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秦玉真特地休假,照着生物钟醒来,便收到七七的文字信息。
「我想回M城了……」
日常聊天鲜有句末标点,省略号似乎无限延长,诉说着主人的无奈。
秦玉真意外而困惑,七七转学回M城读书四年,以往寒暑假总是在老家呆到快开学,这次才回去十天,连生日和火把节都没到。
莫不是跟家里吵架,或者跟妹妹相处不恰?
秦玉真没深究原因,先答应下来。
“好啊,你决定好哪天回来就告诉我,我给你订票。”
七七从七年级开始上的寄宿学校,只有周末在家,秦玉真一个三甲医院的妇产科副主任医师,偏是无法正常双休的职业,哪怕尽量周末休假,陪伴时间远远不够,眨眼姑娘便长大了。
眼下七七能回来过暑假,庆祝十六岁生日,秦玉真求之不得。
七七也用语音回复,语气困顿滞涩,缺觉似的。
“哪天回都可以吗?”
秦玉真不假思索道:“我说过,这里也是你的家,回家不需要请示。”
“那、今天可以吗?”
秦玉真愣了一瞬,拨下语音通话,顺利连上。
“七七。”
“嗯……”
秦玉真笃定,稚气的声音后面同样坠着长长的省略号。
“真的决定今天回来了吗?”
“决定三天了,”坚决的语气转瞬即逝,七七难掩低落,歉然道,“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跟你说……”
“没关系,”秦玉真没有半分计划被打乱的恼怒,温和道,“我跟你说过,我也是你的家人,你不需要对我客气。我现在看一下机票,你等我一会。”
秦玉真开了外放,用iPad调出订票App,快速找到经常搭乘的航班。
“下午三点的飞机,东西收拾好了吗,还赶得及吗?”
回程计划出现雏形,七七稍显松快,“嗯,差不多收好了。你要是没空,我可以自己从机场搭地铁回去。”
秦玉真对七七几乎有求必应,宠溺到像赎罪,哪会轻易吐出一个“不”字。
“我今天休息,下午去接你,刚好可以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家。”
“嗯。”轻快的一声,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秦玉真最后确认付费页面的信息,手指顿悬在屏幕上方,“你阿爹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吗?”
七七的叹息带着超龄的沉重,却又果决。
“订了票再告诉他。”
秦玉林毕竟无愧阿爹的职责,含辛茹苦带了七七十二年,秦玉真按捺先斩后奏的冲动,耐心道:“七七,你还是先跟他说一声,然后让他给我打电话,行吗?”
七七不情不愿,沉默良久。
秦玉真体会她的担忧,“只是知会一声,不是请示。”
“好吧……”
七七在低落中挂断通话,没有流露去程的兴奋,也许并不是太渴望回来,只不过着急离开,需要一个落脚地。
秦玉林在西南老家省会经营一家特色小吃坊,经过十余年的辛勤努力,成为本地人也乐意向游客推介的地标,目前正在筹划开第二家分店。
七福小吃坊正是热火朝天的早餐高峰,秦玉林依旧诸事亲力亲为,还是一副忙前忙后的厨子样。
也许七七想当面告知,从小区跑到店面,趁着帮忙收拾餐碗溜进厨房,跟秦玉林搭话。
秦玉真足足等了四十分钟,才收到秦玉林的来电。
“阿姐,七七都跟你说了。”
秦玉林方言粗犷,混着浓厚的少数民族特色,背景音嗡嗡叮叮,该是开了外放,把抽油烟机和瓢盆叮当的热闹也纳进来。
“是……”秦玉真自然切换方言,“她怎么突然说要回来?”
秦玉林高亢的声调也难掩淡嘲,“我还以为她跟你说了。”
秦玉真一时语塞,好像犯了瞒天过海之罪。
秦玉林后知后觉过火,收敛一叹:“姑娘大了有自己想法,前两天就看她发蔫无聊,在大城市呆惯了,回到小地方不适应了。”
老家省会虽没有M城发达,倒不至于妄自菲薄成“小地方”。
七七在此地只剩下家人和小学同学,日感生疏在所难免,就像秦玉真本科毕业后,回到老家的寨子物是人非,常有无所适从感。
秦玉林大手一挥般,“她想回去就回吧,家里也用不上她帮忙。”
秦玉真咽下诸如“是不是在家受委屈”的猜测,沉声说:“还是以前下午三点的航班,订好票我给你发信息。”
花了大半个小时订票值机,秦玉真忙活煮饭做菜,比预计出门的时间晚了许多。
这也是今天休假的主因。
非纪念性节日,南山墓园肃然寂寥,与刚才早高峰水泄不通的马路仿若两个世界。
七月炎阳暖得早,秦玉真下车便戴上墨镜,走了不长不短的路,赤露在黑色连衣裙外的肌肤像烫薄了。
警魂墙前,墓碑群立,芳草依依,塔柏长青。
在熟悉的方位,两盏仿真电子烛台幽幽长明,白菊露浥清香,墓碑锃亮如新,隐约映出来者的身影。
秦玉真摘下墨镜,视野撇去阴天般的暗沉,恢复刺目的光亮。她不由皱了皱眼,探身抚过那枚阴刻的警徽,指腹纤尘不染,显然刚被人细心擦拭干净。
今年秦玉真还是来晚了一些,往年这是她该干的活。
秦玉真放下藤篮,掏出莲花灯和酒肉饭菜摆上,百合花束填在特意留出的中央空缺。
小时候上坟,按照老家习俗第一步该是献生,然后秦玉真和秦玉林姐弟二人跟着父亲在墓前烧火做饭,陪母亲吃顿饭。后来不允许生火,便把献生这步省略,直接献熟。
秦玉真跟墓主不是一个地方的人,甚至不属于同一个民族,但还是按照她们的习俗,陪他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含进她口中的叫食品,留在墓前的成了祭品。
若不是提倡无烟拜祭,秦玉真还想给他烧纸,陪他抽一根烟。
墓碑五年前才立,制服彩照尚显清晰,相中人还停留在刚过而立的俊朗模样,五官立体,眼神坚韧,注视她又像看不见她。
秦玉真眼角早已长出细纹,一不小心比他“长”了十来岁。
她沉默地席地而坐,像入了定,偶尔望住他,诉说欲望因为明知得不到回复而越发滞重。
阳光越过松柏林,晒得后颈发刺,额角隐隐生汗。
蝉鸣聒噪,搅乱思绪,往事纷扰混沌。
千言万语徘徊唇边,秦玉真失去平素的伶牙俐齿。
最想说的对不起偏是他最不希望听见,秦玉真并没有活得如他所愿的自在怡然,甚至耻于面对他。
最终,秦玉真起身微微鞠躬,艰难挤出一句:“过两天七七就十六岁了,我争取明年带她来看你。”
秦玉真回家往冰箱补了一批七七爱吃的水果和零食,撤换被单,又打扫一遍地板。
所幸今天医院没有突发任务,下午五点,秦玉真如约赶到机场。
七七推着行李箱张望人群,很快锁定挥手的目标,含笑跑近,不忘及时拉一把滑落的背包肩带。
第一次飞来M城时,七七胸前挂着醒目的无成人陪伴儿童铭牌,比秦玉真隐约矮一些,如今明显拔节了。打量周围时,再也没有从“小地方”初来大城市的好奇与紧张。
少女灵动的面庞仿佛从墓碑上拓印下来,轮廓与眼神惊人相似,体态更是蕴涵熟悉的能量感,秦玉真没来由心头发涩,竟错过了七七的呼唤。
秦玉真顺手接过七七的拉杆箱和叠在上方的袋装纸箱,关切问:“路上还顺利吧?”
七七双手扣着肩带,目光莫名闪躲,当她只是抿嘴展颜应一声,那份久违的拘谨到达了巅峰。
秦玉真后知后觉,刚才走神的一瞬,七七并没有喊她“嬢嬢”。
秦玉真轻抚七七的背包,示意往垂梯方向走,“阿爷身体还好吗?”
“挺好,天天骑车接送妹妹上课。他又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薄荷,让我带过来给你。”
七七示意跟拉杆箱一起的袋装纸箱,“应该没压坏。”
这是七七每次回来必带的“特产”,秦玉真在M城的菜市场找不到,偶然向家里提了一嘴,每次离家都能搬家似的带上一大把。
秦玉真随手轻拍纸箱顶,“太好了,那明天吃牛肉米线?”
七七耸耸肩,“反正不是薄荷炒鸡蛋就行。”
七七只能接受薄荷作为佐料与肉类共存,只吃一个味,像很多人对待姜和蒜,嵌入主料肌理的炒蛋万万不可。
秦玉真嗔笑道:“我也没逼你吃过。”
跟随人流乘电梯进入停车场,途中秦玉真抽空告知秦玉林接到了人。
安置好行李上车,七七盲扣安全带时,“顺便”飞快扫秦玉真一眼,那声“嬢嬢”习惯性溜到唇边,又无比艰涩咽下。
秦玉真拧大风扇,吹去一车厢的闷热,恰好捕捉到七七的偷偷摸摸,“怎么了?”
七七回视秦玉真,“我、突然说要回来,你不怪我吗?”
本以为秦玉真又会用“此地即是家”再次笼络她,哪知这位在她十二岁前见面次数寥寥,存在感却不低的“嬢嬢”开始缓缓诉说往事——
“我刚读高中寄宿,一时适应不了,成绩很差,很受打击,萌生了退学的念头,哭着写信让你阿爷带我回家。你阿爷当然不同意,我当时可是那所乡镇初中唯一一个读高中的女生,相当于未来的大学生,他丢不起这个脸。后来当然咬咬牙挺过去,但一直没忘记这件事,还是有点遗憾。如果你阿爷那时接我回家,说不定缓两天我又想回学校,以一种更从容有劲的心态面对一切。”
秦玉真忽然温和抚了抚七七的脑袋,“所以你说想回来,我就来接你。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回家一切就好。”
“那我很像你……”
七七吐气时微微发颤,自己也后知后觉,仿佛刚刚宣告一个秘密,紧张对方的反应。
“刚来M城读书我也很想回老家。”
“不像——”
“……”
秦玉真的否认像一刀两断,七七的发颤变成胸口咚咚咚的敲打,陌生而生疼。
“你那时才七年级,你比我还坚强,我都高一了,还哭哭啼啼。”
“……”
比起夸许,七七莫名更渴望秦玉真对彼此相似性的认可,似乎就能离她更近一点。
七七干笑两声,找补道:“幸好你那会一到周末就带我出去玩,花花世界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其实也没那么难熬,小孩子总是喜欢新鲜感。”
秦玉真满目怜爱望住稚气与志气并存的动人脸庞,“小丫头越来越成熟了……”
七七抱臂努嘴佯怒,“那是,我过两天都十六岁,开学就高二了。”
“一会吃了饭再回家吧,来不及煮了,想吃什么?”
秦玉真解锁手机,准备设置导航。
七七的声音天真而和悦,应答却分外成熟:“就吃你喜欢的。”
秦玉真故意逗她,“那我吃薄荷炒蛋?”
七七扯了扯嘴角,“舍命陪美女呗。”
秦玉林的回复刚巧滑进视野,简洁而震撼。
秦玉真笑容凝固,跌进真实与虚幻的缝隙,瞬间被挤压得透不过气。
「户口本被翻过,七七可能知道秘密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稿无纲,尽量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