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烂人吗?”
七七坐到秦玉真正对面,背靠茶几,双臂随意箍住膝头。
她的面无表情让仰视变成冰冷的审问,嫌弃在十六岁的少女身上体现得更为纯粹与决绝。
但秦玉真郑重回答:“不是。”
失望压低了七七稚嫩的脖颈,她看着自己勾住彼此的手指,隐隐惧怕一个深情错付始乱终弃的烂俗故事。
有人把爱情比作毒药,那应该是一种迷魂药,让年轻女人丢魂失魄,视粪土如金钱,烂人也成情人。
“他为什么躲警察?”
七七只能质疑明显的逻辑谬误。
秦玉真瞥一眼墙上的电子时钟,零点已过,少了七七生日这个名头的约束,急迫的心情稍缓,像学生时代得到延考通知,庆幸伴随着悬而未决的不痛快。
她起身道:“今天有点晚了,明早还要开会。我们下次继续好吗?”
七七眼神追随秦玉真,“下次是什么时候,一天一讲,还是一周几讲?”
面对七七,秦玉真既已许诺,便没有食言的脸面和余地。
“我保证每周三讲?”
七七问:“开学前能讲完?”
秦玉真双手掐腰缓了缓酸疼的部位,七七以为她低头是稍作颈部运动,可秦玉真好一会才抬头,扶着后颈,笑容模糊虚弱。
“我们的故事没那么长。”
「小蒋,出来玩吗?」
「随时待命。」
「我想去的地方有点无聊。」
「来吧,带我见识一下。」
七七喊小蒋见识无聊的花卉市场。
天太晒,人比花蔫得快。
七七出地铁口打的太阳伞,看了几家档口后,不小心跑到小蒋手中再没回来。
每个档口除了招牌不同,花架上的姹紫嫣红大同小异,七七却看上万花丛中一点绿,指着一盆薄荷苗问:
“老板,这个可以吃吗?”
小蒋险些笑场,松垮扶着一边腰,“你逛花市还是菜市场?”
七七白他一眼,听得肯定回答,扬起下巴:“看吧,可以吃。”
小蒋说:“你还打算阳台种菜,自给自足啊。”
七七认真道:“嗯,我嬢、我家人喜欢吃,这边菜市场没见着过,一盆可以炒个蛋吧。”
小蒋虽不通厨艺,代入香葱炒蛋中葱的分量目测一下,“不够多少人吃吧,一个人夹一筷子就没了。”
七七垂下双眼,手掌感受薄荷的轻抚,“就一个人爱吃。”
盆栽价格按花盆和花苗大小区分,七七挑了一盆轻便加仑盆装的薄荷,捧起低头深嗅。
“香味好新鲜,你闻闻。”
七七托稳花盆递到小蒋眼前。
小蒋垂首,眼看高挺鼻尖给绿叶扫过,忽然张嘴,假装吃了一口。
七七手腕一抽,盆栽像端不稳的烛台,薄荷叶簌簌摇颤。
她端稳便笑,“傻的。”
小蒋眼中笑意一本正经,“不是你说能吃?”
“这盆长大了一次可以炒两个蛋吧?”
七七喊来老板包装,果然惦记着吃。
老板用结实的大红塑料袋拎起,递过给小蒋接走了,笑道:“别人都买来泡柠檬水,很少用来直接吃啊。”
七七掏出手机,“嗯,我老家西南的,薄荷在山上就是野草。”
秦玉真说过幼时家贫,自己就是靠山神的恩赐长大,山里有什么就吃什么,菌菇野菜竹虫蜂蛹,甚至蛇类。
民以食为天,思乡也常从味蕾而起。
老板说:“薄荷蹿得很快,有土有水就能活。要是不够吃一盆,你多给它掐尖,让它多分枝,还可以扦插到水里照样长。”
嘀的一声,小蒋先扫了二维码,“多少钱?”
“三十。”
“我自己来。”
七七要按住他,不留神便扣到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待反应过来异己的温度,耳边传来支付成功的提示。
反正只是小钱,老板不知看不穿他们高中生的面孔,还是无聊瞎凑热闹,调侃道:“给男孩子一个表现的机会啊。”
小蒋耳廓登时通红。
七七没再推让,一锤定音道:“我请你喝奶茶,不许拒绝。”
小蒋重新推开她的晴天伞,像打量伞顶也像翻白眼,嘀咕:“我才不会拒绝。”
两个才见第二面的少年轻松磨合了AA的方式,达成融洽的平衡,竟生出一见如故的舒适感。
七七担心花盆在袋子里翻跟斗,从小蒋手里要回来搂着,葱葱绿叶从臂弯冒头,仿佛野地蘑菇。
没一瞬,小蒋击鼓传花似的,又抱回去,“我拿。”
七七痛快道:“好人小蒋,呆会给你加小料。”
“怎么随随便便给人发好人卡……”
蝉鸣吞没了小蒋的嘀咕,只留下嗡嗡躁动。
七七又和小蒋度过半个下午的奶茶游戏时间,但手感奇差,屡战屡败,输得体无完肤。
小蒋半是打趣,半是递台阶,“你是不是饿手软想回家吃饭了?”
“我想啊。”
七七语气是认命的干巴巴。
几分钟前秦玉真说晚上临时开会,不回家吃饭,让她自己解决一下。
“真饿了?”
小蒋勾着头认真瞧她。
七七脑袋耷拉,比渴了一天的薄荷还发蔫。
“我们去吃东西吧,”小蒋顿了顿,改口,“如果你不回家吃饭也可以的话……”
如果换成天天在家吃饭的同龄人,外食是一种意外奖励。可秦玉真带她吃遍M城和周边,四年来无形养叼了她的胃口,七七反而期待家常菜的平淡。
七七往桌子上双手托着下颌,扭头慵懒努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兔子。
反问:“你不回可以?”
小蒋耸耸肩,“我回去也是点外卖。”
七七怔忪,“真的假的?”
彼此共鸣程度之深,甚至相见恨晚。
他们抱着薄荷找了一家冰室解决晚餐,口味南辕北辙,小蒋的正餐一定吃大米饭,点了猪扒饭,七七照旧叫了一堆小吃,鸡中亦、西多士和咖喱鱼蛋之类。
这次分道扬镳的地铁在同一层,下楼的扶梯坐到一半,七七的地铁刚好关门,前面有人哎了一声。
跨出扶梯口,七七准备抱回薄荷,小蒋偏身避过,示意空荡荡的站台,“我看你先上车。”
七七往耳背别好一绺挡眼的碎发,“仪式感还挺强。”
小蒋很难说没有掩饰与找补,“那当然,小学时我天天等同学一起上学。”
过了晚高峰,班次间隔有些久,七七和小蒋便坐到空无一人的候车长凳。
小蒋的地铁隆隆进站。
七七仍旧提醒,“你真不走?”
小蒋把薄荷抱得更坚决,“话真多。”
地铁离站,站台出现短暂而微妙的安静。
小蒋空着的手撑着膝头,又勾着头看她,“今天你不开心啊?”
这张精致的面孔乍然出现眼前,单纯的眼神一瞬不瞬注视,七七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想掩饰,可只会辜负他的关切。
七七撇撇嘴,“只是碰到一点人生困惑。”
“什么人生困惑?蒋老师给你分析分析。”
小蒋半是诱哄,半是逗趣,生涩而真诚地安慰她。
如果七七是一只撬不开嘴的海蚌,周围温度暖和了,蚌壳会自然打开,内里珍珠沙土一目了然。
同龄人身上数不清的共鸣,无形提供了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氛围。
七七隐约相信,如果因为倾诉又错过一趟地铁,小蒋会陪她等下一趟。
“如果你突然发现,你的亲人是个烂人呢?”
小蒋收回撑住的手,稍坐直,“亲戚?”
“不是,”七七摇头,“就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划清关系的亲人。”
小蒋似懂非懂点头,有感而发似的,很快给出并不敷衍的看法。
“没关系啊,他是他,你是你。我爸就是一个烂人,不是作奸犯科,只是我觉得他人品还烂,对家庭没什么责任感。”
他们对烂人的定义明显不在同一层级,偏差太大,话题可能无法继续。
七七这边的可是作奸犯科的烂人。
只听小蒋又说:“但是很气人啊,好像烂人的运气都很好,你看我爸不就轻轻松松拥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儿子?”
与其说岔话题,不如说小蒋改变了话题的底色,巧妙化解沉重。
“你不也是,七七学霸?”
这么多年来,父亲的角色一直由秦玉林充当。七七对那个“烂人”毫无概念与记忆,姓甚名谁,样貌几何,比阅读理解的中心主旨还抽象。
如果回忆是感情的骨肉,秦玉林是丰满的父亲形象,那个“烂人”应该是一堆与她无关的朽骨。
小蒋都能和真实的烂人爸爸和谐相处,她面对一个虚无的“烂人”,又何必庸人自扰。
“油嘴滑舌。”七七心情稍缓,嗔怪睨小蒋一眼。
“车来了——”
小蒋轻扯一下七七挎包带,抱着薄荷起身。
七七印随一般,一直跟进了车厢。
“差点又错过。”
座位满座,七七扶着光秃秃的铁杆,望着徐徐关合的门喘气。
“是啊,赶上了。”
小蒋握在七七的下方,听着比她更庆幸。
“啊!”
下一瞬,七七怪叫,后知后觉不对劲,“你坐反了啊!怎么跟我上来,你应该到对面去坐。”
小蒋满面春光,双目熠熠,“没坐反啊,送佛送到西。”
“……”
“八点半有点晚了,不安全……”
七七无可奈何瞪一眼,“是啊,等会我再送你回去,送来送去天都亮了。”
小蒋的笑意盈盈满目,是七七任何“埋怨”都无法遮挡的光芒,像少年热血的挑衅与宣誓。
小蒋把七七送到小区门口,薄荷终于交接,“下次你该告诉我名字了吧?”
他们体验着前所未有的相处方式,新鲜,活力,掺杂微妙的悸动。名字成了身外之物,“你”和“我”便构成全世界,你我像悬浮的孤岛,又非无路可退。
七七挥手,“谢谢你今天陪我。”
“那你记好,我叫蒋云飞,是不是跟‘蓝天晴’像捆绑销售?”
少年锁住她的目光自报家门,退着离场。
手机屏幕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打量,在夜空中挥动,仿佛热忱的荧光棒,过路车便是给少年打了追光灯。
七七连自己也没注意,轻轻蹦跶上了门口广场的台阶。
她藏宝似的,将薄荷安放在朝南的阳台,浇了水,等待某天给秦玉真长出惊喜。
说曹操曹操到,电子锁传来开门声。
七七回到客厅,扑到沙发上没坐相地呆着,“我也刚回到。”
秦玉真单手扶着玄关柜换鞋,摇摇望向她,“刚才广场停车看到你跟一个男生聊天,今天出去玩了?”
七七有一个初中同班的“小团体”,三男两女经常在各家“流窜作案”,家长都知道“团员”名号。
秦玉真对她和异性正常交往没有太紧张。
七七便也坦诚:“外国语的一个同学。”
名校便是一个学生的人品勋章,七七试图让秦玉真放心她的交友质量。
秦玉真走进客厅,光亮之下,面上的诧然无处可藏。
“我还以为是那谁——”
秦玉真应该指的是“小团体”中身材跟蒋云飞接近的男生。
七七摇头,“不是他,他出国旅游了。”
秦玉真多看七七一眼,欲言又止带着一股莫名的威严,容易令人紧张,缴械投降。
七七笃信自己并不心虚,只是想卸掉秦玉真的担忧,倔强道:“单纯的朋友关系。”
秦玉真啼笑皆非,“我也没怀疑不是啊。”
七七翘着腿解锁手机,准备改一下小蒋的备注,让他到家了吱一声,瘪嘴含糊不清:“你没说出来而已。”
秦玉真说:“你先洗澡吧。”
家中虽有两个卫生间,同时用热水却有点吃力。
七七一时没动,“今晚还讲他为什么躲警察吗?”
秦玉真的眼神不知疲惫还是迷惘更多,七七转瞬后悔步步紧逼。
“你今晚加班,还是改天吧……”
秦玉真缓缓道:“一会来客厅,不过今晚的部分还没讲到,那时的我也许是天真,也许是直觉,总认为这个人应该不至于十恶不赦——”
等“夜袭”的人走远,秦玉真惊魂甫定关上门,和沉默寡言的老父亲对视,迷惘放大了彼此的惊惶。
“怎么会没有人?”
老秦的每一道皱纹都藏着疑惑与不安。
“不知道……”
秦玉真仰望被打亮灯的二楼,家徒四壁鲜有能躲藏的角落,小时候跟弟弟捉迷藏都没大意思。
“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老秦指代不明,不知在说官家人还是野人。两边都是瘟神,去而不返实属幸事。
秦玉真心情稍定,拐出了思维盲区,“万一要找的不是他呢。”
老秦仗着比秦玉真早出社会,轻蔑地眯了眯眼,“不是他躲什么躲,就是做了亏心事,才怕鬼敲门。”
拐杖敲地代替了叹气,老秦深一脚浅一脚挪回房间。
秦玉真原地等了约莫半个钟,直到狗吠渐渐平息,寨子恢复惯常的安宁,那些人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弟弟房间亮着梨形灯泡,床上薄被和床单潦草叠成信封状,伪装成久无人住的模样。
秦玉真家在山脚,寨子的最边缘,挨着一片竹林。
此刻木窗洞开,窗帘拂动,竹林鬼影幢幢,往日熟悉的婆娑之声诡异而凄凉,听得秦玉真寒毛直竖。
阿译大概从窗户逃走了。
秦玉真没管门窗,只熄了灯退出房间。
霎那间的黑暗给予厚重的安全感,仿佛能替她掩饰一种离经叛道的潜意识——她在给他留门。
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秦玉真关上木柜,拉整好翻乱的窗帘,准备换下凉汗打湿的对襟短衫睡觉。
扣子刚解开两颗,只听窗外窸窣,窗帘反常鼓动,忽然翻进来的一个东西噗通落地。
秦玉真吓一大跳,后背撞上木柜,门把手狠狠戳痛后腰。
熟悉的身影掀开碍事的窗帘,陌生的身手却捎来可怖的危险。
阿译的面庞走进光亮,半长的乱发微动,确实带着一股精神病院疯子的特质。对视一瞬,却忽然别扭撇开脸。
胸前凉意唤回秦玉真的羞耻感,她忙抓住胸襟,无路后退,不忘挪开几步,尽可能远离。
初见野人的意外,警察夜袭的慌张,跟此时比起来不足一提。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枕下的刀柄凑巧进入阿译视野,他抽出拿把熟悉的镰刀,快要崩断神经的危机感达到巅峰。
“你们族的人,睡觉还喜欢枕着镰刀?”
阿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他,镰刀该在灶房睡觉。
秦玉真肩膀紧颤,死死抓着胸襟,指尖发凉关节泛白。
阿译拇指指腹平刮刀刃,略含嘲讽,“还挺锋利的。”
阿译拎着镰刀光脚走近,秦玉真一退再退,给逼到角落,慌张中两手不自觉往后扒着木板墙,衣襟漏风,又忙抓住,顾此失彼,手忙脚乱,很是狼狈。
她徒然粗喘,挤不出一个音节。
须发蓬生的脸庞,阿译那双鹰眼尤为熠亮,有种蛊人的魔力,叫秦玉真不能轻易挪开眼,也灼伤到无所适从。
阿译突然露出认识以来第一个笑,带着劫后余生的松快,轻佻而自若。
镰刀往上跳了一节,阿译捏上刀刃,将刀柄递过来。
“睡觉当心点,别割伤了。”
秦玉真一时没接。
刀柄又往前递了递,眼看挨上秦玉真抓在胸前的手背。
“不要?”
秦玉真缓缓从背后抽出手,犹豫着接过。
阿译再看她一眼,旋即转身去拉门。
“我没有报警。”
秦玉真像对山神起誓。
阿译扶着木门,面朝黑暗背朝光,没回头,神色与来历一样秘不示人。
“知道。”
也许镰刀在手,也许信任过头,秦玉真鼓足勇气,冲着背影启齿:“他们找一个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外地人。”
阿译偏头,像看过来却并没注视秦玉真,只留给她一张坚毅的侧脸。
“所以,你觉得是我?”
秦玉真沉默得越久,内心的控诉便越响亮。
阿译仿佛听见了,目光沉重如枷锁,禁锢住她。
“你听到他们要找的人的名字,看到过照片,或者有通缉令?”
秦玉真生硬地问:“你为什么躲?”
阿译嗓音低沉镇定,“我说过,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秦玉真尚为年轻,凭着本性的良善,怀揣一腔初出茅庐的正义凛然,竟然敢质问一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分子。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问得好。”
阿译毫无预兆回转身,面向她,隔得明明比刚才递镰刀近,压迫感却有增无减。
“秦玉真,我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