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瓜达尔卡纳尔岛,回到了我的房子。气候没有那么潮湿,盛开的热带花朵:红的,蓝的,黄的,紫的,金色的都冲我笑着。那些好哥们儿都在,巴尼,当格罗,后者两腿安然无恙,根本没有受伤流血。他们一会儿穿着时髦的制服,一会儿又换上热带衬衫和宽松裤,趿着拖鞋。我们坐在一起,品尝着穿玻璃裙的女招待送来的香摈。阳光透过棕榈树洒下来。宾·克劳兹比把我介绍给桃乐丝·拉末,她问我是否介意她脱下那过紧的莎笼裙。鲍比·后普和其他小伙子们正在讲肮脏的笑话。我问日本人在哪儿,每个人都大笑着,说:“他们都死了!”我们笑啊笑啊。只有一件事不太好,天太热,真是太热。桃乐丝·拉末用她美丽的大眼睛怜悯地看着我说:“让我给你冰一下。”然后她就用湿布擦我的额头……
“像做梦一样。”我喃喃地说。
“你现在不是做梦。”她说。
“玛乔丽?”“嘘。”她那漂亮的咖啡色的脸庞笑着望着我,棕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和桃乐丝·拉末的眼神一样。
“你还在发烧,要休息一下。”
“玛乔丽。”我说。我安逸地笑了。
她用湿布擦着我的额头,我又睡着了。阳光唤醒了我。我醒了,试着坐起来,可是身体的疼痛却不允许。
“内森!对不起!我来拉上窗帘……”
我听见窗帘被拉上。在她的小屋里,我穿着睡衣,躺在她的小床上。我能闻见她桌上的花香,我曾在梦中嗅到过。
她在我旁边,拽了张椅子坐下。她穿着白衬衫和热带风情的印花裙子,第一次她请我喝茶时穿的就是这身衣服。她的微笑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你在发烧。你还记得和我讲话了吗?”
“只记得一次,我以为我在做梦,你正用温布擦我的脸。”
“我们谈了许多次,不过你发烧在说胡话。现在你退烧了。你知道你在哪儿吗?”“帮我坐起来,好吗?”
她点点头、上前把枕头放在我背后。我找到一种感觉不到疼的姿势,慢慢靠了下去。
“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英国人,他带你来这儿的。”
“弗雷明?”
“他没说他叫什么名字。他看起来很冷酷,实际上却很温柔。”
“什么时候?”
“三天前。他每天都来,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他。你一定饿了。”的确,我胃里的疼痛倒不只是由于子弹。“我想我是饿了。我吃过什么吗?”
“只喝了肉汤。再来点儿吗?我做了些海螺汤。”
“海螺汤。”
“香蕉沙拉呢?”
“好……”
她用一个小盘子装着食物,送给我,坚持要像喂婴儿一样一勺一勺地喂我,我太虚弱了,没法抗拒。
“玛乔丽……你真美……你太美了……”
“你最好再睡会儿,医生说你需要休息。”
医生就是德·玛瑞尼的朋友奎克巴士,他因为对德·玛瑞尼的检查结果与贝克和麦尔岑说的不符,在拿骚监狱里给关了一阵。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高瘦的黑肤男子,黑眼镜框沉甸甸的。那天早晨他给我检查了伤口,并帮我换了衣服。
“你干得不错。”他说。他英语中的日耳曼口音,告诉了我他是德国流亡者。他是少数几个被拿骚接受的犹太人之一,这要感谢他精湛的医术。
“伤口像水泡一样疼。不要节省麻醉药,好吗?”
“第一天你就上了麻醉药,今天起你口服止痛剂。黑勒先生,你知道,你很幸运。”
“为什么医生总提醒像我这类的倒霉蛋儿,说他们幸运?”
“子弹穿透了你,却没引起严重的损害,疤痕当然是有的。而且,我仍然希望你去医院治疗。可是,你那从英国海军情报局来的保护者反对,他希望你待在外界不知道的地方。既然你没有失血到非输血不可的程度,我也不再要求了。”
“他怎么知道带我来这里?”
他给我换好了衣服,把脱下的睡衣给我盖在背上,像个慈爱的父亲一样,说:“我不知道,你的朋友弗雷明不太愿意告诉我这些。”
医生走后,我问玛乔丽,是否欧克斯夫人反对我在这里。
她的笑容很调皮,“尤妮斯女士,她不知道你在这儿,她在巴尔的摩。”
“南希呢?”
“她也不知道。”
“我杀了一个女人。”
她眨眨眼,“什么?”
“上帝,我杀了一个女人。天哪……”
她爬上床,把我托在她手臂里,像抱个婴儿,而我则哭得像个婴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回想——杀死迪安娜·麦卡夫女士不仅合法而且必要,还绝对正确。她起码是我认识的最邪恶的人。
不过当时我还是哭了,是为了这个著名的上流社会的交际花的香消玉陨——而不是为了那个不择手段爬上上流社会的穷姑娘。不过她倒也值得我流点儿眼泪。
玛乔而没有问我为什么这样哭泣;她甚至没问我杀了谁。她的确好奇,可是她知道我需要的是安抚,而不是提问,更不是揭露真相。
她是个特别的姑娘,玛乔丽——一个特别的人。每当我回想往事,我都奇怪为什么我没带她离开那里,和她一起种地生孩子,黑皮肤孩子、白皮肤孩子或混血儿——如果有这样一个姑娘在你身边,你还能奢求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对迪的或是悲哀或是负罪的感情,完全被对眼前这个好女人的悲喜交集的感情吞噬了。她抱着我,安抚我,照顾我。
我的眼泪不是只为迫流的,而是为了我在加勒比失去的这两个可爱的女人流的。
弗雷明出现在门口,像从蜡笔画上走下来的——穿着淡蓝色的运动衫、淡黄色的运动袜和白色的长裤,看上去像个品味超群的游客。
“你活过来了,我看得出来。”他微笑着说。玛乔丽的屋里只点着一盏小灯,黑暗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玛乔丽走到门口,羞怯地扫了我们一眼,“你们先生们谈话,我去到外面月光下散步。”
弗雷明宽厚地一笑,驱散了她的羞怯,“谢谢你,亲爱的。”
玛乔丽微笑着,轻巧地走了出去。
弗雷明的笑容凝固在颊边,“可爱的姑娘。你真幸运,有这么好的护士。”
“她觉得你也很温柔。”
他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大多数女人都这么认为。来一支怎么样?”
可惜他是说香烟,不是女人。
“不,谢了。我无此情绪。”
“你现在是什么情绪?”
“好吧,让我想想,可以说是有点儿受伤。”
“你的身体还是心灵?”
“说你吧,为什么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弗雷明?你怎么知道把我带给玛乔丽?”
“你真的不记得?”
“记得什么?”
他笑得脸上起了皱纹,“是你叫我带你到这儿来的。你当时不太清醒,但你说得很清楚,‘玛乔丽·布里斯托尔’;而且当我问你上哪儿去找她,你说‘西苑’。然后你吐了一口血,就失去了知觉。”
“迪安娜怎么样了?她死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南希快要崩溃了。你看,迪安娜死于翻船事故——坐着刻有她名字的船。尸体没找着——丢在大海里了。”
我毫无心绪地笑了一下,“你可真是擅长于‘打扫干净’,是不是?”
“我必须这样打扫内森·黑勒留下的一团糟。另外,我如此认真,你才会有这样的幸运。如果我不再回香格里拉去彻底清理你的小屋,在尸体腐烂之后,你也会被丢在大海里。”
“这就是说,你偶然之间救了我。”
“是。现在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怎样杀了她?”
他又点了点头,像龙似的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告诉我为什么?”
我说了,包括我怎样拜访兰斯基和克里斯蒂,还有我得出的结论:欧陆银行是纳粹的资金储备库。
“很有见解,黑勒,欧陆银行的确是许多纳粹的存钱之所。当然,它还不只这样!”
“还不只?”
他耸耸肩,“欧陆银行另外一项重要的投资是给一个集团提供资金,确保日本有汽油、白金和其它稀有金属。这个集团还和大麻、铜和水银市场有关——而这些都是对美国相当重要的战争物资。”
“你是否同意哈利没参预这件事?”
“不只我同意,”这个英国人说,“你的联邦调查局也这么说。我和他们调查过了,哈利只和他们有过一些非正式的接触。”
“天啊。我做个侦探真合适。”
“或是间谍。那晚真够好看的——在你文雅的外表下隐匿着一只野兽。”
“多谢夸奖。告诉我,你认为公爵是否知道他的宝贝欧陆银行是个纳粹组织?”
“我不知道,至少我不希望这样。我的想法是,温那·格林有几个地下财团参与欧陆银行的活动。相信我,公爵不久就会清楚这些,在将来他会减少这些活动。”
“那离我多远?”
“关于什么?”
“关于欧克斯的案子。你知道南希·德·玛瑞尼雇用我,让我留下!”
“我恐怕那不可能了,你的政府和我的都不希望公爵那令人遗憾的丑闻被公开。也许在战后吧。”
“我怎么对南希说呢?”
“你向她承诺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见过了哈利那和潘波顿,他们让我写信。
“也许,这是迪安娜·麦夫卡自己做的。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躺在大海深处。”
“我不管。我不管。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那个坏蛋的错。迈尔·兰斯基提醒了我,我是个犹太人。我不会后退,而眼睁睁看这些纳粹杂种杀了人还逍遥法外。”
他又点燃一支烟,看上去,似乎是听了我的话使他有点儿发笑,这使我不高兴。
“有什么可笑的,弗雷明?”
他扔掉火柴,挤出个笑脸,说:“对不起,只不过那个温那·格林和麦卡夫女士一样不是纳粹。”
“那么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中立国瑞典的建筑师,财政顾问,等等。他不是纳粹,他是一个大财阀,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之一——这种人往往凌驾于政治之上。”
“你的意思是,在克里斯蒂和公爵还有温那·格林的墨西哥城银行计划中,还有其他同伙?”
“用美国黑话来说吧:可不简单。在体面的欧洲人里,有一些最杰出和最有影响力的美国商人。”
“支持纳粹?”
“他们只知挣钱。你们的摩图将军给希特勒德国送去一亿美元,这不是仅有的一个例子。黑勒,如果我是你,我会满意,因为你杀死了你打算杀死的恶棍们。如果你立志找到黑名单,揭露那个势焰熏天的财阀,那么只要一个小小的命令,你就会被干掉的。”
我一下子站起来,过个动作使我身上又一阵疼痛,可我顾不得了,“克里斯蒂就这么走了。还有阿历克斯·温那·格林……他妈的,我从未见过这个婊子养的……”
“你该收手了。”他耸耸肩,吐出一口烟,“大恶棍总是得不到该得的下场。”
“希特勒会的——墨索里尼已经得到了。”
“也许——但是他们毕竟只是政客,而且谁能保证希特勒不会在温那·格林的财政支持下进攻南美呢?”
“你相信吗?”
弗雷明讥讽地说:“恐怕干坏事的操纵者只有在道德法庭上才会被惩罚。把这些留给塞克斯·罗默和塞坡吧。”
“他们是谁?”
他大笑着,说道:“谁也不是,真的,两个作家而已。”
十天之后我才痊愈,当然有些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走在月光下——胳膊环在玛乔丽腰上。她穿着一件圆领套头衫,颈上带着红色珊瑚项链,蓝白条衬衫外是一件走路沙沙作响的夹克。
“你救了我的命。”我说。
“是那个英国人,是他救了你。”
“他救了我的身体,你拯救了我的生命。”
“不是拯救了你的灵魂,内森?”
“现在还不是。”
“那为什么不是你的身体呢?”
“只要你喜欢,就是你的。”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晴朗的夜空中依稀可见西苑的轮廓,脚下的沙地散发着白天太阳的热力,风凉爽而怡人。
“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再是我的了。”她说。我们往回走了,一路无语地散步,直到快走近小屋,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脱下夹克,甩掉了衬衫。巧克力色的皮肤裸露在夜色里,深深地吸引了我,在她脱套头衫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抚摩她了。
她沐浴在月光下,除了那串珊瑚项链外,一丝不挂。那双柔美的小手轻解着我的衬衫扣子,又充满爱意地为我脱下了长裤。我把鞋子甩到一边,赤足站在沙滩上,又脱掉了短裤。现在,除了一小时前她给我系的纱布外,我把自己完全袒露在她面前。
我们走向大海,为防止沾湿我的绷带,我们在海水没及小腿处就停下了。我们站着,欣赏着对方。水冲刷着我们的腿,拥抱着我们。我们深深地拥吻着,这代表了所有的语言。她躺下了,身子一半在沙滩上,一半在水里。我压在她身上,吻她的嘴,眼睛,脸,脖子,胸脯……一直吻下去。
她那可爱的面庞被月光镀上了象牙色,正迷失在激情的高xdx潮中。这是一幅我永远不会忘怀的景象,我知道,我将在心中牢记终生。可就在那最山崩地摇的时刻,虽然我还在她的身体里,但我明白,我们再也不会这样忘我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们一起躺着,依偎着,亲吻着,什么也没说。然后我们坐起来,看着泛着微光的大海,月亮的倒影在海中被波浪的涌动打碎又复原,复原后又被打碎。
“只是一场夏日罗曼史吗,玛乔丽?”
“不‘只是’一场夏日罗曼史,内森……它只能是一场夏日罗曼史。”
“夏日结束了。”
“我知道。”她说。
我们手拉着手走回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