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七七……”

蒋云飞终于追上人,手背往额角蹭了一把汗。

早在朋友圈知道七七在校运会上是班级福将,包揽短跑多项奖牌,亲眼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七七胡乱抹一把眼角,双手扶腰,皱着眉眼打量白得反光的铁皮围板,粗喘着气:“我在街景地图上看到明明不是这样,什么时候围起来的……”

“地图滞后了吧,棚改工程应该好多年就开始了。”

理智归理智,总缺乏一点人情味,蒋云飞想了想,补充道:“今天来这里,跟上次的人生困惑有关吗?”

蒋云飞的目光稚嫩而真诚,七七能感觉到可信任的安全感。

事情的影响旷日持久,七七预感可能要花上一个暑假甚至更久来消解,便没必要多次撒谎掩饰。

“嗯……”

“你要找的地方叫什么,我帮你看看?”

之前七七只跟蒋云飞透露路名。

七七只能开口:“200号的青云士多。”

“原来你问‘士多’是这个意思……”

蒋云飞的咕哝里有种理解的纵容,仿佛七七什么时候开诚布公他都随时欢迎。

“我找找。”

蒋云飞掏出手机,不知道用哪家公司的地图,然后边看边往回走,立定在路边两棵小叶榕的中间空地,突然伸长脖子奋力蹦起,像一只萨摩耶在顶玩隐形气球。

七七的颧骨肌肉险些抽搐,“小蒋,你、在干什么?”

蒋云飞又蹦跶两下,激动朝七七招手,语无伦次,普通话和本地话交杂,听着像语言障碍。

“七七,来,过来!我看到了!青云‘士多’!就系围挡入边。”

七七跑过去加入蒋云飞,变成第二只顶球小狗。

可是——

“不行,围挡太高了,我看不见。”

“要不,我抱你起来看?”

蒋云飞的提议先吓坏的是自己。

七七听不懂似的,眼神茫然,自然默拒了。

蒋云飞尴尬改口,“这样,你踩我肩膀上,我驮你起来。”

七七倒抽一口气,“这怎么行,你会长不高的……”

“怎么会,我在家天天驮我弟。”

笑容是鼓励的,甚至在怂恿,蒋云飞走到旁边来时方向那棵小叶榕,蹲下身,一手抓着气根化成的树干,一手招呼。

“快过来,你过来不看一眼怎么行,刚才我能看到招牌,你站高点看看有没有贴纸说搬到哪里。”

七七若再矫情,就是辜负蒋云飞这番义气。

她便过去弯腰解鞋带。

蒋云飞抬起汗湿大半的脸庞,“你脱鞋干什么?”

“你衣服可是白色,当心踩脏了。”

七七扶稳榕树干,就着袜子左脚先上,踩稳少年结实的肩头。

“这样行吗?”

“行,那、我握住你脚踝了?”

“嗯……”

一股温热的力量紧锁牢七七的左脚踝,她好似钉稳在蒋云飞肩头,顿时踏实几分。

蒋云飞说:“我起来了?”

七七避开密密麻麻的气根,寻到一处易抓握的树干,“好。”

两个少年拥有十六七岁的智慧与默契,又不失六七岁的童心与虎胆,人梯史无前例搭起来了。

视野颤颤悠悠上升,榕树密密麻麻的气根像平刘海一样挡住一部分视线,七七提着一口气,抓紧时间张望。

小卖部招牌与楼栋风格一致,老旧破败,一块方形铁皮板蒙着红色塑料布,上方黄色大字“青云士多”,下方白色小字“烟酒,冷饮,雪糕,日杂,零食,快递代收”。

“看到了吗?”

蒋云飞的声音似给七七压抑了,低沉几度。

“嗯……”

“有贴纸吗?”

“有……”

蒋云飞比七七还心急,“写了搬去哪里?”

七七声音沉闷,“看不清字,褪色了……”

七七只觉“人梯”一颤,指甲抠进树皮,才稳住身形。

“怎么了?”

甫一低头,几米外,太阳底下突然多冒出一个人。

七七打嗝般抖了下,袜底险些打滑,幸得蒋云飞牢牢抓着。

面生阿叔站在一辆治安巡逻的警用小电车边,眯着小眼,目光与口吻一样有礼有节,怕吓到他们。

“谈恋爱怎么跑到这种地方,上菱花湖公园啊,那边就是。”

“我们——”

蒋云飞半佝着腰,刚吐出两个字,就给七七截下话头——

“找野猫,黑色野猫……”

七七一直惦念着秦玉真的“野人”,以往常说“流浪猫”的,比“野猫”多出点无家可归的可怜。

阿叔没拆穿,反而呵呵笑,“找到了吗?”

七七挤出笑意,“跑太快了。”

七七低声示意蒋云飞要下来,阿叔喊停几秒,推过小电车,立起立撑给七七当垫脚,略含威严,“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蒋云飞红着脸应下,“以后不会了……”

七七蹲着系鞋带,仰头皱眼干笑,满脸的“以后不好说”。

她起身后问:“阿叔,请问你知道原来这里的‘青云士多’搬去哪里了吗?”

阿叔跨上电摩扬长而去,只扔下一句地道的本地话——

“我唔知啊。”

知了开始上工,叫得人心潮起伏。

小叶榕根系发达,疏于干预拱出地面,七七便当是浮萍,闷着脑袋从这一根跨到另一根。

蒋云飞还宽慰她:“七七,你看,来得还不算晚,起码没拆掉。”

这个白天,七七和蒋云飞除了晒黑一度,一无所获。

挫败感叠加上早起的困顿,七七和蒋云飞前后在地铁上睡着。

七七迷迷糊糊记得靠着座椅的挡板,手机震动,猛然惊醒,自己的脑袋竟长到蒋云飞的肩膀上,还不小心撬开了他的。

蒋云飞给七七意外顶撞,捂着酥麻的下颌茫然四顾。

他们竟然像双头蘑菇一样互相靠了一路。

七七当初还腹诽秦玉真和阿译进展神速,一个火把节的晚上就拥抱牵手。

她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块互不排斥的石头呆在一起,只要稍有外力作用,是如此容易碰撞出火花。

七七忙低头看手机。

秦玉真今天准时下班,问她是否回家吃饭。

七七说回,在路上了。

蒋云飞扯扯七七的挎包肩带,口吻干涩而凝重,“七……我们坐过站了。”

七七:“……”

互相倚靠的暧昧一扫而空,七七跟着蒋云飞逃窜似的下地铁,跑到站台对面折腾回去。

两个流亡人士试图用沉默消弭尴尬,抵达早上碰面的老地方。

蒋云飞声音比在地铁上低沉,生离死别似的。

“七七……”

七七想起上回约定,平静一笑,“对了,我叫秦添蓝,秦时明月的秦,锦上添花的添,蓝天的蓝。”

“可是你的网名,‘蓝天晴’?哎,你不是,七七,蒙我吧?”

蒋云飞语无伦次,揭密的激动与不可置信兼而有之。

七七——不,传说中的秦添蓝女士——有备而来地解锁手机,翻出一张M中的数学卷子截图,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大名。

以及更为醒目的89分。

蒋云飞眼神陡变,像重新认识这个女生。

“七姐,你是故意晒成绩的吧!谁不知道M中卷子难度大,满分100平均分60,我初中同学经常跟我哭摸不到平均分。”

七七收起手机,随口道:“暂时的啦。”

蒋云飞指节蹭了蹭鼻子,“我还以为是兰花的兰。”

七七若有所思,“可能给我起名字的人希望我不要那么娇弱吧。”

“秦添蓝,蓝天晴,正念反念都好听,蓝字写出来也很好看。”

时隔短短一日,蒋云飞的心情不复昨夜的轻松,有一点忐忑和滞重,但依然期待与她再次见面。

“明天,再约?”

“嗯。”

七七不假思索点头。

蒋云飞依旧倒退两步,亮着手机屏幕挥手,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谢幕:“秦添蓝同学,跟你一起玩很开心。”

“碰上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若不是秦玉真点破,七七都没留意自己咧着嘴进门。

她背过秦玉真把挎包挂架子上,东嗅西嗅,看到餐桌的两荤一素,马上夸:“哇好香,你上班那么累,回来还做菜呀。我吃外卖也可以的。”

自从心里兜着秘密,七七随机应变的能力与日俱增。

秦玉真笑道:“不是我做的。”

七七心头一咯噔,鬼头鬼脑跑到厨房门口张望。

厨房余香未消,只是空无一人。

“大厨呢?”

七七心跳飞快,秦玉真该不是把大佛请回来了吧,可从未透露那个人也擅长厨艺?

“走了,”秦玉真摆上两碗饭和筷子,“是家政阿姨,今天过来试工。七七,你放假在家总不能天天吃外卖,我在考虑请一个钟点工,每天上门三个小时,打扫卫生和做一顿午饭,你看怎么样?”

秦玉真的好总带着宠溺,七七若不是以侄女身份小心翼翼接受,估计早给宠坏了。

坏脾气在宠爱面前毫无生长空间。

秦玉真的往事还没出现明显与她直接相关的端倪,七七只能按兵不动。

她捧起饭,夹了一筷子薄荷炒牛肉到饭头,“我来试试这个阿姨的手艺怎么样。”

事实证明不怎么样,不然秦玉真和七七不至于宵夜时分开车出门吃烧烤。

秦玉真带七七去一家西南人开的店,环境一般,但据说老乡吃了反馈都不错。

空调间人满为患,她们挑了门廊角落的座位,点了香茅烤鱼,烤洋芋,一些菌子和冰椰子。

七七举着一根洋芋晾凉,望住秦玉真,“告诉你一个秘密。”

秦玉真的一筷子烤鱼悬在碗上,温和一笑,“洗耳恭听。”

这番过分的正经倒叫七七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前我以为你是医生很养生,不会吃宵夜啊,垃圾食品啊,然后我都是偷偷在外面跟同学吃了辣条才敢回家。”

秦玉真不由莞尔,轻轻摇头,咽下罗非鱼肉才缓缓开口:“没这回事,隔三差五上夜班就挺不养生的。”

嘿嘿。

七七轻轻咬出一块洋芋,外凉内热,烫得她不由嘬着嘴。

眼睛却没闲着,肆意打量这家看着装修和规模有一定年头的店。

“哎,嬢嬢。”

秦玉真筷子一顿。

七七鬼精鬼精的,只要有求于她才会重启称呼。

少女故意压低的声音神秘兮兮,“这家店,是你和他来过的吗?”

滞涩在中年女人面上转瞬即逝,叫人怀疑幻视。

秦玉真无奈而笑,“我跟他吃过的烧烤店早就倒闭了。”

七七遗憾也不意外,声音凉凉,“也是……”

秦玉真没点冰椰子,叫的是凉茶,放下筷子啜了一口,靠上椅背轻轻一叹。

“不过,离我跟他坐下来面对面吃烧烤还有一点波折。”

阿译离开后,秦玉真的确消沉了几日。

倒没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只是上山避开当初的山道,干活偶尔走神,琢磨着火车到了哪里。

五天后,秦玉真替老秦拿竹篓去交货,路过小卖部,给老板娘喊住。

“有你的口信。”老板娘指着公用电话,笑容暧昧,合不拢的嘴不像能磕瓜子的。

秦玉真望向公告小黑板。

第一条用幼稚而生硬的汉字写着:玉真,表哥让你看小绿。

秦玉真一时对不上哪个表哥,更别说莫名奇妙的小绿,岂知这位“表哥”早就家喻户晓。

老板娘笑吟吟搭茬,“哎,阿真,你表哥长得那么好,结婚了吗?”

“……”

秦玉真怔了怔。

原来阿译只是路过扫一眼,也能把小卖部号码记住。

“结没结?”老板娘亲昵地以肘轻顶秦玉真。

秦玉真也不死板,笑道:“你不是结婚了吗?”

老板娘怪嗔翻白眼,“我还有阿妹啊!”

“要排队,等得及吗?”

秦玉真说完,给老板娘佯怒轰走了。

她这么擅自帮挡桃花,不知远方的他会不会打喷嚏。

阿译就算只存在于流言里,也证明他曾经真实存在过,秦玉真便能多一分幻想的动力。

没走到家门,秦玉真就解密了“小绿”的深意,邮政图标不就是绿色的么,这也是她和阿译仅剩的关联。

秦玉真拿了存折,骑上二八大杠飞到镇上,去唯一的一家邮政储蓄,让柜员更新一下余额。

接回存折那一刻,秦玉真的手开始哆嗦,抖糊了上面的数字。

存折多了2000块钱。

阿译几乎是刚回到M城,就转钱给她。

这笔钱足够大半年的生活费,秦玉真还从来没见过几次这么大的数字。

要知道老秦在工地有活的一个月顶多600块,没活的月份只能坐吃山空。

秦玉真弄不明白阿译的真意,是单纯感谢,还是想跟她两清。

无论哪一种,多出的1700块一定要当面还给人家。

秦玉真守着这笔巨款,寝食难安了好几天,八月底去M城医科大报到,又体会到镖师走镖的谨小慎微。

开学事多,申请勤工俭学,去本地舍友家做客,跟同学郊游,整个九月的周末,秦玉真都没腾出时间去传说中的青云路200号。

一直到国庆假,秦玉真终于可以灵活安排时间,避开游人拥挤的前两日,定了3日出行。

秦玉真翻出压箱底的碎花连衣裙,换上本科合唱时买的粗跟凉鞋,在宿舍半身镜前编辫子。

宿舍四人来自天南海北,性格各异,但意外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排了长幼。

大姐勤劳能干,工作几年才重返校园,早已在本地成家,假期基本不在宿舍。

小二懒洋洋,嫌爬上铺麻烦,跟秦玉真换到下铺,逛一圈医科大的“后花园”菱花湖公园要死要活。

老三俏皮洋气,逛街买衣服找她参谋准没错。

秦玉真年纪最小,大家便都叫名字。

“玉真,要出去?”

小二躺着看租来的小说,放下旧书扫她一眼。

“嗯。”

秦玉真咬着发夹含糊,勾出手腕的橡皮筋扎稳。

小二伸脚指了指书桌上两本旧书,“太好了,一会顺路帮我把岑凯伦那两本还了吧。”

秦玉真取下一字发夹别稳在鬓边,应下后问清押金情况。

“这打扮一看就是去约会的。”

老三拧上指甲油盖子嬉笑。

“不是。”

秦玉真嘴上否认,却挡不住羞涩的心情。本科时情窦未开,一心扎在学业上,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打趣。

老三课余生活丰富,心思最活络,一针见血:“反正绝对不会是见女的。”

“就一个、熟人……”

秦玉真无法否认,但难以定位和阿译的关系。

“看我说对了吧,玉真你等下——”

老三在她的“传家宝盒”月饼铁盒里翻找,拎出一对颤晃晃的耳环,靠着秦玉真后背比到她耳垂上。

老三冲着镜子里的秦玉真挑起下巴,然后亲昵又费劲地枕到她肩膀上。

“漂亮吧,我借你戴上。”

金属凉丝丝的,赤红的耳廓清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秦玉真笑着转身,按下老三的两根手腕,“我自己也有。”

老三有些恨铁不成钢一跺脚,“那就戴上,多好看啊!”

“我怕扒手。”

秦玉真的耳环可是阿娘的遗物,纯正的本族手工银饰。

老三说:“这些扒手啊飞车党啊就是欺软怕硬,专找我们女青年下手。跟男人在一起你还怕呀?”

男人都被扒得只剩一条底裤呢。

重逢的喜悦冲击着秦玉真,她不至于昏了头脑,但多少有点飘忽,好像世界准备只剩下她和他。

秦玉真低头忍着笑,开锁从抽屉最里层取出一个厚实的牛皮信封,对折了,塞进裙腰处特意缝制的内袋里,从外边压了压。

“玉真,你前段时间天天研究地图,是要去找这个熟人?”

小二懒归懒,总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嗯,不远,就在菱花湖公园另一面。”

秦玉真和小二没有手机,平常离校都会跟舍友知会一声。

小二问:“你懂路吗?”

秦玉真说:“大概知道方向,不懂还有嘴。”

“晚上回来吧?”

“回。”

老三开始涂脚指甲油,嘟囔:“他应该主动来找你才对,就等楼底下,让姐妹们也瞧瞧。”

秦玉真无奈一笑,取过小二书桌那两本岑凯伦,“我先走了。”

从医科大到青云路步程约莫半小时,秦玉真走惯了山路,这点平坦的水泥路本来不在话下,可惜她选错了“战靴”。

凉鞋久日不穿,鞋帮磨红了后脚筋。

秦玉真又在自作自受。

幸好,“青云士多”及时出现,秦玉真的奔波好像有了意义。

店面比寨子的小卖部还小,但商品琳琅,没有积灰的痕迹。这一片大概是居民区,小店的街坊生意应该是不错的。

入门柜台边坐着一个人,摊开的《M城晚报》挡住了脸。

秦玉真从门外遥遥瞥一眼那几根露出的手指,粗实又显短,就知道不是阿译。

“老板——”

秦玉真站到柜台前,明明是占据优势的俯视,当报纸倏然压下,老板露出庐山真面目,秦玉真仍旧不可控地恍惚一瞬。

跟老秦差不多岁数的阿叔“半盯”着秦玉真。

阿叔只用一只眼睛注视她,另一只安了义眼,一动不动“凝视”空气。

许是老江湖早识破她并非一般顾客,默声不语。

结合阿译的来路不明,秦玉真一时浮现许多令她不安的猜测。

腰间那笔沉甸甸的巨款又坠着她不给走。

安静和想象就是恐惧的发酵剂。

好一会,秦玉真才用发虚的声音,说出那句本该出现在废品收购站的滑稽台词——

“我找易拉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