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真拖着鞋跟,像马蹄一样嗒嗒离开青云士多。
没多久,又避开长势疯狂的榕树根,折回小店,花5角钱买了一支502胶水。
秦玉真一刻不愿意久待,踉跄着快到菱花湖公园,才找到一圈稍高的花坛坐下,把鞋跟粘好。
回程秦玉真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和气力,路上拎了一袋炒粉当过点午饭。
假期晌午的宿舍静悄悄,楼梯空出了回声,衬得老三那一声“鬼叫”尤为尖锐——
“玉真,你脚怎么了!”
“没事,就崴了一下,骨头没伤。”
秦玉真咧嘴,朝老三提了下炒粉,“你今天没去逛街啊,吃饭了吗,我带了炒粉。”
老三瞪圆了双眼,“谁打你了吗?”
秦玉真愣了下,心头一暖,不由噗嗤:“没有,真的只是崴了一下,路边的榕树根太发达了。”
老三将信将疑,“你就一个人回来?你都这样了,你那熟人也不说送你一下?”
不提还好,一提秦玉真就泄劲,“没见到人,我一个人回来的。”
秦玉真又提了提那袋足以证明扑空的炒粉,否则不至于误了午饭。
老三大概对秦玉真的神秘熟人印象差到低谷,叫道:“你不是跟他约好吗,还放鸽子?”
异地求学,舍友就是最亲近的人,秦玉真没必要隐瞒,“没约好,他只留了一个地址,我去找他的。”
老三瞠目结舌,不知思维发散到哪个维度,“你男人?”
秦玉真一张脸红了又白,尽是被打趣的心酸。
老三误解了秦玉真的迟疑,把复杂当害臊,护犊的不满陡然高涨,“你男人怎么这样寡情,有哪点值得你另眼相看?”
在女生宿舍的潜台词里,男人比男朋友多了一层性关系,程度有深浅,一般用上前者的不是已婚就是在路上了。
秦玉真尴尬,“不是我男人……我只是想把东西还给他……”
老三稍倾身,斟酌道:“前男友?”
秦玉真哑然失笑,手肘撑着扶手往上蹦了一级,“越说越离谱。”
老三叹气,接过秦玉真手里的炒粉袋子,“我帮你拿吧,你空着手好使劲。”
医学生的宿舍最不缺就是药品,秦玉真给掌缘和膝盖消了毒,脚踝擦了祛瘀的药酒,然后就着中药味和汗味吃炒粉。
小二依旧焊在床上,问:“玉真,明后天你不是要上门家教吗,怎么办?”
“没事,我早点出门,家教又不用脚来教。”
秦玉真除了申请到导师的助研岗位,还在校外找了一份家教。
秦玉林上月退伍转业,之前说要在战友的烧烤店帮手,许诺每个月给她寄生活费,还要存老婆本,估计捉襟见肘。
M城消费比老家高,秦玉真不能坐吃山空,秦玉林有个等他两年的小女友,明年结婚当姐姐的多少得帮衬一下。
“这还不简单,哎,玉真,你等着,我给你找个车夫。不就是在前门附近吗,我让人给你送到楼下。”
老三轻击桌面,掏出手机就开始忙活。
秦玉真预感不祥,“什么车夫啊,就那么一点路,菱花湖对面都一样走回来了。”
老三睨了秦玉真一眼,嗔怪娇笑:“别啰嗦,看三姐的。等我安排不许拒绝啊。”
秦玉真没当一回事,吃过炒粉冲了凉。小二特别仗义,说下铺暂时还给她,省得她上上下下折腾。
假日午后懒洋洋,秦玉真通体倦乏,不小心睡到傍晚。
老三喜滋滋拍桌,赶走秦玉真惺忪睡意,“成了!玉真,你记得跟我们一起上英语课那个李志吗,他有辆自行车,答应明天早上8点20分在楼下等你,载你到家教学生家楼下。”
秦玉真为难道:“不用麻烦吧,我跟他又不熟……”
老三吊起眼梢瞪着,“谁看不出来他最爱问你问题。一来二往不就熟了吗,说不定下个月车夫变妹夫,嘻嘻。”
小二以书盖脸,露出一双眼睛,人和书都笑得簌簌发颤,“我们宿舍一位女青年的单身老大难问题终于解决了。”
老三笑吟吟道:“是啊,玉真之后下一个就该解决你的了。”
“嘁,没劲。”小二又举起书挡住脸。
秦玉真又气又乐:“你们这些名花有主的人士,怎么那么喜欢给人做媒啊。”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大家一起幸福!嘿嘿!就这么说好了,李志可没手机,明早临时毁约可不行啊。”
老三门当户对的对象在老家,就等着她读完书回去结婚,想来异地寂寞,特别热衷牵线搭桥。
秦玉真说:“那我现在打电话到他宿舍。”
老三说:“你知道他宿舍号码吗?”
这可把秦玉真难道,目光自然盯向老三的手机。
老三立刻逃到上铺,爬得比猴快,“我有,但我就不给你。”
哎。
秦玉真的叹息含着隐隐笑意,是拿老三没办法的。明早一路踉跄过去大概又出一身汗,影响形象不太好,便没再推却。
李志长着一张颌骨突出的国字脸,极具标志性,第二日提早十分钟扶着单车等在秦玉真宿舍楼下。
老三早起检验做媒成果,跑到走廊尽头,目送秦玉真出院子,还扬手:“老李,有去有回,记得把我们玉真送回来。”
李志笑容憨实,招手哎一声。
昨晚老三跟秦玉真做了半晚上的思想工作。
研究生不像本科十八九岁时那么单纯懵懂,二十三四岁的人若是工作,早该谈婚论嫁。趁着同窗时期,找个学历相当的对象培养革命感情,毕业感情稳定了一起走上工作岗位,省得该奋斗的时候还得着急个人问题。男人精得很,才不会无事献殷勤,李志大概对秦玉真还是有点意思。
秦玉真第一次深刻感觉到和老三的差异。
谈过恋爱的女孩子清楚自己的需求和利弊,看待感情洞若观火,有种举重若轻的玲珑,是情窦初开做不到的收放自如。
秦玉真有股冲动,想跟老三讨教一下她对阿译到底算什么,转念想到老三对这位熟人糟糕的第一印象,还是生生忍住。
秦玉真跨坐在后座,勾着双腿,跟李志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说着老家和本科,话题安全也平淡。
到了目的地下车,秦玉真先发制人,说一会自己可以回去,改天再请他吃饭。
李志说大热天走着回去多累,中午他还来接她,一起顺路去食堂。
秦玉真拖着一只瘸脚,毫无抗辩余地,只得让他载了两天,而承诺的感谢饭,李志迟迟没赏脸。
老三给秦玉真释疑,一针见血道:“当然是迟一天就能多跟你相处一天,谁知道你那是不是最后一顿的‘断头饭’。”
“债主表哥”一直没打来电话,秦玉真在李志面前才更像欠债的,每次见到都想躲着走,偏偏老三要把她推出去。
秦玉真后来才理清心底的拒斥。李志跟她经历相似,都是靠全家托举,从小山沟披荆斩棘来大都市的学子,本应有聊不尽的话题与共鸣。然而反刍昨日穷苦令秦玉真隐隐烦躁,甚至在李志身上看到老秦的影子,老实也无趣,甚至有一点不通透的笨拙。
老秦可以是尽责的父亲,却不是一个风光的丈夫。
秦玉真已经旁观过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的生活,一眼看得到尽头,不想重蹈她阿娘的覆辙。
在阿译辽阔而危险的神秘面前,李志的安稳全然丧失了吸引力。
老秦的一通来电,让秦玉真心中天平倾倒得更为明显。
老秦先跟秦玉真报喜,国庆过后在老家省会找到工地,起码可以干到明年夏天,等发了工资就给她打生活费。
秦玉真打心里欢喜,说钱不着急,还够用,又问了一些离秦玉林上班的地方有多远,父子有无见面之类。
女儿能力渐长,可以独当一面,老父亲自惭形秽,时而露怯,倒更像个孩子。
老秦一一叙说,然后话锋一转,“阿真,你还记得火把节前来家里那个人吗?”
三个月来第一次有人正面提及,秦玉真心头一颤,开口声音微变,带着几不可闻的战栗。
“嗯,怎么了?”
老秦说:“中秋他托人拿来了月饼果子和米油,说是谢谢我们的照顾……主要是谢谢你。”
秦玉真怔了怔,着实有点恼,“这都十月底了,你才跟我说!”
老秦的敦实含着怯懦,怕她责骂似的,“之前写你宿舍号码的纸放裤袋里,一起洗了,一直到跟玉林见面才问他要了……”
“号码那么重要都能弄丢!”秦玉真口气略冲,家乡通讯欠发达,如果不小心断联,时间将按月计算。月初电询小卖部,听说老秦已经痊愈离家,这一通电话足足等了一个月,没想到是粗心的缘故。
老秦霎时噤声。
秦玉真的火气也藏着一部分因阿译断联的焦虑。
阿爹毕竟上了岁数,脑子不灵光,秦玉真不好多责怪,马上软了口吻:“怪我没经常跟你们打电话那这次要记好了,幸好我多告诉几个老乡。”
老秦松一口气,“那个人的事怎么办?”
“我来办吧。”
秦玉真叹了叹,越发琢磨不透阿译的深意。
明明主动帮忙的是自己,怎么反过来背上了人情债。
青云路看来是得再去一趟。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秦玉真安慰自己,这才是第二次造访,不丢脸。
独眼老板依然坐在柜台后,吹着嘎吱作响的风扇。见她来,懒得招呼,低头拢火点燃一支烟,吞吐一口,烟雾散了形,眼神只有一个意思:又是你。
柜台玻璃板下展示的□□旁边,塞着一块香烟外包装硬纸,巴掌大,撕边不规则,印刷面朝上。
秦玉真刚要堆起的笑旋即凝固。
这一定是她留给易拉罐的口信。
直觉强烈,无法忽视。
“老板……”
“没来。”
对方冷冷甩来两个字。
“一个月了,他、一直没来吗?”
秦玉真心凉大半。
原来青云士多只是一个驿站,等待游客进来歇脚,并不是邮局,会主动派发信件。
独眼老板又抽一口烟,不屑回答确认性的问题。
小店没有后门,吹不来穿堂风,电话超市的风扇无法抵达柜台,空气越发闷热。
秦玉真口干舌燥,“你知道他住哪里吗,或者,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独眼老板将折叠的报纸翻到另一面,眯着眼继续瞧,叼着烟的声音含含糊糊。
“全国各地。”
秦玉真以为他在读报,后知后觉是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
心底冒出一个合理的猜测,一扫整个月的阴霾,阿译也许并非刻意躲着她。
秦玉真得意忘形,又犯了傻。
“他一直在外地没回来吗?”
独眼老板果然没再确认。
在秦玉真浅薄的认知里,全国各地跑的大概率是生意人。
阿译不是老板,就是老板的马仔;在外有可能做生意,有可能躲风头。这样的人花钱打发麻烦再正常不过。
秦玉真有可能给人家添麻烦了。
她的心情忽明忽暗,明为臆想,暗是现实,交错难分。
秦玉真艰难吐出几个字,维持最后的可怜自尊:“谢谢,我还是回去等他联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