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有几句真话?”
七七冷不丁插嘴,望着沙发另一角的秦玉真。
七七对他“惊为天人”的圆寸兴趣不大,“烂人”徒有其表而已。
“往事沙龙”进行到将近十一点,她们前后打起哈欠,但谁也没喊停。
秦玉真片刻的思考加深话语的可信度,“基本没有假话。”
七七垂眸咂摸,往沙发靠背上支颐,“那就是还有假话咯?”
秦玉真郑重道:“不伤大雅。”
七七喜欢看侦探小说,但很少能猜到凶手,全然掉进作者的套路。
就如现在琢磨不透这位男主角的性格。
“能不能帮我打一个预防针,他有伤害过你吗?”
七七隐隐担心这是一个不道德的故事,连自己也要蒙羞。
“除了分开的时候……”
秦玉真不假思索,缓缓点头。
七七的心脏像一颗足够坚硬的果实,可还是挤皱了,沁出苦涩的汁液。
“好吧,我、还要听,他好像、有点拽,真的拽……”
跨越年龄,七七贸然评价一个未曾谋面的长辈,造次的刺激隐隐安抚她的不忿。
秦玉真给逗乐了。
七七笃信,那段感情真真切切雁过留痕,留给秦玉真快乐多于痛苦。
秦玉真说:“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秦玉真狠狠剜了那颗崭新的后脑勺一眼,忙前忙后,不但没收到感谢,还给呛一句。
之后秦玉真没再搭理这人,除了晚饭后吩咐一句明日早餐在哪里。
阿译更不会主动找话题,像个神秘房客,寄居在二楼。
房客还会支付报酬,秦玉真对阿译像活菩萨,还自讨没趣。
秦玉真自幼丧母,讨百家饭长大,心思敏感,直到睡前心里还攒着一股气。
但并非小心眼的人,这一觉睡去,第二天又是一个倒空心情的秦玉真。
翌日一早,秦玉真梳着头发出到走廊,挨着栏杆好一会,转身“顺便”瞥一眼隔壁房间。
木门洞开,穿堂风隐隐拂动门廊的旧灯笼。
秦玉真放下梳子,轻手轻脚逼近,第一次在自己家有做贼的错觉。
屋内空荡荡,窗帘好生别稳,被单方正,比前晚的“信封”还要整齐。
如果换成一铺棉被,估计阿译也能叠出豆腐块。
秦玉真刹那准确捕捉到阿译新发型的微妙,既像劳改犯,又像军人警察,偏偏没有二合一的复杂体。
秦玉真下意识走到窗边,探身俯视,荒地空无一人,翻窗而入的场景未再出现。
人不见了,秦玉真只顾目光搜索,没有丝毫呼唤的冲动,好像阿译不是一个现实的人,仅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呼唤声再响亮也得不到回应。
秦玉真下楼找了灶房,掀开锅盖,三尖角粑粑少了他的分量,然后到厅堂,洗澡房,甚至鲜少打开的杂物房,又跑近旱厕,木门挂钩在外,无人使用。
阿译消失了,凭空蒸发,呼应了初见时的从天而降。
正好是秦玉真帮忙报平安的两天之后。
明明应该庆祝送瘟神,秦玉真心里没有一丝喜庆。
秦玉真没有谈过恋爱,缺乏跟异性除学习以外的交流,本科毕业聚餐还被酒精壮胆的男同学调侃,怎么以前多次示爱都不回应,太清高了。
有吗。秦玉真的第一反应,那时男同学确实约过她一起出去玩,男男女女一群人,可秦玉真囊中羞涩,忙着去打工,婉拒一两次,人家便没再叫她。
秦玉真渐渐成了同学们的革命同志,交作业和考试前,大家总爱抱她这尊“佛脚”,请教的请教,借笔记的借笔记。
革命同志只能谈革命,是不能谈恋爱的。
秦玉真断然不会承认喜欢这个来路不明——甚至不正——的阿译,为自己辩护,朝夕相处同吃同喝,没有感情也应该有感谢,这般不告而别深深寒了她的心。
人们往往从一份确切的爱往回看,才肯直面当初的真心,坦承情思忽起的蛛丝马迹。而站在风雨未定的当时,爱依旧是难以启齿的勇气。
不然秦玉真不至于一屁股坐到门口台阶,捂起双脸。
秦玉真没有嚎啕,甚至没有流泪,只是眼眶湿热,鼻头酸涩,用手掌掩住无所适从的表情。
秦玉真想有一个人抱住她,像棉被一样温暖,又比棉被紧实。
她是有些发冷,七月天里真是怪事。
秦玉真是未来的医生,却无法诊断自己的心病。
“他一定没走吧。”
七七的断言有押上全部身家的魄力。
“为什么呢?”
秦玉真反问。
“他没钱啊,就算能走出寨子,也走不回M城。他一定向你要钱吧。”
七七笃定之余,生出一丝丝微妙。
好比她可以请小蒋吃饭,但如果小蒋直接开口要钱,她会失望。
一个有骨气的男人不至于问女人要钱。
秦玉真喃喃:“这倒是……”
七七问:“你没想到这一点吗?”
“我后来只是觉得,不告而别应该不是他的风格。他只是不让我过度好奇,礼貌还是周全的……”
太阳渐渐晒到脚尖,秦玉真不记得枯坐多久,眼睛依旧半湿不干,难受得有些茫然。
“秦玉真,你坐这里干什么?”
熟悉的普通话从头顶飘来,真切又梦幻。
秦玉真惊诧之中忘记矫饰,直接放下双手抬头。
阿译去而复返,头上戴着她的斗笠,背着一大捆干树枝,身上还是秦玉林的旧衣服,拖鞋早已沾满泥巴。
秦玉真哑了哑,起身护送阿译进屋,将背上柴火卸下。
阿译汗湿了头发,灰色短袖背后好大一片暗色,胳膊多出数道细小泛红的茅草划痕,搭在后颈的毛巾积了一些枯枝碎屑。
秦玉真一腔情绪四下乱撞,忘记自己的眼泪,“你、不是走了吗?”
阿译的讶然并不比她少,“你怎么哭了?”
“你去干什么?”
“舍不得我走?”
能频频答非所问还无休无止,也属另一种默契,疑惑像红铁互击,绽出火花,燎伤彼此。
阿译望住秦玉真,忽然抬手,指腹粗糙脏污,他用干净的指节,轻揩她的眼角——
秦玉真第一下没避开,发怔了,便彻底失去闪躲的气力。
这种怜爱的触抚进行到第二下,短暂到只给她反应的时间,便悬崖勒马。
阿译错开眼,捞回了理智。
秦玉真慢了一瞬,成了输家,无形放大了乞爱的羞耻。
两边眼角的差异转瞬即逝,好像从来没接受过他的抚摸。
“我以为你走了……”
阿译指了下柴火,都是些手腕粗细的树枝,适合烧菜用。
“我看厨房好像没有了,趁太阳没出来去找点回来。”
秦玉真忍不住扫他一眼,没多做停留,“你不担心被人看见吗?”
阿译抽下毛巾,用干净的一端捂了下脸,不像擦汗,倒像冷静。
“没人看见。”
“噢……”
“我过了火把节走,外面应该到处有巡逻。”
那就是后天。
秦玉真点点头,“你穿多大的鞋子,到时候,总不能穿拖鞋……”
“43。”
阿译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们开始有问有答,反而失去猜谜的情趣,只剩对账般的枯燥。
秦玉真转身,不禁也用指节蹭了蹭眼角,很可惜,心底毫无涟漪,独自一人永远无法发复刻阿译给的悸动,哪怕只是蜻蜓点水。
她确认了自己的心思,但没什么用。
秦玉真对阿译确实有一点好感与好奇,也许会酝酿成喜欢,也许数日后消退,她没有远大的非分之想,只是想多了解他。
次日农历六月二十五,一大早,秦玉真就为火把节忙前忙后,一年一度的民族盛典,因为早两年她没在家,这次带着一种补过的认真。
加上老秦养伤,重担都落到秦玉真肩上。
阿译背回的干枯松枝派上用场,秦玉真扎了要竖家门口的火把,裁了三角彩纸,往上面写祝词糊成小旗子插火把上。
阿译立在边上看秦玉真写了一面,冷不防问:“要帮忙吗?”
秦玉真仰头看他一眼,真是看一眼少一眼。
阿译连拒绝借口也帮忙想好,“还是只能你们族人写?”
以往弟弟在家,男青年早被唤去寨子中心帮忙扎大火把了。
秦玉真搁下小狼毫,让位给他,“没那么讲究。出去打工的人太多,现在没有小时候人多热闹了,谁写都可以。”
木桌低矮,阿译得敞开双膝,稍弓着腰往草稿本试写三个字。
白纸黑字的“秦玉真”,用带个人特质的行书写就,飘逸浪漫,默声点了她的名。
“你的字真好看,练过的吧?”
书法像人的第二张脸,一笔漂亮的字很容易赢得秦玉真的好感。
她既想了解他,又怕看到太多优点,以后难舍难忘。
“学过几天。”
阿译含糊带过,拉近左手边的祝词参考本,上面都是秦玉真工整的字迹。
“写上面的都可以吗?”
“不重复就好。”
秦玉真潦草摊开裁剪好的三角彩纸,粗点一遍,“就七八个。”
阿译一眼瞥见秦玉真刚写下的“五谷丰登”,便跟着写下一个:人寿年丰。字迹比“秦玉真”多了几分工整,少了几分旖旎。
他写一张,她便将上一张晾干墨渍的糊竹签上,默默配合,乡邻瞧见都要夸一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之后插香,用细篾穿海棠果装饰火把,都是二人杰作。
老秦在边上抽烟看着,不能为寨子大火把出力,遗憾藏在一口又一口的烟雾里。
“做好火把收拾东西,我还偷偷留下他写在草稿本上那张纸,珍藏进日记本里。”
秦玉真久久回神,望向她唯一的听众。
时过十点,小区花园的孩子们都回了家,周遭渐渐安静。
七七的声音分外明晰,“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偷’呢。”
原来暗恋跟做贼没什么两样,都是偷偷摸摸,不能让人发现。
感情外向的少女难以理解个中别扭,毕竟只有别人暗恋她的份。
“总归是不能让他知道,”秦玉真深刻体会到两代人感情观的碰撞,“那就叫……‘特意’吧。”
七七努了努嘴,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一直珍藏到现在吗?”
“嗯。”
七七欲言又止,猛然体会前头无法理解的别扭。
她也藏着不可示人的心事,做事说话小心翼翼,当真跟做贼一样。
就如现在,七七竭尽贫瘠的演技,暗度陈仓:“传说中很浪漫的字,我能看看吗?”
七七一直是热心的听众,从来没有质疑真实性,这还是第一次请求核对“证据”。
秦玉真怔住。
七七越发坚决,做足讨价还价的准备,迫不得已重启称呼,“嬢嬢,我想看看,可以吗?”
可秦玉真只是轻轻叹气,不像无奈,是久坐起身的惯常吐息。
“好,我去找一下。”
七七心跳比光脚踩木地板还清晰,咚咚咚咚,一路跟着秦玉真到主卧门口。
太过急迫,容易暴露“浪子野心”,七七后退挂到秦玉真给她买的家用单杠上,现场做了三个引体向上。
日记本锁在衣柜里的保险柜,秦玉真就地捧着一本翻看。
七七拍拍手,缓了缓气,“你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嗯,事儿多容易忘。”
秦玉真的普通话早已听不出西南口音。
“之前我只记得高一刚开学有退学的念头,最近翻了下日记,我竟然高考前几个月还想着退学,复习得太痛苦了……不过已经没了退路,只是想想,没有再跟你阿爷说。”
日记本没有目录和索引,秦玉真随便一翻,到了阿译还是严谨的“阿yì”部分,唯一的拼音在密密麻麻的汉字里一目了然,再后翻,就成了通篇的本名。
纸张老旧,轻重不一,脆弱又黏着,翻起来不太顺畅。
秦玉真一页一页回翻,终于找到占据整页的草稿纸。
“来书房。”
秦玉真先进书房,拉过一个本子盖住日记本右边未完待续的部分。
“嗯……”
七七的肯定脱口而出。
原本以为秦玉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爱屋及乌,没想到阿译名副其实。
草稿本上是潦草的医学笔记,圆珠笔笔迹已然晕开,边缘是秦玉真裁掉的自己的练笔,正中是运笔丝滑的“秦玉真”。
都说字如其人,凭着这三个字,尤其“真”里面写成类似“3”的三横,七七几乎可以想象到阿译翻窗跳进秦玉真房间的姿态,一致的流畅而灵巧。
“是挺漂亮的,看着很有灵气,真想让他也给我写一个。”
七七求的不是墨宝,而是一睹真容的机会。
秦玉真眼神顿住,缓缓合上日记本,抽出遮盖用的本子,“会有机会的。”
“真的吗?”
七七睁圆了眼睛。
如果男主角尚在人世,就存在多种令人措不及防的可能,或许落魄潦倒,食不果腹,或许身患重疾,不省人事,或许另有妻儿,生活美满,早已遗忘从西南大山走出来的金花。
秦玉真掷地有声,“真的。”
七七不知道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只能追问下集预告。
“他参加火把节了吗,不会跟阿爷一样只能待在家里吧?”
秦玉真不由自主抱起日记本,“我拉着他参加了。”
此时,七七尚不懂得秦玉真措词的精深,一个有多年日记习惯的中年人,语言功力远比她深厚。
这个“拉”字,竟然是接触性质的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