是吧,”蓁宁摸摸鼻子,然后笑嘻嘻地换了话题,“那天你不是问我冬天还去不去滑雪吗,我查了一下,最近的滑雪场在北涧雪山,特别近,但我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去过。嗯,你知道北涧雪山吗?”
杜柏钦说:“知道,你回去之后,我看过你家乡的地图。”
“行啊,你爱我还挺深的吧。”
那端忽然沉默了。
蓁宁乐了:“大哥,你不会是又脸红了吧?”
“我想和你一起去。”杜柏钦说。“哪里?”
“你家乡的滑雪场。”他们是滑雪认识的。
这个大帅哥把她从雪地里拔起来之后,那一次的圣诞节冬令营后续的所有活动中,她都一直在偷偷看他,他却冷若冰霜,熟视无睹。有一次早晨在餐厅吃早餐,蓁宁取咖啡的时候站在他的身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几秒,居然把他的脸看红了,蓁宁端着咖啡赶紧溜了。
一周后活动结束,集体乘校车回校,蓁宁混迹在同学中,跟在他后面,一路回到佛德镇。他对她非常不耐烦,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谁说我跟着你了?”蓁宁对着他笑得赖皮,然后伸手指了指路旁的那幢黄砖砌就的古典钟楼建筑,“我宿舍就在这里。”然后趾高气扬地拖着箱子走了进去。
后来蓁宁托同学打听到了他的学院,他如果出现在教室,她会溜进去跟他说话。有时候他在图书馆,她也会识趣,乖乖地在一边做她的功课。事实上杜柏钦根本不搭理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回应。
蓁宁摸了摸手机,想着现在还不是一样,三天两头不见人。
她上一次去墨撒兰的旅游签证只签了十五天,表姐婚礼结束后,她在康铎待了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杜柏钦陪着她在康铎看了殖民地时期留下的挱摩大教堂,在水族馆吃了一顿晚饭,在皇家大剧院看了一场音乐剧。他们总共见了三次,每一次见面,只有两个小时,弥足珍贵的两个小时。
他是空军现役军官,伏空军事基地距离首都康铎有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车程。平日里,他要驻防、作训、飞行,他的工作对他的体能和专注力都有极高的要求,如果他在军事基地,蓁宁从不主动打扰他。有时候杜柏钦打电话过来,蓁宁没有接到,回拨过去,也多数没有人接,所以一般都是杜柏钦联系她,有时没说两句,他突然抛下一句“对不起,有任务”,然后就挂断了。
但每一次突然离开,他再打电话来,都会记得道歉。蓁宁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即使是以前对她极不耐烦的时候,他也会用冷漠的、彬彬有礼的语气向她道歉:“抱歉,小姐,我对你没有意思。”
后来她笑话过他:“你说那么多抱歉,你累不累?”
“不累。”杜柏钦说,“抱歉,你听烦了?”
蓁宁现在终于明白,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决定了所接受教育的方式。他是接受正规的王室教育长大的,读的是精英公学,他的家庭极度的自由和富裕,他却愿意在成人之后回国,进入以严苛和残暴而著名的银翼大队接受训练。这段时间杜柏钦虽然不说,但蓁宁也明白他这样一直给她打电话,肯定是牺牲了仅有的一点休息时间。
蓁宁握着电话的手心有些发烫,心底仿佛有一片毛茸茸的草地被微风吹拂着,心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软:“今晚几点出的场?”
杜柏钦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很稳,温和的语气中透着一种笃定:“十一点,我提前走了。”
她知道他夜航下机已经很累了,只是两个人仍然舍不得挂电话,又说了几句,她狠狠心,说道:“好啦,去休息吧。”
杜柏钦很乖地应了一声:“晚安。”
圣诞节前蓁宁要出门。
这几年她一直是这样,在世界各地跑,家里待她一向宽纵,早几年她还小没人管她,这一次风熔却问了句:“妹妹,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蓁宁笑着道:“是啊,我遇到旧情人,坠入爱河,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一向沉稳的大哥怔了一下,认真地看了看她,然后说了句:“真有的话,带回来给哥哥们看看。”
蓁宁赶紧摇头:“不要,三哥每次都把我的男朋友打跑。”
她有三个哥哥,从小到大每一个追求她的男孩子,都被她的哥哥们吓跑了。
蓁宁搭早上的航班,中午时到了康铎,杜柏钦安排了司机来接她,车子从机场高速下来之后,并没有驶入繁华市区,使馆区有一条外环路,通向机场高速,司机这时直接转进了信德使馆区。
身后忽然有车子按了一下喇叭。
司机看了一下后视镜,立刻挺直了身体:“殿下的车。”
他打转方向盘避让,一辆黑色的SUV从车旁驶过,蓁宁靠在车窗上,看到驾驶座上的人对她挥了挥手。
杜柏钦的房子在街道的深处,远远地就看到了高耸的雕花铁门,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驶进了院子。
杜柏钦跳下车,走到蓁宁的车旁,拉开了车门。
蓁宁下车,脚还没落地,就被杜柏钦一把抱了起来:“感谢你愿意来。”
蓁宁被他一把扛到了半空中,低头看了他一眼,杜柏钦穿的是银翼的作训服,深绿色的迷彩裤子、飞行员夹克,她兴奋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天哪,你真帅。”
杜柏钦把她放了下来,蓁宁笑着凝望他的脸,两个人又拥抱在了一起,蓁宁伸出手,紧紧地贴在他胸口的银翼徽章上。
杜柏钦牵着她的手,把她送进了屋子里,看着司机把她的箱子安放妥当,然后无奈地说:“我只能出来半天,现在得回去了。”
蓁宁笑眯眯地道:“嗯,回来就为了看我一眼?”
杜柏钦亲了亲她的额头:“我没有时间去陪你过圣诞节,已经很不好了。”
蓁宁推开他:“好了,回去训练吧。”
杜柏钦把她送进房子,又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蓁宁坐在院子前廊的椅子上,夏季的月季凋落尽了,橘子树上挂满了金色的果子。初冬的天气还是很好,康铎真正要冷起来,还得到一二月份。
蓁宁这一次过来,两个人都明白这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意味着什么。因为蓁宁一直都喜欢他,辗转之后再次遇见,结果不过同样是证明了她跟当年一样,依然被他那种神秘的东方式的美色所吸引。
如果说在大学校园时追求他是逞着一时之勇,凭借着一股莽撞纯粹的年轻意气,那么四年后再见,他更加令她心荡神驰。
不试试看,她不会甘心。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杜柏钦从伏空基地回来了。“别住酒店了,住客房吧。”杜柏钦俯下身,嗅了嗅她的头发。蓁宁仰头:“你是狗吗?”
“我就是属狗的。”
“哟,还知道十二生肖。”
“华国小姐,我有四分之一的华国血统。”
杜柏钦带着她参观房子时,她问:“是不是任何地方我都可以进去?”
“嗯。”杜柏钦点点头,忽然又犹豫了一下,“书房除外。”蓁宁愣了一下。
杜柏钦轻声解释:“我的工作涉及一些国家的机密文件,希望你别介意。国家官员,大部分都是如此……”
蓁宁点点头:“我明白。”
这个地方蓁宁这一段日子出入得比较多,杜柏钦在城里的住所——信德使馆区的花园公寓位于康铎的西城区,是墨撒兰君主共和国的外交办公处和康铎市政府办公厅所在地,一直是高级政治警戒级别要地。有一日,司三陪着一个军事安全官员进来,和和气气地要采集她的脸部特征输入人脸识别系统。
蓁宁面有难色。
司三看了看她的神色,转身悄悄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杜柏钦从办公室打电话回来:“蓁宁,别担心,只是让你出入方便一点。”
蓁宁只得同意。
这几年她一直低调行事,没想到竟会在一个国家的安全系统中留下如此重要的人体特征。
当计算机的光线在她脸上扫描的时候,她一点一点地体会出来,她爱上的男人终究身份特殊,她要学会妥协,如果妥协也是爱情的一部分。
蓁宁只在康铎待了几天,就发现他的生活习惯非常规律。
作为一名现役军官,杜柏钦的时间安排极其规律。如果不执行飞行任务,他每日早上七点准时离开公寓,独自驾车上班。掸光大楼地下车库有一个专属的停车位泊着杜柏钦那辆低调的黑色X5。他在工作时,蓁宁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他,但公寓内有一部安装了加密电话线的电话可以打到他的办公室。
他并不是经常在家,全墨撒兰共有十二个空军基地,有时还需要联合海上的作战部队,但如果不涉及保密,司三基本每天都会和蓁宁通话告知一下他的行程。在康铎,蓁宁从不会觉得闷,首都有太多美丽的公园、博物馆、艺术馆。
但现在蓁宁最喜欢做的事情是遛狗。
杜柏钦养着一只叫鲁鲁的比利时牧羊犬,那只狗异常的高大健硕,看得出年纪挺大了,深棕色的毛发有点灰暗,右后腿有一点点跛,但眼神依旧十分警觉。蓁宁第一次见到它时简直欣喜若狂,它实在比一般的家庭类宠物犬威猛、敏锐太多了,蓁宁非常爱狗,尤其是健壮的大型犬。也许情绪是会感染的,那只看起来很高傲的狗狗,杜柏钦第一次介绍蓁宁给它认识时,它就友好地舔了舔蓁宁的手心。
蓁宁现在每天都带着它去跑步。
宅内的用人都很懂得分寸,她需要安静时,就不会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眼前,整幢房子安宁舒适。
圣诞节前夕的下午发生了一件小事。
蓁宁在一楼图书室,听到门外车辆的喇叭声,一下,又一下,很响亮。
用人及时过去应门。
蓁宁透过珠灰的绉纱窗帘,看到花园车道上停着一辆红色跑车,一位穿着军装的英姿女郎快步穿过寒风呼啸的庭院走上台阶,应该是杜柏钦的熟人。用人笑着打开大门:“是将小姐,请进来。”
蓁宁对府上客人并不熟悉,她不会自作主张。
她返身回去继续看书,直到用人过来唤她:“束小姐,厨房里的汤已经按您的吩咐熬得差不多了,您过去看看可好?”
她从图书室走出,看到司三在客厅招呼客人。
沙发那边传来一道清脆年轻的女声:“父亲回来已经一周了,母亲说,请柏钦一定要来。”
司三恭谦温和:“殿下回来我即刻转达,请把请柬放在此处。”蓁宁穿过走廊往后面餐厅走去。
那个女郎忽然发问:“咦,这个女孩子是谁?”声音熟稔得好似主人,毫不客气。
蓁宁站了一秒,抬头对着客厅方向略微笑了笑,依旧朝屋内走去了。
杜柏钦傍晚时分回来,把礼物搁在圣诞树下,晚餐过后两个人在客厅坐了会儿。对着满庭院的芳香花木,杜柏钦泡了茶进来,伸出手指,轻轻地缠绕她的头发。
蓁宁说:“今天下午有位美艳女郎来找你。”
杜柏钦回来时看到了将府的派对邀请函,答道:“嗯,是我老师的女儿。”
蓁宁睨了他一眼:“那位女士看起来可不好惹,你应付得来?”杜柏钦哈哈一笑:“你也知道你不好惹?”
蓁宁一脚踹向他的椅子。“遇到你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乱交女朋友,你是唯一的。”
“我终于知道在佛德时你为什么那么难追了,他们说你是遥不可及的,是国家的栋梁和珍宝。”
“谁说的?”
“派对上的那些女孩子。”蓁宁笑了。杜柏钦靠近她,说:“很难追吗?”
蓁宁用力点头:“真的啊,可把我累死了。”
杜柏钦细细地凝望她的脸,跟校园时期相比,她看起来长大了一些,剪短了头发,脸上的婴儿肥褪去了一些,一双眼睛仍然亮晶晶的。
“你明白我的职业?”
“再明白不过了,殿下。”
“你会不会后悔?”
无论在哪个国家,培养一名成熟的空军飞行员的周期和耗费都无比巨大,因此飞行员是国家的珍贵资产,他们的职业对伴侣来说就意味着长期分离、杳无音信、没有陪伴,一切只能自己扛。
蓁宁对着他眨了眨眼:“嘿,我也许会不爱你,但绝不会因为你喜欢飞行而不爱你。”
杜柏钦心头微微一震。
从他在范堡罗航展看到对着他手舞足蹈的那个女孩子开始,他就知道,他此生都不需要和她解释他对眷属的亏欠,因为她一定会理解他对飞行偏执般的热爱。
杜柏钦忽然俯过身,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她跌坐在他的身上。杜柏钦将头埋进她的秀发里:“谢谢你。”
第二日女仆一早来敲她的房门。
蓁宁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客厅里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已经挂满了礼物。在餐厅里见到杜柏钦,蓁宁站到他的身后,亲昵地揪了揪他头上稍显凌乱的头发:“圣诞快乐。”
杜柏钦穿得休闲,灰色西裤、白色毛衣,他在餐桌旁笑着说:“先吃早餐,后拆礼物,我今天休息,带你去一个地方。”
蓁宁取过牛奶杯,问道:“什么地方?”
杜柏钦放下报纸,给她的三明治抹好沙拉酱:“去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吃完早餐出门,侍卫将杜柏钦的车开至前庭,用人牵了鲁鲁等在车前。那只大狗一看到杜柏钦,嗷呜一声跑过来,摇着尾巴站在他的车旁,看来他要带着它一块儿出门。
杜柏钦牵着蓁宁的手,对着鲁鲁指了指后座:“坐后面。”鲁鲁仰着头看他的手势,棕灰色的眼睛里有点迷茫。
蓁宁在一旁笑得不行:“哎,我抢了它的位置是不是?”杜柏钦重复了一遍手势:“鲁鲁,后面。”
鲁鲁终于明白了,两只爪子往车上一扒,跳上了后座的位子。
杜柏钦立刻上前摸了摸它的头:“好孩子。”
从康铎的市政区出发,经过金融中心区,转入高速公路,过了半个小时,蓁宁的视野渐渐变得开阔,路边是大片的花田,在冬日阴沉的天空下只剩下稀疏的细枝。
蓁宁慢慢紧张起来,她已经知道他们将去往何处,杜柏钦要带她去的地方,是他的家,也是从一九九六年后由国防部派兵把守,自此载入墨撒兰绝密历史档案的区域。
蓁宁按着心脏呼出一口气:“泛鹿庄园是不是?”
杜柏钦转头看了看她的神色,淡淡地说:“嗯,这么聪明,我还以为能给你一个惊喜。”
蓁宁脸颊上浮出激动的神色,她即将见到的,将会是墨撒兰一段活生生的历史,更令她意外的是,杜柏钦竟如此的诚挚,直接将她带进了他生活的最深处。
蓁宁兴奋地扒着车窗往外看:“我在外媒的新闻报道中,多次见过这一段风光。”
杜柏钦手握着驾驶盘:“你是否介意我的家庭复杂?”
蓁宁反问:“你不是说你父母恩爱,兄妹几个感情都很好吗?哪里来的复杂?”
杜柏钦笑了笑:“你不介意政治背景?”
蓁宁耸肩,用的是轻蔑的口气:“谁在乎政治!”杜柏钦哈哈大笑,抬手狠狠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车子转过一个弯,进入了山脚一条宽阔的道路,路的尽头是一扇铁栅栏门,门上悬挂着的皇家盾徽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士兵检验了他们前车侍卫的证件,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进了大门。
蓁宁先看到了一片碧蓝的湖水,湖的尽头是山坡,山坡的尽处遥遥可见一座砖红色的连体山庄的屋顶,山庄坐落在一大片绚烂的红色和黄色林木环绕的半山中,那幢深红色的别墅如今已经褪去了它神秘的色彩,恢复成了一幢奢豪的私家庄园,美景如画。
电子遥控大门缓缓打开,杜柏钦将车驶入庭院。
庭院后面有一条长长的山路蜿蜒而上,沿途种满了桉树和橡树。
车子在山庄前的车道停了下来,用人早已候在大门前,杜柏钦下了车,女仆整齐地屈膝行礼。杜柏钦引蓁宁走进大厅,返身回来走到廊下,拍了拍鲁鲁的头:“玩儿去吧。”
鲁鲁高兴地叫了一声,嗖地蹿进花园的深处,没影儿了。
杜柏钦返回大厅,看到蓁宁站在大厅的门口,此时她正静静地打量着屋子。
蓁宁仰着头,望了望客厅的顶部,挑高的圆形大厅采光很好,古典式的家具浸润着光泽,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精致优雅。杜柏钦走近她,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屋子。大厅走廊上挂着的几幅油画引起了蓁宁的兴趣,她驻足仔细地看了几秒。这几幅画均出自垦素之手,垦素是墨撒兰上个世纪最知名的古典画师,一生都生活在南部的水上木屋,她的画作用细腻的笔法描绘了姿态各异的水上街巷和殖民地人们的生活状态,色彩饱满,充满了独特的艺术感,真实地还原了一个贫乏而美好的时代。垦素生前一直寂寂无闻,她的大部分作品在她去世之后被她侄子抛售,其中一部分经由一名旅行家带回英国,在上个世纪于国家美术馆展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三年前,她的一幅画作在一家拍卖行展出,最终成交价格是一百七十万英镑。
如今这些珍稀的画作近在眼前,看得出这画挂了好些年了,虽然维护得很好,但主人亦并非爱惜的姿态,而是真正随心随意的富奢之家的做派。
她见过很多很精美的欧洲建筑,但将典雅和舒适结合得这么完美的,的确罕见。
她轻声赞美:“很漂亮的房子,维护得很好。”
杜柏钦将手搭在她肩上,声音很温和:“我母亲曾是国立艺术大学的老师。”
蓁宁问:“你母亲现在在哪里?”
杜柏钦答:“她一直不希望我从政,但是我没有顺从她的意愿。父亲去世之后,她搬离了墨撒兰,现在住在巴黎。”
杜柏钦接着告诉她:“弟弟在WOC做首席辩护律师,妹妹在常青藤读大学。”
蓁宁笑:“三兄妹即可组一个国会。”
庄园坐落在泛鹿半山腰上,夕阳落山之后,树林间有水汽氤氲,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晚餐之后,他们挽着手在雾中的林荫道散步。
蓁宁听说过他父母有一段旖旎的往事,他父亲当年在剑桥读书时爱上同窗一位墨撒兰华裔女同学,由于墨国法律严格要求皇室的血统必须保持高贵纯净,王室成员甚少与外族通婚,然而他父亲依然在毕业后迎娶了那位墨国和华国混血的女孩儿,由此被视为自动放弃了第二顺位的君主继承权。蓁宁就此事求证杜柏钦,杜柏钦笑着道:“我父亲一生只热爱军事,从未想过踏足卡拉宫,是媒体过度渲染了。”
蓁宁想起来:“报纸上说,你会成为下一任国王。”杜柏钦打趣道:“那你将会是下一任王后。”
蓁宁哈哈大笑。
蓁宁静静地想了想,只问:“如今局势可稳定?”杜柏钦答:“很快。”
杰弗里亲王已经搬进了卡拉宫,首相暂时任命事务大臣协助亲王处理王室政务,直至加冕典礼正式举行。
冬天的泛鹿庄园,地上的落叶覆满水汽,踩上去有一种细细碎碎的声响,一切静谧安好。
“泛鹿的香掌得不错。”蓁宁忽然想起来。“是斩金花,你闻到了?”杜柏钦笑笑,这个香气是他母亲最喜欢的,一直保留了好多年了。“一进来就闻到了。”
“珍妮女士在泛鹿工作了三十年,已经快要退休了。”
由于盛产花卉和珍稀植物,掌香一直是墨撒兰最悠久的文化传统之一,从王室的卡拉宫到王公贵族的府中,都有一名技艺精湛的掌香师负责调香,但能用得起斩金花的宅邸,整个康铎恐怕也是寥寥可数,蓁宁一踏进泛鹿,就被那种独特清幽的香气迷住了。用斩金花配香,是每一名掌香师的梦想。
蓁宁正默默地出神,忽然听到杜柏钦在她身边开口:“蓁宁,如果我现在求婚,你会不会觉得太快?”
蓁宁这才是真正地被吓到了。
杜柏钦看着她,冷锐如刀锋的目光稍稍柔和,眼底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束小姐可否先透露一下用何种款式的戒指求婚胜算较大?”
蓁宁回过神来,笑吟吟地逗他:“越大越好。”
杜柏钦加深了笑容:“我会向你求婚的,很快,我发誓。”蓁宁早上起来看到窗台的光线,枕边好像还留着他的吻。圣诞假期也留不住他,他一早就起来开会去了。
两个人昨晚在泛鹿庄园的露台对着夜色喝光了两瓶香槟,后来还是司机将他们送回城中的。
蓁宁躺在床上,想起他的话:“蓁宁,如果我现在求婚,你会不会觉得太快?”
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这般利落直接,果然是银翼飞行官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