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已过,民乐停歇,圈子渐渐溃散,乡邻陆陆续续回家。
秦玉真和阿译也失去牵手理由,自然松开彼此。
秦玉真心情就跟眼前的广场一样,烟雾弥留,一地荒乱,不是现在也总有一天要收拾干净。
秦玉真忽然不知道双手往哪里摆,给阿译暖过的手好像再不属于自己。她生硬地两手互抓,垂在小腹前,勉强复原被包握的力量。
跟来时一样,秦玉真和阿译慢腾腾往回走。
只有她在想,这条路是最后一次两个人走了。
越往寨子外围走,亮灯的人家越少,幸好还有门前火把长明。
寨子的老嬢嬢说过,各家各户点亮火把,也是为了让故去的亲人找得到回家的路。
秦玉真乍然想起她的母亲,如果她还在,也许可以在感情上点拨她一下。
回到家中,老秦早躺下,家中又只剩孤男寡女。
秦玉真说:“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这也成了他们唯一共同话题。
火塘生着火,今晚宵夜除了常客包浆豆腐和乳扇,还多了一碟猪肉片和三个茶杯。
“猪肉片我们这边大多生吃,学医后我就不敢吃了,怕寄生虫,我给你也烤一下。”
秦玉真额角发丝给热浪拂动,调了蘸水,低头在火塘边忙活,偶尔拂一下长长的穗子。
“不过现在先喝茶……”
三个茶杯一个是空的,一个放了乳扇末、核桃仁片和红糖浆,一个是桂皮末、甘草、花椒和姜片。
秦玉真往火塘烤热的瓦罐倒入茶叶,毛巾包着手柄,轻抖数下翻烤。等空气飘起淡淡焦香,往瓦罐注入开水,激出啪啪细响。
秦玉真将茶水倒了半杯进空茶杯,双手托给他。
“这是苦茶。”
阿译若有所思看着茶杯,茶色橙黄透亮,以他对本地习俗的了解,应该猜到了是什么。
他双手接过,默默一饮而尽,茶味苦凉醇和。
然后是第二个茶杯的甜茶,茶色褐黄,甜而不腻,茶香宜人。
第三杯回味茶,茶色菊花,香麻苦辣四味俱全。
味蕾经历了先苦后甜,再回味,同人生一般起落轮回,让人回味无穷,哲思冲淡了漫漫长夜的困顿。
“这是我们族的‘三道茶’,本来应该在来客第一天请你喝,你身体不太适合……现在就当践行吧。”
灯光朦胧,面庞晦暗,秦玉真特意允许自己多看阿译一眼,然后便低头翻动铁架上的肉片,似乎为油脂的嗞嗞声着了迷。
“以前去过M城吗?”
阿译缓缓放下茶杯,骨节分明的大手进入视野,修长的手指很具慧相,一看就知聪明人。
秦玉真笑着摇头,谈起学业比感情磊落,“最远的地方就是去省城读大学。”
阿译说:“山区长大的女孩子,能读到大学很不容易。”
秦玉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感叹,阿译的无疑最为动听。
“我阿爹没读过几天小学,希望我多读点书,以后能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不要像他一样在太阳底下操劳。”
阿译接过一碟子的烤肉片,虽是炭火烤熟,但焦香得当,看不见一点炭灰的脏污,跟秦玉真的素白衣服一样,干干净净,可见的确是不喜吃生肉的讲究人。
“趁着年轻就该多出去看看。”
小小的共鸣跟木炭偶然的爆裂声一样,看似微不足道,也是凑成温暖火光的一部分。
秦玉真刮干净铁网的油脂,再铺上一层新的肉片。
“你能跟我说说M城是什么样子吗?”
阿译吃着酸辣风味的肉片,给秦玉真讲了半晚的M城,逛街购物必去的状元街,深受本地人欢迎的美食步行街,一定要尝的看家菜白切鸡,各种公交车辆的区别以及火车站臭名昭著的扒手和飞车党,几乎是一份详尽的生活攻略,对初出茅庐的秦玉真尤为必要。
就是一句也不提自己。
“对了——”
阿译放下筷子,望住她,面上第一次浮现连昏暗也无法掩饰的难以启齿。
秦玉真时常跟亲戚借钱,哪能不懂阿译的难堪,心有灵犀截过话头:“我给你拿路费。”
“借,”阿译没推却,纠正道,“你的银行卡号抄一份给我。”
“嗯……”
那几乎是秦玉真一个月的生活费,她没有说不用的豪气,也需要成全阿译的自尊。
从寨子回M城,需要一早到镇上坐汽车去市里,再转长途客车下午时分抵达省城,搭上晚上七点的火车,后天上午十点多到达。
这也是九月去学校报道的路线,秦玉真早谙熟于心。
次日鸡鸣,秦玉真便起来生火做饭。
阿译换上她置办的一身新行头,吃过土鸡米线,便接下秦玉真准备的塑料袋。
“午饭时间应该还在车上,这给你路上吃的。牛干巴炒菌子的糯米饭,用叶子包着又套了袋子,不会脏手,中午吃应该还暖着。海棠果洗干净了,给你解腻。”
糯米饭也是秦玉真的出行口粮,只不过很少放牛干巴。
“谢谢。”阿译扎好袋口,不知道是否还能认出昨晚抢的那一颗海棠果。
秦玉真从裤袋掏出一沓用牛皮纸别住的散钱,“这里是300块,散钱路上好找开,还有我的卡号,你点一下够吗?”
阿译用提袋子的手捏着纸币,另一手展开那张对折的牛皮纸,巴掌大的纸张写了秦玉真、邮政和卡号。
“十天后去查一下账,应该能到。”
秦玉真客气一下,“不用着急……”
“当然着急,”阿译把钱和牛皮纸一起塞裤袋,“我不能影响你开学报到。”
秦玉真心头一暖,越是享受跟他的相处,越是难说再见。
“开学还早。——你裤袋不是很深,钱放好点,昨晚还提醒我当心扒手和飞车党……”
阿译拍了拍鼓突的裤袋,秦玉真以为他会说知道,哪知口气挺拽——
“没人敢偷我的钱。”
秦玉真愣了下,偏身轻咬住下唇才憋住笑。
“你笑什么?”
阿译目光跟过来,见她不答,轻晃着那袋口粮,塑料袋蹭到秦玉真垂下的手背。
秦玉真挪开一步,只睨他一眼。
这人被“偷”得只剩一条底裤,还敢这么拽,怎么听起来怎么滑稽。
她一开口便按捺不住噗嗤,忙说:“我骑车送你去镇上。”
阿译到老秦房门口道别后出门。
秦玉真骑着一辆红色豪爵摩托,单脚撑着地面,回眸笑道:“跟亲戚借的。”
阿译指节敲了敲油缸,有点教导主任问话的架势,“你会骑?”
秦玉真见惯了寨子男人们的质疑,不恼反笑:“上来吧,不会把你载沟里。”
阿译岿然不动,蹙着眉不由分说:“下来,怎么能让女人载我,我还要脸。”
秦玉真早该察觉,这种精神内里强大的疯子,多少有点大男人主义。
她哪敢坐后座,怕一路盯着他的背影会出格,作出事后连自己也谴责自己的举动。
秦玉真说不定会伏上阿译的后背,抱住他。
和他相遇太过荒诞,秦玉真会原谅自己任何疯狂的想法。
“啰嗦……”
秦玉真又急又恼,情不自禁低声骂了一句,梗着脖子就是不下车。
阿译默然凝望片刻,不知道做了什么思想斗争,终于还是跨到她的后座。
秦玉真仍是忍不住从后视镜瞥他一眼,“坐稳了,骑摩托很快到。”
弯弯绕绕的山路,年久失修的木桥,沙沙作响的竹林,秦玉真载着阿译穿过熟悉的场景,涌起分享的冲动。
她以前走路到镇上上初中,最怕下雨天,布鞋上的泥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很是难受。
她曾经在木桥边洗衣服,河水冲走了一件校服,委屈得哭了半天,回家又被老秦骂哭半天。
给他准备的糯米饭是用竹筒蒸的,会带着一股竹香,缓解荤菜的腻味,这片竹林就是竹筒的故乡。
但秦玉真一个字也没说。
镇上汽车站既小又破,外来人很难注意到灰扑扑的标牌,平时只有一班车到市里,路上招手即停。老旧客车的乘客不止人,有时还有鸡鸭羊。座位坐满后中间过道还要摆小矮凳坐人。
售票员嬢嬢正从窗户探出半边身,吆喝马上要走,有谁要上快点上车。
秦玉真在边上停车,熄火拔了钥匙,自作主张道:“等下一班吧,没有好座位了,到市里要两个小时。”
阿译上车,只看了一眼,没往那边走。
嬢嬢瞄准他们这两个潜在乘客,继续用方言大喊,嗡嗡嗡嗡,堪比苍蝇,烦不胜烦。
秦玉真躁意渐重,扬起下巴道:“我们坐下一班。”
嬢嬢果然转了方向。
阿译模糊听懂,笑了一声,“火气真大。”
他的笑容有点刺眼,仿佛离开让他分外轻快,秦玉真处在完全相反的心情状态。因为阿译无法理解和共鸣,她的状态更差劲。
秦玉真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低头无所事事轻击油缸。
一下又一下,杂乱低沉,真希望戳到他的心上。
客车开走,十来分钟后,下一班开始候车。
秦玉真才抬头,“你快上去占个好座位吧。”
“嗯。”
阿译果然不做任何停留上车,疏离的背影狠狠扯了她一下,生疼生疼的。
前天预演过一次阿译离开,秦玉真心里有了准备,可能也长了茧,没马上红眼。
只是没一瞬,阿译空着手下车,“占好坐了,发车再上去。”
秦玉真搜肠刮肚,没再有什么好吩咐,只干巴巴应了一声。
阿译忽然走近一步,那只好看的手搭在车把手,随意扣了下刹车。
“到了M城记得来找我,给我一个做东的机会感谢你。”
秦玉真没接茬,只茫然看了他一眼,肢体语言明明白白表示她不喜欢这般客套。
阿译扫了眼炎阳照射的马路,自然微眯的双眼多少掩饰了真实情绪,让话语表意更加不痛不痒。
“来青云路200号小卖部,跟老板说找易拉罐。”
秦玉真对这个人的了解十分有限,一旦出现重复元素,很快便能锁定来源。
上一次,阿译让她打电话报平安就提到易拉罐。
“易拉罐是什么东西?”
阿译脸上浮现古怪难测的表情,似笑非笑,有些无奈。
口吻却一本正经。
“易拉罐不是东西。”
轮到秦玉真奇怪看着他。
阿译一字一顿,“是我。”
“……”
秦玉真瞪圆了眼。
“易拉罐没变形”,是指他没受伤?
她脱口而出:“你姓易吗?”
阿译置若罔闻,松开了车把手,退开两步,转身上车。
座位跟车门同侧,隔着茶色玻璃,阿译没有望出来。
客车很快到点,徐徐驶离候车站。
秦玉真二话不说,拧大油门缀在侧方,几乎与阿译的位置平行。
还没上国道,客气慢慢悠悠,秦玉真跟着不费劲。
阿译拉开车窗,手肘搭在窗沿,指关节抵着鼻尖,看不出表情波澜,只有双眼一瞬不瞬。目光成了秦玉真的纤绳,无形牵引着她。
干燥的夏风托起她的发辫,吹眯了她的双眼,耳旁噪声嗡嗡,听不清心底的声音。
秦玉真既不想逼停汽车,也不想跟阿译说什么,仅凭着一腔年轻的冲动追上去。
路再远总有尽头,拐上国道的岔路近在眼前。
倒计时紧迫,撕开秦玉真朦朦胧胧的伪装,逼迫她面对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想多看几眼,想多陪一段路,想快点重逢,想再次体验新鲜而奇妙的悸动。
秦玉真刹停在岔路口,莫名喘着气,望着快速模糊的面孔。
阿译伸出手,朝她摆了摆,不知道在说再见,还是别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