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飞的水上飞机好像镶嵌在大海中的钻石,闪烁着光芒。海水越来越蓝,继而转为灰白,在珊瑚礁和沙滩上,甚至变成了白色;浅浅的水域一时像祖母绿宝石,一时又红艳如中国礼服,然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又转成了深蓝色。我们的飞机就要登陆了,能清晰地看到陆地上的凸凹不平。这片地域明显地带有未被人类开发过的痕迹——两三个世纪前,海盗曾隐藏在这里,给这片海域增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整块陆地就像一个大胆的印象派画家挥笔而就的画:沿着粉红色的海滩,随意地排列着红树林、松树和矮栋榈我们飞过了靠近新普罗维登斯岛的一片浅滩(这里曾是海盗们特别钟情的地方),浅滩从宝石蓝变为翡翠绿,它和一个泻湖连在一起,环绕着泻湖的,则是一片白得像雪一样的沙滩。
越过泻湖,便出现了巴哈马群岛的首府拿骚,整座城市蔓延在一个山坡上。白色、粉红色、黄色的花岗岩建筑掩映在棕榈树丛中,像一幅令人过目难忘的彩色蜡笔画,在蓝得纯粹的天空下描画出了一个鲜活生动的世界。肉粉色的公路在风景区内环绕着,令人感觉似乎是看到了一个在颈间、手腕和踝上都戴着珠宝的士著姑娘。在耀眼的清晨的阳光下,这是一个既激动人心,又让人心灵宁静的展望——你迫不及待地想奔跑在海滩上,并很快地在海滩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水上飞机掠过海港,银色的浪花拂拭着机翼,水珠溅到舷窗上。在其他时期,会有一两条汽船停泊在这里,可在战争时期,这种船在拿骚却很少见。几个和我一起乘飞机从迈阿密来的有钱旅客,已迫不急待地想融人这热带风情中了,期待着能看到潜水的男孩和跳舞的女孩。可现在正是旅游淡季,而且还是战争时期,潜水的男孩和跳舞的女孩并没有在这热带风光中等着我们。但这对我来说很好,我是来这做生意的,我将面对的是一个排满工作的假期。
我的故事当然不是从拿骚开始的。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从新英格兰开始的,也可能是从加拿大,还有一些人认为这个充满了贪婪和冒险的谋杀故事是在印度洋上毛里求斯的一个小岛上开始的。
可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就像我所经历的许多其他故事一样,总是从芝加哥开始的。
“是黑勒先生吗?”他手里拿着一顶软呢帽问。他中等身材,肩膀方正,端坐在那里。这是一个充满信心的男人,即使我不是一个侦探,我也能从他那种南方式的懒洋洋的说话态度、棕色的皮肤和褐色的外套上推断出,他来自于南北分界线的那一带。“是内森·黑勒先生吗?”
“是的。”我回答。我从牛仔饭店的小隔间里抬起头来,“你是福斯克特先生吗?”
“是的。”他平静的面容上对我展开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但你可以叫我怀特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喜欢拘泥于礼节,你呢?”
如果他真的不拘泥于礼节的话,他应该让我叫他怀特。但我们是初相识,我不便直指他的缺点。于是,我礼貌地说:“我像讨厌瘟疫一样讨厌礼节,怀特安,叫我黑勒好了。”
他长着淡漠的褐色眼睛和有棱角的嘴唇,似乎总是在品味着自己说过的话。另外,他还有着不动声色、不引人注意的优雅,这种礼貌习惯已在许多律师中消失了,可在他身上依然保留着。
“你介意我吸烟吗?”他问,可他并不像大多数问的人那样先把香烟拿出来。他是一个地道的南方人,我认识一些任公职的南方人,他们的繁文得节让我直想扼死他们。
“没关系。”我说,“我已为自己叫了一杯酒,我可以为你叫点什么吗?”
“我很高兴来一杯马提尼酒。”他大约三十七岁左右,正当盛年。他的手看起来很柔软,是没劳作过的样子,指甲经过了精心的修剪。
我叫了一个服务员。牛仔饭店是一个雄性的堡垒:律师、公证人和商人们都欣赏它的木制结构、斯巴达风格的舞台装饰和随意的服务。服务生们喧闹的笑声压住了商人们的大声谈话和天花板上电风扇的呼呼声,烹调极佳的肉和土豆的香味与香烟和雪茄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如果你不需要女人的话,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这里离我的办公室很近。我的办公室在附近街道拐角处的一所建筑中,有一个小套间。这个拐角是上流社会俱乐部和贫民区之间的分界限。那边是灯红酒绿,一片繁华;而贫民区的街道上则是一个当铺、酒吧间、小客栈的大杂烩,店铺的门口随时可能躺着一个酒鬼。我们这座建筑中住着形形色色的房客,包括一个讲师、一个牙医、一个非法堕胎者,还有几个福斯克特先生在法庭上绝不愿遇到的讼棍。
可我为了在夜间工作的需要,在这里租了一个套房,因为这里的巡夜人(住在我们公司)从一九三三年七月起已在这里干了十年之久,他工作十分认真负责。第三层楼上的大部分房间都是我们的,我自命为所长的A-I侦探事务所是一个有三名侦探和一名女秘书的小小组合。
一战结束后,男性工作的影响力增大了,我也得以有了扩展工作的机会,并搬进了更大更好的住宅。在这些年里,我挣了一些钱,而且有了一定的公众影响力,偶尔也吸引一两个像现在坐在我对面的福斯克特先生这样的上流社会的委托人。
“非常感激你在这么短暂的相识之后,就愿意和我共进午餐。”福斯克特说。
“没关系,我每天都在这儿吃午饭。顺便问一下,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带着伤感的微笑说:“薰鳕鱼很有特色,盛肉的盘子也不错,可是服务却很小儿科。这不过是黑暗时代中一个灰色的投影。不过,也许你会喜欢到一个热带小岛上度假吧?”
我含糊其辞地笑着答道:“我去年已经度过了一个这样的假期。”
他的眉毛扬了一下,说:“真的吗?”
“我去了一个只有少量游客的瓜达尔卡纳尔岛。”
他的眉毛渐渐下垂,并紧皱在一起,“你是乘什么交通工具去的?”
“坐船,我有一个表弟在海军。为你干杯,先生。”
他也举起装着马提尼的酒杯向我致意。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喝了点儿我的朗姆酒。
“我感觉自己已经太老了,不得不雇一个帮手扩展业务了。”福斯克特像我预料中的那样,带着懊悔的语气说。
“我也是。可如果你喝点儿酒,并假设自己的年龄刚够征兵,就会有很多惊喜。福斯克特先生,是什么吸引你到芝加哥来的?”
“请叫我怀特安。内森,是你吸引我到这里来的。”我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一个法人组织的律师,为了应付变化无常的审判,他的语言有些戏剧化,带着点儿做作。
“我只能今天在芝加哥,内森,昨天我坐了一晚上的飞机,今天下午还要继续飞。我是作为我的一个委托人的代表来见你的。”他的语言郑重其事得愈发戏剧化了。
我本想打算让他叫我黑勒,但我想,内森这个称呼可能和“怀特安”更相配。
“谁是这个重要的委托人呢?”我有些烦躁地问。电话预约已经把这周安排满了,我本想推脱,但一个棕榈滩的律师想和你共进午餐,为什么要拒绝呢?不过现在,我感到了一点儿麻烦。一个佛罗里达律师的重要委托人可能会是一个暴徒,因为这个阳光充足的州人烟稀少,有许多这类家伙。我作为一个优秀侦探,既得荣誉的一部分都和这些暴徒有关系。今年早些时候的谋杀案,暴徒弗兰克就做了我的顾问,和这些暴徒联系对我的破案工作大有裨益。这位律师所说大概就与这有关,但我不希望是这样。
“是哈利·欧克斯先生。”他带着点儿得意的笑容说。
这是个非常著名的名字,但若脱离了语境,听起来毫无意义。
“一个阔佬?”我问,我已经喝的有点迷糊了。
“一个非常富有的人。”他用那种慢吞吞的南方双重音发音法强调了“非常”二字。
“他是我在加拿大听到的最富有的人。”我说,“若不是他现在住在巴哈马群岛的拿骚的话。”
福斯克特的眼睛笼罩了一层羡慕的光芒,“这位先生住在像莫沃尔皇帝的皇宫一样大的大理石宫殿里,镀金的屋顶上,贵重的宝石在闪闪发光,但是他更喜欢生活在相对简单的热带小岛上。”
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嘲笑他的这种废话,“你不用告诉我为什么欧克斯生活在拿骚——因为在巴哈马不收税。”
福斯克特被我冒犯得有点不愉快,“呃,”他重新充满了热情说,“不要误会,欧克斯先生非常慷慨,我想你愿意为他工作。”
我耸了耸肩,说:“我并不讨厌为富人工作,事实上,坦率地说,我喜欢为富人工作。但我首先应该知道是什么工作。”
服务员过来了,我们都叫了薰鳕鱼,还叫了一份沙拉。服务员很快就把绿色的沙拉端在我们面前。
福斯克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亲密地向前探了探身子,说:“我跟你谈谈我是怎么开始为哈利先生工作的吧。”
我点了点头,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开始享用沙拉,这可是他付费的!
大概是在很久以前,大约是一九三二年,欧克斯和棕榈滩律师事务所做生意。当时,福斯克特是公司的下层职员。高级职员们正热心于股票的跌涨,把欧克斯先生在招待会上冷淡了一个多小时。福斯克特却微笑着走过去,并向气得冒烟的哈利先生道了歉。
“年轻人,你愿意在这样一个粗鲁无礼又令人讨厌的地方工作吗?”欧克斯先生问。
“不是特别愿意。”
欧克斯抓住福斯克特的胳膊,说:“那么就和我一起工作吧。我会培养你的实际能力,并做你唯一的委托人。”
“这听起来像一个有趣的故事。”我说。
薰鳕鱼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却没有特别的香味。这种毫无滋味、口味寡淡的食物我没有兴趣,这对一个侦探来说太不合适了。
他观察我像在观察一个当事人,“你对哈利先生了解多少呢?”
“只知道他曾做过金矿工人,并突然交了好运暴富;还清楚他是一个英国人。”
“不是这样的,”福斯克特勉强地笑了笑,接着说:“他在缅因州出生,后来成为一个英国男爵。”
我把视线从鳕鱼移到他脸上,也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笑容,说:“怀特安,在芝加哥你不用解释一个矿业巨头如何变成了一个英国男爵,二者之间的不同只在口音。”
他皱了皱眉,说:“如果你愿意为哈利先生工作的话……”
“我们并没有敲定这件事。”
“如果你愿意,我想你的心灵会为这个非凡的人物所震撼。”
我吃饭的时候,他就在一直地讲述。我承认这个南方人的语调和他对那个富有的委托人的令人困惑的崇拜让我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无论怎么说,他所讲的那个关于哈利·欧克斯的故事都是不寻常的。
在新英格兰,哈利·欧克斯受了中产阶级式的教育,从那时起,他就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声讨商人和自由职业者从同胞身上赚钱的恶行,可矛盾的是,他像着了魔一样,以一种无法抵制的欲望想去积累财富。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怎样才能积累财富而又不侵占同胞的利益呢?答案在克朗代克的金矿里。
在那十四年顽强的日子里,哈利·欧克斯一直是一个贫穷的采矿者,从死亡峡谷到澳大利亚,再到比利时属地刚果,他苦苦搜寻着能使人暴富的珠宝。在这个过程中,他学会了许多贸易方面的技能,并形成了坚不可摧的自信心。
最后,他在何克伍德湖找到了主矿带,他坚信在那冰冷的地表下埋藏着巨大的财富。他用了八年的时间把这从法律上和财政上变成现实。最后,这个湖泊的矿脉使他成了全加拿大最富有的人。
福斯克特的眼神专注,不时地闪烁着光芒,一张灵活的嘴把他说出的每一个词都润色成了南方式的有声有色。他接着说:“内森,我们现在谈到的可是一个能签两百万的支票,并在任何一地的任何一家银行都能用现金支付的人。”
不管在别人眼里他是怎样一个刚愎自用的孤独的人,欧克斯用自己的方式还债:当别人都冷淡他的时候,一个中国洗衣工人却给了他无私的帮助,欧克斯用大量的财富报答了他。相反的是,一个五金商店的老板拒绝过欧克斯的贷款,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店铺旁多了一个竞争者,低于市价出售和他一样的货物,三个月后,他便破产了。
更传奇的是,欧克斯曾在澳大利亚的悉尼遇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店员,当他身无分文的时候,这个姑娘资助他返回了美洲。数年后,这个姑娘得到了一份环游世界的婚礼,和一个亿万富翁丈夫。欧克斯当时四十八岁。尤妮斯二十四岁,他们幸福地结合在一起,并生了五个孩子。
从政治的角度看,哈利在二十出头时获得了加拿大公民权,将近四十岁的时候又获得了巴哈马公民权,因为加拿大的税金猛增,而巴哈马几乎不收税。
“你一定是理解了,”福斯克特为他的委托人诚恳地辩解着,“哈利先生是加拿大最慷慨的慈善家,他用自己在矿山的事业为支柱,建立了庞大的慈善王国。在最近一次税务增收中,他几乎是加拿大最大的独立纳税人,他感觉到这简直是在抢劫……”
现在,作为一个巴哈马公民,欧克斯把他的慈善援助对象转移到伦敦和拿骚。因此,在一九三九年,国王授予他男爵的称号。在这期间,他成了巴哈马的无冕之王,个人事业的发展极为繁荣——他在拿骚建立了一个飞机场,并增添了一条航线;购买并重修了大英帝国殖民地旅馆;增加了工资;扩大了巴哈马的就业机会;还给岛上的慈善机构捐助了上百万元。
“大多数慈善事业,”福斯克特虔诚地说,“都是为了帮助有色人种和他们的儿童。”
“真感人。”我说,我吃完了午餐。不知何故,尽管他讲得声情并茂,可我总觉得这只是一个感人的故事。我问:“那,为什么欧克斯先生要雇用一个芝加哥私人侦探呢?”
“这个问题,内森,”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表情又凝固了,想掩饰自己的心情,并使自己开心一点,“我没有权利说。你知道,这是一件私事。哈利先生希望亲自见你。他委托我邀请你到拿骚会见他。”
“我不喜欢热带气候。”我说。这是个极不聪明,甚至愚蠢的回答,不到一年前我还去过瓜达尔卡纳尔乌。我在那儿染上过疟疾,几乎为此送命。在最近几个月,那梦魔一般潮湿又恶劣的地方在我不停的心灵对抗下才从梦中消失,我开始渐渐平静,并能偶尔睡个好觉了。我在人们心目中所形成的美好外壳,都被那个噩梦般的地方打得七零八落。
那儿的军事力量很薄弱,不堪一击,这在战争年代很令人担心。
福斯克特戴着一个很大的镶嵌着绿宝石的金戒指,精心修剪的棕色手指忍不住在空中比画着向我描述道:“拿骚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内森,那里是动荡社会和这场战争中的一片绿洲。”
一个南方人的重音和装饰过分的有趣废话是非常有感染力的。
“怀特安,现在是七月,这个时候去热带地区是非常不明智的。我们还是让事态自然发展吧,我想知道我将面对的是什么事。”
他耸耸肩说:“你的报酬会很丰厚,薪水最低是一千美元。而且,你还能和哈利先生有一个下午的会晤。”这也很诱人。
“为什么选中了我?为什么不是佛罗里达的其他侦探?或是那些从东海岸来的侦探呢?雷·斯钦德勒对上流社会的事总有独到的眼光,也许你该请他,我有他在纽约的电话号码
“是哈利先生的一个朋友推荐的你。”
“是谁推荐的我?”
“哈利先生没有跟我说。”
“哥们儿,”这可能是和暴徒有关的事件,阔佬儿们常和那些暴徒有瓜葛,“他打算什么时候见我?”
“如果方便的话就在后天。你早上乘飞机去迈阿密,第二天早上,就到巴哈马了。内森,巴哈马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地方。”这个口头承诺听起来很不错。
我的侦探事务所也会像欧克斯在加拿大的大矿山一样,有自己的长驻律师了。也许我还可以在加拿大开一个分支机构……我皱了皱眉,对他说:“福斯克特先生,欧克斯先生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必须有人告诉告诉他,钱不能买到一切。”他的脸色有点不愉快。
我高兴地笑了笑,像拍一个孩子那样拍了拍他的脸颊,说:“可是,怀特安,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噢,毕竟我有一千美元可赚。”