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得回到二十年前的世纪初,秦玉真清楚记得是那年火把节的前几天。
以往寒暑假秦玉真会留校打零工,赚取下一学期的生活费。
秦玉真刚从省里的医科大学毕业,等研究生开学,没有宿舍落脚,租不起房子,恰逢阿爹摔了腿,只好回到西南边陲的寨子,一边照顾阿爹,一边上山采草药到集市换点钱。
那天傍晚天色阴沉,蜻蜓低飞,茅草摇曳,熬了好几天的雨眼看要扑下来。
秦玉真背着一筐草药和菌菇出山,回到大泥路,随手往二八大杠自行车上插好镰刀,准备骑车回家。
有个东西忽然凭空出现,像雨后的毒菇,或者蹦上岸的癞蛤...蟆,观感可怖,光着脚朝秦玉真逼近。
秦玉真失色尖叫,跄踉两步,用仅剩的理智回去抽镰刀防身。哪知冰凉凉的触感掠过手背,她竟给夺去了武器,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个人。
秦玉真和对方隔着自行车,迅速后退,用方言控诉:“你要干什么!”
对方并未逼近,镰刀也只是垂在手里,胡子拉碴面目模糊,只有一双鹰眼防备地盯视她。
“我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
声音虚弱但还算清晰,是男人的,头发却盖过耳朵,打结成一绺一绺,抹布似的。
全身沾着泥巴,脏兮兮的,仅有一条四角裤衩烂成三角,别说流浪汉,野人都比他体面。
秦玉真脑袋嗡嗡,盘算脱困方法。
野人又说:“听得懂普通话吗?”
秦玉真阅历有限,听不出对方哪里的口音,仅能判断肯定不是本地人。
她只能换成普通话又问一遍。
“你要干什么?”
“我要吃的。”
野人的目光钉在在她的背篓上。
秦玉真这才注意到,野人双颊微凹,浑身关节似有一种嶙峋感,看样子像饿了很多天。
但不至于把衣服也饿没了,大概遭了什么厄运。
这样极端的身体条件下,野人没有急躁拿刀威胁,表现实属可圈可点。
秦玉真不自觉降低防备,如实道:“我这都是草药,没有吃的。”
野人视线好像挪了挪,乱发遮挡,实在难以辨别。
“你外套给我,我冷。”
秦玉真的确穿了一件弟弟的长袖衬衫,老旧宽大,防止野草划伤上皮肤。
此地昼夜温差大,加之快要下雨,对于一个饥饿又衣不蔽体的人,着实煎熬。
救死扶伤是秦玉真的专业使命,如果他晕过去,她肯定立刻就地救治,或者带到寨子的卫生所。
秦玉真确实怕他再出意外,脱下衬衫,团成一团,走近几步。
“你先把刀放下。”
野人将镰刀插回自行车斜杠别着的猪皮刀套,手举过头,退后一些,又重复一遍。
“我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
秦玉真弯腰摸到一块碎石,野人突然发疯似的冲回车边,重新抄起镰刀,大喝:“石头放下!”
声音沙哑空洞,像野兽濒死的暴吼,带着吞噬一切的恐怖力量。
秦玉真吓一哆嗦,险些爆泪,忙用衬衫裹住石头,增加重量,顺利扔到野人身前一米。
野人似乎愣了愣,重新插好镰刀,捡起衬衫快速穿上。
秦玉真回过味来,下意识辩解:“我不是扔你。”
野人潦草扣了三颗扣子,抬头扫她一眼,可能表示明白了。
他身高应该跟她弟弟差不多,但因为瘦,衬衫勉强能遮住胯骨,下半身像什么也没穿,野得不够彻底,又文明不到哪里去,狼狈得仅剩半个人形。
对方至始至终没有伤人,秦玉真天性良善,很难控制心软。
“你怎么这个样子?”
“找草药迷路了。”
野人给出一个明显现编的借口,吼叫过后的声音越发虚弱。
“你住下面寨子吗?”
秦玉真如实点头。
野人又问:“家里还有几个人?”
“就和我阿爹。”
秦玉真隐约猜到对方目的,既怕引狼入室,又怕见死不救良心饱受折磨。
但这个人看着走不到寨子,半路就倒下了。
“让我借住两天,休息好了就走。”
野人直接踢开自行车立撑,扶着车头,一副准备骑走的架势。
秦玉真在做最后的挣扎,雨水不等她,一两滴冰凉飘到脸颊。
担心家中晾晒的草药,秦玉真心一横,豁出去跑回车边,把背篓往那人怀里一塞,差点推倒他。
“我来骑,你坐后面,别骑到沟里去。”
秦玉真估摸他连跳车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让他先坐,自己趁着下缓坡跨上车。
画面不敢想象,秦玉真全身神经绷紧,只要那人敢动手动脚,她就抽镰刀挥过去。
那人倒没做什么,只是快趴到秦玉真背上,到家门口时,几乎给背篓掀翻,幸得秦玉真及时搀了一把。
天色转暗,各家各户忙着收拾和做饭,四下无人,秦玉真庆幸没给人瞧见,不然定要议论纷纷她驮了那什么怪人回来。
寨子民风传统,口水能淹死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路乘着山风,秦玉真这才发觉野人身上混合着植物和泥巴的复杂味道。
她敢断定,这是一个有野外经验的人,知道驱虫和防护皮肤。
灶房没有其他现成的食物,只剩下中午煮米线的米汤。秦玉真舀了点用开水兑暖,加了糖和盐,用瓷碗端给半倒在房角干草堆的男人。
“你先喝点米汤缓一缓,让肠胃适应一下,应该有好些天没吃热的东西了吧……”
男人仰头灌下去,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一滚一滚,咕嘟咕嘟,一滴不剩。
从山野回到现代环境,野人也终于变回普通男人。
虽是自家地盘,小小的空间多了一个陌生男人,秦玉真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放。
男人支着的赤|裸双腿不小心闯进视野,看得出以前肌肉丰硕,才会短时间消瘦得那么快。秦玉真除了大体老师和病患,还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异性,不禁一阵害臊。
她生硬起身,等不及收碗,“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秦玉真逃也似的,低头跑出灶房,险些撞倒了另一人,又给吓一跳,忙扶稳拄腋拐的阿爹。
“阿真,你刚才跟谁说话?”老秦用方言问。
木头房子隔音效果差,秦玉真扶老秦走远一些,才说了来龙去脉。
老秦面色沉郁,拄拐拖着沉重的石膏腿就要去灶房。
秦玉真忙拦住,起码让男人有衣蔽体再说。
“阿爹,人是我带回来的,我来看着吧。你好好养伤,不用管他。”
老秦指着灶房压低声:“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要是在我们家出事怎么办?这事不行,你去卫生所找人来看看。”
“阿爹,我也是学医的,叫医生来也是我这套办法。实在不行了,我会去找人,行吗?”
秦玉真自幼丧母,习惯自己拿主意,在家是半个女主人,又比老秦文化高,虽年纪轻轻,仍是镇住了老秦。
老秦低叹一声,笨重地挪去关大门。
秦玉真飞快上楼,从弟弟秦玉林房间找到一套旧夏衣,闻了闻,一股闷旧的陈年气味,好歹没有发霉,只能暂时凑合。
不过,比起男人身上那件破烂,待遇算不错了。
秦玉真又搂了一床花色繁复的薄被,踩着吱呀吱呀的木梯下楼。
“天黑起风了,你最好明天再洗澡吧,怕你晕倒着凉。”
秦玉真把衣服和被子都递过去。
男人应了一声,只接过薄被裹身上,仍旧躺在生火用的干草堆上。
秦玉真又问:“你身上有哪里伤口需要消毒吗?”
“没有。”男人半阖双眼,像蚕蛹一样卧在干草堆。
秦玉真仿佛回到实习时,“哪里不舒服及时跟我说。”
男人睁着眼望住秦玉真说:“好多了,谢谢你。”
灶房还未开灯,天光幽暗,理应看不清眼神,但男人肢体语言表现的那股明明白白的信任击中了秦玉真,让她为刚才施救的犹豫愧疚。
秦玉真不由低头,小声说:“你先休息一会,我准备做晚饭,一会就好。”
男人仍旧盯住她,声音忽然前所未有的严肃与滞重,“我呆两天就走,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别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