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愣愣举着半凉的洋芋,机械咬下一根,汁液沿着唇角往下流,狼狈接过秦玉真递来的湿纸巾。
喝一口冰椰汁涮去口腔油腻,七七才说:“我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见过这样的人。”
就像秦玉真也会感慨,再没见过第二个男人几乎全|裸登场。
七七五指好似拢着一个无形的鹌鹑蛋,隔空安到自己的眼眶。
“一动也不能动?”
秦玉真贴合湿巾的开口,“现在的技术可以做出转动的,价格也相对贵一些。”
七七纯属好奇,“除了装饰,还有其他作用吗?”
“基本就是装饰,会有一些副作用,异常分泌物,结膜炎之类。”
秦玉真科普的口吻里含着淡淡的悲悯,大概是心疼老熟人的。
这晚拜宵夜所赐,七七饭饱精神足,熬到半夜都没睡意。
明天秦玉真托她把关上门试工的两个阿姨,在家吃两顿饭,七七便提前放了蒋云飞的鸽子。
七七还没大胆到单独邀请异性上家里吃饭。
夜间清醒特别容易尿意盎然,七七起床开门,走廊竟隐隐亮着光。
阳台灯约莫没关,穿过书房洒进来。
七七以为浇薄荷时忘记,便趿拉拖鞋走过去。
秦玉真竟然在阳台,穿着睡衣,头发随意盘起,用七七买的灰色鲨鱼夹咬着,望着茫茫夜色,单手抱腰抽烟。
夏风混了烟雾,似乎更为闷热,看得人心燥。
秦玉真闻声转头,愣了下,笑容清淡如雾,“还没睡啊。”
七七知道秦玉真抽烟,只是没亲眼见过。
那一回秦玉真开车,让七七翻她的包找气垫和口红自己补妆。七七赶去学校的合唱表演,出门前还在吃东西,素着一张嘴。
七七先摸到一包女士烟,盒子扁扁以为是气垫。
七七便惊呼:“我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秦玉真瞥一眼,多少有点挂不住面子,跟许多大人一样狡辩:“不要学我做不好的事。”
后来七七考上以自律出名的M中,秦玉真稍稍放心,烟抽得也更为磊落。
就如现在,不闪不避。
七七没走近,依然隔着书房,问:“外面蚊子不多吗?”
秦玉真的烟往天花板翘了下,“开灯少了一些。”
七七咕哝:“医生果然不养生。”
秦玉真有些像犯错的小孩,抬了抬烟,“抽完这根就睡。”
七七的薄荷摆在秦玉真背后的角落,挨着她的旧滑板,应该没露馅。
明天一定得藏到她的房间。
“我去上厕所睡了。”
次日七七没出门,见了两个阿姨,各有千秋,据说好阿姨难找,找一个老乡阿姨难上加难,最终定了拿手白切鸡的阿姨。
七七来M城四年,口味渐渐被同化。气候差异,潮热的环境里还是清淡为宜。
这一晚秦玉真在医院值班,七七没听到睡前故事。
接下去的几天,秦玉真一直在忙,传说中的“波折”没来,雨季暴雨先至,隔断了七七的出门欲望。
七七只好闷头赶作业。
秦玉真在放晴那天休假,七七的身份证即将过期,该去换新证了。
除了手机上的各种虚拟账号,七七对这种身份证件没有太多实感,好似可有可无,像她的小学和初中毕业证书。
“这么快就过期了吗,好像我都没摸过几次。”
“十六岁前五年有效期,你小学五年暑假过来办的记得吗,方便给你办转学……”
秦玉真往文件袋里一样一样点齐证件:出生证明,户口本,两人身份证。
后半句是咕哝,“还差照片,一会到那边再拍。”
七七特意穿了一件藏蓝衬衫裙,头发梳成马尾,露出双耳,凑在卫生间镜子前整理炸毛的碎发。
闻言一顿,隔着一面墙扬声,“家里是不是早就计划让我来M城读书啊?”
“这边教育资源毕竟好一些。”
秦玉真的回答多少有些生硬。
也许这是七七出生就开始的计划,不知何故中断。
七七原本应该像蒋云飞一样成为土生土长的M城人。
难怪秦玉林从小就灌输“嬢嬢给你买衣服供你读书”的思想,隐隐为她转学回来打定根基。
七七过去朝秦玉真的文件袋挑眉,“我想看看我的身份证,等下被收走了。”
秦玉真却把文件袋收进她堪比电脑包的手提袋,好生拉上拉链。
“不会,还要留着领新证。”
七七困惑,“不是当场拿的吗?”
秦玉真低头换鞋子,“起码得一周吧。”
出门的一路,七七心思全拴在她的身份证上。户口本偶然翻过,早丧失了神秘性。
七七从头到尾听从秦玉真的安排,乖巧拍照录指纹,然后兜着双手安静伴在一旁。
拙计意外起效。秦玉真对她放松警惕,在文件单签名时,身份证半压在手臂下,没及时收好。
七七手一抹,顺到手里。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有昧掉的心慌。
秦玉真的举动实在欲盖弥彰。
看吧,秦玉真当真回头看了她一眼。
七七兜起身份证,故作轻松,实则心跳过快,险些听不见自己声音:“我拿着吧,改天我自己来领。”
秦玉真欲言又止。
七七趁机溜到条椅,欠身掏出身份证,实在想不通能藏着什么乾坤。
卡片异常崭新,塑封膜留存良好。入眼刚好是国徽一面,的确是五年前办理,一周后过期。
翻到人像面,五年前的小姑娘面孔稚嫩,乍一看有种不相识的陌生。
直到目光停留在地址那一行,真真正正的陌生感笼罩住她。
幸好,七七已经没有初看户口本时的震惊与通体发软。
她抚摸一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址,再次兜好身份证。
“身份证拿好了?”
秦玉真办理完毕,提着拉上拉链的手提包过来。
七七起身,“嗯。”
“可别到处乱放弄丢了。”
“嗯。”
七七闷头跟着秦玉真离开派出所的户政室。
如果秦玉真继续嘱咐,七七怀疑自己会一路嗯到家。
七七没追问地址的事,时间总会告诉她答案,只需静静等待和聆听。
时间就是秦玉真的故事。
“天放晴了,我一会想找同学玩,晚饭回来吃,可以吗?”
七七大步追到秦玉真身旁,边走边问。
秦玉真偏头看她一眼,“外国语那个男生?”
“嗯。”
七七果然又嗯上了。
“暑假作业开始写了吗?”
“下午跟他一起出去写。”
七七可得想个法子哄得蒋云飞带作业出门。
秦玉真放话:“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七七应过,“那、晚上故事继续?”
秦玉真面上是惯常的宠溺,“晚上回来再说吧,怕你玩累要早睡。”
七七理直气壮,“什么玩,是正儿八经写作业。”
海口夸下,七七下午只得老老实实背双肩包,出门前还特意去秦玉真面前晃一眼。
“我出去写作业了。”
秦玉真忍俊不禁。
蒋云飞倒不用哄,挎着书包屁颠颠赴约。
四天未见,他的笑容也压缩了四天的浓度。
“我以为你不喊我了。”
七七满眼疑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感觉。”
蒋云飞总觉得,隔断暑假友情的不是杂事和暴雨,而是渐长的暧昧与尴尬。
七七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应该会及时止损。
七七故作严肃朝蒋云飞摇摇食指,“你的感觉不准,还得修炼一下。”
蒋云飞自己都没留意,脚步早踢得跟心情一个节奏,蹦蹦跶跶的。
工作日的商场人流量较少,奶茶店空位较多,他们找了一家立几够双人作业的店相对而坐,奶茶放在各自的左手边。
约好写相同科目,方便有问题互相请教。
七七趁着脑袋清明先写数学,待手腕酸累打哈欠,便换左手写靠语感的英语选择题。
她伸个懒腰,舒展双臂,右手自然划向那杯奶茶。
微凉的手感,握感凹凸有致,刚好楔合手指的弧度,挺舒服,没想到奶茶的杯套做得如此人性化。
七七用左手画了一个飘逸的C,右手不禁捋了下,不到半圈,凹槽感消失,只有略含弹性的平坦。
她懒懒偏头。
右手立刻弹开。
七七触电般直挺挺,差点扔了笔。
蒋云飞依旧埋头,右手停下演算的笔,左手慢慢收回,承受着不能轻易露脸的压力,脸都憋红了。
此时沉默最为稳妥,让尴尬淡化。也许蒋云飞沉默的纵容养肥了她的胆子,七七偷偷扯了扯自己的耳朵,嘴痒嘀咕一句:
“嚯,还好没喝。”
“……”
完蛋,蒋云飞觉得不用再修炼,此刻直接飞升了。
许久,蒋云飞依然腾云驾雾,卷子上所有汉字都成了“七”,数字成了“7”。
蒋云飞偷瞥一眼对面,七七已经将笔交回右手,转着玩,左手搓着一颗橡皮擦,似乎一样不在状态。
他便试探,“七七……”
这个人就算失焦的眼神也能令他心头突突。
蒋云飞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说个提神的事,我那天回家问了我爷爷。”
他探过上身,神秘兮兮:“听说青云路那片十几二十年前发生过爆炸案,死了人。”
七七愣了愣,不太意外,但的确提神不少。
每个楼龄几十年的小区多多少少出现过事故,甚至鬼故事。
爆炸案说不定是那个“烂人”做的。
“小蒋,我知道青云路是什么地方了……都怪我之前只看到过一次,一时想不起来。难怪听起来那么顺耳,我还以为是名字太好听了。”
蒋云飞提供了无效信息,多少有点失落,“是怎么回事?”
七七说:“青云路是我身份证上面的地址,大概是我出生的地方。”
那晚求证青云路的真实性,难怪秦玉真会出现奇怪的表情。
蒋云飞一脸帮不上忙的郁闷。
七七只好解释:“身份证平时都在我嬢嬢——都不在我这,所以一直以为用的是现在住的地方。”
蒋云飞一知半解,闷闷道:“好复杂。”
七七点头,“爆炸案确实第一次听说,之前没在网上搜到。可能那会信息不发达,没登载到网上吧……”
是夜,秦玉真口中的青云路大概还在爆炸案之前。
独眼老板一瞬不瞬盯着她。
如果目光能聚焦温度,秦玉真脸上早烧出一个窟窿。
心中早已备好相关说辞,她的身份,与“易拉罐”的关系,以及找人目的,岂知没用上。
独眼老板振了振报纸,挺括的声响透着爱搭不理,随意往门外挑下巴。
“等着吧,一会从那里过。”
门外是通往居民楼的要道,往来人多,若说明显路标,便是青云士多,岗亭一样盯梢着出入口。
秦玉真问:“大概要多久?”
独眼老板的目光回到报纸上,“说不准。”
秦玉真缓了缓,消化掉对方的冷淡,“他会来的吧。”
独眼老板态度淡漠,像对待挑挑拣拣只看不买的顾客,“说不准。”
“那我在这等一会。”
秦玉真只能硬碰硬,直接坐到柜台对面公话超市的隔断里。
对方没有驱赶。
生意人常见的圆滑在独眼老板身上了无踪影,假如本性如此还能维持街坊生意,一定有过人之处,或者秦玉真是个例外。
秦玉真能撞上枪眼,只有一个原因,阿译没跟独眼老板交代清楚。
可能他并不认为她会找上门。
原以为过程顺利,秦玉真除了牛皮信封和一点零钱,连在学校随身带的单词本也没有,只能干坐。
她的猜想令整个过程越发枯燥,靠着自我安慰撑了许久:起码阿译没骗她,“易拉罐”真的不是东西,是人。
店里陆续来了客人,赶时间的当秦玉真是空气,有闲的多瞄两眼。
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赊了烟点燃,斜靠着柜台,拿烟的手比一下秦玉真,扭头问老板:“这美女看着好面生,在这等谁?”
“反正不等你。”
独眼老板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意外的义气令秦玉真涨了点精神。
男人也不恼,夹着烟逼近秦玉真的视野边缘,“哎,美女,你找谁,哥哥带你去,这一带我熟得很。”
秦玉真目不斜视。
“少调戏良家妇女,赶紧走吧。”
独眼老板再度开口,不愧为这小小地盘的王,士多生意不败,大概真有能力。
男人对秦玉真这座冰山本也没多兴致,笑嘻嘻朝老板抬了下烟,“谢了,生意兴隆。”
看样子是不打算还钱。
“谢谢……”
秦玉真朝独眼老板点头致礼。
独眼老板置若罔闻,继续看报。
不一会有人来打电话,秦玉真怕影响生意,走到门外的小叶榕树荫下。
便在这时,秦玉真偶然捕捉到马路对面一个特别的身影。
起初,她没有认出是谁,只觉得很符合老三经常挂嘴边的“很拉风”。也不知道哪个瞬间或者角度,秦玉真笃定了答案,下一瞬又犹疑不定。
想来是他的鼻子,在侧影里更显笔挺,撑开了五官的立体感。
可记忆中瘦削又颓然的阿译不见了,男人依旧是寸头,却比在西南时有型许多,穿黑色短袖和蓝色牛仔裤,双臂肌肉饱满匀称,手长腿长,跨坐在一辆黑色摩托上,健康而明朗,洒脱又自在。只有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才会激发这股汹涌的力量感,是秦玉真这个外乡人初来乍到不可能拥有的气场。
阿译从神秘,成为了遥不可及。
一个穿玫红短袖的年轻女人从车尾走到阿译身旁,狠狠摁一下他的脑袋,教训似的。
阿译扶着后脑勺,不怒反笑。双方相熟无误。
大概交流两句,女人也笑了,然后拎一下黑色长裤,跨坐到摩托后座。
阿译发动摩托,往前走了。
变化始料未及,秦玉真怔了怔,下意识追着,哪怕隔了一条马路。
秦玉真应该喊名字。
但她只是知道他,从来没呼唤过他。
也不清楚在M城的世界,他还叫不叫阿译。
目睹阿译和其他女人的相处方式,秦玉真对他来说好像也没有多特别,也许早泯然于西南了。
秦玉真的心情有多复杂,想法便有多简单。
追上他,还掉钱,一别两宽。
那时她就知道,这个人令她心动,也会带来痛苦。
秦玉真抱着挥刀斩乱麻的决绝,奋力朝他奔跑,任夏风甩动她的发辫,扶起她的裙摆,路面鼓突的榕树根绊倒了她——
男主角没有从天而降,而是拐弯消失了。
还好长裙没有走光,秦玉真喘着气,拖着断跟的凉鞋,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青云士多。
“老板,我能给他留给口信吗?”
老板的无视,因为独眼而更为冷酷。
他直接推过一张烟盒外包装的硬纸和一支圆珠笔。
秦玉真拍拍手腕上的砂砾,执笔落墨,掌缘的血丝成了她的私人印章,写下跟她一样滑稽的字眼——
易拉罐,请联系医科大表妹,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