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着迷于秦玉真讲故事的表情,不知不觉坐到地毯上,偶尔下巴枕着秦玉真的膝头,仰视那张足以证明“侄女似姑”的沧桑脸庞。
是的,秦玉真比往日沧桑几分。
哪怕没有足够的阅历来判断故事真伪,七七相信直觉,能感觉到秦玉真的表情为细节所牵动。
身为同胞,七七很容易代入同性的视角,害怕女主角受到伤害,哪怕往事早已成定局。
“我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
秦玉真望着矮一截的少女,顺手抚摸她的发顶。
“是啊……但从他抢镰刀的手法来看,我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好像没有第二个选择。”
七七尚且年幼,胸怀还没有海纳百川的宽阔,时有非黑即白的少年愤慨,隐隐期待盖世英雄的角色。
哪怕人无完人,也希望秦玉真剔除明显的缺点,塑造一个可供遐想的完美形象。
于是,内心的疑虑再度脱口而出,七七问:“他是男主角了吗?”
“是。”
七七不太甘心,“唯一的男主角吗?”
秦玉真点头,“唯一。”
七七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忧虑,“希望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你答应他不报警了吗?”
秦玉真没有正面回应。
寨子位于西南边陲,离他国不远,地理位置特殊,犯罪活动活跃。经常进山的除了采草药和野生菌的人,还有亡命之徒。
秦玉真上高中时,就有小学同学被枪毙了。
她既然把他救回来,只能把包袱扛到底。
秦玉真问:“你能吃酸辣味吗?”
男人应:“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晚饭还是酸辣米线,考虑到男人可能脆弱的胃,秦玉真给他那份轻减了口味,还多炒了薄荷炒蛋,家里实在没多余的肉食。
“你最好少吃多餐,不要一次性吃那么多,晚上我再给你弄一点。”
“麻烦了。”
男人点了一下头,像致意。
“……不用客气。”
秦玉真有些无所适从,明明应该防备,防线却给他的礼貌侵蚀,一退再退。
秦玉真给老秦端了米线,回灶房听见风卷残云的嗦粉声,比她见过的男同学还要豪迈,快赶上工地师傅了,也不知饿坏了,还是本性如此。
夺刀的伸手那么敏捷,估计真不是一般人。
秦玉真捧了自己那碗出外面吃,临走前道:“吃完放灶台行了,我出去一会。”
男人忽然从瓷碗上方抬起半张脸,眼神因为气力恢复而分外锐利,是带着警告意味的。
“买点吃的。”
不是报警。
秦玉真撇撇嘴扭头走了。
穷人家的饮食淀粉居多,但男人此刻急需补充蛋白质,秦玉真到寨子的小卖部买了几盒一年喝不上几次的常温纯牛奶,又带了牙膏牙刷和毛巾。
货架上竟然还有包装落灰的内裤。
秦玉真踟蹰片刻,没有拿。
老板娘磕着瓜子含笑给她找钱,“家里来客人啊?”
这些东西秦玉真平时都会到街市上买,价格相对便宜。
乡邻间没有秘密,大到出殡时间,小到公婆吵架,各家底细一清二楚。
秦玉真下意识否认,太过啰嗦反而欲盖弥彰,“好久没回来,家里的刚好用完了。”
晚一些时候,秦玉真又做了豆汤米干,牛奶留他半夜喝。
“一会你睡二楼里面那个房间,以前我弟住的,他当兵去了。”
男人搁下空碗,薄被裹身上像包身裙,滑稽归滑稽,起码比初见时体面。
“我晚上睡这行了。”
秦玉真愣了愣,“半夜可能有老鼠……”
男人躺回去,胳膊盖住眼睛,“山里还有蛇。”
也许他不愿意多弄脏一床被子,秦玉真没再相邀,放下洗漱用品和手电筒。
老秦还没进房,在一楼房间门口候着秦玉真,悄悄吩咐:“锁紧门。”
秦玉真点点头。
这一晚秦玉真辗转反侧,比等分数还煎熬,既担心危险,又怕老秦一语成谶,那人在他们家出了事。
待到公鸡啼鸣,秦玉真便起身,轻手轻脚溜进灶房。
幸好,那人还安然躺着,胸口平稳起伏。
仍是没能全然放心,秦玉真一手撑地半跪,想试一下他的体温。
手掌还没够上,手腕给一种陌生而粗糙的质感锁住,一双鹰眼在乱发枯草中挣开,灼灼逼视她。
秦玉真倒吸一口气,抽回手,磕巴辩解:“我、怕你发烧,在山里呆了、那么久。——看样子身体挺好。”
她噌地跳起,搓了搓手腕,“我去烧洗澡水。”
秦玉真往洗澡房提了四桶温水,家里的水桶全用上了。
虽然通了水电,全家只装了一个水龙头,平时一般用摇水泵的免费水井水。洗澡房也只是一间泥砖垒就的棚子,洗澡水一部分由青砖缝隙渗透到地里,一部分通过小渠汇到公用污水沟。旱厕由菜地旁的猪圈改造。
就是这般家徒四壁的秦玉真,掏出了过年待客的热情,左手拎着一条竹篾串起的鲤鱼,右手提着一只偶尔挣扎的活鸡,背着一个满满的背篓,费了两三个小时从街市回来。
厅堂乍然多了一个人。
以前当然也是一个人,但更像一个落魄疯子,一块肮脏破布,徒有人形,毫无人的特质。
那个男人从上到下洗干净了,穿着秦玉真弟弟发皱的灰色短袖,黑色篮球裤,腿毛跟头发一样蓬勃,光脚踩地坐矮凳上,双手随意搭膝,在老秦不远处看他编装普洱茶的小竹篓。
那种可以控制场面的自在,跟昨日判若两人。
男人闻声,陌生的面孔毫无预兆转过来。
隔着迷蒙阳光,秦玉真第一次看清他的正脸。
第一印象鼻梁笔直高挺,撑起五官的立体感,又不会一眼看到鼻孔,这样不会漏风漏财,是寨子里嬢嬢们欣赏的聚财鼻。
半长头发随意后捋,额头比例恰如其分。眉眼深邃,有神有情——应该有一部分饥饿凹陷的原因。
唇形给拉碴胡子干扰,看不明晰。
总体并不丑陋,比秦玉真想象的年轻,至多三十岁出头。甚至因为神秘,竟有股危险而成熟的魅力。
秦玉真刚从太阳底下进屋,一时眩晕,手上肩上仿佛重量消失,浑身轻飘飘,一句话没说扭头进灶房忙活。
烧水杀鸡剖鱼,泡上包浆豆腐,秦玉真忙出一身汗,准备拎桶到外面摇水泵接水。
甫一转身,门框的光亮中嵌着一个人,秦玉真又给吓一跳,抚着胸口,埋怨中含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熟稔。
“你怎么走路没声音!”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血管分明的双脚,挺正经说:“没穿鞋。”
“噢,我忘记给你拿了……”
秦玉真霎时不好意思。
老秦在家也是赤脚习惯的,就算支着拐杖力有不逮,不好拿鞋,说一下总会说。
秦玉真莫名想起阿娘在世时埋怨,阿爹是个憨包,才搞不来钱。
她没意识到竟然因为一个外人成了阿娘的样子,暗怨起自家人来。
“我去给你拿……”
“不急。”
男人跨进灶房,无形堵了秦玉真的去路。
“哪里可以打电话?”
这个家连一台电视机也没有,他应该看出不可能存在座机。
秦玉真说:“外边小卖部,寨子广场那里。”
男人略点头,“可以打长途?”
“国内可以,国际的不清楚,得问问。”
“国内的。”
小卖部的电话主被叫都得收费,男人那条裤衩也不像能藏钱的样子,秦玉真正准备说给他拿钱,只听他吩咐——
“你帮我打个电话。”
秦玉真有种被拉下水的无力感,当真养虎为患,男人体力恢复,拿下她更不在话下。
男人似洞穿了秦玉真的小心思,不知是安慰还是陈述,“报个平安。”
秦玉真依旧不踏实,“哦,打给谁,我要说什么?”
“你就说,‘易拉罐没变形,过两天送回去’。”
秦玉真默读一遍,“就说这一句吗?”
男人点头,“就这句,其他什么都不用说。”
秦玉真硬着头皮,“往哪里打?”
男人说:“我告诉你号码。”
“你等一下。”
秦玉真往泥墙木钉上取下竹笠,里层还挂着一个卷边的小纸簿和拴一起的圆珠笔,这个伙食小账本才是她的目标。
秦玉真从底部翻了一面空白纸递给他,“你写这吧。”
男人双手自然垂落,没有接。
“我说,你记着,不许写下来。”
有求于人还这般苛刻,秦玉真有些恼火,忍而不发,“记错打错怎么办?”
男人哪怕没多余的表情,口吻也是调侃的,“医学生连一串数字都能记错?”
秦玉真诧然直视他的双眼,男人丝毫不避,反而她先露怯。
“你爸说的。”
秦玉真只好挂回纸笔,“你说吧。”
男人说了区号和8位座机号码。
秦玉真并无意卖弄,不由自主道:“M城的号。”
男人不显半分意外,“跟你读研究生一个地方。”
“……”
这个老秦,昨天还叫她提防,今天自己就把底细都曝光了。
秦玉真急眼也急不来,感觉自己像一只本就发瘪的气球,给老秦背后戳了一针,气漏得更快。
厅堂墙壁贴满褪色的奖状,估计名字早被他看去。
秦玉真带着扳回一城的倔强,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阿译。”
秦玉真想从他的目光中分辨零星真实的可能,也许她阅历尚浅,也许他道行太深,他的自我介绍跟口信一样神秘而潦草。
她还是放弃“哪个译”的深究,说不定就是一个假名。
秦玉真说:“吃过饭我帮我阿爹送竹篓去结账,到时候再打电话行吗?”
阿译点头,“多谢。”
竹篓是老秦在家养腿才接的散活,平常多是留守的嬢嬢们干,青壮年早外出务工了。
秦玉真兑了工钱,一路心算了会账单,才磨蹭到小卖部。
公用固话放置在靠门角落,离柜台的主位稍远,凑合保护隐私。
门口边上还挂着一块小黑板,通知谁家的什么人来电留下的口信,多是某某需回电这种简要提示。
秦玉真考上大学那年收到的是“秦玉真:高中老师叫去学校领通知书”。
“老板娘,打个电话。”
秦玉真掀开竹笠,臂弯勾着笠绳。
老板娘依旧坐在柜台里嗑瓜子仰头看电视,闻言扭头:“打到哪里?”
秦玉真说:“省外。”
“号码前面加区号,一块五一分钟。”
“嗯。”
红色固话旁边就立着一块纸箱板,写着收费价格和简单的使用指引。
秦玉真拿起听筒,拨下烂熟于心的号码。
忙音嘟嘟,她有些迷茫与紧张。
“喂,哪位?”
女人的声音,也许看到外省来电,特意说的普通话。
要复诵的口信与开场白是如此的牛头不对马嘴,秦玉真卡壳一瞬。
“喂,哪位?不说挂了?”
年轻的女声只显严厉,并未不耐烦。
“呃……”
秦玉真瞥一眼老板娘,提防着压低声:“‘易拉罐没变形,过两天送回去’。”
“收到,非常感谢你。”
女人好像接到了喜讯,显然的开心。
“……不用。”
秦玉真自然把女人和阿译划为一类人,冷静而有礼,也许是他老婆,毕竟是要报平安的对象?
荒唐的猜测让通话徒然多走几秒。
“那、就这样,我挂了……”
又听了一声“多谢”,秦玉真盖好听筒,抬头扬声,“老板娘,打完了。”
老板娘手握瓜子,吐掉嘴里的壳,塔拉拖鞋咀嚼磨蹭过来,小手指往回看键上戳,笑容意味深长,替她惋惜被浪费的58秒,“1分02秒,三块钱。”
“……”
秦玉真一阵肉疼,从刚结算回来的零钱里掏出两张递过去。
入夜,老秦嘴笨,不参与闲聊,早早躺下。
秦玉真往厅堂火塘生了炭火,烤洋芋和包浆豆腐,给阿译递了地道的蘸水。
“吃得还习惯吗?”
阿译双手接过,“比女人坐月子还好。”
秦玉真撩起眼皮扫他一眼,听得出想打开话题,自从打了那个电话,心里一直闷闷的,如果他真的两天后走,再熬一下,少打听一些。
知道越少,越安全。
“今天接电话是个女的。”
“嗯。”
阿译小心咬了一块包浆豆腐,上一块的浆液就差点溅烫嘴角。
秦玉真如愿成功冷场。
山乡夜寂寥,偶尔的狗吠拐了数道弯,便显得渺远,屋角蛐蛐时闹时歇,缓和了这对陌生男女的无话可说。
食材烤完,秦玉真收拾碗筷,准备浇灭炭火。
“你晚上睡我弟那间房吧,给你带了两条新裤子,过了水在竹篙那晾着。”
颀长的人影走到晾晒竹架边,取下仅剩的两条裤衩,拎着问:“这两件?”
原本为了避免当面给的尴尬,秦玉真才叫他自取,没想他还挺实诚确认一下。
多亏夜色迷蒙,掩饰彼此神色。
“嗯……”
阿译攥着两条四角裤,差点跟握手榴|弹似的,路过她身旁上楼,轻声说:“明天不用给我烧洗澡水,我洗冷的。”
秦玉真听着脚步声上楼,吱呀关门,弟弟的房间又像回到无人居住的寂然。
洗了碗,铲了灰,秦玉真用小本子算账,不得不承认她自己揽了一个大麻烦。
被摘掉“喉舌”的老挂钟走到11点,秦玉真一个哈欠还没打完,生生给此起彼伏的狗吠打断,接着是摩托的轰隆,敲门的急促,脚步和人声杂沓而至。
老秦也给惊起,跄踉撑着拐杖出房门,“怎么回事?”
秦玉真很多年没碰到“夜袭”,一头雾水:“不知道……又查计生吗?”
可他们家早缴清超生罚款,不然不至于这么穷当当。
“咚咚咚——”
砸门声炸开在老旧的木门上。
“开门,警察办事!”
秦玉真肩膀震颤,跟老秦交换一个惶恐的眼神。
升斗小民最怕跟这些官家人打交道,不是心虚,而是怕麻烦误了生计。
“我去看看……”
木门嘎吱开了一道缝,外头红蓝警灯交织,便衣和制服的警察面孔忽明忽暗。
寨子的书记伴在一个领头的警察旁边,大内总管似的,一副任人差遣的奴颜婢膝。
那警察拖腔拉调,“现在家里住几个人?”
书记抢着表现,“就她和她阿爹,我们寨子这几年唯一的大学生嘎。”
“我问你。”
秦玉真被那警察用下巴隔空挑了下,厌烦中和了几分恐惧,但声音依旧发紧。
秦玉真活了二十几年,也仅仅是注销阿娘户口时和户籍警察打过交道。
“我和我阿爹……”
书记腆着脸说:“我就说。”
“最近有没有在寨子看到过一个一米八左右的面生男人,瘦长瘦长,不会说方言?”
阿译的身影毫无预兆闯进脑海,秦玉真愣了愣,生硬摇头:“没有……”
“是吗?”
那双小眼睛刺射出怀疑的精光,男警倏然朝同事使了个眼色。
“进去看。”
木门给“友好”撞开,出其不意震痛了秦玉真的虎口。
她的法律知识不算丰富,但也知道私闯民宅的概念。
“我都没让进来,你们怎么能自己进来?”
拦住她的反而是书记,内贼似的,“大学生知书达理,理解理解,他们就看看,找不到人就走。别人家都是一样子嘎。”
老秦拄拐挣扎过来,一脸讨好地给男警和书记散烟,“大晚上辛苦了,这是什么大事了?”
男警和书记接过,捏着没抽。
秦玉真看不得阿爹的谦卑,更不敢看警察搜房,偏偏挡不住的声音不停扎刺耳膜。
没轻没重上木梯的嘭嘭,陈旧木条的嘎吱,木门推开的吱呀,心脏锤击的咚咚。
然后便衣的声音疲累、失落又掷地有声,“没有其他人。”
比起如释重负,秦玉真更像劫后余生,回不过神,至始至终抓着木门边缘死死睁着眼。
男警恼怒地瞪她一眼,警告道:“这人危险性很大,见到可疑的人马上报警,知道了吗?”
秦玉真勇敢挤出声音,“这人、干什么了?”
男警没答,跨出她家门槛,随手将烟丢地上,状似凑巧踩了一脚。
书记依旧充当喉舌,神秘又严峻道:“晚上睡觉关好门,这人打伤了几个看守,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翻了几座山,估计藏进我们寨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